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城堡 - 第2章

奧爾罕·帕慕克

我們停在寧靜的海面上,等着土耳其船隻靠近船側。我回到自己的艙房,把東西歸位,仿佛不是在等待將改變我整個人生的敵人,而是等候前來探訪的友人。接着,我打開小行李箱,翻尋書本,沉浸在了思緒里。打開一本我在佛羅倫薩花大價錢購買的書時,我的眼眶盈滿了淚水。我聽到了外邊傳來的哀號聲,來來往往的急促腳步聲。我腦子裡想着的是一會兒就會有人從手中把這本書奪走,但我不願想這件事,只是思考書里的內容,仿佛書中的思想、文句及方程式中有着我所害怕失去的所有過往人生。我輕聲念着隨意看到的文句,仿佛在吟誦祈禱文。我拼命想把整本書銘刻在記憶中,這樣當他們真的來了,我就不會想到他們,也不會想到他們將帶給我怎樣的苦難,而是記起自己過去的模樣,有如回想我欣喜誦記的書中雋言。

那些日子裡,我是一個全然不同的人,甚至母親、未婚妻和朋友稱呼我的名字也不一樣。有一段時間,我仍時不時會夢見那個曾經是我的男子,或者說我現在相信是我的男子,然後汗流浹背地醒來。記憶中的那個人已經褪色,就像早已不存在的國度,或者像從未存在過的動物,又或者像那些令人難以置信的武器一樣,其色彩夢幻般虛無飄渺。當時,他二十三歲,在佛羅倫薩和威尼斯研讀過「科學與藝術」,自認懂得一些天文學、數學、物理和繪畫。當然,他是自負的。對於在他之前別人所做過的一切,他都不放在眼裡,嗤之以鼻;他毫不懷疑自己會有更好的成就;他無人能敵;他認為自己比任何人都更聰明、更具創造力。簡單地說,他是個普通的年輕人。這個與摯愛的人談論他的激情、他的計劃以及這個世界和科學,並把未婚妻崇敬自己視為理所當然的年輕人,其實就是我。當我必須為自己編造一個過去,而想到這一點時,我感到痛苦。但是,我這樣來安慰自己:有朝一日會有一些人耐心地看完我現在所寫的一切,他們會了解,那個年輕人不是我。而且,或許這些耐心的讀者會像我現在所想的那樣,認為這位在讀着他的珍貴書籍之際放棄自己人生的年輕人,他的故事會從它中斷的地方繼續。

土耳其水手登上我們的船時,我把書放進行李箱,走了出去。船上爆發了大混亂。他們把所有人都趕到了甲板上,將大家剝得精光。我心中一度閃過趁亂跳船的念頭,但又猜想,他們可能會在我身後射箭,或是抓我回來立刻處死,況且我也不知道我們離陸地還有多遠。起初沒人找我麻煩。穆斯林奴隸解開了鎖鏈,欣喜呼喊,一群人立刻對曾鞭打他們的人展開報復。他們很快就在艙房找到了我,衝進來把我的財物搶了個精光,翻找行李箱搜尋黃金。當他們拿走一些書和我所有的衣服,而我苦惱地翻着遺下的幾本書時,有人抓住了我,將我帶到一名船長面前。

我後來得知,這位待我不錯的船長,是改變了宗教信仰的熱那亞人。他問我是做什麼的。為了避免被抓去划槳,我馬上聲稱自己具有天文學和夜間航行的知識,但沒什麼效果。接着,憑着他們沒拿走的解剖書,我宣稱自己是醫生。當他們帶來一名斷了手臂的男子時,我說自己不是外科醫生。這讓他們大為不快,正當他們要把我送去划槳時,船長看到了我的書,問我是否懂得化驗尿和號脈。我告訴他們我懂,因此我既避免了去划槳,也拯救了我的一兩本書。

但這項特權讓我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其他被帶去划船的基督徒,馬上恨我入骨。如果可以的話,夜裡他們會在囚禁我們的牢房殺掉我,但他們不敢,因為我非常迅速地和土耳其人建立了關係。而我們懦弱的船長遭到了火刑處死。那些曾鞭打奴隸的水手,則被割下耳鼻,放上木筏任其漂流,作為一種警告。我用常識而非解剖學知識治療的幾名土耳其人,在他們的傷自行復元之後,大家都相信了我是醫生。即使那些因嫉妒心而告訴土耳其人我根本不是醫生的人,晚上也在牢房要我治傷。

我們以壯觀的儀式開進了伊斯坦布爾。據說,年幼的蘇丹也在看着我們。他們在每支桅杆上升起了自己的旗幟,並在下面倒掛上我們的旗子、聖母馬利亞的肖像及十字架,讓地痞流氓們朝上面射箭。接着,大炮射向天際。和日後那些年我懷着哀傷、厭惡及歡欣的複雜心情從陸地上觀看的許多儀式一樣,這個典禮持續了很長時間,甚至有人都被曬昏過去了。接近傍晚時分,我們才在卡瑟姆帕夏下了錨。他們用鏈條銬住我們,讓我們的士兵可笑地前後反穿盔甲,把鐵箍套在了我們船長和軍官們的脖子上,並且耀武揚威、喧囂地大吹從我們船上拿走的號角和喇叭。我們被帶往皇宮來到蘇丹面前。城裡的人們成群結隊地站在街頭巷尾,興致勃勃、好奇地看着我們。蘇丹隱身在我們目光未及之處,挑出他的奴隸,並把這些蘇丹奴隸與其他人隔開。他們把我們送到加拉塔,關進了沙德克帕夏的監獄。

這個監獄是個悲慘的地方。在低矮、狹小、潮濕的牢房中,數百名俘虜在骯髒之中腐爛。我在那裡遇到了許多人,得以實習我的新職業,而且真的治癒了其中一些人,還為守衛開了些治背痛或腿疼的處方。所以,我在這裡受到與其他人不同的待遇,獲得了一間有陽光的囚室。看到其他人的遭遇,我試着對自己的境遇心懷感激。但一天早晨,他們把我和其他犯人一起叫醒,要我外出勞動。我抗議說自己是醫生,有醫藥及科學知識,卻換來一頓訕笑:帕夏的庭園要增高圍牆,需要人手。每天清晨,太陽還未升起,我們就被鐵鏈銬在一起帶出城。搬了一整天的石頭之後,傍晚我們依舊被銬着跋涉返回監獄。我心想,伊斯坦布爾的確是美麗的城市,但是人在這裡必須是主人,而不是奴隸。

然而,我仍然不是尋常的奴隸。現在我不只照料獄中衰弱的奴隸,也給其他一些聽說我是醫生的人看病。我必須從行醫所得中拿出一大部分,交給把我帶到外面的奴隸管事和守衛。靠逃過他們眼睛的那些錢,我得以學習土耳其語。我的老師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人家,掌理帕夏的瑣事。看到我的土耳其語學得很快,他非常高興,還說我很快就會成為穆斯林。每次收學費他都扭扭捏捏的。我還給他些錢,讓他替我買食物,因為我決心好好照顧自己。

一個霧氣瀰漫的夜晚,一位管事來到我的牢房,說帕夏想見見我。懷着驚訝與興奮的心情,我立即打理好了自己。我心想,一定是家鄉的闊綽親戚,或者是父親,也可能是未來的岳父,為我送來了贖金。穿過大霧,沿着蜿蜒狹窄的街道行走,我覺得仿佛會突然回到自己的家,或者如大夢初醒,見到我的家人。或許,他們還設法找人來當中介讓我獲釋;或許,就在今夜,同樣的濃霧中,我會被帶上船送回家。但進入帕夏的宅邸後,我明白了,自己不可能如此輕易獲救。那裡的人走路都是躡手躡腳的。

他們先把我帶進一處長廊等待,然後引領我進入其中一個房間。一個和善的瘦小男子蓋着毛毯,舒展着身子躺在一張小睡椅上,一個孔武有力的魁梧男子站在他的旁邊。躺着的男人就是帕夏,他招手示意我近身。我們談了話。他問了一些問題。我說自己學過天文學、數學,還有一點工程學,也有醫學知識,並且治療了許多病人。他不斷問我問題,當我正打算告訴他更多的事時,他說,我能這麼快學會土耳其語,必定是個聰明人。他說起自己有個健康上的問題,其他醫生束手無策,聽到關於我的傳聞後,希望讓我試試。

他開始描述自己的問題,我不由得認為這是一種只會侵襲世上惟一一位帕夏的罕見疾病,因為他的敵人以流言欺騙了神。但是,他抱怨時聽上去只是呼吸急促。我仔細詢問,聽了聽他的咳嗽聲,然後去廚房找了些材料,製作了薄荷口味的綠含片。我也準備了咳嗽糖漿。由於帕夏害怕被人下毒,所以我先在他面前啜飲一小口糖漿,吞下了一粒含片。他告訴我,我必須悄悄地離開宅邸返回監獄,小心不要被人看見。後來管事解釋說,帕夏不希望引起其他醫生的嫉妒。第二天我又去了帕夏宅邸,聽了聽他的咳嗽聲,並給了同樣的藥。看到我留在他掌心的那些色彩鮮艷的含片,他高興得像個孩子。走回牢房時,我祈禱他能夠儘快康復。翌日吹起了北風,溫和涼爽,我想即使自己沒有意願,這樣的天氣也將利於改善健康。但卻沒有人來找我。

一個月後,我被再次召喚,同樣正值午夜。帕夏精神奕奕地自行站起。我很寬慰地聽見,他在斥責一些人時呼吸仍舊順暢。見到我,他很高興,說自己的病已經痊癒,我是個良醫。帕夏問我想要什麼回報。我知道他不會馬上放我回家,因此,我抱怨自己的牢房,還有獄中的處境。我解釋說,如果是從事天文學、醫學或者科學工作,我對他們會更有用處,但是沉重的勞役讓我精疲力竭,無法發揮長處。我不知道他聽進去了多少。他給了我一個裝滿錢的荷包,但大部分都被守衛們拿走了。

一星期後的一個晚上,一名管事來到我的牢房,要我發誓不企圖逃跑後,他解開了我的鎖鏈。我仍被叫出去工作,但是奴隸工頭現在給了我較好的待遇。三天後,那名管事給我帶來了新衣服,我知道我已得到了帕夏的保護。

我仍會在夜間被召至不同宅邸。我為老海盜的風濕症、年輕水手的胃痛開藥,還替身體發癢、臉色蒼白或頭痛的人放血。有一次,我給一個口吃的僕人之子一些糖漿,一周後他就開始張口說話了,還朗誦了一首詩給我聽。

冬天就在這樣的情況下過去了。春天到來時,我聽說數月沒有召見我的帕夏,現在正帶艦隊在地中海。夏季炎熱的日子裡,注意到我的絕望與沮喪的人對我說,我實在沒有理由抱怨,因為我靠行醫賺了不少錢。一名多年前改信伊斯蘭教並結了婚的前奴隸勸我不要逃跑。他說,就像留着我一樣,他們總會留下對他們有用的奴隸,始終不會允許他們回國的。如果我跟他一樣,改信伊斯蘭教,可能會為自己換來自由,但也僅此而已。我覺得他說這些只是想試探我,所以告訴他,我無意逃跑。我不是沒有這個心,而是缺乏勇氣。所有逃跑的人都未能逃得太遠,就被抓了回來。這些不幸的傢伙遭受鞭打後,夜間在牢房替他們的傷口塗藥膏的人,就是我。

隨着秋天的腳步接近,帕夏和艦隊一道回來了。他發射大炮向蘇丹致敬,努力想像前一年一樣鼓舞這座城市,但他們這一季顯然不如人意,只帶回了極少的奴隸關進監獄。後來我們得知,威尼斯人燒掉了他們六艘船。我找尋機會和這些大多是西班牙人的奴隸說話,希望得到一些家鄉的訊息,但他們沉默寡言、無知又膽怯,除了乞求幫助或食物,無意開口說話。只有一個人引起了我的興趣。他斷了一隻手臂,卻樂觀地說,他有一位祖先遭遇了同樣的災難卻存活了下來,用僅存的手臂寫下了騎士傳奇。他相信自己會獲救,去做同樣的事情。後來的日子,當我編寫着生存的故事時,常憶起這個夢想活着寫故事的男子。不久,獄中爆發了傳染病,這不吉利的疾病最後奪去了逾半數奴隸的性命。這段期間,我靠着買通守衛保住了自己。

存活下來的人開始被帶出去干新的活。我並未加入。晚上他們談論着如何一路趕去金角灣頂,在木匠、裁縫與漆匠的監督下,干着各種手工活。他們製作船隻、城堡和高塔的紙模。我們後來得知,原來是帕夏要為他兒子娶大宰相的女兒舉行一場壯觀的婚禮。

一天早晨,我被傳喚至帕夏的宅邸。我到了大宅,想着可能是他呼吸急促的老毛病復發。他們說帕夏有事正忙,把我帶到一個房間坐下等待。過了一會兒,另一扇門打開,一個約比我大五六歲的男子走了進來。我震驚地看着他的臉,立刻感到恐懼不已。

2

我和進屋男子的相似程度令人難以置信!我竟然在那裡……這是躍入我心中的第一個想法。就好像有人在戲弄我,從我方才進來的門對面的那扇門裡,再次帶我入內,然後說,聽着,你應該像這樣,你應該像這樣進門,手和胳膊應該這樣擺動,應該這樣看着坐在屋裡的另一個你。當眼神交會,我們彼此致意。但是,他看來一點也不驚訝。因此,我判定他其實不是那麼像我。他留着鬍子,而且我似乎已經忘記自己的臉長啥樣了。當他坐下來面對着我時,我想起自己有一年沒照鏡子了。

過了一會兒,我剛才走過的那扇門又開了。他被叫了進去。等待期間,我想這必定只是出自混亂心智的想像,而不是一個精心設計的玩笑。因為那些日子裡我一直在幻想,我回家了,受到了大家的歡迎,他們將立刻釋放我;或是我其實仍睡在船上的艙房裡,所有這一切只是一場夢——類似這類慰藉人心的想法。我幾乎要認定這也是其中一個白日夢了,只是栩栩如生,或者說是個訊號:一切將突然改變、重回原來狀態。就在這時,門開了,我被傳召入內。

帕夏起身,站在模樣和我相似的男子身邊。他讓我親吻了他的衣衫下擺。當他向我表示問候時,我想要說說自己在獄中的苦難,以及希望回國的想法。但他連聽都沒聽。帕夏說,似乎記得我對他說過,我有科學、天文學及工程學的知識,那麼,我是否知道關於射向天空的煙火及火藥的事?我馬上回答知道。但當我看着另一名男子的眼神時,剎那間,我懷疑他們為我準備好了陷阱。

帕夏說,他籌劃的婚禮將無與倫比,會讓人準備一場煙火表演,但它必須相當與眾不同。以前蘇丹誕生時,一名如今已經去世的馬耳他人和玩火魔術師們一起準備了一場表演。那位面貌和我相似的人——帕夏只簡單地稱他為「霍加」,意指「大師」——也和他們一起幹過,對這些事務略知一二。帕夏認為我可以協助他,說我們能彼此互補。如果表演出色,帕夏會給我們獎勵。我覺得時機已經成熟,便大膽地提出我希望回國。帕夏問我,來到這裡之後,是否和女人睡過覺。聽到我的回答後,他說,如果連那種事都不做,那自由對我又有何用?他說着守衛用的粗俗言語。而我看起來肯定很傻乎乎的,因為他爆出了笑聲。然後,他轉向他稱為「霍加」的我的相像人:由他負責。我們隨之離開了。

上午時分,當我走向與我相似之人的家時,我以為自己沒有什麼可以教他的。但是,他的知識顯然不比我強。此外,我們的看法都一樣:調配出好的樟腦混合物是整個問題的關鍵所在。因此,我們所要做的就是仔細備妥按比例與分量調配的實驗性混合物,在蘇爾迪比的高大城牆附近向夜空發射,再觀察推衍出結論。當工人點燃我們準備的火箭時,孩子們帶着敬畏的眼神觀看着,我們則站在陰暗的樹下,焦慮地等待結果——數年後,我們在白天測試那個不可思議的武器時,也是這樣的情景。後來有些實驗在月光下進行,有些則在漆黑的夜裡。我用一本小冊子記下觀察結果。天亮前,我們會回到霍加面朝金角灣的房子,仔細討論實驗結果。

他的屋子很小又有壓迫感,平凡乏味。房子大門在一條彎曲的街道上,這條街被一道骯髒的水流弄得泥濘不堪,而我一直未能找到這道水流的源頭。屋內幾乎沒有家具,但每次進屋,我總有一種緊迫的感覺,並被奇怪的憂慮感淹沒。或許,這種感覺是源自這名男子:他在監視我,似乎想從我這裡學到點什麼,但還不確定那是什麼。他要我叫他「霍加」,因為他不喜歡和祖父有同樣的名字。由於我不習慣坐在沿牆排列的低睡椅上,所以站着和他討論我們的實驗,有時煩躁地在屋內來回踱步。我相信霍加享受這個情景。只需借着油燈的微弱光芒,他便能盡情地坐着觀察我。

當我感受到他看着我的目光時,我感到更加不自在,因為他並未察覺我們的相像。我曾幾度認為,他其實發現了,只是假裝沒有,就好像他正在玩弄我,正在我身上從事一個小小的實驗,獲取我不明白的一些訊息。因為開始幾天,他總是那樣端詳着我,仿佛在學些什麼,而他學得愈多,就愈好奇。但是,他似乎有點猶豫是否要採取下一步行動,進一步深究這種奇怪的知識。就是這種懸而未決讓我感到壓迫,使這棟房子如此令人窒息!確實,我從他的遲疑中得到些許信心,但是這並未讓我安心。有一次我們討論實驗時,還有一次他問我為何仍未改信伊斯蘭教時,我發覺他正悄悄地試着把我引進某種爭論之中,所以我忍住了。他察覺到了我的壓抑,我知道他因此看不起我,這種想法讓我生氣。那段日子,我們兩個達成一致的問題可能就是:我們互相輕視。我克制住自己,心想如果我們能毫無意外地成功交出煙火表演,他們或許會准許我返鄉。

一天晚上,一支煙火成功飛升到不尋常的高度。受到鼓舞,霍加說,有一天他會製造出可以飛到像月亮那麼高的煙火,惟一的問題是找出適當的火藥比例,並且鑄造出能容納這個混合物的匣子。我說,月亮可是非常遠。他卻打斷我說,他和我一樣清楚這件事,但它不也是離地球最近的星球嗎?當我承認他說的沒錯時,他並沒有如我預期的那樣放鬆心情,反倒變得更加激動,只是沒再說什麼。

兩天後的午夜,他重提這個問題:我怎麼能這麼確定月亮是最近的星球?或許,我們都被某種視力的錯覺給欺騙了。那是我第一次和他談及我學過的天文學,並且簡單地向他解釋托勒密的宇宙誌原理。我發現他很感興趣地聽着,卻不願說出任何可能顯現好奇心的話。我談完不久,他說,他對巴特拉姆尤斯也略有所知,只是那並未改變他認為可能有一個星球比月球還近的想法。直到凌晨,他都在談着這樣一個星球,仿佛已取得其存在的證據。

第二天,他把一份翻譯得很糟糕的手稿塞到我的手裡。儘管我的土耳其語不好,但還是能看明白。我認為它並不是《天文學大成》一書的內容摘要,而是根據該內容摘要改寫成的。只有星球的阿拉伯名字引起了我的興趣,但我當時實在沒有心情為此感到興奮。見我反應冷淡,而且很快把書放到了一旁,霍加覺得很生氣。他為這本書花了七枚金幣,他說我惟一該做的就是拋卻我的自大,翻開書埋首研讀。我像個聽話的學生,再度打開這本書,耐心翻閱了起來。這時我看到一幅簡略的圖表。圖中的星球是粗糙繪製的球體,依照與地球的關係來安排位置。雖然球體的位置正確,繪製者對眾星球的順序卻一無所知。接着,我注意到月球與地球之間的一顆小星球。略微仔細審視,從頗為清晰的墨汁可以看出,它是後來才加進手稿的。看完整份手稿後,我把它還給了霍加。他告訴我,他會找到這顆星球的,神情一點都不像是在開玩笑。我一言不發。隨即產生了沉默,這種沉默讓他和我都感到煩躁。由於我們再也沒能製造出高飛到足以引出天文學對話的另一支煙火,也就沒有再重提這個話題。我們小小的成功仍只是一個巧合,對於它的神秘,我們沒能作出解答。

但是,就火焰的熾烈與明亮程度來說,我們取得了非常好的效果,而且也明白了這項成功的秘訣。霍加在伊斯坦布爾眾藥草店中逐一搜尋,在其中的一家找到了一種連店家也不知道名字的藥粉。我們認為這種可以產生超高亮度的微黃粉末,是硫磺與硫酸銅的混合物。後來,我們把各種可能增強亮度的物質,與這種粉末混合,卻頂多得出一種咖啡色調的棕色,以及幾乎無法區分的淡綠色。根據霍加的說法,這樣就已經非常好了,已經是伊斯坦布爾前所末見的了。

我們在慶典第二晚進行的表演也是如此,大家都說非常好,甚至包括背着我們密謀的對手。得知蘇丹從金角灣遠岸抵達觀看時,我非常激動、緊張,害怕出差錯而導致必須再等許多年才能回家。接令開始演出時,我作了禱告。首先,為了歡迎來賓並宣布表演開始,我們發射了直入天際的無色煙火,隨後立即展開我與霍加稱為「磨坊」的圓圈表演。伴隨驚人的轟隆爆炸聲浪,天空旋即變成紅色、黃色和綠色。甚至較我們預期的更美麗。煙火飛着飛着就划起了圓圈,旋轉再旋轉,驟然靜止地懸浮在空中,把附近地區照得亮如白晝。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又回到了威尼斯,是那個第一次觀看煙火的八歲男孩,只為自己新的紅外套被哥哥穿走而不開心。哥哥的外套在前一天打架時被撕破了,他穿着我當晚不能穿也發誓永遠不會再穿的排扣紅外套。天空的煙火與外套的顏色一樣紅,也跟外套上搭配的紐扣一樣鮮紅。對哥哥來說,這件外套太緊了點。

接着,我們展開稱為「噴泉」的演出。火焰從五人高的架台開口噴涌而出,站在遠岸的人們應該有觀賞了噴流火焰的好景色。當煙火自「噴泉」口發射而出,他們一定和我們一樣興奮,而且我們無意讓他們的興奮之情消退:金角灣上的木筏開始移動,先是紙模的城樓和要塞在煙火穿過城垛之後起火,燃起熊熊火焰——他們說這是用來象徵前幾年的勝利。當他們放出我被俘虜那年的船隻模型時,其他船隻以傾泄的煙火攻擊我們的船。我再次領略了一下自己成為奴隸的那個日子。船隻着火沉沒時,兩岸響起「真主,哦,真主!」的呼聲。接着,我們逐一放出火龍。火焰從它們巨大的鼻孔、血盆大口及尖突的耳朵里噴出。我們讓火龍彼此戰鬥,跟我們計劃的一樣,剛開始它們都無法打倒對方,我們自岸邊發射火箭,把天空染得更紅。待天空略微轉暗,木筏上的人員轉動絞盤,火龍開始緩緩升上天際。此刻大家敬畏地尖叫着。就在火龍展開激烈戰鬥彼此攻擊時,木筏上所有的煙火齊射,我們置於火龍內部的燈芯同時引燃,整個場景如同我們期望的,變成了一個燃燒的地獄。聽見附近一個孩子的尖叫與哭泣聲,我知道我們成功了。他的父親目瞪口呆地望着懾人的天空,忘了男孩的存在。我想,我終於可以獲准返鄉了。就在這時,我稱為「惡魔」的怪物乘着一艘清晰可見的黑色木筏,滑行進了地獄。我們在上面綁了許多煙火,讓人擔憂整個木筏會不會連同我們的人員一起飛上天空,但一切都在按計劃進行。戰鬥的火龍燃燒殆盡消失於天際之時,「惡魔」突然隨着燃放的煙火飛撲空中。火球從爆炸身軀的各部分散落,在空中隆隆作響。想到我們使整個伊斯坦布爾都陷入了恐怖之中,我興高采烈。我同樣也感到害怕,因為我似乎終於找到勇氣,開始做人生中真正想做的事。在那個時刻,身處哪個城市好像不再重要。我希望那個惡魔飄浮空中,徹夜對人群灑下火焰。它開始左右搖擺,最後伴隨着兩岸狂喜的呼喊,飄落在金角灣中,沒有危及任何人。沉入水裡時,它仍能噴湧出火花。

第二天上午,就和童話中一樣,帕夏通過霍加送來了一袋黃金。他對表演非常滿意,但覺得「惡魔」的勝利有點奇怪。我們又表演了十個晚上。白天我們修復燒壞了的模型,策劃新的表演,並讓人帶來獄中的俘虜裝填火箭。一晚,十袋火藥在一名奴隸臉上爆開,他的雙眼都瞎了。

婚禮慶典結束後,我沒有再見到霍加。遠離這個不斷觀察我的古怪男子的探究眼神,着實讓我自在許多,但這並不意味着我不會想着和他一起共度的興奮時光。回國後,我會告訴所有人關於這個和我長得極為相像、卻從不提及這種相似的人。我待在牢房裡,看護病人打發時間。聽到帕夏召見時,我感到一股近乎快樂的戰慄,急速趕往。他先是敷衍地誇獎我,說大家都很滿意這次的煙火表演,大家也都非常開心,說我很有才華,等等。突然間,他說,如果我成為穆斯林,他馬上會讓我自由。我大為震驚,我變傻了,我說自己想回國,甚至傻乎乎、結結巴巴地提到母親和未婚妻的事。帕夏仿佛沒有聽見我的話,只是重複剛剛說的語句。我沉默了一會兒。不知為何,我想起了小時候認識的一些懶惰的窩囊男孩,那些仇恨父親、反抗父親的孩子們。當我說我不會放棄自己的信仰時,帕夏大發雷霆。我回到了監獄。

三天後,帕夏再次召見了我。這次他心情很愉快。我還沒作出決定,因為無法確定改變信仰是否能有助於我逃脫。帕夏問了問我的想法,並說會親自安排我和當地的美麗女子成婚。趁着一時的勇氣,我表示自己不會改變信仰。帕夏稍稍有些驚訝,說我是笨蛋——畢竟,我身邊沒有什麼人,會讓我恥於說出自己改變了信仰。接着,他介紹了一下伊斯蘭教。說完之後,他又送我回了獄中。

第三次造訪時,我並未被帶到帕夏面前。一名管家詢問我的決定。或許我會改變主意,但不會是因為一名管家問我!我說還沒準備好放棄自己的信仰。這名管家抓住我的手臂,帶我下樓交給了另外一個人。那是一個高大的男子,瘦得有如我經常夢見的人。他架起了我的胳膊,就像在溫柔地幫助一位衰弱的病人。他把我帶到了庭園一角,又有人來到了我們身邊,這個人有着龐大的身軀,真實到不像會出現在夢中的人一樣。兩人在一處牆邊停下,捆住了我的雙手,其中一人還帶着一把不太大的斧頭。他們說,帕夏已下令,如果我不成為穆斯林,就要立即被斬首。我呆住了。

我想,或許沒那麼快。他們同情地看着我。我一言不發。過了一會兒,正當我對自己說,千萬別再問我時,他們真的又問了。突然間,我的宗教似乎成了一種可以輕易為之獻身的東西。我很看重自己,也像那兩名一再強迫我改變信仰的男子那樣憐憫起自己來了。試着思考別的事情時,眼前浮現出了我從我家面朝後花園的窗子所看到的景色:桌上一隻鑲嵌珍珠母貝的盤子中放着桃子與櫻桃,桌子後方有一張墊着稻席的睡椅,上面放着與綠色窗框同樣顏色的羽毛枕頭。更遠處,我看見有一隻麻雀棲息在橄欖與櫻桃林間的井邊。一架鞦韆被用長索掛在胡桃樹高枝底下,在似有似無的微風中輕輕擺盪。當他們再次詢問我時,我說,我不會改變信仰。那裡有一個樹樁,他們要我跪下,把腦袋擱在上面。我閉上了眼睛,但接着又睜開了。其中一人舉起了斧頭。另一人說,或許我已後悔自己的決定。他們把我拉了起來,說我應該再想想。

他們一邊讓我重新考慮,一邊在樹樁旁邊的地上挖坑。我心想,他們可能馬上就要把我埋在這裡;除了懼怕死亡,我還感受到被埋葬的恐懼。我告訴自己,等他們挖好墓穴朝我走來,我就會決定心意。但他們只挖了一個淺坑。那一刻,我覺得喪命於此是一件極其愚蠢的事。我覺得自己可以變成穆斯林,但我沒有時間下決定。如果能回到監獄,回到終於開始習慣了的可愛的牢房,我可以徹夜不眠地思考,天亮前就可以作出改信伊斯蘭教的決定,但不是現在這樣,不是馬上。

他們突然抓住我,推我跪下,把頭放上樹樁。我看見有人飛快地穿過了樹林,嚇了一跳——我,蓄着鬍子,腳不着地地在那兒悄悄地走着。我想喊這個穿過林子的我自己的影子,但頭被壓放在樹樁上,喊不出來。我心想,這與睡覺並無不同,於是放鬆自己,等待着。背上與頸後傳來一陣寒戰,我不想思考,但頸子上的涼意讓我繼續思索。接着,他們拉我起身,嘟嚷着帕夏一定會很生氣。解開我的雙手時,他們斥責我說,我是真主和穆罕默德的敵人。他們把我帶回了官邸。

帕夏讓我親吻了他的衣服下擺後,對我進行了一番安慰。他說,因為我不為求生而放棄信仰,所以他開始喜歡我了。但沒過多久卻開始叫嚷咆哮,說我的頑固毫無道理,而且伊斯蘭教是更優秀的宗教等等。他愈罵愈氣,說原已決定要處罰我。接着他說,他對某人有承諾,我明白,是這個承諾讓我免於原本可能遭受的災難。從他所說的話中,我覺得他承諾的對象是個怪人,而最終我才明白那個人就是霍加。接着,帕夏突然說,他已經把我當成禮物送給了霍加。我茫然地看着他。帕夏解釋道,我現在是霍加的奴隸。他給了霍加一份文件,現在霍加有權決定要不要給我自由,從此刻起,他可以任意處置我。帕夏離開房間走了。

他們告訴我,霍加也在官邸,在樓下等着我。於是我明白了,在庭園林間看到的人就是他。我們走着回到了他家。他說,從一開始他就知道我不會放棄信仰。他甚至已經在家中為我準備好了一個房間。他問我餓不餓。死亡的恐懼仍留駐在我身上,我吃不下任何東西,但是,我還是咽下了幾口他放在我面前的麵包及酸乳。在我嚼麵包時,霍加開心地看着我。他看着我的愉快表情,猶如農夫餵着自己剛從市集買下的好馬,一邊想着未來它會為自己做的所有事情。我老想着這樣的神情,一直到他忘記了我的存在,埋首自己宇宙誌理論的細節,以及設計打算送給帕夏的時鐘。

後來他說,我以後要教他一切,為此他才請求帕夏把我送給他,而且只有這樣,他才會還我自由。幾個月之後,我才了解到這所謂的「一切」是什麼。這「一切」就是所有我在社會學校和宗教學校里學到的一切,也就是我的國家所教授的所有天文學、醫學、工程學、科學!包括隔天他要僕人去我的牢房取回的書本中記載的一切,所有我曾經聽聞與見識的事,所有我對於河流、橋樑、湖泊、洞穴、雲、海的看法,地震及雷電成因……午夜時,他又補充說,星辰與行星才是他最感興趣的東西。月光從敞開的窗戶流泄進來,他說,我們起碼必須找到關於月球與地球之間那個行星是否存在的確切證據。當我不禁以一個整天在死亡邊緣打轉的男子的疲憊眼神,再次注意到我們之間令人膽怯的相似時,霍加逐漸不再使用「教」這個字眼:我們將一起探索,一起發現,一起進步。

就這樣,像兩個有責任感的學生,即使沒有大人在家透過龜裂的門聆聽,仍能認真做功課,我們坐下來開始研習,宛如兩個好兄弟。剛開始,我覺得自己像是願意複習舊的功課以幫助懶惰小弟趕上進度的好心兄長,而霍加則表現得像個努力證明兄長其實並沒比自己多懂多少的聰明男孩。對他而言,我們之間知識的差距,不過就是他從我牢房搬來並排放在一個書架上的書本數量,以及我所記得的書籍內容。憑着驚人的勤奮與聰慧的心智,六個月內他就對意大利語有了基本的領悟,後來更是繼續精進。這段時間,他還讀完了我所有的書,並且要我向他複述了我所記得的一切。此時,我再也不比他優秀了。可是,他表現得就像自己早就有比書本更自然、更深奧的知識。他自己也認為書里的知識大多不足取。六個月之後,我們不再是一起念書、一起進步的同伴。提出想法的人是他,我只會提醒某些細節來協助他,或是幫助他複習他已經知道的東西。

他常常在晚上發現這些我大多已經忘懷的「想法」,那時距離我們吃完隨意湊合的晚餐已經很久,街區里所有的燈火已經熄滅,周遭一切事物都已沉浸在寂靜之中。每天早上他會到兩個街區外的清真寺附屬小學教書,另外每星期有兩天前往我不曾去過的遙遠地區,造訪一處清真寺計算禮拜時間的計時室。其餘時間,我們不是為晚間的「想法」作準備,就是追尋這些想法。當時,我仍抱有希望,相信自己可以很快回國。此外,對於那些興趣不大的「想法」,我認為與他爭論細節只會延緩回家的時間,所以從未直接和霍加唱反調。

我們就這樣度過第一年,埋首於天文學,努力為那個想像中的行星找出存在或不存在的證據。霍加花大價錢從佛蘭芒進口鏡片製作瞭望遠鏡。但當他用望遠鏡、觀測儀與圖表工作時,卻忘了這個行星的問題,而涉入更深奧的難題。他說他要探討一下巴特拉姆尤斯對於星球的排列問題,但我們並未對此進行討論。他說着,而我只是聽着。他說,相信行星懸掛在透明的天體上是很愚蠢的,也許有某種東西在那裡支撐着它們,比如說一種無形的力量,或許是一種引力。接着,他提出地球可能像太陽一樣,也是繞着某種東西轉動,而所有星球或許都繞着我們對其存在一無所知的天際中心在轉動。後來,他宣稱自己的思想會比巴特拉姆尤斯更包羅萬象。為了創造出更廣泛的宇宙誌理論,他研究了一堆新觀察到的星星,提出了許多新的概念用以排列出新的天體體系:或許月球是繞着地球轉動,地球繞着太陽轉動,或許那個中心是金星。但他很快就厭倦了這些理論。後來,他說,現在的問題不在於提出這些新的理論,而是要讓這裡的人們了解星球及其運動。這件事他會從帕夏開始,但我們卻得知薩德克帕夏已被流放到了艾爾祖魯姆。人們都在說他卷進了一個失敗的陰謀。

等待帕夏結束流亡返回的那幾年裡,我們進行了一項學術論文研究。霍加要撰寫博斯普魯斯海峽潮流的成因,為此我們花了數月觀察潮汐,頂着刺骨的冷風,漫步在懸崖上眺望海峽。兩人帶着各種容器走下山谷,測量流入海峽的水流溫度及流向。

我們曾在帕夏的要求下,前往離伊斯坦布爾不遠的城鎮蓋布澤三個月,替他關照一些事。此時,蓋布澤各清真寺不一致的禮拜時間引發了霍加的新想法:他要製造一個可以精準顯示禮拜時間的時鐘。就是在這個時候,我教給了他什麼才是真正的桌子。當我把這張木匠根據我指示的尺寸製造出來的家具帶回家時,一開始霍加並不高興。他把它比喻成四隻腳的棺材,說它不吉利,後來卻開始習慣這些桌椅。他說這使他更好地思考與書寫。我們必須回伊斯坦布爾,為鑄成與落日弧度一致的橢圓形祈禱鍾找尋裝備。回程時,我們的桌子就放在驢背上,一路跟着我們回到了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