吟誦關中 - 第2章

陳忠實

  隊列里有人忍不住失聲偷偷笑了。

  「都『胡日鬼』些啥事?」司令煞有介事地問,又故作調侃地答,「耍水上樹逮老鼠嗎?」

  突然爆起一片鬨笑,那個士兵不好意思地歪了歪頭,斜睨司令一眼,低下頭去了。司令用關中西府岐山扶風一帶的口音說「傻(耍)深(水)上世(樹)逮老失(鼠)」,自己也在眾口鬨笑聲中悠悠地笑了,拍了拍士兵的肩膀,表示友好。

  司令又盯住一個濃眉大眼方臉的士兵,尚未開口,那士兵抖抖身子挺挺肩膀,舉手行一個軍禮,鏗鏘有勁地開口自報家門:

  「報告孫司令,我是蒲城人。」

  司令稍一愣怔,眨了眨眼:「你是楊軍長的老鄉。」隨之揚起頭,面對士兵,提高嗓門說:「蒲城出忠臣哪!咱們西北軍的楊軍長,我不用介紹大家都知道了,現在不光咱陝西人,全中國都知道楊虎城將軍的忠肝義膽。蒲城還出過一個忠臣叫王鼎,在清廷大堂上扯住皇帝的龍袍,不許退堂不准離朝,非要皇上答應不簽割地賠銀的賣國條約……懸樑自盡了。王鼎尸諫皇上,死忠;楊將軍兵諫,大忠。」

  會場頓時一片肅然。

  「你們知道不知道蒲城為啥出忠臣?」司令問,頓了頓,便自解奧秘,「人說蒲城包括整個渭北水硬土硬,長出來的麥子,稈兒硬麥芒也硬,麥子磨出來的麵粉也是性硬,這樣的麥子養起來的男人女人能不硬氣嗎?」

  一片驚乍神秘的噓嘆。

  司令轉過頭,再把眼睛盯住了蒲城籍士兵,誠懇地問:「你是自願來的,還是他們硬拉來的?」

  「自願來的。」士兵答,回落成軟軟的口氣。

  「老實說,甭害怕。」

  「自願真是自願。」士兵說,眼色就露出羞怯來,「俺爸收了招兵人給的三塊銀元。俺爸不要,招兵的人硬塞……拿了銀元還算不算自願?」

  「算!」司令說,「那是我定的招兵規矩,你爸收下了就對了。你爸要是不收那三個銀元,你還當不上我的兵哩!」

  會上響起動情的啊啊啊的聲音,繼之爆起一片掌聲。司令更踏實自信自己的招兵規定。負責徵召這個新兵團的堂兄告訴司令,因為軍費不足,他把自家三十畝好地賣掉了,用賣地款送給應徵兵員的家庭。

  司令仍然對着蒲城籍士兵問:「你剛才一開口稱孫司令,你怎麼知道我姓孫?」

  士兵不在意地笑着說:「大家都知道你姓孫。我在村里就知道你姓孫。滿蒲城人都知道俺楊軍長把兵交給你帶了……」

  「你知道我的名字嗎?」

  「知道。」

  「叫啥?」

  士兵低下頭,不吭聲,一臉難色。

  「說,我的名字叫個啥?」

  士兵仍然低着頭,臉憋紅了。

  「叫!大聲叫!讓全團都能聽見。」

  士兵突然直起脖子,牛一樣大吼:「孫——蔚——如——」

  司令拍了拍蒲城士兵的肩膀:「你知道我為啥要叫你叫響我名字?記住,叫響我的名字你在心裡也就立誓,將來準備接手我這個軍長我這個司令。敢不敢?」

  「不敢。」

  「要敢。」司令轉過臉。對着新兵團,「你們都要敢立此誓,都要記住。」

  司令又瞅住了一位紅撲撲臉膛的士兵。這個士兵效仿蒲城籍士兵行禮之後自報家門:「長安人。」

  「長安哪一方?」

  「灞橋。」

  「灞橋?」司令一瞬驚喜,「哪個村?」

  「圖書村。」

  「你知道孔從洲嗎?」

  「孔從洲是橋梓口村的,現在是你的獨立旅長,西安逮……時——」士兵不敢說出「蔣」字,遲疑一下就跳過去了,「孔從洲是西安城防司令。你是豁口村人,離俺圖書村不過十里。灞橋人都知道你和孔旅長……」

  司令笑笑:「你還真知道不少事。家裡都有啥人?」

  「俺媽俺爸,俺婆俺爺,倆哥一個妹子。」

  「你媽能捨得你當兵?」

  「俺媽哭哩!俺爸把俺媽訓(斥)住了。」

  「你爺呢?」

  「俺爺聽俺爸的主意。」

  「這不是顛倒了禮教嗎?」

  「俺爺說俺爸主意正。」

  「你婆呢?婆跟孫子比兒子還親嘛!」

  「俺婆心寬,走時還叫我念她教的口曲兒呢!」

  「啥口曲?念一念,讓我和大夥聽聽。」

  士兵清清嗓子,大聲誦念起來:

  啥高鑰

  山高袁

  沒有娃的心高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