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樣的色彩:關於生活、藝術、書籍與城市 - 第3章

奧爾罕·帕慕克

想到《別樣的色彩》將與中國讀者見面,我倍感幸福。這本書,是由我的一些體驗、經歷以及感受構成的,而這些都是我所經歷的,我認為重要的,我希望與讀者分享的,但不曾被寫進小說中的。

一本小說,通常都是由許多小體驗、一些不可分割卻又真實的瞬間組成的,我們會把自己所經歷的事情稍作變化,將它們賦予我們的主人公們。然而還有另外一些我們所經歷的事情,卻無法為它們找到一個小說的主人公。我在這本書里講述的就是這些事情,例如,走在街上時,從一個小販那裡買點東西吃。2008年5月,當我漫步在中國的街道上時,我看見北京人和伊斯坦布爾人一樣,也在馬路上邊走邊吃東西;抑或是,1999年我們在伊斯坦布爾所經歷的地震,以及隨後我在廢墟間帶着痛苦和無奈所感受到的東西。我知道,四川人在2008年的地震後會有同樣的感受。當我記錄和女兒如夢所經歷的一些事情時,比如送她去上學,我知道,世界各地的讀者都會理解。

在我們的一生中,會發生成千上萬件被忽略的小事,只有文字才能讓我們意識到它們的存在。我希望中國讀者在閱讀此書時,不僅去思考土耳其人的人生,還將會思考他們自己的人生,將會願意去發現平凡人生中的呼愁和美好……

奧爾罕·帕慕克

2011年1月26日





本書由生活的一些點滴想法、影像和片斷構成,它們至今無法在我的任何一部小說中找到合適的表達方式。因此,我把它們集結於此,合成一個連貫的作品。有時,我頗感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無法將我自認為值得探究的想法訴諸小說:譬如生活中某些奇特的時刻、欲與他人分享的一些瑣事,以及狂喜時分從我身上迸出的那些快樂而又具有魔力的字眼。有些片斷具有自傳色彩。有些是一氣呵成的,而另一些則常常由於我心有旁騖而被擱置一邊。我像審視老照片一樣時常回顧這些片斷,而且非常樂於重溫這些篇什(但是我很少重讀自己的小說)。對我來說,最高興的時刻,莫過於發現這些片段並不僅是應時之作,也不僅只滿足了報紙、雜誌的約稿要求,而是超出了我預期要表達的內容,更多地表述了我的興趣和熱情。弗吉尼亞·伍爾夫曾使用「存在時刻」這麼一個術語,來描述此類頓悟——真理突然在某些奇妙時刻閃現出來。

1996至1999年間,我每周給《公牛》(Öküz[Ox])雜誌寫一些隨筆。那是一家政治諷喻雜誌。一有機會,我還會在文中配上插圖。這些短小的抒情散文往往都是一氣呵成。我津津樂道地談論女兒和朋友,用新鮮的眼光來探詢世界和萬物,用語言來看待世界。時間一長,我甚至開始視文學工作為「以言語透視世界」,而並非僅僅是描述世界。猶如繪畫需要色彩,一個作家從他駕馭語言那一刻起就該看到,這個世界是多麼奇妙、偉大和令人驚嘆。他開始超越語言的樊籬來尋找自己的聲音。為此,他需要紙筆,需要有樂觀的心態,如同第一次看見世界的孩子。

我將所有這些碎片集結成一本新書,自傳是它的主旨。我刪掉許多章節,並縮減了一些片段,我從自己的上百篇文章和日記中擇出一小部分,並把幾篇安排在一些非同尋常的位置,使其適應整個故事的發展弧線。例如,用土耳其語和其他好幾門語言發表的、以《我父親的手提箱》(My

Father’s

Suitcase)作書名單獨成冊的三篇演講(包括同名的諾貝爾文學獎領獎詞,德國書業和平獎領獎詞「在卡爾斯和法蘭克福」[In

Kars

and

Frankfurt]以及在普特博學術研討會上的演講詞「隱含作者」[The

Implied

Author]),它們在反映同樣的自傳故事時,出現在這本書中的三個不同部分。

這一版本的《別樣的色彩》,是在1999年伊斯坦布爾首版同名文集的框架上發展而成的。但早期的那個版本僅僅是一部散文匯編。這一版本卻不然,它將一系列自傳性的思緒、片段和情景連貫起來。對我來說,談談伊斯坦布爾,或者聊聊我喜歡的書、作家以及繪畫作品,凡此種種都不外是探討人生的藉口。關於紐約的那部分作品,始寫於1986年,那年,我第一次踏進這座城市。它們見證了我這個異國人對它的最初印象,而我的假想讀者,則是土耳其人。書尾的小說《凝望窗外》極具自傳色彩,主人公的名字就是奧爾罕。而小說里的哥哥,像我所有小說中的哥哥一樣邪惡而殘暴,這與我的親哥哥——傑出的經濟史學家謝夫蓋·帕慕克毫無關係。在連綴這本書的過程中,我驚悸地發現,自己對天災(地震)和人禍(政治)有着特殊的興趣和極度的敏感,於是,我刪去了部分有關政治黑暗的文章。我一直相信,自己體內潛藏着一個貪婪的、躁動不安的書寫狂(一個永無休止地寫作、永遠用文字來譜寫生活的生靈)。為了使他高興,我需要不停地寫作。但在編撰這本書時,我發現,假如與這個書寫狂合作的編輯能給作品確立一個中心、一個框架和某種意義,那麼書寫狂會更加高興,而不至於因罹患書寫症而痛苦不堪。我希望細心敏感的讀者,不僅會關注我為寫作本身付出的努力,還會留意到此書富有創造性的編輯方式。

我是德國作家、哲學家瓦爾特·本雅明的傾心仰慕者,這方面的同道中人委實不少。但我有個朋友對他過分敬畏,於是為了惹怒她(當然,她也是學院派出身),我有時會問,「這個作家真有這麼了不起嗎?他只寫了幾部作品而已。如果他算得上有名,那也是因為他那無法寫成的大作,而不是因為那些已經寫完的作品。」這位朋友回答說,本雅明的作品漫無邊際,像碎片一樣斷斷續續,這正如生活本身。所以,就像人們對待生活一樣,總有那麼多文學評論家費盡心機,想拼湊出他作品的意義。而我呢,每次都會笑着說,「總有一天,我也會寫出一本僅由碎片組成的作品。」這就是那本書,所有碎片都置於一個框架之內,暗暗指向一個我試圖掩藏的中心:我希望讀者在想像那個中心的形成時,會感到快樂。

生活及憂慮

01 隱含作者

我寫作已經有三十年了。這句話我已經說了頗有一段時間。事實上,我已經說了那麼久,以至於它聽起來都不像是真的。現在,我業已進入寫作的第三十一個年頭。儘管有一些誇張,可我仍然喜歡說,我寫了三十年的小說。偶爾,我也寫些其他的文章:散文、評論、對伊斯坦布爾或是政治的反思以及演講等。但我真正的使命,讓我和生活緊密相連的事情,仍是小說寫作。有許許多多傑出的作家,他們寫作時間比我更長,有的在不經意間,已經寫了半個世紀之久。還有許多作家,我曾一遍又一遍地讀他們的作品:托爾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托馬斯·曼,他們的寫作生涯都超過了半個世紀……那麼,作為作家,為何我對自己的三十周年如此在意呢?這是因為,出於習慣,我此刻渴望談談寫作,特別是小說寫作。

為了使自己高興,我必須每天服用文學這劑藥丸。在這一點上,我與每天都服藥的病人沒有什麼不同。小時候,當知道糖尿病人每天都要注射胰島素時,我就像大家一樣,為他們感到難過,我甚至認為他們就是半死之人。而我對文學的依賴,也使我同樣像個半死之人。特別在我還是年輕作家的時候,我感到別人看我,就仿佛我是與真實生活脫節的人,註定會成為「半死之人」。也許更準確地說,是「半個幽靈」。有時,想到我已經死了,而只有文學才能使我重生,我甚至感到很享受。對我來說,文學就是良藥。如同他人口服或注射的藥物一般,我每日的藥劑,文學——倘若你願意,也可以稱它為每日解癮的毒品——必須達到一定標準。

首先,這藥劑必須有益處。它的好,在於讓我明了它有多麼真實、有效。讀某部小說中雋永深刻的段落,進入那個世界,並相信它是真實的——沒有什麼比這更令我高興,更讓我與生活緊密相連。我也更希望那作者業已過世,那樣就不會有一絲陰雲般的忌妒來減弱我對他的讚嘆。年歲愈長,我就愈相信,最好的作品往往出自已過世的作家之手。即使他們尚未死去,感知他們的存在,也仿佛像感知某個幽靈。這就是為什麼,在大街上偶遇某個偉大作家時,我們會把他們當做幽靈,好似在遠處看到某個奇蹟,不敢信自己的眼睛。只有少數幾個勇敢的人,敢接近這幽靈,求取簽名。有時我會提醒自己,這些作家很快就會死去,而一旦他們逝去,其遺留下來的作品就會在我們心中占據更珍貴的位置。當然事情並非總是如此。

如果說,我的所寫之物就是我每日的文學藥劑,那麼它也是千差萬別的。對於那些與我有着類似痛苦的人來說,最好的治癒之法,最重要的快樂之源,就是每天寫上半頁不錯的文章。三十年來,我平均每天會獨自在屋中度過十個小時,坐在書桌旁寫作。而如果你只考慮那些尚屬出色、已經發表了的文章,那麼我每天的成果還遠遠不到半頁。我寫的東西大多都達不到我自己的質量要求。我告訴你,這就是我的兩大痛苦之源。

但請別誤解我:像我這樣如此依賴文學的作家,絕不會膚淺到對自己作品的美妙之處歡欣不已,也不會因這類作品共有幾部,或是獲得什麼成就而沾沾自喜。文學不會聽任這樣的作者來裝模作樣拯救整個世界;而只是給他一個機會來打發日子。每一個日子都是艱難的。如果你什麼都不寫,它將會愈發艱難。是的,如果你什麼都寫不出來,情況就會如此。重要的是,你得尋找足夠的希望來打發日子;因此,如果你讀到的某本書或某頁文章還不錯,就要讓自己樂在其中,找到幸福,哪怕只有一天也好。

容我來解釋一下,假使一天之內我沒有很好地寫作,或者無法讓自己沉浸在一本書內,我會有什麼感受。首先,世界在我眼前改變了,變得不能忍受,面目可憎。了解我的人都會看到這種事情的發生,因為我自己開始變得像我看到的那個世界。例如,晚上,我的女兒僅從我臉上可憐無望的神情就能看出,那天我寫得並不順利。我也曾想向她隱瞞,但是做不到。在那些黑暗時刻,我覺得生死之間沒有界線。我不想和任何人講話——幸好,看到我這種狀態,也沒有人願意同我講話。通常,每天下午一點到三點之間,這種絕望情緒都會降臨到我身上,不過程度沒那麼嚴重而已。現在我已經學會了如何用閱讀和寫作來對付這種情緒:如果行動及時,我可以使自己不至於陷入行屍走肉般的消沉之中。

倘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因為諸多原因沒法用紙筆來治癒自己,無論是因為旅行也好,瓦斯賬單未付也好,還是因為服兵役(這種情況有一次),政治事件(近期頻繁發生),或是其他諸如此類的妨礙——那麼我都會感到痛苦像水泥一樣牢牢凝固在我體內,我的身體幾乎無法移動,關節僵硬,腦袋似乎變成一塊石頭,連汗液的味道都仿佛與往日不同。這種痛苦還會增長,因為生活充滿了瑣事,妄圖使一個人遠離文學。我可能坐在某個喧囂嘈雜的政治會場中,在學校走廊上與某個同學閒聊,與親戚吃着假日大餐,竭力與某個用心良好但觀點與我迥異的人談話,被電視屏幕上各類圖像所包圍;我可能在參加某個非常重要的商業會議,或是隨便買點什麼東西,或是在前往公證人那裡的路上,或是為辦護照去拍張照片——突然間,我的眼皮就會沉重起來,儘管還是日當正午,我也會昏昏睡去。當離家很遠,無法回到房間內獨自消磨光陰時,我惟一的解決辦法,就是在正午時分小憩片刻。

因此,是的,我真正渴慕的,不是文學,而是可以擁有一間房間,讓我單獨與自己的思緒共處。在這房間內,我可以創造有關那些喧囂場景的美夢——那些家庭聚會,校園重逢,節日盛宴,以及參加這些活動的人們。我可以通過想像的細節,使喧囂的假日大餐更加豐盛,讓人們更加愉悅。當然,在那些美夢中,每件事物,每個人,都那麼妙趣橫生、迷人真實。我從已知世界的喧鬧中創造了一個新的世界。現在,我們觸及了事情的核心:為了很好地寫作,我必須體味無法忍受的無聊;為了這無法忍受的無聊,我必須進入生活。當我不斷受到噪音困擾,坐在電話鈴聲此起彼伏的辦公室,在陽光明媚的海岸或是陰雨綿綿的葬禮中被朋友和親人包圍之時——換句話說,當我感到某些情景在我周圍顯露它們的本質之際——我會突然覺得,自己仿佛並未真正存在,而似乎只是在一旁觀看。我會開始做白日夢,或者,如果感到悲觀沮喪,那我就只會覺得自己是多麼百無聊賴、令人厭倦。不論是哪一種情形,我體內都會有一個聲音,呼喚我回到自己的房間,坐到桌邊。

我不知道人們會在多大程度上響應這類呼聲,但我的回應方式,使如我一般的人們成為了作家。我猜想,它更可能使我們成為散文家和小說家,而非詩人。於是,我必須對每日服用的這種藥劑特性有更深刻的認識:如今我們會發現,這種藥的有效成分是厭倦情緒、真實生活,以及想像中的生活。

對這呼聲坦然承認的愉悅,和誠懇談論自己的恐懼——這兩種情緒使我有了一個嚴肅而又重要的發現,在此我想與你分享。讓我提議我們從一個簡單的觀點開始,即寫作至少對像我這樣的小說家來說,是一種慰藉,甚至是一種救治:我們選擇某些話題,構架我們的小說,以滿足我們白日夢的需求。小說的靈感來自某些念頭、激情、狂怒和欲望——這一點我們都知道。為了愉悅我們的戀人、貶低我們的敵人、讚美我們所崇尚之物,為了能夠興高采烈、煞有介事地談論我們一無所知的事情,為了在遺失的以及被銘記的時光里都能找到快樂,為了談戀愛、讀書,或者參與政治的夢想,為了沉湎於自己的某些焦慮或者個人習慣之中——正是凡此種種晦暗不明,甚至難以察覺的願望,既清晰又神秘地塑造了我們的心態……這些相同的欲望激發了我們想要表述的白日夢。我們也許不明白它們來自何處,或者不知道這些白日夢是否有何含義,但只要我們坐下來寫作,這些白日夢就賦予了我們生命,就像一陣不知從何處吹來的風,吹動了風弦琴。有人甚至會說,我們無力招架這陣神秘的風,就像船長不知等待他的是什麼命運。

同時,在腦海一隅,我們可以精準地確定自己在地圖上的位置,正如我們還可以記住我們的旅行將通往何處。即使是在毫無條件聽任那陣風的擺布之時,我依然至少能夠參照一些我所知道並傾慕的作家,來保持大致的方向感。在出發前,我就作好計劃:把自己想講述的故事分成數個片段,決定我的航船將會拜訪哪些港口,它將會裝載什麼,沿途又會卸下哪些,預計行程所需的時間,並且制訂了路線。如果有風從不被人知的角落吹來,揚起了我的船帆,改變了我的故事方向,那麼我也不會抵抗。因為,航船最迫切追求的是一種鼓帆航行的圓滿、完美之感。這好比我也在尋找一處特殊的時空,在那裡,所有的事物都彼此交融,每件事情都有關聯,像以往的情形一樣,每件事情都仿佛能夠覺知彼此。突然,大風慢慢止息,我會發現自己停泊在一方萬物凝滯之地。但我仍能感覺到,如果有足夠的耐心,這寧靜、薄霧裊繞的水面上,將會有一種力量推動我的小說向前。

我最渴望的,就是一種我在小說《雪》中提到的那種精神上的靈感,它與柯勒律治在《忽必烈汗》(Kubla

Khan)中描述的那種靈感沒有什麼不同。我渴望那種靈感能戲劇般地光顧我(如同詩歌降臨到柯勒律治身上——《雪》的主人公卡也是如此),最好是已成形的情景和場合,放在小說里恰如其所。如果我耐心、專注地等待,我的夢想就會實現。寫小說,就是要敞開心懷接納這些欲望、狂風還有靈感,同樣也要容納我們內心深處的黑暗以及晦暗、凝滯的時刻。

一個故事在這些風的吹送下揚滿風帆,回應了那不知從哪個角落冒出的靈感,在這基礎上故事得以成形。它捕捉了我們所有自娛自樂的白日夢,把這一切合成了一個富有含義的整體。這就是小說。最重要的是,小說是一艘大船,它裡面承載着我們想要保留的夢想世界,一個永恆存在於我們眼前的世界。小說就是許多夢幻碎片的集合,一旦我們步入其中,它將幫助我們忘卻我們一直渴望逃避的沉悶乏味的世界。我們寫得愈多,這些夢幻就會愈豐富,而大船中的另外世界也會變得愈廣闊,愈詳盡,愈完善。我們通過寫作了解這個世界,而我們對世界了解得越多,就越容易帶它在我們腦海中一起翱翔。如果我沉浸在一本小說的寫作中,而且寫得順利,我就會輕而易舉進入夢幻之中。因為小說就是新世界,我們可以藉助閱讀愉快地,甚至藉助寫作更充分地暢遊其中:小說家以最簡單的方式來構建他的作品,描繪他想精心展示的夢幻世界。這些作品會給專注的讀者帶來快樂,同樣,它們也會給作者帶來一個穩固而又安全的新世界,使他可以在一天之中的任何時候沉浸其中,尋求愉悅。我感到,如果自己能夠建造出這個奇蹟世界哪怕最細微的一角,那麼坐在桌邊,拿起紙筆就會令我十分滿足。我會即刻將那個每日熟悉、枯燥的世界拋至身後,沉浸到這另一個更廣闊的空間,自由翱翔;我簡直永遠不希望回到真實生活中,或者抵達小說的最終。當我告訴讀者我在寫一部新小說時,我最高興聽到的回答是:「請把你的小說寫得長長的吧!」我想,我的上述感覺或許與這類回答有關。我也可以自豪地炫耀,自己聽到過上千次這類的回答,它遠遠多於編輯們終年不斷的祈求:「寫短一些吧!」

為什麼某個人自身的喜樂習性能夠創造出一部吸引眾多人的作品呢?《我的名字叫紅》的讀者都贊成謝庫瑞的言論,認為企圖解釋一切事情,是一種愚蠢行徑。我自己在這一點上,也並不同情與我同名的小主人公奧爾罕,而是贊成那個母親,儘管她總愛溫柔地取笑他。然而,假如你容許我像奧爾罕那樣行事處世,也做一回蠢人,我則非常樂意來解釋,為什麼對作家能起到良藥效果的夢想,對讀者也同樣有效。那是因為,倘若我完全沉浸在小說之中,寫作感覺良好——如果我能使自己遠離電話鈴聲,遠離日常生活的各種麻煩、瑣事以及沉悶無聊——那麼,我就會想起兒時玩的遊戲,那些規則令我得以自由飄浮在寫作的天堂,仿佛任何事情都簡單起來,仿佛我置身於一個可以看穿任何房間、汽車、船隻和建築物的世界中,因為它們都是玻璃製成的,它們開始向我透露自己的秘密。而我的工作就是推測其規則,仔細聆聽,並且喜悅地看着這個世界內部的進展,與我的主人公一起坐進汽車、巴士,環遊伊斯坦布爾,參觀那些開始讓我厭倦的場景,用新鮮的眼光審視它們,並以此改變它們。我的工作就是要玩得開心,並無需對此負任何責任,因為就像我們喜歡對孩子說的那樣:在取悅自己的同時,我可能恰好也在學東西。

一個最富想像力的小說家,他的最大美德就在於他能像孩子一樣忘記這個世界,充滿喜悅地生活其中,無拘無束,並與這已知世界的各種規則周旋——但同時,作家的眼光可以超越自由想像,投向未來那更深刻的責任感,這使很多讀者都能將自己沉浸在故事之中。小說家也許看上去整日都在遊戲人生,但他其實懷有最深的信心,自信比任何人都更為嚴肅地看待人生。這是因為,他能以孩子獨有的方式,直接看穿事物的本質。他有勇氣為我們曾隨意玩耍的遊戲設置規則,並深信讀者也會接受同樣的規則、同樣的語言、同樣的句式,乃至整個故事。好的創作,就得允許讀者說,「我自己也想這麼說,但只是羞於讓自己那麼孩子氣。」

隨着前進,我在探索、創造並不斷拓展的這個世界在完善着自己的規則,等待着那不知來自何處的風揚起我的船帆,並凝視着我的地圖——這樣的世界只有孩童般的天真才能創造出來,而我有時卻喪失了這種天真。所有作家都會遇到這種情形。有時我會停滯不前,有時我會回到之前曾擱置一邊的小說某處,卻感到無法再次拾起它。這種痛苦非常普遍,但比起其他作家,我所經歷的可能要少些——倘若我也無法拾起曾經擱置的某處,我總會打開小說的其他缺口。因為我非常仔細地研究了自己的地圖,知道我可以無需按照閱讀順序,而從另一章節寫起。這一點其實並不是特別重要。但是去年秋天,我被各種政治事件糾纏,我的寫作陷入了一種類似卡殼的狀態,當時我似乎覺得自己發現了一些對小說創作有影響的東西。讓我來試着解釋一下。

因為那宗針對我的訴訟案和那時所處的政治困境,我成了一個非常「政治化」、非常「嚴肅」、非常「有責任心」的人,而我並不想這樣:事態令人悲哀,思想狀態更讓人悲哀——讓我這麼一笑而過吧。因此,我無法進入寫小說必需具備的孩童般的天真狀態,這很容易理解,我也並未感到吃驚。隨着事情慢慢進展,我告訴自己,我那迅速消失的、無須負責的精神、孩子氣的遊戲和幽默心態總有一天還會回來,那時我就能完成已經寫了三年的小說。然而,每天清晨,我還是會趕在一千萬伊斯坦布爾人之前就起床,努力想進入午夜寂靜時分未完成的小說之中。我這麼做,是因為我是如此渴望回到那個深愛的第二世界。在竭盡努力之後,我開始能夠在腦海中捕捉到小說的一點點內容,並目睹它們在我眼前上演。但這些片段,其實並非來自我正在寫的小說:它們來自完全不同的故事。在那些乏味、無趣的清晨,我眼前掠過的,不是我寫了三年的小說,而是一個不斷成長的軀體,裡面的場景、句子、角色,還有些陌生的細節都屬於另外一部小說。過了一段時間,我開始把這些片段記在本子上,並草草寫下以前不會感興趣的一些想法。這另一部小說的內容與一位已故當代畫家的繪畫有關。當我再現這個畫家的時候,我關心的還有他的畫作。又過了一段時間,我明白了,為什麼在那些無聊的日子裡,我無法找到孩子一樣無須負責的感覺。我再也回不到那種童真狀態,我最多只能回到我的童年,回到我曾夢想成為藝術家(就像在《伊斯坦布爾》中描寫的那樣),在清醒時分,一幅接一幅繪畫的那些日子。

後來,當針對我的訴訟案平息後,我又回到了《純真博物館》中,這本小說我已經花費了三年心血。然而,如今我正計劃寫另一部小說,其場景都是在那些無法全然回到童真狀態的日子裡,一幕一幕呈現在我面前的,我只能通過對自己童年的熱愛才能半回到那段日子。這種經驗使我學會了小說創作中某些重要、神奇的技巧。

我可以用「隱含讀者」來解釋此點。偉大的文學批評家和理論家沃爾夫岡·伊瑟爾(Wolfgang

Iser)提出了這一理論原則,我想對它加以變動,以此得出我的結論。伊瑟爾創造了著名的「讀者導向」文學理論。他說,小說的意義既不在文本內,也不在上下文情境裡,而在於二者之間。他提出,小說的含義只有在閱讀之中才可浮現。因此,當他談到隱含讀者時,他給隱含讀者指派了一個不可或缺的任務。

當我把已經開始的小說擱置下來,而又着手構思另外一部書的場景、句子,還有諸多細節時,我就想起了這一理論。通過對它的推演,我得到了這樣的暗示:對每一部尚未動筆,但已在醞釀和計劃中的小說(換句話說,也包括我自己未完成的作品),必然存在着一個隱含作者。只有我再次成為一部作品的隱含作者時,才有能力完成那本書。但當我被政治麻煩糾纏——它在日常生活中經常發生——或是我的思緒常常被未付的瓦斯賬單、電話鈴、家庭聚會等打斷時,我就無法成為夢想作品的隱含作者。在那些冗長、乏味的政治歲月中,我同樣無法成為自己想寫作品的隱含作者。後來,那些日子過去了,我回到了我的小說中——一個美麗的愛情故事,時間跨度從1975年到現在,主要講伊斯坦布爾的有錢人,或者用報紙喜歡說的話,就是「伊斯坦布爾社會」——正如我所渴望的那樣,我又做回了從前的我。每當我覺得就快完成它時,我就會非常開心。但有了這麼多的經歷後,我現在明白了,為什麼三十年來,我都在竭盡全力成為我想要寫的作品的隱含作者。夢想寫一部書並不難,我經常幹這種事,正如我很多時候把自己幻想成別人。但要成為你夢中作品的隱含作者卻很困難。或許對我而言,這尤為困難,因為我只想寫大部頭、厚重而又雄心勃勃的小說,但我寫得是那麼慢。

然而,毋庸抱怨。在出版了七本小說之後,我可以確定地說,即使費過一些周折,我仍的的確確可以成為一名能寫出夢想作品的作家。如同作品完成之後就將其拋諸腦後,同樣,我還會把寫出這些作品的作家幽靈也拋諸腦後。所有這七位隱含作者都和我有幾分相似,在過去的三十年裡,他們漸漸了解了這個從伊斯坦布爾,從我的窗戶里看到的生活與世界。正因為他們徹底地了解了這個世界,並對其深信不疑,他們才可以像玩遊戲的孩子那樣,十分認真,又有選擇地來描述它。

我最大的願望,就是能夠再寫三十年,並以此為藉口,將自己包裝成另一個人。

02 我的父親

那天夜裡,我很晚回家。他們對我說,父親過世了。我心頭一陣刺痛,腦海里浮現出孩提時代的一幅影像:父親穿着短褲,露出瘦削的雙腿。

凌晨兩點,我來到他的房間,想看他最後一眼。「他在後面那個房間。」他們說。我走了進去。幾小時後,我在晨光熹微中回到了瓦里克納吉大道,尼尚塔石(Nişantaşi)空無一人,格外清冷寂寥。與我擦身而過了四十年的店鋪櫥窗里,昏暗的燈光看起來竟那麼遙遠陌生。

清晨。一夜無眠。我像是在夢中一樣,機械地接電話,迎賓客,完全融入葬禮等善後事宜當中。在接受大家的弔唁、祈禱以及安慰,在平息爭吵、書寫悼詞之時,我才開始明白,為什麼在所有喪事之中,這些繁文縟節永遠比逝者更為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