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書 - 第3章

奧爾罕·帕慕克



[1]伊斯蘭建築中的塔,宣禮者每天五次從塔上召喚教徒們前來禮拜。

[2]土耳其伊斯坦布爾其中一區,乃伊斯坦布爾最大的夜生活與娛樂中心。

02博斯普魯斯海峽乾涸的那天

沒有什麼比生命更讓人驚奇——除了寫作。

——伊本·佐哈尼

你們是否注意到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水位正在下降?我想你們沒有。這年頭,我們只顧忙着像無邪的孩童彼此嬉鬧,出於好玩互相砍殺,還會有誰去讀任何有關世界的報道?甚至當我們閱讀專欄的時候,也只是漫不經心地瀏覽,一面在渡船口與人潮推擠,在公車月台前東倒西歪地打盹,或是坐在共乘小巴里任由手中的報紙不由自主地顫動。我是從一份法國地理雜誌上得知這一消息的。

結論是,黑海的溫度逐漸上升,而地中海則是下降。因此,海水開始湧入海床上裂開的深邃海溝。類似的地殼運動,導致直布羅陀海峽、達達尼爾海峽與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地層逐漸上升。我們最近在博斯普魯斯岸邊採訪到一位漁夫,他描述自己的船隻如何在過去停泊過的同一片深水域裡擱淺,接着他向我們提出這個問題:難道我們的總理一點都不在乎嗎?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這個迅速發展的狀況在不久的將來可能導致何種後果。顯然,不用多久,我們稱之為樂園的博斯普魯斯海峽就會變成一片烏黑的沼澤,只見結滿泥巴的大帆船骨架閃閃發亮,像是鬼魂的森白牙齒。不難想像這片沼澤經歷了炎熱的夏天后,會幹涸到到處都是泥糞堆,像是流經小城鎮的淺溪河床,甚至是這片窪地的斜坡,在千萬條巨大排水管湧出的污水長年灌溉滋養下,將會長出野草和雛菊。在這座又深又荒蕪的山谷中,新生命將展開。黎安德塔[1]也將從泥里冒出來,佇立於岩石之上,像一座真實而駭人的高塔。

我可以預見新興的城市區域,建立在這片一度被稱為「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泥坑裡,在手裡拿着各種賬冊清單忙進忙出的市政府警察的監督之下施工:有貧民窟、路邊攤、酒吧、歌舞廳、娛樂場所、旋轉木馬轉個不停的遊樂園、賭場有清真寺、苦行僧修院和馬克思主義者的巢穴,還有一間惟利是圖的塑料加工廠,以及製造尼龍絲襪的苦力工廠。這片末世廢墟當中,可以見到船隻的屍骸,船身仍寫着「嘉功市輪」,還可以看見一片片遍布水母與汽水瓶蓋的荒地。等到突然下降的海水完全退去之後,冒出地面的除了有美國的遠洋船艦和海草包覆的愛歐尼亞式石柱,還會有凱爾特人與力古利亞人的骸骨,依然張大嘴巴向如今不再為人所知的神祇呼求禱告着。貽貝鑲嵌的拜占庭寶藏、銀和錫制的刀叉、一桶桶千年釀製的葡萄酒、汽水瓶、尖首大帆船的殘骸,從這些各式物品中,我可以想見一個文明,為了點亮他們過時的爐灶和油燈,他們的能源將取自一艘陷入泥淖的廢棄的羅馬尼亞油輪。不過我們必須有心理準備,因為,全伊斯坦布爾的墨綠廢水瀑布所滋養的污穢坑穴里,將爆發出新型瘟疫,這要歸功於成群結隊的老鼠,它們很快會發現這裡是天堂樂土,瀰漫着從地底冒出的滾滾瘴氣,乾涸的泥塘,遍布着海豚、比目魚和旗魚的屍體。你們要相信我的事先警告:鐵絲網後面,這片瘟疫隔離區里所發生的災難,將侵襲我們每一個人。

站在陽台上,過去我們曾經望着月光映照在絲緞般的博斯普魯斯水面,波光粼粼,從今以後,我們將看着裊裊青煙,從燃燒無名屍首的火光中升起。坐在餐桌前,過去我們曾經暢飲茴香酒,呼吸着從博斯普魯斯岸邊飄來的清新沁人的洋蘇木和忍冬花香,從今以後,腐爛屍體的辛辣惡臭將在我們的咽喉里灼燒。我們將再也聽不見春天鳥兒的歌唱,再也聽不見碼頭上總是擠滿漁夫的博斯普魯斯海峽發出激盪的濤聲。相反的,傳到我們耳中的將是人們的厲聲尖叫,這些人隨手撿起被拋入海里的武器——那些千年來眾人大海撈針遍尋不着的劍、刀、鏽蝕的彎刀、手槍、獵槍——殺個你死我活。住在曾經是沿海區域的伊斯坦布爾的當地居民,在他們精疲力竭回家的路上,再也不會打開公車的車窗,呼吸海草的清香。相反,為了防止泥濘和腐屍的惡臭滲隙而入,他們會拿報紙和破布塞在公車的車窗縫間,而窗外的深谷里,是被火光照亮的恐怖黑暗。到處是賣氣球和哈發糕小販的海邊咖啡館,是我們相聚聊天的地方,但從今以後,坐在這裡,我們將不再看見海軍的照明燈光,取而代之的是海軍地雷的血紅閃光,從好奇孩童的手裡爆炸散開。海灘上的拾荒漢,過去靠撿拾被巨浪衝上沙灘的錫罐和拜占庭錢幣討生活,如今他們將發現別的東西,像咖啡磨豆器,多年前被洪水從濱海區的木房子裡拖出來,拋入博斯普魯斯海峽深處;上面的布穀鳥已長滿苔蘚的咕咕鐘;以及貽貝包覆的黑色鋼琴。到那時候,有一天,我將會鑽過鐵絲網,溜進這個新地獄,去尋找一輛黑色的凱迪拉克。

這輛黑色凱迪拉克是一位貝尤魯大哥(我喊不出「流氓」兩個字)的紀念車,三十年前當我還是個菜鳥記者時,曾經跑過他的故事,他經營了一間墮落巢穴,那個地方的休息室里掛了兩幅我非常欣賞的伊斯坦布爾街景畫。全伊斯坦布爾只有另外兩輛同款車,一輛屬於鐵路大亨達德倫,另一輛則由煙草巨子馬魯夫所擁有。我們的大哥(我們這些新聞記者把他捧成一位傳奇人物,並把他最後幾天的故事做成系列,刊登了整整一星期),半夜被警察圍捕,駕駛凱迪拉克載着他的情婦,從安德托海岬沖入博斯普魯斯的黑水裡。根據一些人的說法,他是因為吸了大麻神經亢奮,要不然就是故意模仿亡命之徒騎馬飛越懸崖。他的黑色凱迪拉克,潛水員連續花了一星期搜尋卻一無所獲,報紙和讀者也很快將它遺忘了,然而,我想現在我猜得出它所在的位置。

它應該就在那裡,深陷在這座過去叫博斯普魯斯海峽的新生山谷谷底,位於泥濘的懸崖底下。懸崖邊緣有幾隻七百年前的鞋子和靴子,零零落落湊不成對,早已被螃蟹占據為巢,還有駱駝骨骸、玻璃瓶,裡頭裝着寫給不知名情人的情書。下方的斜坡滿滿覆蓋着海綿與貽貝,偶爾鑽石、耳環、汽水瓶蓋和金項鍊閃爍其中。懸崖谷底,離車子不遠處,一艘沉船的死寂船艙里,有一座臨時增建的海洛因實驗室,再過去一點,是一片沙洲,源源不絕的血水從一桶桶用碎馬肉和驢肉製成的走私香腸里滲出,滋養了滿地的牡蠣與海螺。

我找尋着汽車的下落,置身於沉寂、有毒的黑暗中,聆聽車子的喇叭聲來往於如今該稱為山路的濱海公路。我將會遇見被拋入海中的皇室造反者,依然蜷縮在麻布袋裡,姿勢與溺死時一樣;我將會發現東正教教士的骸骨,腳踝上套着鐵球和鐵鏈,手裡仍緊抓着十字架及令牌。當我看見英國潛艇的潛望鏡被當成煙囪而冒出青煙時(這艘潛水艇當初的任務,是擊沉載着我軍部隊從托普哈內港駛往達達尼爾海峽的古西摩輪船,然而它自己卻沉沒海底,潛入苔蘚蔓生的岩石間,螺旋槳纏上糾結的漁網),我將明白我們的市民已搬進了舒適的新家(在利物浦的造船廠建造完成),他們用瓷杯喝下午茶,坐在絲絨軍官椅上,這些椅子上曾經坐着拼命張口吸氣的英國人的慘白骨架。薄暮時分,再往前一點,則是從凱瑟·威漢姆的戰艦中垂下的生鏽船錨,在那裡,一台電視機閃閃發亮的屏幕朝我眨眼。我將會發現一些殘餘的熱那亞贓物寶藏、一座塞滿爛泥的短管大炮、各種雕塑和肖像,刻畫出消逝的古國文明,一隻黃銅枝狀吊燈,頂端立着壞掉的燈泡。繼續往下走,涉過泥沼繞過岩石,我將會見到船役奴隸的骨骸,他們被鏈在槳上,安靜地坐着凝望星空。或許我不會太注意從海草樹林懸垂而下的項鍊、眼鏡和雨傘,但我將會驚懼莫名地審視全副武裝的十字軍騎士良久,望着配備齊全的華美馬匹骸骨仍舊固執地屹立不倒。在恐懼中我將驚覺,全身披掛勳章和盔甲、長滿蚌殼的十字軍骨架,正守護着黑色凱迪拉克。

小心謹慎,仿佛徵求十字軍的許可,我恭敬地朝黑色凱迪拉克走近,偶爾,不知從何處發出的磷光,隱約映亮了車身。我將會試試凱迪拉克的車門,然而,徹底包裹在貽貝和海膽下的汽車,卻不讓我進去,泛綠的車窗也卡得死緊,文風不動。於是我從口袋裡拿出鋼珠筆,用筆的尾端慢慢刮掉黏在車窗上的一層開心果綠的苔蘚。

夜半時分,在這片勾魂攝魄的恐怖黑暗中,我劃亮一根火柴,這時,我將看見大哥和他情婦的骸骨在前座擁吻,她纖細的臂膀和手指,戴着手環和戒指,與他交纏不分,浸淫在一抹金屬光芒里,這光芒發自依然光亮如十字軍盔甲的精美方向盤,以及滴漏着黃鉻的里程表、刻度盤和時鐘。不僅他們的下巴緊緊相扣,就連他們的頭顱也融為一體,永恆相吻。

接着,我轉身朝城市燈火走去,不再劃亮火柴,心裡想,當毀滅之時,或許那將是面對死亡的最佳方式。我痛苦地向一個不存在的情人呼喊:我的靈魂,我的摯愛,我的憂愁佳人,災難之日已迫在眉睫,到我身邊來吧,無論你在何方,也許在一間煙霧繚繞的辦公室,也許是充滿洋蔥味的廚房,瀰漫着洗淨衣物芬芳的屋子,也許是零亂的藍色臥房裡,無論你身在何方,是時候了,快來到我身旁。如今是我們靜待死亡的時刻了,讓我們用盡全力緊緊擁抱,在沉寂的黑房子裡,我們拉上窗簾,只盼能不看見逼近眼前的毀滅性災難。

[1]位於博斯普魯斯海峽入口處一座岩石島嶼上的燈塔。

03代我向如夢問好

我祖父稱呼他們為「一家人」。

——里爾克

卡利普的妻子離開他的那天早晨,卡利普爬樓梯走上位於舊城巴比黎的大樓,前往他的辦公室。他把剛剛看過的報紙夾在腋下,心裡想着多年前他掉進博斯普魯斯海峽深處的綠色鋼珠筆,那個時候卡利普和如夢得了腮腺炎,他們的母親帶他們去乘船郊遊。這天晚上,當他審視如夢留給他的道別信時,他發現桌上那支如夢拿來寫信的綠色鋼珠筆,跟掉進水裡的那支一模一樣。二十六年前,耶拉看見卡利普很喜歡這支筆,就借給了他。後來,耶拉得知筆丟了,從船上失手掉入海里,在聽完卡利普描述落水的位置後,耶拉說:「其實它並沒有丟,因為我們知道它掉在博斯普魯斯海峽的哪個地方。」卡利普在走進辦公室前剛好讀完了耶拉的「災難之日」專欄,他很驚訝,耶拉雖然寫到他從口袋拿出鋼珠筆,刮掉黑色凱迪拉克車窗上開心果綠的苔蘚,卻沒有提到這隻遺失的筆。畢竟,耶拉特別喜歡留意年代久遠的巧合——比如說,他會想像在博斯普魯斯山谷的泥濘中,找到刻着奧林帕斯山的拜占庭錢幣和奧林帕斯汽水瓶的蓋子——只要有機會一定會放入他的專欄中。不過,如果真的像耶拉最近一次的訪談所言,自己的記憶力已經退化,當然就另當別論。「當記憶的花園逐漸荒蕪,」他們最近幾次聚會時,有一次耶拉這麼說,「一個人會開始珍愛最後殘存的花草。為了不讓它們枯萎,我從早到晚灌溉澆水,悉心照料。因為怕忘記,我回想,再回想。」

卡利普曾聽耶拉說過,梅里伯伯前往巴黎一年後,也就是瓦西夫抱着魚缸出現那年,父親和爺爺來到梅里伯伯位於巴比黎的法律事務所,把他所有的數據和家具裝進一輛馬車,費力拖回尼尚塔石,然後全部塞進頂樓的公寓裡。多年後,梅里伯伯帶着美麗的新妻子和如夢從摩洛哥回國,先是在伊茲密爾與岳父共同經營幹果事業,結果宣告破產,接着家族成員禁止他接管藥品和插手蜜餞商店,以免家族事業也毀在他手裡,於是,他決定重回法律這一行。他把同一批家具搬回他的新辦公室,希望能給客戶好印象。後來,某天夜裡,當耶拉又笑又氣地回憶起過去種種時,他告訴卡利普和如夢,當年搬家具上頂樓的其中一位門房,二十年後他也搬了冰箱和鋼琴,而中間經歷的歲月除了讓他禿頭之外,更讓他練就了一身搬運高難度物件的好功夫。

在瓦西夫遞給那位門房一杯水並仔細觀察他的二十一年後,這間辦公室和舊家具轉給了卡利普,理由為何,大家的解釋都不同:根據卡利普父親的說法,梅里伯伯沒有替他的客戶攻擊對手,反而攻擊他的客戶;而卡利普的母親,在她變得衰老而行動不便後告訴他,梅里伯伯根本看不懂法院記錄和起訴狀,他把它們當餐廳菜單和渡船時刻表來讀;根據如夢的說法,她親愛的爸爸已經猜到他的女兒和侄兒日後會結婚,因此他才願意把自己的法律事務所交給卡利普,雖然他當時仍只是他的侄兒,尚未成為女婿。所以如今,卡利普擁有幾幅西方法學家的禿頭肖像,他們的名字和聲譽早已被人遺忘;幾張頭戴土耳其氈帽的教師照片,他們半個世紀前曾任教於法律學院;古老的訴訟文件,牽涉這些案件的法官、原告和被告早已不在人世;一張耶拉晚上用來念書、他母親早上用來描衣服版型的書桌;桌子的一角,有一台結實的黑色電話,它除了是溝通的工具,看起來更像一台笨重而無用的戰時儀器。

電話的鈴聲響得嚇人,有時候還會自顧自響起。黝黑的話筒重得像小啞鈴,每當撥號時,它會傳來尖銳的呻吟,像是從卡拉廓伊到卡迪廓伊的渡船頭的老舊旋轉門在吱吱作響。有時候它會隨意接通號碼,不管撥出去的號碼是什麼。

當他撥家裡的號碼並發現如夢真的接了時,他嚇了一跳:「你醒了?」他很高興如夢不再漫遊於她個人記憶的幽閉花園,而是處於大家熟知的世界。他眼前浮現出放置電話的桌子、零亂的房間、如夢的姿勢。「你看了我留在桌上的報紙嗎?耶拉又寫了些好玩的東西。」「還沒。」如夢說,「現在幾點。」「你很晚才睡,對不對?」卡利普說。「你自己弄了早餐。」如夢說。「我不想吵醒你。」卡利普說,「你夢見什麼了嗎?」「昨天半夜我在走廊里看到一隻蟑螂,」如夢說,她平板單調的聲音像是收音機里的播報員,警告水手小心在黑海發現的一枚水雷,不過接着她又焦慮地說,「在廚房門口和走廊的暖氣爐之間……兩點的時候……很大一隻。」沉默。「要我馬上坐出租車回家嗎?」卡利普說。「拉下窗簾後房子變得更恐怖了。」如夢說。「今天晚上想去看電影嗎?」卡利普說,「去皇宮戲院?我們回家前可以順道去找耶拉。」如夢打了一個呵欠,「我好睏。」「去睡吧。」卡利普說。他們一起陷入沉默。卡利普依稀聽見如夢又打了一個呵欠,然後他掛上電話。

接下來的幾天裡,當卡利普一次又一次回想這段電話對談時,他不能確定自己真正聽見的談話內容究竟有多少,更別說依稀的呵欠聲了。似乎每次他回想起如夢的話都是不同的版本,他不禁半信半疑地想:「好像與我說話的人不是如夢,而是別人。」他想像自己被這個人耍了。過了一會兒他又認為,如夢確實說了他所聽見的那些話,而在掛上電話之後,慢慢轉變成別人的是他自己而不是如夢。通過他的新角色,他不斷重組他以為自己聽見或記得的內容。以前有一陣子,卡利普連聽見自己的聲音都覺得是別人的,那時他就很清楚,當兩個人在電話的兩頭對話時,他們可以變成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不過此刻,為了尋找一個比較簡單的解釋,他怪罪都是這台老電話機的錯:一整天,這蠢物響個不停,逼他一直接電話。

和如夢講完話後,卡利普先是打了一個電話給一位控告房東的房客。然後他接到一個打錯的電話。在易斯肯德打來之前,他又接了兩個撥錯的號碼。接着,某個知道他「與耶拉先生有關」的人打來,向他要耶拉的電話號碼。之後他又接了幾個電話,一個父親想拯救因政治因素入獄的兒子,還有一位五金商人想知道為什麼在判決之前必須先賄賂法官。最後易斯肯德打來,因為他也想找耶拉。

易斯肯德和卡利普是高中同學,但自從高中以來就沒再聯絡,他很快地簡述了過去十五年來發生的所有事情,恭喜他和如夢結婚,像其他許多人一樣堅持說他早知道「這件事終究會發生」。現在他是一家廣告代理商的製作人,他想替耶拉和英國廣播公司的人牽線,那家公司正在做一個關於土耳其的節目。「他們想現場訪問一個像耶拉這樣過去三十年來始終參與土耳其時事的專欄作家。」他接着贅述各種細節,解釋電視台的工作人員已經採訪過哪些政治家、企業家和勞工團體,但仍堅持想見耶拉,因為他們覺得他最有意思。「別擔心,」卡利普說,「我會很快幫你聯絡上他。」他很高興找到一個理由打電話給耶拉。「我覺得報社的人這幾天一直在敷衍我,」易斯肯德說,「所以我才打電話請你幫忙。這兩天耶拉都不在報社,想必發生了什麼事。」眾人皆知,耶拉有時候會失蹤幾天,躲進他在伊斯坦布爾的幾個藏身處,這些地方的地址和電話號碼耶拉從來不給人,不過卡利普確信自己找得到他。「別擔心,」他重複一遍,「我會很快幫你聯絡上他。」

他聯絡不到他。一整天,每次他打電話去公寓或《民族日報》辦公室時,他都幻想改變自己的聲音,偽裝成別人對耶拉說話。(他都想好了,他打算學以前如夢、耶拉和卡利普晚上圍坐聆聽的廣播劇里的聲音,模仿讀者與仰慕者說:「當然了,我支持你,老兄!」)然而,每次他打到報社,同一個秘書總給他相同的答案:「耶拉還沒進來。」掛在話筒上一整天,卡利普只有一次聽見自己的聲音成功地騙倒了一個人。

傍晚時他打電話給荷蕾姑姑,心想她應該知道耶拉的行蹤。她邀他回去吃晚餐,「卡利普和如夢也會來。」她再一次把卡利普的聲音誤認為耶拉。「有什麼差別?」明白自己搞錯後,荷蕾姑姑說,「你們都是我粗心大意的小鬼,你們幾個全都一樣。我也正想打電話給你。」她先是責罵他沒有時常保持聯絡,語氣如同在斥責她的貓咪「煤炭」抓壞家具,然後她吩咐他來晚餐的路上先去一趟阿拉丁商店,替瓦西夫的金魚帶點飼料回來——他的魚只吃歐洲進口的飼料,而這些東西阿拉丁只賣給固定的顧客。

「你看過他今天的專欄了嗎?」卡利普問。

「誰的,阿拉丁的?」他的姑姑照例冷冷地說,「沒!我們買《民族日報》是要給你伯伯玩填字遊戲,給瓦西夫剪上面的文章玩,並不是為了看耶拉的專欄、替我們侄兒的墮落感到遺憾。」

「如果是這樣的話,你應該自己打電話邀請如夢,」卡利普說,「我實在沒那個時間。」

「你可別忘了!」荷蕾姑姑說,提醒他晚餐的時間和他的任務。接着她逐一列舉家庭聚餐的成員,這份名單就和晚餐菜單一樣永遠一成不變。她像個播報員,慎重宣布一場足球賽雙方隊員的姓名,刻意吸引聽眾:「你母親、你的蘇珊伯母、你的梅里伯伯、耶拉——如果他出現的話——當然還有你父親、『煤炭』和瓦西夫,以及你的荷蕾姑姑。」她一路念下來,中間沒有夾雜她的咯咯笑聲。念完名單後她說:「我正在替你做肉餡千層酥。」她掛斷電話。

卡利普才掛上,電話又響了起來,他茫然地望着它,想起過去的一段往事:荷蕾姑姑本來已經準備好要結婚了,但到了最後一刻婚禮告吹。然而不知為什麼,他就是想不起剛剛還在他腦中的準新郎的怪名字。為了避免自己的頭腦習於健忘,他告訴自己:「除非我想起剛才已經到嘴邊的名字,不然我不接電話。」電話響了七聲後才停下來。當再度響起時,卡利普正在回憶準新郎帶着叔叔和大哥來家裡提親的情形——發生在如夢一家人搬回伊斯坦布爾的前一年。電話又停了,當它下一次響起時,天已經暗了,辦公室里的家具變得灰濛濛的。卡利普還是想不出他的名字,但他不寒而慄地記起他當天穿的怪異鞋子。那人臉上有一顆感染東方癤[1]而長出的疣。「這些人是阿拉伯人嗎?」爺爺想知道,「荷蕾,你真的想嫁給阿拉伯人嗎,嗯?你和他到底是在哪裡認識的?」偶然碰到,就這麼一回事!晚上七點左右,卡利普離開空無一人的辦公大樓,在路燈下閱讀一位想改名的客戶的文件,這時他才想起準新郎的怪名字。當他走向開往尼尚塔石的共乘小巴站牌時,他心裡想,這個世界實在太廣大了,塞不進任何一個人的記憶庫里。當他朝位於尼尚塔石的公寓樓走去時,他心想,人類從各種偶然中淬取意義……

公寓樓坐落在尼尚塔石的一條僻巷裡。荷蕾姑姑、瓦西夫和艾斯瑪太太住在其中一戶,梅里伯伯和蘇珊伯母(之前還有如夢)住在另一戶。或許別人不會稱它為僻巷,因為畢竟它離大馬路、阿拉丁商店還有街角的警察局只隔三條街,走路五分鐘就到。但是,如今居住在僻巷公寓裡的親戚們,以前曾在大馬路上的「城市之心」公寓遠遠地看着這棟僻巷公寓的轉變——從泥土地變成灌溉菜園,變成碎石子路,之後又改成柏油路——而始終沒多加留意。對他們而言,他們建造了公寓樓房的大馬路是最最有趣的了,其他沒有一條路可堪作為尼尚塔石的中心。他們的精神世界與地理世界相輔相成,從很早以前開始,他們心裡就已認定「城市之心」公寓處於中心的位置[2],即使他們隱約察覺跡象,知道他們最後會把房子逐層賣掉,搬離這棟荷蕾姑姑所謂「睥睨全尼尚塔石」的大樓,並退居到別處幾間寒酸的出租公寓裡。等他們搬進這棟位於他們內心憂鬱角落的荒涼樓房後,最初幾年他們總是把「僻巷」二字掛在嘴邊,也許是為了誇大他們遭遇的不幸,藉此互相怪罪,仿佛抓住一個絕不會失誤的大好機會。穆哈默德·沙必特·貝(爺爺)過世前三年,他從「城市之心」公寓搬進僻巷住宅的第一天,坐在絲絨扶手椅上望街道——如今這張椅子在新的公寓裡,以新的角度面向窗戶,不過,它仍以舊角度(好像在舊房子裡)面對擺放收音機的笨重支架——大概是受到搬運家具的馬車前面那匹瘦巴巴的老馬所啟發,他說:「是吧,我們下馬,改騎驢。很好,祝好運!」然後他扭開收音機。收音機上面,已經擺上了狗的雕像,趴在針織的布墊上睡覺。

那是十八年前的事。此刻,晚上八點,商店全都打烊了,只剩下花店、乾果店和阿拉丁商店還開着。一陣輕柔的雪水從天而降,穿透漫天的汽車廢氣和火爐煤灰,滲過空氣中的煤炭和硫磺氣味。然而,當卡利普看見公寓裡的老舊燈光時,他心中有一股感覺,仿佛關於這棟樓房和公寓的記憶遠超過十八年。重點不在於巷道的寬度,或新樓房的名稱(他們從來不曾使用),也不是它的位置,而是他們好像自從遠古以來就一直住在彼此的樓上樓下。卡利普爬上始終散發同一股氣味的樓梯(根據耶拉風靡一時的專欄,他分析這股氣味混合了公寓樓房樓梯間的臭味、濕水泥味、發霉味、油炸味和洋蔥味),他腦中閃過等一下他預期會出現的景象和場面,像個不耐煩的讀者般,迅速翻過他熟讀多次的一本書:

現在是八點,我將會看到梅里伯伯坐在爺爺的舊扶手椅上,重讀他從樓上帶下來的報紙,感覺好像他在樓上還沒看過似的,似乎「同樣的新聞在樓上看和在樓下看相信會有不同的解釋」,或者似乎「我可以趁瓦西夫把它們剪下來之前再看一遍」。我想像那雙可憐的拖鞋,掛在我伯伯躁動不安的雙腳尖端,一整天啪啪作響,它正以童年時的強烈煩躁和不耐煩朝我痛苦地大喊:「我好無聊,得做點什麼;我好無聊,得做點什麼。」我將會聽見艾斯瑪太太的聲音,荷蕾姑姑為了不讓任何人妨礙自己盡情炸酥餅,把她趕出廚房,所以她只好到外面來擺餐桌,她嘴裡叼着無濾嘴的寶服煙(比起以前的葉尼·哈門煙,味道差遠了),一邊問房間裡的人:「今天晚上幾個人吃飯?」好像她真的不知道答案而其他人知道似的。我將會察覺蘇珊伯母和梅里伯伯之間的沉默,他們分別坐在收音機兩旁,就像爺爺和奶奶以前那樣,對面是爸和媽。過一陣子,蘇珊伯母會充滿希望地轉向艾斯瑪太太,問道:「今晚耶拉會來嗎,艾斯瑪太太?」然後梅里伯伯會一如往常地接口:「他從來不懂得多花一點腦筋,從來不會。」然後爸爸很得意自己比梅里伯伯來得中庸且有責任感,有能力為侄兒辯護,他會愉快地宣布自己讀了耶拉最新一篇專欄。單單替侄兒反駁自己的哥哥他還覺得不夠得意,接着,他會在我面前刻意炫耀,提出一些適當的「正面」評論,讚美耶拉的文章探討了國家問題和生活危機。要是耶拉在場,聽見這一席話,他一定會馬上反唇相譏。我看見媽媽點頭表示贊同(媽,至少你別卷進這是非!),並附和爸爸(因為她認為自己有義務替耶拉辯護,以為解釋「不過他其實心地善良」便可化解梅里伯伯的憤怒)。我也將忍不住白費力氣地問:「你們讀過他今天的專欄了嗎?」深知他們就算再花一百年,也無法像我一樣了解並喜愛耶拉的文章。接着我會聽見梅里伯伯說,儘管很可能他手上的報紙正好翻到有耶拉專欄的那一頁,「今天幾號?」或「他們現在要他每天寫,是嗎?沒有,我沒看到!」然後爸會說:「不過我不欣賞他對總理罵髒話。」而媽會丟出一句模稜兩可的話:「就算我們不認同作者的意見,我們也必須尊重他的人格。」讓人搞不清她是在替總理、爸爸還是耶拉辯護。受到現場模稜兩可的氣氛的激勵,蘇珊伯母會提起香煙和煙草的話題:「他對邪惡、無神論與煙草的看法,讓我想起法國人。」接着,我會趁梅里伯伯和艾斯瑪太太慣常的口角升溫之前離開房間。仍舊不確定到底要替多少人擺碗盤的艾斯瑪太太,抓住桌布的兩角一揮一甩,像鋪一張大床單似的,讓桌布的另一端飛起來,然後隔着嘴裡吐出的煙霧望着桌布落下來,平整利落。「艾斯瑪太太,你知不知道你的煙加重我的氣喘!」「那麼,你自己先戒煙啊,梅里先生!」廚房裡一片霧氣迷濛,充滿麵團、融化的白奶酪和油炸的氣味,看起來像是有個巫婆正費力用她的大鍋煮魔法藥(她用布蓋着頭免得頭髮沾油)。忙着炸千層酥的荷蕾姑姑會說:「別讓別人看到。」然後猛然往我嘴裡塞一塊熱騰騰的千層酥,好像在賄賂我,要我給她特別的關懷、愛,甚至一個吻。當疼痛的淚珠滾下我的眼眶時,她會問:「太燙了?」而我甚至說不出「太燙啦!」我將離開廚房,走進爺爺奶奶的房間。他們曾在這個房間裡,裹着藍色棉被,度過無數失眠的夜晚,我和如夢曾一起坐在藍棉被上,聽奶奶教我們繪畫、數學和閱讀。他們死後,瓦西夫與他寶貝的金魚搬進了這間房。我將在這兒看到瓦西夫和如夢,兩個人盯着金魚瞧,或是翻閱瓦西夫的剪報收藏,而我會加入他們。一如往常,如夢和我會像小時候那樣好一陣子不講話,仿佛刻意掩蓋瓦西夫又聾又啞的事實,然後用我們自己發明的手語比劃交談,為瓦西夫演出一幕我們不久前在電視上看到的老電影。或者,如果我們這幾個星期都沒有看到任何值得回放的電影,我們就會從總是讓瓦西夫興奮莫名的《歌劇魅影》中選一場戲,巨細無遺地扮演,好像我們才剛看過似的。過一會兒,比任何人都容易受感動的瓦西夫轉身到一旁,或是回到他的寶貝金魚旁邊,留下如夢和我四目相視。那時我將會問你,自從今天早上我就沒再見到的你,自從昨天晚上我就沒再面對面說話的你,「你好嗎?」而你,一如往常,回答:「噢,還好。」我會停頓一下,仔細思索你話語中有意無意的弦外之音,藏起自己空虛腦海中的翻騰思緒。這一次,也許,我會假裝自己不知道你並沒有在翻譯你說總有一天會進行的懸疑小說,反而一整天慵懶地翻閱那些我始終沒有能力閱讀的舊書,我會問:「你今天做了什麼?」我將會問你:「如夢,你今天做了什麼?」

耶拉曾在另一個專欄里寫道,小巷公寓樓的天井裡瀰漫着睡意、大蒜、黴菌、石灰水、煤炭和油炸的氣味,和之前的配方稍有出入。按門鈴前,卡利普心想:我要問如夢,今天傍晚打了三個電話給我的人是不是她。

荷蕾姑姑打開門,問道:「怎麼!如夢在哪兒?」

「她還沒來嗎?」卡利普說,「你沒打電話給她嗎?」

「我打了,可是沒人接。」荷蕾姑姑說,「所以我以為你會告訴她。」

「也許她在樓上,在她父親家。」卡利普說。

「你伯伯和其他人都已經在樓下了。」荷蕾姑姑說。

他們沉默了一會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