梆子老太 - 第2章

陳忠實



春夜短暫。景榮老五和梆子媳婦親親熱熱睡過一夜之後,第二天一大早爬起來,就趕往渭北彈棉花去了。梆子媳婦不會紡線織布的缺點,他連提說一句也沒有。

半月後,下過一場透雨,他趕回家來,該當收墒糖耙留作棉田的空閒地了。河川里楊柳泛綠,麥苗返青,路旁和田埂上,野草萌生了。

從河川的土路上望過去,溝坡下的三角窪地上,一個穿紅襖的女人,叉開雙腿,踩在耱上,一手牽着套繩,一手抓着黃牛尾巴,正在景榮老五家那塊待播棉籽的空地上耱耙哩!那姿勢,灑脫得完全像個熟練的莊稼把式。景榮老五驚呆了,遠遠地瞧着他的不善長針線活計的梆子媳婦,心裡一熱,快步奔過去了。

「你……」奔到地頭,景榮老五心裡湧起一股男子漢的豪壯感情,「你歇下!讓我耱——」

梆子媳婦嗔笑着,故意顯示似地響亮地喝斥一聲黃牛。黃牛加快了蹄腳移動的速度,在景榮面前停下來。她裝出嗔怪的神氣:「你剛走半月,又跑回來做啥?」

「我要是知道你會耱地……」他笑着,憨厚地笑着,「我怕曬得墒缺了。」

「單是為收墒棉田嗎?」

「晤……」

「棉田誤不了,你現在放心走……」

「你……」

媳婦瞧瞧四野,靜寂無人,猛然摟住他的脖子,親了一口,暢快地笑着,又跳到耱耙上,扯動套繩,吆着黃牛走了。她自如地站立在耱耙上,任黃牛拽着她前進,她扭腰移腳,保持着身體的平衡,忽然轉過頭來,甜甜地笑着:「你就坐那歇着,你走了遠路……」

他完全可以心地踏實地串游到更遠的鄉村里去彈棉花,掙錢了,不必操心家裡那三五畝薄地的莊稼作務了!她倒是有這一手長處!

轉眼三年過去了,新媳婦變成了舊媳婦。雖然免不了梆子老太的稱謂,但誰也再無興趣去看她的臉長臉圓了,似乎倒成了一個親切的稱謂;即使她不會女兒針線也早已成為過時的新聞,會像男人一樣作務莊稼亦被眾人司空見慣,不足為奇了。她像一片普通的樹葉夾生在綠葉之中,完全溶合在梆子井村的女人窩裡,生活着。

這時候,不知誰家女人終於把奇異的眼光從她的臉上轉移到腰裡——沒有鼓起來的跡象,任何一位新娘子被抬到梆子井村的任何一座莊稼院門樓下,少則一二年,多則三四年,那新媳婦就會在奶下吊着個娃娃,在村巷裡出出進進。梆子老太過門五個年頭了,腹部平平。一個可怕的流言悄悄地又是迅速地傳播——景榮老五家的梆子媳婦不開懷!

母親早已擔着這份心。她心裡焦急,擔憂,又不便於直問,直到這個傳言灌進她的耳朵,才決計不讓兒子景榮常年在外鄉攬工彈棉花了。寧可日月過得更清苦些,但願小院裡早日聽到新生命的第一聲啼哭。

景榮老五順從地回到梆子井,把彈花弓掛到牆上去了,只是在臨近村莊裡做點零活兒,晚上趕回家來,和他的梆子女人廝守在一起。整整一年過去了,沒有任何令人欣喜的徵象出現,一切已不再是秘密。

他終於忍不住:「你身子有啥毛病嗎?」

她難為情地低下頭:「我感覺好好的嘛!」

一家人開始張羅給她治病,母親頂操心了。景榮請來十里堡鎮上的老中醫先生,又拿出一石麥子,把錢全部買成大包小包的中藥,由老母親親手熬成湯水,灌進她的喉嚨,卻仍不見有絲毫的變化。莊稼人是寬厚的,熱心的,一當證實景榮婆娘確鑿不抓養娃娃的不幸時,全都變得異常熱心關照了,不斷地有這家和那家的女人踏進小院來,神秘地向景榮一家舉薦靈方妙藥,單方驗方。紅公雞肉啦,公豬肉的藥引啦,外加三五樣怪癖的中藥啦,老母親已經開始內心惶恐,日夜操心彈花匠家的後繼人大事了。凡有推薦,盡皆一試,不怕花費銅元和麻錢,催促已經有點不大耐心的兒子,到處搜尋購買藥物。

而她呢?無論把什麼靈丹妙藥吃進去,仍是依然故我,毫無變化。老母親急得束手無策,對一切藥物神醫漸漸失去信心,最後引着媳婦,到近處遠處的神廟古寺,求拜起娘娘神靈施子賜福……

她的腰似乎更細,臀部也尖削起來,眼皮和嘴唇更薄了,燕翅骨愈加突出,更趨像一隻梆子了。

十餘年過去了,景榮老五不能不接受這個既成的事實,遵照母親辭別這個家院時的臨終囑咐,抱養了別人一個女孩子,繼之又抱養了一個男娃娃……總不能絕後哇!

兩個不是親生的兒女和他們組合成一個新的家庭。這時候,胡景榮和他的梆子女人,從他們滿意又不滿意的生活里揚起頭來,聆聽一個陌生的名詞:解放了……

二、「盼人窮」

由於土地的重新分配,由於徹底乾淨地廢除吸吮莊稼人骨髓的苛捐雜稅,由於人民政府頒布發展生產的政令,由於提倡男女平等,尊重女權,由於風調雨順……梆子井解放後三四年間發生了——首先是經濟上隨之是精神上——驚人的變化。一幢幢新瓦房在荒園空院中撐起來了,一匹匹高腳牲畜從十里堡集鎮上牽回村莊裡來了,一個個光棍後生喜盈盈娶回新媳婦來了。梆子井村前的河川里,時時可以聽見莊稼漢子粗聲豪氣的「亂彈」調兒。

景榮老五更是雄心勃發。他對老婆不能生兒育女早已死心,抱養的一雙兒女填補了精神上和感情上的缺憾,重要的是新的生活時時刻刻在激發他大幹一場的雄心。做夢也想不到的好世道呀!不怕財東欺侮,不怕土匪打家劫舍,不怕拉兵賣壯丁,不怕軍馬草料捐稅……景榮老五心裡說,莊稼人現時還操什麼閒心呢?啥啥兒閒心也不用操念了!

只有一樣:勞動生產,過好日月!在這樣好的世道里,誰要是過不好日月,還弄得缺衣少吃,就不會引人同情反而要遭到唾罵了。

他分得一畝坡地,半畝水田,連同自家的土地算一起,有五畝地了。他把這五畝旱地和水田的莊稼,完全放心地交給梆子老太去務弄,自己重操舊弓,幾乎一年四季都串游在熟悉的渭河北岸的棉花產區的鄉村里。「嘣嘣嘎——嘣嘣嘎——」光滑的棗木彈花弓,在他懷裡彈出流水般的音樂。直到他的腰包脹滿,才在夏秋兩季收穫和播種的時月趕回梆子井村來。他心裡有自己的算盤:先攢錢,後置買土地,人民政府的紙制鈔票,再不用擔心貶值羅!一般莊稼人手裡有錢了,總是急於買地。他不急,想想吧,他買下的土地稍一多,梆子老婆就務弄不過了,就要把他的手腳拴到土地上去了,很難出門彈棉花掙錢了。他要攢錢,先蓋一座三合院瓦房,住得寬敞舒服,再不必擔心陰雨天漏雨滴水了。等到養子長得能扶犁耕地的時候,置田買地,那時他將是一戶殷實的莊稼院的主人了。

「各家有各家的打算,咱有咱的計劃。」景榮老五把他與眾不同的打算,給梆子老太亮了底兒,自信地說,「你只管給咱把家管好,我在外鄉彈棉花就放心了,甭看人家做啥!」

第二天,留下一厚迭人民幣,交給梆子老太去保存,他背起彈花弓,雄赳赳地走出家門,又走出梆子井了。

收割麥子以前的漫長的春季里,小河川道兩岸的鄉村里,呈現着農閒時月的和諧景象。鋤罷麥子以後,田間就沒有什麼大的活路了,棉花種得很少,整地花不了多少工夫,男人們各自尋找掙錢的門路,進城做工或者串游到外鄉賣手藝去了。女人們從紡車下忙到織布機上,準備一家人夏季的衣服和拆洗已經脫下的棉衣棉褲。整個梆子井村,紡車嗡嗡叫,織機夸噠響,和諧而又優雅的農家三月。

梆子老太終於沒有學會紡線和織布的技能。阿婆在世時,忙着領她到遠處近處的山神古寺里去求神乞子,沒有心思教她坐在紡線車前或織布機上學習紡線織布的興趣了。

阿婆去世以後,她只好學會了簡單的縫補手藝,勉強可以給景榮老五和抱養的兒女縫製針腳粗放(式樣更談不上了)的衣褲。她家的棉花,只好花工錢請旁的女人紡成線,再織成布,好在景榮老五一身好力氣,彈花掙得不少錢,彌補了這個虧缺。

新社會所展示出的新的生活秩序,給梆子井村所有的莊稼人幾乎無一例外地帶來了好處。經濟上開始翻身,人權上再不受保長和財東的欺侮了,梆子井村那幾個活得頂窩囊的莊稼人,也敢於走到村當中的大槐樹下,笑吟吟地說閒話了。而僅僅在兩年以前,這個大槐樹下的這塊顯眼的位置,是保長和財東的領地,窮人們望一眼也要腿腳發抖的。

好了,而後初晴不能下地幹活的時候,莊稼人聚集到大槐樹下來,說笑逗趣偏閒話,下棋「糾方」「狼吃娃」,盡興地玩了。

所有別人能得到的好處,梆子老太和她的男人景榮老五也都得到了。可是……梆子老太不能生兒育女的缺憾卻是無法解除的。雖然養子和養女已經高過膝頭,毫不生分地喚爹叫娘,總不能融化她心裡的那一塊冰土地帶。雖然阿婆已經過世,她依然忘記不了阿婆領她求神乞子路上的那種怨恨的眼光,令人寒心啊!雖然景榮老五現在雄心勃勃地掙錢發家,她卻忘不了他在那幾年間對她的冷漠和鄙視。她和人不一樣呀!從她對自己也失去生育的信心以後,就自覺低人一頭了!她在屋裡和丈夫、阿婆說話,有一種無法克服的理屈氣短的心情;在村里和老婆婆或小媳婦們說話,也是有一種無法排除的不如人的感覺啊!

這一年春天,發生了一件不尋常的事。

河灣鄉許鄉長到梆子井村來,在村長胡長海的陪同下,親自召開了梆子井村的村民大會,選舉勞動模範。男人們圍坐在大槐樹的東側,女人們圍坐在大槐樹的西邊。婦女們扭扭捏捏,梆子老太則自覺地站在更遠一點的地方。不料,快嘴二嬸第一個發言,就提出了梆子老太,女人們紛紛表示同意了。解放後政府提倡男女平等,要把婦女從鍋頭、炕邊解放出來,有好些女人聽了只是笑笑,仍然心甘情願地在鍋頭和炕頭周圍打轉轉,解放不了自己。可梆子老太早在解放前就和景榮老五平等了,一樣推糞,一樣挑水,一樣叉開雙腿站在耱耙上,抓住牛尾巴耱地……梆子老太當選婦女們的勞模,是當之無愧的。

「黃桂英同志,不簡單哩!」鄉長問清楚梆子老太的真名實姓,當着全村女人們的面,大聲感慨地說,「舊社會婦女受三從四德的層層壓迫,出門不敢揚頭,進門不敢大聲說話,整天圍着鍋頭轉。黃桂英同志能打破束縛,參加田間生產勞動,真箇不簡單哩……」

女人們紛紛把眼光朝梆子老太投射過來,驚奇的,羨慕的,盯得梆子老太不好意思了。她低下頭,臉熱了,心在咚咚地跳。許鄉長的話像一把火塞進她的胸膛,全身都熱烘烘的了。阿婆在世時,沒有當面說過她什麼好話,寡言少語的景榮老五也很少誇獎過她。許鄉長——河灣鄉十里八村的一鄉之長啊,這樣的大人物在眾人面前誇獎她,她簡直承受不了這樣的意料不到的光榮呀!

「大家要向黃桂英學習!」許鄉長向梆子井的所有到會的婦女號召說,「男子漢能辦到的事,婦女也能辦到——黃桂英同志已經做出榜樣了。」

梆子老太揚起頭,許鄉長的粗壯的聲音在大槐樹下飛揚,男人和女人們揚着頭,聽許鄉長要他們向她學習的話。晚霞是明麗的,照在樹梢、房脊上,天空多麼藍啊!

「你要發揚成績,起帶頭作用。」許鄉長側轉過身來,瞧着她,「帶動全體婦女,積極生產!」

梆子老太發覺整個會場裡那麼多男人和女人的眼光,都隨着許鄉長的眼光集中到她的臉上來了,像突然面對無數隻強烈的燈光,不由地低下頭……

許鄉長臨走給村長胡長海安排了幾項工作,其中有一項照顧烈軍屬和孤寡老人的事,村長把它吩咐給梆子老太了,讓她發動幾個年輕姑娘和媳婦,給這些需要關照的人掃屋,擔水,拆洗被褥。她受到村長的重用,滿心喜歡地吆集起一幫年輕姑娘和媳婦,熱熱火火幹起來了。那時既不要工錢,也不知道記工分,完全是義務勞動,鄉親情誼。解放了,人和人之間更加親熱了。

剛剛乾了一晌,後晌沒有人來了。梆子老太挨家沿門去傳呼,一個個姑娘媳婦們不是躲開就是吱唔搪塞過去。梆子老太有點傷心,這個「帶頭作用」不好發揮哩……她終於從旁人口裡得知,那些姑娘和媳婦,全是被親娘老子或阿婆禁斥在屋裡,不能出門了。

原因呢?少跟那個不生養的假婆娘在一起,那是災星!似乎梆子老太不生育的缺陷也會傳染給她們的女兒和媳婦,可怕!

這真是太可怕了!梆子老太身上的熱勁兒一落千丈,氣得渾身顫抖。怎麼辦?給人家軍屬和孤寡戶拆洗的被褥,現在還晾曬在繩子上,後晌縫不起來,晚上讓人家裝老虎嗎?「帶頭作用」得不到稱讚,反要招人罵了。她去找村長,說明了原委,委屈得簡直要淌眼淚了,胡長海一拍桌子,也生氣了。這個梆子井村的第一個加入共產黨的唯物主義者,強烈地感到了封建迷信思想的濃厚包圍,鼓勵黃桂英說:「甭灰心喪氣!有共產黨撐腰。咱能打倒地主、保長,封建腦瓜還怕破不開嗎?我跟你一起去動員……」

給軍屬和孤寡老人的被褥總算在天黑睡覺之前縫好了。梆子老太回到自家屋裡,抱着女兒痛哭起來了,眼淚像冒泉一樣傾瀉出來,浸濕了女兒的衣襟。阿婆死了,梆子井村這麼多的女人,還是用阿婆的那種眼光盯她哩!許鄉長大聲豪氣表揚她的話,並沒有改變她在她門心目中的位置,還說什麼向她學習哩!

她哭得傷心極了。淚水終於流完了,沉重的腦袋裡重複着一句話:讓別人去「帶頭作用」吧!黃桂英帶不起頭呀!她的心裡卻是平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