如果你是菟絲花 - 第2章

袖側

  家人也就瞥了幾眼,誰也沒有在意。並不知道家裡最小的這個孩子,在努力的想要掌控住自己的身體。

  冬天過去了。村里老人們的眉頭鎖得更緊。這個冬天,只下了兩場薄雪。大家盼着春雨,可春雨也來得很遲,稀稀拉拉的,毛毛細細。並不像是能給大地解渴的樣子。

  到了夏天,村里果然陸陸續續有新生兒出生。可這一年的孩子出生的時機不好,大多沒能活下來。

  這一年,果真是個旱年。夏糧的收成讓人發愁。家裡的飯桌上,乾飯換成了稀飯,到了土地乾裂,冬麥也歉收的時候,麩子也出現在餐桌上。

  夜裡,五妮兒聽見大妮兒躲在被窩裡哭。

  今天,有人來給大妮兒提親了。來的人家,就是她們的爹相中的那戶獵戶。

  她爹的眼光還是挺準的,在莊稼歉收的時候,就能看見獵戶的好了。這年景,也就獵戶家裡還能吃上肉了。楊家的豬,早就殺了賣了,小豬崽沒有足夠的料,養不出膘來,最後狠狠心,殺了下肚了。

  獵戶跟着媒婆來提親,提了兩斤臘肉來。這家的男人和女人,都盯着那肉眼冒綠光。二郎、三郎和四妮兒扒着門眼巴巴的看着。可他們的爹娘沒把那肉留下,因為他們沒有一口答應,而是還要再考慮考慮。

  五妮兒知道大妮兒為什麼哭。那獵戶不是來給他十八歲的兒子提親的,他的兒子已經和別的姑娘訂了親,他是來給他自己提親的。他老婆死了好幾年了,他想續弦,看中了大妮兒。

  他快四十歲了,大妮兒今年才十六。要在往年,他或許不敢肖想大妮兒這樣花朵般的女娃子。可今年年景太差了,有些人家已經開始賣兒賣女。這種年景,他倒成了香餑餑,自然而然的便提高了自己的標準。

  爹娘到底沒捨得把大妮兒嫁給個看起來比她爹還老幾歲的男人。他們拒絕了獵戶,獵戶轉頭娶了別家的姑娘。

  後來,楊五妮兒的爹娘為此悔恨不已。因為隨着日子一天天過去,他們漸漸走到了彈盡糧絕的境地。

  在這種時候,有滿頭插花的婆娘,趕着車進了村。

  人牙子,來收人了。

第2章

  沒捨得把大妮兒嫁給老男人的爹娘,最終把大妮兒賣掉了。

  看着拉着大妮兒和其他人的車消失在視野里,站在的村口的父母們或者嚎啕大哭,或者悄悄抹淚,當然也有那掂着銅錢面露笑容的。

  五妮兒的娘回到家就倒在炕上了,臉埋在被子裡嗚嗚的哭。二郎、三郎和四妮兒嚇得不敢吭聲,他們的爹則蹲在門檻上一聲不吭。五妮兒坐在牆角的小板凳上,整個人藏在陰影中。

  她聽見她娘在這種時候,在哭泣中還在念叨「仙人」。是的,仙人。這個詞她後來聽到許多人提過許多次。

  要是仙人來了就好了。

  要是仙人能舍張求雨符就好了。

  要是仙人能來給變出水就好了。

  仙人怎麼還不來?

  仙人好幾年沒來了。

  她只當這是村人的愚昧迷信,在耳畔轉過,便隨風散去。可現在,她的娘在這種時候,還嗚咽着提起「仙人」。

  她哭泣道:「仙人怎麼不來了!仙人要是來了,選中大妮兒去當仙人,大妮兒就不用……就不用……」在困苦中,在絕望中,這個女人指望着「仙人」的降臨和慈悲。

  這是多麼的愚昧和……弱小啊。

  楊五妮兒垂下眼眸。她看着自己的手。她已經快七歲了,隨着年紀增長和堅持不懈的練習,雖然還是比普通的孩子稍差一些,但她對身體的掌控比自己以前已經強了很多。但,依然是這麼的弱小啊。

  在這個家面臨的困境中,她毫無用處。她甚至不能像四妮兒那樣跟着爹娘去山林尋找食物,因為會拖累大家的速度。

  楊五妮兒深深的明白,在這個家裡,她只是個會消耗糧食的累贅。她什麼都做不了。看着大妮兒流着淚被塞上車,看着那車越行越遠,她什麼都做不了。

  這種無力的感覺,似曾相識。

  楊五妮兒不知道為何,深恨這樣的自己。

  大妮兒走了,爹娘打發了四妮兒和她一個屋睡。她半夜起來尿尿,聽見了隔壁爹娘壓低聲音的交談。房子太過簡陋,中間雖然有牆,頂上卻是通的。

  「小五看起來是好不了……」男人說,「大家都說她是傻的。」

  女人輕輕的嗯了一聲,男人接着說:「今天老叔勸我,這樣的傻兒,咱們這樣的人家……養不活……」

  房間裡安靜了片刻,女人似乎才恍然明白男人的意思,驚道:「你、你啥意思?」

  男人沉默了一會兒,有些艱難的說:「老叔勸我說,不如……」他後面的話聲音壓得更低了。這大約是人類的一種本能反應,當他們自己都知道自己要說的話是錯的的時候,就會下意識的降低音量。

  五妮兒就聽見她娘的聲音陡然拔高了一下:「不行!」她隨後「唔唔」了兩聲,似是被丈夫捂住了嘴。

  他說:「你小聲點兒!」

  她便壓抑的、嗚嗚的哭起來,就像下午大妮兒跟着人牙子走後那樣。那之後兩個人的聲音便低到聽不清了,五妮兒聽了片刻,放棄了。回到自己的炕上仰面躺着,望着黑黢黢的房頂,沉默。

  第二天,她的娘破天荒的給她盛了比兩個哥哥還多的食物。

  「吃吧。」她說。說完,就轉過頭去抹眼睛。

  當她的爹跟她說,要帶她去山裡挖山貨的時候,楊五妮兒什麼也沒說,乖順的牽着她爹的手,任他領着進了山。回頭的時候,看見了她娘哭倒在門邊……

  她以往沒跟大人進過山,到的最遠的地方,就是村外的山腳下,和農田的最邊緣。嚴格的講,這等於就是沒離開過村子。

  但雖然如此,她依然能察覺到,她爹帶她進山的路線,格外的曲折,甚至幾處是繞了圈子的。最後,他把她帶到了即便是他們挖山貨都不會到這麼遠的深山裡。

  他對她說:「你在這兒等爹,爹去挖點東西。」他說這話的聲音是顫抖的,他的手也是顫抖的,他不敢看她目光木訥的眼睛。

  楊五妮兒抬頭看了他一會兒,點了點頭,放開了他的手。男人便朝遠處走去,一步三回頭,眼中有水光。

  「爹。」

  男人驚懼回頭。楊五妮兒看着他,語速緩慢:「早點回來。」

  男人嘴唇抖了抖,忽然轉頭,逃也似的跑起來,很快消失在林木間。

  楊五妮兒在一塊大石上靜坐了一會兒,待男人的身影完全消失,她站了起來。

  她知道,她被拋棄了。她這個什麼都做不了,明顯是個只會浪費糧食的傻兒,最終被父母拋棄了。

  她朝着男人消失的方向走去。她並不是想回家,他們既然拋棄她,回家就失去了意義。她只是想回到有人煙的地方。她對自己現在的狀況非常了解,在這樣的山林里,她是活不下來的。只有回到有人煙的地方,她才能有一點希望。

  她於是循着記憶慢慢的往回走。可這是整山的沒有人工痕跡的野生山林,前後左右看去,都差不多。這一年的乾旱,方圓百里都受了災。今年的夏糧,顆粒無收。就連這深山裡,雖然現在是夏季,一棵棵樹木也蔫蔫的,葉子都現了枯黃,簡直像是深秋的模樣。

  她走了不知道多久,終於還是迷了路,也耗盡了力氣。肚子裡餓得胃開始發疼,腳上大約是起了泡,一陣陣的火辣辣的疼起來。她看到面前一棵橫倒的枯木,走過去坐在了上面,稍事休息。看了看太陽的位置,樹枝的稀密,默默的思考該朝哪邊調整行進的方向。

  就在這個時候,她聽見了「嘶嘶」的聲音,伴着地上的落葉被碾碎的悉索聲,一股濃郁的腥氣向她逼近。

  楊五妮兒緩緩的轉動脖子……身後三尺之地,立起來比她還高的巨蟒吐着信子,狹縫般的眼睛盯着已經成為了獵物的她……

  五妮兒並沒有感到恐懼,至少沒有對這冰冷巨大的爬蟲自身產生的恐懼。但強烈的危機感和壓迫感還是攫住了她,令她屏住呼吸,無法動彈。

  空氣中的腥臭愈來愈濃,五妮兒動了動手指。指尖碰觸到的只有粗糙的樹皮,沒有任何可以自衛的武器。隨着她的手指輕動,巨蟒的身體微微一晃。五妮兒便停住手指。巨蟒也停止了晃動。

  一人一蛇,隔空對望。

  這是楊五妮兒自能清晰記事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的五覺如此靈敏。她聽見了自己心跳的聲音,聽見了血液在血管里汩汩流動的聲音,甚至聽見了微風拂過枝頭的聲音。所有最微小的聲音都被無限放大。一滴汗從額頭滑進眼睛,模糊了視線。

  楊五妮兒依舊睜着眼睛,眨也不眨。

  風吹過樹梢。小獸悄走,卻踩斷了枯枝。輕微的「咔嚓」聲響起的瞬間,蓄力已久的楊五妮兒陡然發足狂奔!

  巨蟒體型粗大,動起來卻快如閃電。楊五妮兒才跑了幾步,就感到腳腕一緊,整個人撲倒在地!在被往後拖拽的瞬間,她抓住了一塊石頭,手在地上一撐,翻過了身來。

  腥臭撲面而來,巨蟒無聲無息的,就從腳腕纏繞到了她的大腿。楊五妮兒咬牙,揚起手用石頭砸去,才砸了兩下,就覺得眼前影子晃動,不知道是蛇身的哪一部分狠狠的抽得她頭暈眼花,腦袋嗡鳴。幸而手中石頭抓得緊才沒有掉落,她再次揚起手,蟒蛇卻已經從胸口纏繞上了肩膀、手臂。

  石頭「啪」的落地,楊五妮兒兩條手臂都被巨蟒鎖住,她想也不想,張開嘴一口咬住巨蟒!

  可惜,她一口小牙只是普通人類的牙齒,而她也只是一個長期營養不良、體型瘦弱的小女孩。她的牙齒被蛇身上的鱗片硌得生疼,甚至嘗到了牙齦中流出的血的味道,也未能咬穿堅硬冰涼的鱗片。

  巨蟒將她一圈圈纏住,蠕動收緊。楊五妮兒感受到了骨頭擠壓的疼痛,也慢慢的喘不上氣來,最終鬆開了嘴……

  她知道,等她徹底失去反抗的力量之後,巨蟒就會將她整個吞入腹中,然後慢慢消化。

  她……就要這樣死了嗎?

  因為缺氧,她漸漸陷入昏迷。就在她以為自己註定要葬身蟒腹的時候,聽見了一個男人的吼聲!

  「五妮兒——!!」那聲音悽厲而憤怒,來自於她十分熟悉的人。

  腥臭的蛇血噴灑了滿臉,在徹底陷入昏迷之前,楊五妮兒嘴唇翕動……

  爹……

  醒過來的時候,太陽的光已經沒有之前那麼明亮,開始發黃。她伏在男人寬厚的背上,瘦小的身體隨着他的腳步起伏。他身上有她熟悉的皂莢氣味,身上的裋褐和她用的是一塊布料。

  她家從來不買布,姐姐紡線,娘親織布,完全自給自足。連家裡的被衾也用的是這布。粗糙,有些剌人,但是吸汗,而且結實。最後一點,是最重要的。

  楊五妮兒雞爪似的手動了動,抓緊了男人肩頭的衣裳。男人身體一顫,道:「你醒了?」

  楊五妮兒嗯了一聲,抓緊他,往上攀了攀。男人便停了一下腳步,把她往上甩了甩,又大步不停的朝山下走去。

  「妮兒……」他出聲,那聲音有些哽咽,「爹來晚了,讓你嚇着了,你……你別怨爹……」

  楊五妮兒閉上眼。「嗯,不怨。」她說。

  他回來晚了,卻還是回來了。所以,她不怨。

  男人忽然感到有溫熱的水滴滴落頸間。他頓了頓,加快了腳步。此時此刻,他終於認同了妻子的說法,五妮兒啊……她不傻。

  楊五妮餓了一天,累了一天,體力已經透支。她伏在男人背上睡着了,直到到了村口,才被人聲吵醒。

  她眼看着進了村子,眼看着自家的低矮茅屋越來越近,眼看着她那失魂落魄的癱坐在門檻上的娘突然眼睛發亮,瘋了似的撲過來從男人背上搶過了她,不停的念着「五妮兒!」、「五妮兒!」,緊緊的把她摟在懷裡,生怕誰再搶走似的。

  淚如雨落。

  那天晚上,她又一次享受到了和哥哥們相同的待遇,碗裡盛了大半碗的食物——混合着麥麩、野菜和不知什麼植物的根塊的稀飯。這樣的待遇難得,因為哥哥們要和爹娘一起進山挖野物,所以分給他們的食物會多一些。

  楊五妮兒很珍惜這樣的機會,她把碗裡的食物吃得乾乾淨淨。

  因為她想活,想好好的活下去。

  晚飯後她聽見爹娘商量起買糧食的事。他們賣了大妮兒,手裡有了些錢,想去遠些的地方買些糧食。

  聽做人牙的婆娘說,他們這裡差不多就是旱災最重的地方了,所以走的越遠,糧食便越便宜些。但他們這些山里人,很多人一輩子去的最遠的地方,也就是幾十里外的鎮子了。但那裡也是旱着的。

  「村長下晌來了,說明天大傢伙一起去買糧。我心思亂,沒聽真了。二郎,你跟你爹說說。」

  男人便跟兒子湊在一起,聽他細說。女人擰了濕手巾,把楊五妮兒抱到裡屋擦拭。

  井枯了,河幹了,近山里以往熟知的幾個泉眼都不流水了,取水成了一件困難的事。家裡人都沒了燙腳洗臉的待遇,濕手巾擰一把,輪着挨個擦。

  「今天跟娘睡。」女人說。

  楊五妮兒看了她一眼。一年多了,她的臉頰瘦得深陷。

  「嗯。」她點頭。

  那天晚上,她睡在了爹和娘中間,睡的很沉。

  次日,村裡的男人們便在村長的召集下,推着獨輪車,拉着板車,去往更遠的地方買糧食。女人和孩子在村口翹首期盼,等了五天,男人們才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