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名字叫紅 - 第2章

奧爾罕·帕慕克

40.

我的名字叫黑

41.

奧斯曼大師就是我

42.

我的名字叫黑

43.

人們都叫我「橄欖」

44.

人們都叫我「蝴蝶」

45.

人們都叫我「鸛鳥」

46.

人們將稱我為兇手

47.

我,撒旦

48.

我,謝庫瑞

49.

我的名字叫黑

50.

我們兩個苦行僧

51.

是我,奧斯曼大師

52.

我的名字叫黑

53.

我是艾斯特

54.

我是一個女人

55.

人們都叫我「蝴蝶」

56.

人們都叫我「鸛鳥」

57.

人們都叫我「橄欖」

58.

人們將稱我為兇手

59.

我,謝庫瑞

1.

我是一個死人

如今我已是一個死人,成了一具躺在井底的死屍。儘管我已經死了很久,心臟也早已停止了跳動,但除了那個卑鄙的兇手之外沒人知道我發生了什麼事。而他,那個混蛋,則聽了聽我是否還有呼吸,摸了摸我的脈搏以確信他是否已把我幹掉,之後又朝我的肚子踹了一腳,把我扛到井邊,搬起我的身子扔了下去。往下落時,我先前被他用石頭砸爛了的腦袋摔裂開來;我的臉、我的額頭和臉頰全都擠爛沒了;我全身的骨頭都散架了,滿嘴都是鮮血。

已經有四天沒回家了,妻子和孩子們一定在到處找我。我的女兒,哭累之後,一定緊盯着庭院大門;他們一定都盯着我回家的路,盯着大門。

他們真的都眼巴巴地望着大門嗎?我不知道。也許他們已經習慣了,真是太糟糕了!因為當人在這個地方的時候,他會覺得過去的生命還像以前一樣仍然持續着。我出生前就已經有着無窮的時間,我死後仍然是無窮無盡的時間!活着的時候我根本不想這些。一直以來,在兩團永恆的黑暗之間,我生活在明亮的世界裡。

我過得很快樂,人們都說我過得很快樂;此時我才明白:在蘇丹的裝飾畫坊里,最精緻華麗的書頁插畫是我畫的,誰都不能跟我相比。我在外面乾的活每月能賺九百塊銀幣。這些,自然而然地使我的死亡更加難以讓人接受。我只不過是畫畫書本插畫及紋飾。我在書頁的邊緣畫上裝飾圖案,在其框架內塗上各種顏色,勾勒出彩色的葉子、枝幹、玫瑰、花朵和小鳥;一團團中國式的雲朵,糾結纏繞的串串藤蔓,藍色的海洋以及藏身其中的羚羊、遠洋帆船、蘇丹、樹木、宮殿、馬匹與獵人……以前有時我會紋飾盤子,有時會在鏡子的背面或是湯匙裡面,有時候我會在一棟豪宅或博斯普魯斯宅邸的天花板上,有時候會在一個箱子上面……然而這幾年來,我只專精於裝飾手抄本的頁面,因為蘇丹陛下願意花很多錢來買有紋飾的書籍。我不是要說我死了才明白金錢在生活中一點兒都不重要。就算你死了,你也知道金錢的價值。

眼下在這種狀況下聽到我的聲音、看到這一奇蹟時,我知道你們會想:「誰管你活着的時候賺多少錢!告訴我們你在那兒看到了什麼。死後都有什麼?你的靈魂到哪去了?天堂和地獄是什麼樣的?死是怎麼一回事兒?你很痛苦嗎?」問得沒錯,我知道活着的人總是極度好奇死後會發生些什麼。人們曾經講過這樣一個故事:有一個人因為對這些問題太過好奇,以至於跑上戰場在屍體當中亂晃,想着能夠從生死搏鬥而受傷的士兵當中找到一個死而復生的人,心想這個人必定能告訴他另一個世界的秘密。然而帖木兒汗國的士兵們誤以為這位追尋者是敵人,拔出彎刀利落地把他劈成兩半,而他最後也得出了一個結論,認為在死後的世界裡人都會被分成兩半。

沒有這回事兒!恰恰相反,我甚至要說,活着的時候被分成兩半的靈魂死後在這兒又合為一體了。然而正好與那些無神論者以及沉淪於魔鬼召喚下的罪惡異教徒們所想的相反,確實有另一個世界,感謝真主。我現在正從這個世界對你們說話,這就是證據。我已經死了,不過你們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我並沒有消失。另外,我得承認,我並沒有看見偉大的《古蘭經》中所描述的金銀色天園別墅及從其旁邊蜿蜒而過的河流,也沒遇見長着碩大果實的寬葉樹木或是美麗的少女。然而我很清楚地記得,自己以前畫畫時常常會在腦中熱切地想像着「大事」一章中描寫的大眼美女。除此之外,我也沒有見到那傳說中的四條河流。儘管《古蘭經》里沒有提到這四條河,但一些想像力豐富的夢想家如伊本·阿拉比把它們描繪得如花似錦,說這些河流中滿是牛奶、美酒、清水與蜂蜜。不過對於那些藉由幻想期盼來世生活的人們,我絲毫無意挑戰他們的信仰,因此,我必須說明,我所見到的一切全來自於個人的特別處境。任何相信或稍微了解死後世界的人都會明白,處於我目前這種狀況中憤憤不平的靈魂,實在也不太可能見到天園的河流。

簡言之,我,在畫坊中和畫師們當中被稱為高雅先生的這位,死了。然而我還沒有被埋葬,也因此我的靈魂尚未完全脫離軀體。不論命運決定我是去天堂,還是去地獄,我的靈魂要想到達那兒,我的軀體都必須離開那骯髒的地方。儘管我並不是惟一一個遇上這種處境的人,但它卻使我的靈魂感受到難以言喻的痛苦。雖然感覺不到自己頭骨已碎裂,也感覺不到一半泡在冰冷的水裡、一身斷骨、傷痕累累的軀體逐漸開始腐敗,但我確實感覺到我的靈魂正深受折磨,撲騰着想要掙脫軀體的枷鎖。那就像整個世界都擠壓在我心中的某個地方,使我緊縮得痛苦不堪。

惟一能與這種痛苦相提並論的,是在死亡的那個駭人剎那我所感覺到的那種出人意料的輕鬆感。是的,當那個混蛋猛然拿石頭砸我的頭、打破我的腦袋時,我立刻明白他想殺死我,但我並不相信他能殺死我。突然間,我發現自己原來是個樂觀的人,以前在畫坊和家庭之間的陰影下生活時,從不曾察覺這一點。我用指甲、手指及咬他的牙齒狂熱地緊抓住生命。至於接下來我所遭受的其他慘痛毒打,這裡就不再多加贅述。

在這場痛楚中我知道自己難逃一死,頓時一股不可思議的輕鬆感湧上心頭。離開人世的剎那,我感受到這股輕鬆:通往死亡的過程非常平坦,仿佛在夢中看見自己沉睡。我最後注意到的一件東西,是兇手那雙沾滿泥雪的鞋子。我閉上眼睛,仿佛逐漸沉入睡眠,輕鬆地來到了這一邊。

此時我的焦慮不在於我的牙齒像堅果般掉進滿是鮮血的嘴裡,或是我的臉被摔爛到無法辨認,或者我縮身在一口深不見底的井裡——而是每個人都以為我還活着。我躁動的靈魂之所以痛苦不堪,是因為關心我的親友,可能猜想我正在伊斯坦布爾的某個地方處理瑣事,甚至猜想我正在調戲另一個女人。夠了!但願他們能趕快找到我的屍體,祭拜我,並把我好好埋葬。最重要的,找出殺我的兇手!我要讓你們知道,就算他們把我葬在最富麗堂皇的陵墓,只要那個混蛋仍舊自在逍遙,我就會在墳墓里輾轉難安,日日等待,並且讓你們都變成無神論者。快找到那個婊子養的兇手,我就告訴你們死後世界的所有細節!不過,抓到他之後,一定要凌遲他一番,敲斷他七八根骨頭,最好是他的肋骨;用專為酷刑特製的尖針戳進他的頭皮,拿支鉗子把他噁心的油膩頭髮拔光,一根一根地拔,讓他一次又一次地尖叫。

這個讓我憤恨難當的兇手究竟是誰!他為什麼用如此出其不意的手段殺我!請注意並探究這些細節。你們說這世界上充滿了卑微低賤的兇手,不是這個人幹的,就是那個人做的?那麼我提醒你們:我死亡的背後隱藏着一個駭人的陰謀,極可能瓦解我們的宗教、傳統,以及世界觀。睜大你們的雙眼,探究在你們信仰、生活的伊斯蘭世界,存在着何種敵人,他們為什麼要除掉我,去了解為什麼有一天他們也可能會同樣對你們下毒手。偉大的傳道士,埃爾祖魯姆的努斯萊特教長,我曾流淚傾聽他的布道,他所預測的所有事情,一件接着一件,全部都成為了事實。我還要告訴你們,即使把我們如今陷入的處境寫進書里,就連最精湛的細密畫家也永遠無法配以圖畫呈現。就像《古蘭經》——千萬不要誤解,求真主責罰——這本書之所以擁有如此強大的力量,正是由於它絕不可能被描繪。我真懷疑你們是否徹底明白這個事實。

你們看,我當學徒的時候,也因為害怕,忽視了隱藏的真相及上天的話語,總以開玩笑的口氣談論這些事。結果,我落得這種下場,躺在一口可悲的井底!千萬要小心,這也可能發生在你們身上。現在,我什麼都不能做了,只希望我能徹底腐爛,用我的屍臭引他們來找到我。我什麼都不能做了,只能想像一下,等那個齷齪的殺人兇手被抓到後,某個好心人會用什麼樣的手段來凌虐他。

2.

我的名字叫黑

離開我從小生長的城市伊斯坦布爾十二年後,我像個夢遊者般再度歸來。「土地召喚他回來。」他們這麼形容快死的人,就我的情況而言,是死亡召喚了我。初抵舊地時,我以為這裡只有死亡;之後,我也遇見了愛情。只不過那時,我重回故土,如同我對曾經居住過的這個城市的記憶一樣,愛情是一段遙遠而早已忘卻的過去。十二年前,就是在伊斯坦布爾,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我的姨表妹。

離開伊斯坦布爾僅僅四年之後,當我走遍波斯國那廣袤無垠的大草原、積雪覆蓋的山脈、哀傷憂愁的城市,遞送信件並收集稅款時,我發現,我已漸漸淡忘了留在伊斯坦布爾的小戀人的面容。驚恐中,我努力地試圖記起她,但終究發現,無論你多麼愛她,人是會漸漸地忘卻那張久未見面的面孔的。在東方,當帕夏的秘書、受帕夏之命東奔西跑度過的第六年,我已明白我幻想中的面孔已不再是我留在伊斯坦布爾的戀人的臉了。之後,到了第八年的時候,我再次忘記了自己在第六年時心中誤認的那張臉,於是又編織出了一張截然不同的面孔。到了第十二年,我以三十六歲的年紀回到這座城市時,痛苦地察覺我早已如此這般地把我戀人的容顏忘卻了。

十二年中,我的許多朋友、親戚和街區的熟人都已相繼死去。我前往俯瞰金角灣的墓園探視,為母親及那些在我離開時過世的叔伯們禱告。泥土的氣味混入我的回憶。母親的墳墓旁,有人打破了一隻陶水罐,不知道為什麼,望着地上的碎片,我哭了起來。我是為死去的人流淚嗎?還是因為十多年之後,我奇怪地發現自己仍然只是在生命的開端?或者相反,是因為我已經感到自己已來到了人生旅途的終點?我不知道。雪輕柔地落下,我失神地望着東飄西盪的雪花,腦中昏亂地想像自己生命的種種,以致迷了路,沒有注意到墓園的陰暗角落裡,一隻黑狗正盯着我瞧。

淚水止息後,我擦淨鼻子。離開墓園時,我看見那隻黑狗沖我友善地搖着尾巴。再後來,我租下了一位我父親一脈的親戚以前住過的房子,在城中安頓了下來。女房東把我當作了她在戰場上被薩法維王朝士兵殺死的兒子,要幫我打掃房間並為我做飯。

就好像我不是安頓在伊斯坦布爾,而是臨時在世界另一個盡頭的某座阿拉伯城市,想要知道城市是個什麼樣的地方似的我上了街,心滿意足地走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道是馬路變得比以前窄了,還是我覺得是如此?在某些地方,道路擠在緊緊相鄰的房屋之間,我得貼着牆壁和大門走,才不會被滿載貨物的馬匹撞上。城裡多了許多有錢人,至少在我看來是如此。我看見一輛裝飾華麗的馬車,如同一座堡壘,由高傲的馬匹拉着,就連在阿拉伯或波斯也找不到這樣的車。在「焚毀的石柱」附近,我看到幾個衣衫襤褸的討厭乞丐擠成一堆,四周飄散着從雞販市場傳出的臭氣。其中一個瞎子空瞪着落下的雪花微笑着。

如果有人告訴我,伊斯坦布爾以前是個較為貧窮、狹小、快樂的城市,我大概不會相信,但我的內心正是這麼對我說的。儘管我戀人的房子仍在原處,坐落在菩提樹和栗樹當中,但待我敲門詢問後,才知道屋子的主人已經換了。我得知戀人的母親,我的阿姨,已經去世,而姨父和他的女兒皆已搬走。從應門的人口中,我得知她們遭受了某種厄運。這些人絲毫沒有察覺自己如何殘忍地傷透了你的心,摧毀了你的夢想。我現在不想將這一切描述給你們聽,但我想告訴你們,當回憶起舊日花園裡菩提枝丫上垂懸着一根根小指粗細的冰柱,而夏日裡則是青蔥翠綠、陽光普照時,我看到如今這個花園充滿苦痛、積雪而疏於照顧,此情此景能讓人聯想到的,只有死亡。

從姨父寄到大不里士的一封信中,我已經得知了一些親戚們的遭遇。信中他邀請我回到伊斯坦布爾,說他正在為蘇丹陛下編纂一本秘密書籍,而他需要我的幫助。他聽說我在大不里士時,有一段時間曾為奧斯曼的帕夏們、地方官員及伊斯坦布爾的客戶們製作書本。伊斯坦布爾的客戶會付現金下訂單委託編寫手稿,我做的就是拿這筆錢到附近城市裡尋找那些雖對戰爭和奧斯曼士兵不滿,但沒有投奔加茲溫或其他波斯城市的細密畫家及書法家,請這些身無分文、懷才不遇的大師們撰寫、繪畫並裝訂成書,再找人把完成的書送回伊斯坦布爾。要不是年少時姨父灌輸我對繪畫與精緻書本的熱愛,我絕不可能有機會從事這項職業。

在我姨父曾經居住過一段時間的街道,一頭通往市場,在這街頭,有一位技藝精湛的理髮師,他還在那家店裡,還在同樣的鏡子、剃刀、水罐和肥皂刷之間。我們四目相對,但我不知道他是否認出了我。我很高興看見那隻連着鏈子從天花板懸垂而下的洗頭盆,他往裡頭倒熱水的時候,仍然依循着舊日的拋物線,來回悠蕩。

有一些我年少時頻繁走過的街區和街道,十二年來已經消失在灰燼中,成為野狗聚集的場所,以及瘋癲的流浪漢們嚇唬小孩子的燃火之地。有些地方則蓋起了富麗堂皇的別墅,奢華的程度足以令我這從外歸來的人震驚不已,有些屋子的窗戶鑲上了最昂貴的威尼斯彩繪玻璃。我看到了我不在的這段日子裡伊斯坦布爾蓋起了許多豪華的二層樓房,二樓裝飾着凸窗,拱出高牆之外。

和其他許多城市一樣,金錢在伊斯坦布爾已不再具有任何價值。從東方回來後,我發現以前一個銀幣可以買到四百德拉克馬那麼重的麵包,如今同樣的價錢只能換得一半的麵包,而且吃起來其味道也不如以前了。要是死去的母親知道如今她得花三塊銀幣買一打雞蛋,一定會說:「趁那些雞還沒驕傲到往我們頭上拉屎,趕緊走吧。」但我知道金錢貶值的問題哪裡都一樣。有傳言說佛蘭芒和威尼斯的商船載滿了一箱箱偽幣運至伊斯坦布爾。過去,官方的鑄幣是用一百德拉克馬的銀子鑄成五百個硬幣,然而現在,由於與波斯連年征戰,同樣重的銀子開始鑄成八百個硬幣。當土耳其禁衛步兵發現賺來的硬幣就像菜販碼頭上掉落海中的干豆子一樣居然可以漂浮在金角灣上,便群起暴動,把蘇丹的宮殿當作敵人的城堡團團圍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