傑夫代特先生 - 第3章

奧爾罕·帕慕克



第一章

1.

上午

傑夫代特先生嘟囔道:「睡衣的袖子,我的後背……整個教室……床單和被子……唉,整個床都濕透了!是的,所有東西都濕透了,我終於醒了!」所有東西都像他剛才在夢裡見到的那樣濕透了。他翻了個身,想到剛才的夢感到一陣恐懼。他夢見自己坐在小學老師的對面。他從潮濕的枕頭上抬起頭起身坐好。他說:「是的,我們都坐在老師的對面。整個教室被過膝的水淹沒了。教室怎麼會被淹的?因為教室的屋頂正在漏水,屋頂上漏下的水順着額頭流到我的胸前,再流到整個教室。老師用教鞭指着我對全班同學說:『全都是因為這個傑夫代特。』」他想起在夢裡老師用教鞭指着自己,所有同學都轉過身用指責和鄙視的目光注視着自己,而比自己大兩歲的哥哥眼裡的鄙視更讓他覺得無地自容。夢境再現眼前時,他不禁打了個寒戰。但不管怎麼樣老師並沒有過來懲罰自己,要知道他可是個極其厲害的老師,他可以用教鞭一口氣把整個班級學生的腳底抽一遍,扇一個耳光把一個男孩打暈。傑夫代特先生想:「我與別人格格不入,所以我是孤獨的,他們都鄙視我,但沒人敢過來動我一下,而水正在溢滿整個教室!」想到這裡,可怕的夢境突然變成了開心的回憶:「我就是與眾不同,因此我孤獨,但是他們不能懲罰我。」想起有一次爬上教室的屋頂砸碎那裡的瓦片,他翻身下了床。「我砸碎了那些瓦片。那時我幾歲?七歲。現在我三十七歲,我已經訂婚,不久就要結婚了。」想到未婚妻他感到一陣激動。「是的,不久我就要結婚了,然後……我怎麼還在磨蹭!我要遲到了!」為了弄清楚時間他先跑到窗前,撩開窗簾看了看外面。窗外薄薄的霧靄中有一道奇怪的光亮,他知道太陽已經出來了。然後他一邊對自己的這個老習慣生氣,一邊轉身看了看鐘——奧斯曼土耳其時間[1]十二點半。他邊說:「我可千萬別遲到!」邊急忙往廁所跑去。

洗完澡他感覺自己的心情好了許多。刮鬍子時他又想起了剛才的夢。想到下午要去敘克魯帕夏的宅邸,他穿上硬領襯衫和一套新西服,系上一條他認為典雅的領帶,最後戴上了訂婚前定做的、帽頂上有流蘇的紅色圓筒帽。儘管他對鏡子裡的自己很滿意,但仍然不免感到了一絲悲哀,因為他覺得這身打扮、為了去未婚妻家而做的這番忙碌很可笑。帶着這樣的一絲悲哀地拉開了窗簾。儘管謝赫扎德清真寺的宣禮塔被薄霧籠罩,但清真寺的圓頂依然清晰可見,而旁邊花園裡的蔓藤花棚越發顯得碧綠了。他想:「今天會很熱!」趴在蔓藤花棚下面的一隻貓正在慢慢地舔着爪子。傑夫代特先生突然想起什麼,他把頭伸出窗外看到馬車已經停在門口,馬兒們在搖着尾巴,車夫在悠閒地抽着煙。傑夫代特先生把香煙、打火機、錢包和最後看了一眼的掛表放進口袋後走出了房間。

下樓時,他像往常那樣弄出了很大的聲響。像往常一樣,聽到他下樓聲的翟麗哈女士已經微笑着迎候在樓梯旁,她告訴他早餐已經準備好了。

傑夫代特先生故意板起臉說:「親愛的翟麗哈女士我沒時間了,我要馬上出去!」

老女傭失望地說:「怎麼可以一點東西都不吃呢?」但當她看見傑夫代特先生臉上堅決的表情時,她立刻跑回了廚房。

傑夫代特先生憂鬱地朝老女傭的背影看了一眼。他在想結婚以後如何讓她離開自己。在這裡和這個其實是遠房親戚的老女傭在一起讓他們像一對母子。九年前,在他買下這房子時,儘管在哈塞基有比她更近的親戚,但是想到自己的生活不會因為她而被過多打擾,他還是決定用她。這個孤獨和貧窮的女傭負責給他料理家務、燒飯和收拾屋子,報酬是讓她住在這幢四個房間的小木樓的底層。傑夫代特先生站在女傭住的底層想:「怎麼才能讓她同意離開我呢?」結婚後他不可能再把她帶在身邊,因為他想像中的婚後生活里是沒有這個女傭的位置的。在那裡他和用人的關係應該是主人和僕人的關係,他覺得現在這種類似母子的關係是不適合未來生活的。也許是因為翟麗哈女士已經知道傑夫代特先生不久將結婚,會賣掉這棟房子搬到哈利奇灣的另一邊去住,所以最近一段時間她越發顯得小心和努力。翟麗哈女士手裡端着一個托盤從廚房跑了出來。

「孩子,我還是給你煮杯咖啡吧,現在,馬上……」

傑夫代特先生說:「我真的是一點時間也沒有!」他微笑着從托盤裡拿起抹了酸櫻桃醬的麵包,謝了謝老女傭並再次沖她笑了笑。走出樓門時,因為明白自己的微笑不是因為愛而是出於憐憫,他覺得很不舒服。僅僅是為了說點什麼,他轉身對她說:「晚上我可能會晚點回來。」但這並沒能減輕他良心上的不安。

走向馬車時,他又想起了剛才的夢:「我就是與眾不同,但誰也沒有懲罰我!」為此他覺得很開心。但是他的快樂在看見車夫的一瞬間又消失得無影無蹤了,因為他看見車夫跟那些清楚主人們私生活的所有車夫一樣,正用「你呀你,我知道你一整天都去了哪裡,幹了什麼」的眼神盯着自己。傑夫代特先生笑着和車夫打了招呼,他告訴車夫要去錫爾凱吉的燈具店。上車坐好後,他開始吃抹了果醬的麵包。

馬車搖搖晃晃地走着。這輛豪華馬車是傑夫代特先生租來的,因為他相信婚禮前這段時間裡自己需要它。兩個月前當他得知敘克魯帕夏答應把女兒嫁給自己後,立刻去了位於費利柯伊的馬行,一番討價還價之後他和馬行談妥了三個月的租期。他不想坐着一輛普通的馬車去帕夏家,但是買一輛需要外加車夫和馬廄費用的馬車又超出了他的預算。他一邊嚼着麵包,一邊想:「如果租期超過三個月,那一定是個愚蠢的做法,因為租金太貴!我與其付租金還不如買一輛……但是如果買車的話我店裡的一些開銷就會有問題。怎麼辦才好呢?結婚對我來說無疑是筆巨大的開銷,但又是必須的……」他興奮地想到了結婚、多年來幻想的新生活、將要買的房子、組成的家庭和只見過兩面的未婚妻。突然他的眼前閃現出那些鄙視租用這種豪華馬車的人,但他並不在意。他咬了一口麵包接着想到:「如果我在意這種事,我就不會成為商人了!就是因為害怕和在意這樣的事,所以沒有一個穆斯林敢做生意……我不在乎!但是如果夫人想要一輛馬車怎麼辦?」想到未婚妻和未來的生活,他更高興了。提到只見過兩面的尼甘,他喜歡用「女士」這個稱呼。他隨着走在下坡路上的馬車一起慢慢地搖晃着,他一邊對自己說:「如果燈具店和公司的賬面允許,我就買一輛馬車!」一邊把最後一口麵包塞進了嘴裡。然後他像個把手上的東西吃完,而後傷心地看着空手的孩子那樣看着自己的手想:「結個婚大概要把我手上的東西席捲一空。」

馬車從巴比阿利的坡上下來拐進了小街。霧散了,明媚的陽光取代了剛才那道奇怪的光亮。夏日炙熱的陽光把馬車烤得火燙,傑夫代特先生想:「今天一定很熱!今天我要做什麼?我要儘快把店裡的事辦完!可能的話去看一下哥哥!」想到躺在貝伊奧魯一家小旅店病床上的哥哥,他覺得心煩意亂。「然後要和從塞洛尼卡過來的弗阿特先生一起吃午飯。下午去尼相塔什的敘克魯帕夏的宅邸!」想到可以第三次見到未婚妻,他興奮不已。「然後再去看看中間商找的那棟房子。」他早已決定婚後在尼相塔什或是希什利買棟房子。「然後我回店裡。可惜今天我不能在店裡待很久……今天星期幾?星期一!」他扳着指頭算了算。三天前,也就是做星期五禮拜時有人朝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2]扔了炸彈。兩周前的星期五他訂了婚。他想到:「十七天前我訂了婚!」馬車在燈具店前停了下來。

一看見自己的店,傑夫代特先生腦子裡那些有關生意的盤算立刻像火一樣熊熊燃燒起來,他想:「油漆訂單的信還沒有寫。還要想想可以把那些壞了的燈賣給誰。如果埃斯基納齊今天還是不能還錢的話,我就對他說……」跨進店堂的門檻時他默念道:「以大慈大悲的真主的名義!如果他覺得合適,我就問他多要兩百里拉,然後再給他兩個月的期限……」他沖迎面走來的第一個店員點了點頭,算是跟他打了招呼。看到那個因為勤奮和知足而得到自己賞識的店員時,傑夫代特先生朝他笑了笑。然後他轉向第一個店員說:「孩子,幫我叫杯咖啡!然後再用這錢買一個小麵包!」

像往常一樣,他快步走到店堂後面的書桌前坐下,四下看了一遍。然後他還是像往常那樣首先看放在桌上的法語《東方箴言報》[3]。他習慣性地先看了一眼報紙的日期:1905年7月24日——伊斯蘭教曆1321年7月11日,星期一。然後他快速掃了一眼標題。他讀了與爆炸事件有關的消息和關於俄羅斯和日本交戰的文章,但是他對這些東西不感興趣。他馬上翻到股市版面,在那裡他看到了幾條讓自己興奮的消息。然後他又讀了幾條感興趣的廣告:鐵商迪米特里要出售他的倉庫;和自己一樣做電器生意的帕納尤特在做新產品的廣告。傑夫代特先生也曾想到做廣告,但後來放棄了。看到開始在奧德奧劇場演出的話劇團的廣告時,他想起了哥哥,因為哥哥的情人是個話劇演員,她是個亞美尼亞人。傑夫代特先生為了不去想哥哥,他吃了小麵包、喝了咖啡並開始仔細閱讀報上的一篇文章。像每次讀報時那樣,他因為那些看不懂的法語單詞而傷心。然後像每次看法語時那樣,他又想起自己為了學這門語言所作的努力、家教老師的費用、法語書上談到的法國家庭以及自己對於這種家庭的嚮往。文章讀到一半,他發覺自己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他把報紙推到一邊站了起來。他看這份報紙是因為其他商人都在看,另外他覺得可以從報上了解到一些商業信息,同時也可以對自己的法語學習有所幫助。小麵包吃了,咖啡喝了,香煙抽了,報紙也讀過了,他感到身上有了一種工作需要的緊張和力量。他覺得腦子裡的那些商業盤算既不像清晨剛醒來時那樣模糊和沒有火花,也不像剛才那樣熊熊燃燒。他認為一個商人腦子裡的盤算和難題應該像一團盡在掌控之中、靜靜的而又強勁燃燒的火。傑夫代特先生想:「是的,第一件事是和薩德克把賬目重新核對一遍!」

薩德克是公司里的年輕會計。儘管他比傑夫代特先生小十歲,但看上去卻和傑夫代特先生差不多大。傑夫代特先生爬上店裡的閣樓和他說了一會兒話。得知星期四到的那筆錢和需要還的債之間還有一點差額,他決定要去埃斯基納齊那裡討債。

隨後他下樓和那個中年的店長說了一會兒話。看到櫃檯上堆滿了油漆盒子和燈具,他告訴店長顧客更願意看到一個整齊的櫃檯。但那個阿爾巴尼亞人似乎並不理會,堅持說這樣的擺放更具影響力。於是,傑夫代特先生走到櫃檯後面,對櫃面進行了一番整理,為了做出表率,他還招呼了一位顧客。當他看見自己這些謙遜的舉動讓店員們對他肅然起敬並感到慚愧時,他重又回到了書桌前。

坐到可以看見整個店堂的書桌前,他決定寫那封油漆訂單的信。當他把信寫到一半時,他想應該雇一個秘書了,但同時又想到一個秘書意味着一筆新的開銷,而現在正是結婚需要大筆開銷的時候。這時,燈具店倉庫的看門人來了,對他說搬運工們沒法把剛到的那批燈具箱子搬進倉庫,他擔心他們會把倉庫里的東西碰倒。傑夫代特先生從椅子上站起來,焦慮地來回走着,他讓倉庫看門人告訴搬運工把箱子裡的燈具一個個拿出來。那些燈具是要用火車運到阿納多盧去的,這麼做顯然很荒唐,但他想不出別的辦法了。傑夫代特先生把倉庫看門人打發走後,接着把寫到一半的信寫完,然後開始為時間和錢的問題發起愁來。他盤算着如何賣掉那些壞了的燈具。他覺得這個問題應該向他的商人朋友弗阿特請教一下,因為他相信弗阿特的智慧和友情。然後他着急地看了看表,快到兩點半了。他決定馬上去埃斯基納齊那裡討債。

[1]一種舊式土耳其計算時間的方法,一天24小時分成兩個時段,每個時段為12個小時,日落時刻為新的一天的零時。假如日落時間為晚上18時,那麼奧斯曼土耳其時間的12點半就相當於早上的6點半。(第一章皆為奧斯曼土耳其時間)——譯者注,下同

[2]阿卜杜勒哈米德二世(Ⅱ.AbdiilHamid,1842—1918),奧斯曼帝國的蘇丹和哈里發(1876—1909年在位)。

[3]《東方箴言報》(Moniteur

D』Orient)。

2.

穆斯林商人

一走出店,傑夫代特先生欣喜地發現當天的第一撥問題已經解決,既沒花太多的時間,而且一切都還在他的掌控之中。門外,車夫在一棵樹下正和另外一個車夫聊天。他沒讓車夫看見自己,徑直朝蘇丹哈馬姆走去,因為埃斯基納齊的店就在六百步遠的地方。傑夫代特先生準備跟埃斯基納齊說,債可以緩期但他需要因此多還一些錢。他一面想怎麼跟埃斯基納齊說這事,一面和他認識的在錫爾凱吉做生意的其他商人打招呼。那些商人用詫異和關注的眼神看着這個躋身於他們之中的穆斯林,他們的眼神好像是在說:「看看這個戴着圓筒紅帽子的穆斯林會加入到我們的行列嗎?我們喜歡你的勇氣和決心!」傑夫代特先生也用「我知道你們是怎麼看我的,我也很清楚自己是個什麼樣的人」的目光跟他們打招呼。在離埃斯基納齊的店門三五步遠的地方,一個不知道是猶太人,還是希臘人的商人在店裡對他大聲喊道:

「嘿!燈具商傑夫代特先生,你今天可真精神啊!」

為了表示自己是個懂得也喜歡玩笑的人,傑夫代特先生回答說:「我任何時候都這麼精神!」但隨即他想到了今天這身打扮的原因,不禁臉上一陣燥熱。

一走進埃斯基納齊的賣建築材料和家居用品的商店,他從店裡那種散漫的氣氛和店員們高興的樣子知道老闆不在,他很生氣。一個店員告訴他,因為大霧,島上過來的渡船誤點了。傑夫代特先生這才想起埃斯基納齊夏天住在大島。突然間,一種莫名的傷感向他襲來,因為在這些猶太人、希臘人和亞美尼亞人的商人中間他感到自己是如此的孤獨。

他決定不按原路返回,而是走大街回自己的店裡。他相信熙熙攘攘的大街可以驅散自己的這份傷感。他邊走邊想:「我很煩惱,因為我是他們中的一個。在整個錫爾凱吉和馬赫穆特帕夏區像我這樣富有的穆斯林商人有幾個?有個在塞洛尼卡人住的小巷子裡開布店的人,一個開了新店的弗阿特先生,還有一個開藥店的埃特海姆•佩爾泰夫。他們中最富有也最孤獨的人是我。」因為天熱,也因為身上的那套衣服,他開始出汗了。他又想到了早上的那個夢:「夢裡我也是這樣的。別人都聚在一起,而我獨自待在一邊。我的額頭出汗了。」他摸摸口袋,發現早上出門時忘了拿手帕。他想:「結婚以後夫人可以讓一切走上正軌。」但那一刻,婚姻以及他設想的家庭生活也沒能讓他感到欣慰。他想:「我做了什麼讓我這樣與眾不同?我除了工作其他什麼也不想,我只想着如何把我的生意做得更大!」當他看見路邊賣果汁的小販時感到心情好了許多。他想:「最終我贏了……」他買了一杯櫻桃水。喝完櫻桃水他感到了少許的輕鬆,並認為所有的煩惱都來自炎熱的天氣。然後他聽到有人在叫自己。

「哎,傑夫代特,你好嗎?」

喊他的人是哥哥的軍醫朋友塔勒克醫生。像所有哥哥的朋友那樣,塔勒克剛見到傑夫代特先生時顯得很高興,可當他發現面前的這個人和他哥哥完全不同時,他皺起了眉頭。塔勒克向傑夫代特先生詢問了他哥哥的病情和一些別的事情。當塔勒克知道了想了解的一切後,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種鄙視的微笑,而他也毫不掩飾這種鄙視,他問傑夫代特先生:「那麼你在做什麼?仍然在做生意嗎?生意……」然後他隨便說了聲再見就消失在人流中。

傑夫代特先生想:「生意!我是在做生意!」他徑直朝自己的燈具店走去。「要不我做什麼?因為我不可能像他那樣成為一名軍醫。」他想起了童年和少年的那段時光。他的爸爸是在庫拉工作的一名公務員。傑夫代特先生夢裡的小學就在那裡。後來他的爸爸又被派去了阿克希薩爾。那裡因為靠近鐵路,所以是個還算富裕的小鎮。傑夫代特先生在那裡讀了中學。夏天他總是一個人在阿克希薩爾周圍的葡萄園和無花果園裡閒逛。老師們說無論是傑夫代特,還是他哥哥努斯雷特都是很聰明的孩子,而他們的父親奧斯曼先生則總是謙虛地說,聰明是隨了他們的母親。父親深愛着母親,然而聰慧的母親有一天病倒了。為了給母親治病,父親申請把工作調到伊斯坦布爾,但他沒能如願。於是,父親只好辭職來到伊斯坦布爾,把母親送進醫院,然後在哈塞基開了一家柴火店。一年以後,努斯雷特進了軍醫學院,六個月以後,不是母親,而是父親突然去世了。於是,照看柴火店和母親的責任一下子落到了傑夫代特的肩上。傑夫代特二十歲之前一直在哈塞基做柴火和木料生意,後來他把倉庫搬到了阿克薩賴。二十五歲時他在阿克薩賴開了家五金店,幾年後他又把店搬到了伊斯坦布爾的錫爾凱吉。也就是在那一年母親去世了,努斯雷特把分給自己的那份遺產留給傑夫代特,然後去了巴黎。第二年傑夫代特中斷了和在哈塞基所有親戚的來往,在維法買下了那幢小木屋。他想:「我又不可能像他那樣成為一名軍醫。我的機會就是經商,我做了別人不敢做的事情。如果我曾有那麼一點點的懦弱,我就還待在哈塞基做個小小的柴火商!」想到哈塞基和那裡的親戚朋友以及在那裡的生活,他又心煩了。「我逃離了他們,因為和他們在一起是沒法做生意的。」遠遠地他看見了自己的燈具店和樹陰下的馬車。他嘟囔道:「我的燈具店!」他認為自己最大的成就不是把一個小小的柴火店變成一個燈具店,而是五年前他得到的那筆大買賣。他中了市政府和水務局的燈具標後,在商界他開始被稱作「燈具商傑夫代特先生」!他得意洋洋地想到了自己的這個巨大成就。在那筆大生意之後他的店和公司擴大了四倍!為了中標他曾經賄賂過市政府里的每個工作人員。儘管這不是件光彩的事,但沒能給他的成就蒙上陰影。傑夫代特先生沾沾自喜地想到了早上的夢:「哎,怎麼着,誰也不能懲罰我……」想到早上在樓梯旁看着自己的翟麗哈女士,他自語道:「我怎麼辦?怎麼辦?這就是生活!」他覺得自己是打不垮的,因為在他的身上好像有一層任何時候都可以保護他,然而又是看不見的盔甲。他看見了自家店面上的牌子:

傑夫代特先生和他的兒子們

燈具進出口公司

儘管他還沒有開始做出口生意,儘管他還沒有兒子,但是他對它們都是有想法的。進門時他想:「還是沒能從埃斯基納齊那裡把錢要回來!我還得再和薩德克說說賬的事。然後再想想怎麼處理那些壞了的燈具。幾點了?一點兒時間也沒有了。我還必須去倉庫看看,也不知道他們到底弄得怎麼樣了……這孩子是誰,他要什麼?」

一個小男孩把手上的信封遞給他說:「先生,這是楚哈吉揚女士給您的。」

傑夫代特先生想:「楚哈吉揚女士?」一開始他怎麼也沒能想起這個女人是誰。他給了孩子小費。後來,他終於想起來那個女人是哥哥的情人,他急忙打開信封。信上寫道:「傑夫代特先生,您的哥哥努斯雷特病得很厲害。昨晚他昏過去了。今天早上好像是醒了,但依然神志不清。如果您可以馬上過來看他一下的話,他會很高興的。請不要告訴他我寫了這封信……」

傑夫代特先生嘟囔道:「病情很嚴重啊,很嚴重!……我母親也這樣過,但是並沒有馬上死去。」他把信放進了口袋。「他們又想着從我這裡弄點兒錢……只是我一點兒時間也沒有!」看見依然在那裡等回信的孩子,他突然感到一陣羞愧:「可能情況真的很嚴重。真是的,你看我都想了些什麼!我怎麼變成這樣的人了?」他焦慮地在店裡來回走着,「哥哥快死了。」

他又給了送信的小孩一點小費,然後把他打發走了。他慌慌張張地和阿爾巴尼亞人店長、會計交代了幾句,他知道自己說的全是廢話,而且還把他們都搞糊塗了。他想:「我的哥哥快死了!」他發現自己被這突如其來的消息弄懵了。上車時他囑咐自己說:「我必須鎮靜!」他告訴車夫要去貝伊奧魯。

馬車動起來後,傑夫代特先生覺得自己的焦慮得到了一點點緩解。「可能還不會馬上死。可能這只是一場小小的危機……先前母親不也總是這樣的嗎?我着急是因為除了哥哥我沒有任何別的親人了!一個也沒有了!」剛才從埃斯基納齊店裡出來時感到的傷感再次向他襲來。為了擺脫那種情緒,他決定想些別的東西,他把頭轉向窗外。

馬車在加拉塔橋頭停了下來,因為車夫要付過橋費。橋面上靠近哈利奇灣的那個角落,賣檸檬水的小販仍然在老地方大聲叫賣着。旁邊水果店裡的桃子上停着好些蒼蠅。遠處,卡瑟姆帕夏造船廠的前面可以看見廢棄的舊船、側翻的船架子和生了鏽的甲板。馬車重新走了起來。早上的霧早已完全散盡,橋的上空是一片清澈的藍天,上面飄散着幾朵游離的白雲。傑夫代特先生看見那艘名叫蘇呼雷特的船正從哈利奇灣向馬爾馬拉海方向駛去。橋中央的欄杆前,一個戴着一頂大帽子的高大男人和一個沒有用薄紗把臉遮起來的女人正看着面前的大海,他們一人牽着一個穿着水手服的孩子。傑夫代特先生想:「就是這樣的一個家庭!」前方,兩個戴着紅色圓筒帽的男人也在看着這家人,幾個挑夫從他們身邊跑過。傑夫代特先生認識的薩錫爾班特號船正慢慢向橋這邊駛來,靠在護欄上的孩子們興高采烈地看着它。傑夫代特先生想到,剛到伊斯坦布爾的頭幾個月里自己也時常來這裡看海、看過往的船隻和馬路上的各式馬車,那個時候錫爾凱吉還沒有碼頭。傑夫代特想:「那個時候……二十年前!第一次是和哥哥一起來的。」想起哥哥,他害怕了。

他從口袋裡拿出亞美尼亞女人寫的那封信,又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遍。女人在信上說不要把她寫信的事告訴努斯雷特。他想,深愛着哥哥的這個女人如果這個時候還能想到這個細節,那說明哥哥的情況還不至於太壞。他感到羞愧,因為他曾經認為這封信只是為了從他那裡要點錢。「但是,她為什麼不想讓我告訴哥哥她寫了這封信呢?」傑夫代特先生明白,那是因為哥哥不讓她這麼做。哥哥不僅不贊同他的生活和想法,還鄙視他,但又要問他要錢,所以他不願意見到弟弟。因為每次看見弟弟,他都會因為羞愧而無地自容,所以每次他都會用更加刻薄的語言和舉動讓弟弟也無地自容。傑夫代特先生因為這個原因很少去看望哥哥。每次去他都會堅持說哥哥的病需要住院治療,而哥哥作為一個醫生總對他說,醫院是為了把病人送去墳墓而建的。然後總會有一段時間他們倆誰也不說話。傑夫代特先生每次走之前都會留下一個裝着錢的信封。傑夫代特先生把亞美尼亞女人的信重新看了一遍,他開始對比哥哥和母親的病情。

傑夫代特先生的母親和哥哥一樣都是肺結核。母親的病時好時壞拖了很長一段時間,哥哥的病是三年前在巴黎發現的。母親生病時總是抱怨所有的事,讓周圍的人也跟着一起痛苦,哥哥也是這樣的。母親瘦瘦小小的,哥哥也很瘦弱。傑夫代特先生記得哥哥從巴黎回來時的樣子曾經把自己嚇了一大跳。母親對醫生是言聽計從,而哥哥總和醫生們唱反調,因為他自己就是個醫生,而且還是一個酒鬼,喜歡事事反其道而行之。傑夫代特自語道:「是的,他一點也不注意自己的身體!」然後他認識到自己是愛哥哥的,因為無論哥哥怎麼鄙視他、責罵他,他都不會跟哥哥生氣。他想起了童年的歲月,那時他和哥哥還有小夥伴們一起玩各種遊戲,去赫德里雷斯郊遊,在那裡吃羊肉和芝麻松糕。他記得阿克希薩爾周圍有很多的葡萄園和花園。傑夫代特先生對自己說:「過去的那些時光!」馬車到土內爾後,徑直向加拉塔薩賴方向走去。突然馬車在維爾道克斯的眼鏡店前停了下來。傑夫代特先生把頭伸出窗外,他看見不遠處一輛汽車側翻在路上。他煩躁地朝四周張望了一下,無聊地讀了一些店牌的名字,看了看來往的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