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家小院 - 第2章

陳忠實





  日日夜夜在心裡掛牽着的日子,正月初三,給勤娃婚娶的這一天,在緊迫的準備,焦急的期待中來到了。明天——正月初三,寂寞荒涼了整整十八年的康田生的小莊稼院裡,就要有一個穿花衫衫,留長頭髮的女人了。他和他的兒子勤娃,無論從田野里勞動回來,抑或是到外村給人家打土坯歸來,進門就有一碗熱飯吃了。這個女人每天早晨起來,用長柄竹條掃帚掃院子,掃大門外的街道,院子永遠再不會有一層厚厚的落葉和荒草野蒿了,狐狸和貓豹子再也不敢猖獗地光臨了(有幾次,康田生出外打土坯歸來,在小院裡發現過它們的爪跡和拉下的帶着毛髮的糞便,令人心寒哪)!肯定說,過不了幾年,這個小院裡會有一個留着毛蓋兒或小辮的娃娃出現,這才算是個家哩!在這樣溫暖的家庭里,康田生死了,心裡坦坦然然,啥事也不必擔憂羅!

  鄉親們好!不用請,都擁來幫忙了。在小院裡栽樁搭席棚的,借桌椅板凳的,出出進進,快活地忙着。平素,他和勤娃在外的時間多,在屋的時間少,和鄉親鄉黨們來往接觸少。人說家有梧桐招鳳凰,家有光棍招棍光,此話不然。他父子一對光棍,卻極少有人來串門。他爺兒倆一不會耍牌擲骰子,二不會喝酒游閒。誰到這兒來,連一口熱水也難得喝上。可是,當勤娃要辦喜事的時候,鄉黨們還是熱心地趕來幫忙料理。解放了,人都變得和氣了,熱心了,世道變得更有人情風味了。

  今天是正月初二,丈人家的表兄表嫂吃罷早飯就來了。他們知道妹夫一個粗大男人,又沒經過這樣的大喜事,肯定忙亂得尋不着頭緒,甚至連勤娃迎親的穿戴也不懂得。勤娃自幼在他們屋裡長大,和娘老子一般樣兒。他們早早趕來為自己苦命早歿的妹妹的遺子料理婚事。

  康田生倒覺得自己無事可幹了。他哪裡也插不上手,只是忙於應付別人的問詢:斧頭在哪兒放着?麻繩有沒有?他自己此刻也不知斧頭扔到什麼鬼旮旯里去了。麻繩找出來的時光,是被老鼠咬成一堆的麻絲絲。問詢的人笑笑,乾脆什麼也不問,需要用的家具,回自家屋裡拿。

  康田生閒得坐不住,心裡也總是穩不住。老漢走出街門,沒有走村子東邊的大路,而是繞過村南坡梁,悄悄來到村東山坡間的一條腰帶式的條田上。那塊緊緊纏繞着山坡的條田裡,長眠着他的亡妻,苦命人哪!

  墳堆躺在上一台條田的楞根下,太陽曬不到,有一層表面變成黑色的積雪,馬鞭草、蒼耳、芨芨草、蒿子、枯乾的枝葉仍然保護着墳堆。叢生的積樹枝條也已長得胳膊粗了,快二十年了呀!

  康田生在條田邊的麥苗上坐下來,面對亡妻的墳墓,囁嚅了半天,說:「我給你說,咱勤娃明日要娶親了……」

  他想告訴親愛的亡妻,他受了多少磨難,才把他們的勤娃養育大了。他給人家打下的土坯,能繞西安城牆壘一匝。他流下的汗水,能澆灌一分稻子地。他在兵荒馬亂、疫癘蔓生的鄉村,把一個兩歲離母的勤娃抓養成小伙子,夠多艱難!他算對得住她,現在該當放心了……

  他想告訴她,沒有她的日月,多麼難過。他打土坯歸來的路上,不覺得是獨獨兒一個人,她就在他身旁走着,一雙憂鬱溫存的眼睛盯着他。夜裡,他夢見她,大聲驚喜地呼叫,臨醒來,炕上還是他一個人……

  四野悄悄靜靜,太陽的餘輝還殘留在源坡和藍天相接的天空,暮靄已經從南源和北嶺朝河川圍聚。河川的土路上,來來往往着新年佳節時月走親訪友姍柵歸來的男女。

  康田生坐着,其實再沒說出什麼來。這個和世界上任何有文化教養的人一樣,有着豐富的內心感情活動的莊稼漢子,常年四季出笨力打土坯,不善於使用舌頭表達心裡的感情了。

  再想想,康田生有一句話非說不可:「你放心,現在世事好了,解放了……」

  他想告訴她,康家村發生了許多亘古聞所未聞的嚇人的事。村里來了穿灰制服的官人,而且不叫官人叫幹部,叫同志,還有不結髮髻散披着頭髮的女幹部。財東康老九家的房產、田地、牲畜和糧食,分給康家莊的窮人了。用柳木棍打過他屁股的聯保所那一夥子惡人,三個被五花大綁着押到台子上,收了監。他和勤娃打土坯掙錢,掙一個落一個,再不用繳給聯保所了……

  他嘆息着:你要是活着,現時該多好啊!

  康田生發覺鼻腔有異樣的酸漬漬的感覺,不堪回想了,揚起頭來。

  揚起頭來,康田生就瞅見了站在身旁的兒子勤娃,不知他來了多久了。

  「我舅媽叫我來,給我媽……燒紙。」勤娃說,「我給我爺和我婆已經燒過了,現在來給我媽……」

  唔!真是人到事中迷!晚輩人結婚的前一天後晌,要給逝去的祖先燒紙告禱,既是告知先祖的在天之靈,又是祈求祖先神靈佑護。他居然忘記了讓勤娃來給他的生母燒紙,而自個卻悄悄到這裡來了。

  勤娃在墓堆前跪下了,點着了一對小小的漆蠟,插在墳堆前的虛土裡;又點燃了五根紫紅色的香,香煙裊裊,在野草和積樹的枯枝間繚繞;陰紙也點燃了,火光撲閃着。

  勤娃做完這一切,靜靜地等待陰紙燒完。他並不顯得明顯地難受,像辦普通的一件事一樣,雖然認真,卻不動情。康田生心裡立即躥起一股憎惡的情緒。想想又原諒自己的兒子了。他兩歲離娘,根本記不得娘是什麼模樣,娘——就是舅母!

  康田生看着閃閃的蠟燭,繚繞的香煙,陰紙躥起的火光,心裡涌動着,不管兒子動情不動情,他想大聲告慰黃泉之下的亡靈:世道變了。康家的煙火不會斷絕了。康田生真正活人的日子開始羅!祖先諸神,盡皆放寬心啊!



  勤娃臉上泛着紅光,處處顯得拘束。因為鄉村里對未婚男女間接觸的嚴格限制,直到今天,結婚的雙方連看對方一眼的機會也沒有過,使人生這件本來就帶着神秘色彩的喜事,愈加增添了神秘的色彩。平常寡言少語甚至顯得逆愣的勤娃,農曆正月初三日,似乎一下子變得隨和了,連那雙老是像恨着什麼人的眼睛,也閃射出一縷縷羞澀而又柔和的光芒。

  長輩人用手拍打他剃得乾乾淨淨的腦袋,表示親昵地祝賀;同輩兄弟們放肆地跟他開玩笑,說出酸溜溜的粗魯話,他都一概羞澀地笑笑,不還嘴也不介意。

  舅母叫他換上禮帽,黑色細布長袍,他順情地把借來的禮帽,戴在終年光着而只有冬季包一條帕子的頭上,黑細布長袍不合身,下擺直掃到腳面。無論借來的這身衣着怎麼不合身,勤娃畢竟變成一副新郎的裝扮了。

  按照鄉村流行下來的古老的結婚禮儀,勤娃的婚事進行得十分順利。

  勤娃完全暈頭昏腦了,他被舅家表哥牽着,跟着花轎和嗚哇嗚哇的吹鼓手,走進吳莊,到吳三家去迎親。吳三還算本順,沒有慣常轎到家門口時的講價還價。當勤娃再跟着伴陪的表兄起身走出吳三家門的時候,嗩吶和喇叭聲中忽閃忽閃行進的轎子,已經走到村口了。那轎子裡,裝着從今往後就要和他過日月的媳婦。

  回到康家村,女人和娃娃把他和蒙着臉的新媳婦一同擁進小小的廈屋,他一把揭去媳婦臉上蒙着的紅布,就被小伙子們擠到門外去了,沒有看清楚,只看見一副紅撲撲的圓臉膛,他的心當時忽地猛跳一下,自己已經眼花了。

  媳婦娶到屋了,現時就坐在小廈房裡,那裡不時傳出小伙子和女人們嘻嘻哈哈的笑鬧。所有親戚友人,坐過午席,提上提盒籠兒告別上路了,一切順順噹噹。只是在晚間鬧新房耍新娘的時候,出了一點不快的風波。

  勤娃和新娘被大夥擁在院子裡,小伙子們圍在他倆周圍,女人們擠在外圍,小院裡被擁擠得水泄不通。新婚三天裡不論大小,不管輩分,任何人有什麼怪點子瞎招數兒,盡都可以提出來,要新娘新郎當眾表演。這些不斷翻新花樣,幾乎帶有惡作劇的招數兒,不文明,甚至可以說野蠻,可是,鄉村里自古流傳不衰,家家如此,人人皆然。老人們知道,對於兩個從來未見過面的男女,鬧新房有一層不便道破的意思:啟發挑逗兩個陌生的男女之間的情慾。

  勤娃還不是了知這層道理的年齡的人。人家要他給新娘子灌酒,他做了,人家要新娘子給他點煙,他接受了。人家叫他「糊頂棚」,他遲疑了。

  勤娃知道,所謂「糊頂棚」,就是在舌尖上粘一塊紙,再貼到媳婦的口腔上齶里。他看過別人家耍新娘時這麼玩過,臨到自己,他慌了。

  有人打他的戴禮帽的頭。誰把禮帽一把摘掉了,光頭皮上不斷挨打。哄哄鬧鬧的吼聲,把小院吵得要抬起來了。有人把紙拿來了,有人扭他的胳膊了。他把紙粘在舌尖上,只挨到媳婦的嘴唇上……總算一回事了。

  一個新花樣又提出來:「掏雀兒」。要勤娃把一條手帕兒從新娘的右邊袖口塞進去,從左邊袖筒拉出來。他覺得,這比「糊頂棚」好辦多了。他則動手,新娘眼裡閃出一縷怨恨他的眼光。勤娃愣愣地想,這有什麼關係呢?於是就有人挾住新娘的兩條胳膊……勤娃的兩隻手在新娘胸前交接手帕的時候,他觸到了乳房,臉上轟地一熱,同時看見新娘羞得流出眼淚了。勤娃難受了,他此刻才意識到自己太傻了。

  「掏着雀兒沒?」

  「雀大雀小啊?」

  勤娃低下頭,羞愧得抬不起頭來,哄鬧聲似乎很遙遠,他聽不見了。

  他猛地抬起頭,摜下手帕兒,擠出人堆去了……

  忽地一下,人們「嘩」地一聲走散了,擁擠着朝門外走了,小伙子們罵着,打着唿哨,院子裡只留下新娘,呆呆地站在那裡。

  「啊呀,勤娃!你真傻!」舅母怨他,「鬧新房耍媳婦,都是這樣!你怎的就給眾人個攪不起?」

  「這娃娃!愣得很!」父親也惶惶不安,「咱小家小戶,怎敢得罪這麼多鄉黨?人家來鬧房,全是耍哩嘛!你就當真起來?」

  「去!快去!把鄉黨叫回來,賠情!」舅母說,「把酒提上去請!」

  「算哩。」舅舅說,「夸不過三日,笑不過三日。只要往後待鄉黨好,沒啥!明日,勤娃把酒提上,走一走,串串門,賠個情完事。」

  勤娃進了自己的新房,父親已經在小灶房裡的火炕上安息了,舅舅和舅母也安睡了。小院的街門和後門早已關嚴,喧鬧了一天的小院此刻顯得異常靜寂。

  媳婦坐在炕沿上,低眉頷首,臉頰上紅撲撲的,散亂的兩絡鬢髮垂吊在耳邊,新挽起的髮髻上,插着一支綠色的發針,做姑娘時被頭髮覆蓋着的脖頸白皙而細膩。勤娃早已把鬧房引起的不快情緒驅逐乾淨了。他不像舅母和父親那樣擔心失掉鄉黨情誼,他要保護他的媳婦不受難堪,鄉黨情誼能比媳婦還要緊嗎?屁!

  他坐在椅子上,說什麼呢?他找不到一個可以和她搭訕的話茬兒,而心裡卻想和她說說話兒。久久,他問:「你……冷不?」

  她頭沒抬,只搖一搖。

  「餓不餓?」

  她仍然搖搖頭。

  他又沒詞兒了。他想過去和她坐在一塊,摟住她的肩膀,卻沒有勇氣。

  「你怎麼……剛才就躁了呢?」

  她仍然沒有抬頭。

  「我……我看他們,太不像話!」他說,「怕你難受。」

  「你……傻!」她抬起頭來,愛撫地挖了他一眼,「你該當和他們……磨。你傻!」

  他似乎一下子醒悟了。他在村里也看過別人家鬧新房的場景,好多都是軟磨硬拖,並不按別人出的瞎點子做的,滑過去了。他沒有招架眾人哄鬧的能力……直杠人啊!「你傻!」新娘這樣說他,他心裡卻覺得怪舒服的。男人跟女人怎樣好呀?他猛地把媳婦摟到懷裡。

  「啊喲!」媳婦低低地一聲叫,壓抑着的痛苦。

  他放開手,媳婦的左臂吊着,一動不動。他把她的胳臂握斷了嗎?天啊,她是泥捏的呢,還是他打土坯練出了超凡出眾的臂力?他嚇壞了。

  「一拉一送。」媳婦把胳膊遞給他,「我這胳膊有毛病,不要緊的,安上就好。拉啊——」

  胳膊又安上了。他站在一邊,不敢動了。

  她卻在他眉心戳了一指頭:「你……傻瓜……」



  農曆正月里的太陽,似乎比以往千百年來所有正月里的熱量都要充足,照耀着秦嶺山下南源坡根的小小的康家村的每一座院落,勤娃家的小院——康家村里最陰冷荒涼的死角,如今也和康家村大大小小的莊稼院一樣,沐浴在和煦溫暖的早春的陽光下了。

  新婚之夜過去了,微明中,勤娃沒有貪戀溫適的被窩,爬起來,動手去打掃茅廁和豬圈了。籠罩在兩性間的所有神秘色彩化為泡影,消逝了。昨天結婚的冗繁的儀式中,自己的拘束和迷亂,現在想起來,甚至覺得好笑了。他把茅廁剷除乾淨,墊上干土,又跳進豬圈,把嗷嗷叫着的黑克郎趕到一邊,把糞便挖起,堆到圈角,然後再蓋上干黃土,這樣使糞便窩製成上等肥料,不致讓糞便的氣息漫散到小院裡去。

  做着這一切,他的心裡踏實極了。站在前院裡,他頓時意識到:過去,父親主宰着這間小院,而今天呢?他是這座莊稼院的當然支柱了。不能事事讓父親操持,而應該讓父親吃一碗省心飯羅!他的媳婦,舅母給起下一個新的名字叫玉賢,夫勤妻賢,組成一個和睦美滿的農家。他要把屋外屋內一切繁重的勞動挑起來,讓玉賢做縫補漿洗和鍋碗瓢勺間的家事。他要把這個小院的日子過好,讓他的玉賢活得舒心,讓他的老父親安度晚年,為老人和為妻子,他不怕出力吃苦,莊稼人憑啥過日月?一個字:勤!

  他拄着鐵杴,站在豬圈旁邊,欣賞着那頭體壯毛光的黑克郎,心裡正在盤算,今日去丈人家回門,明天就該給小麥追施土糞了,把積攢下的糞土送到地里,該當解凍了,也是他扛上石夯打土坯的最好的時月了。

  他回到院裡,玉賢正在捉着稻黍笤帚掃院子,花襖,綠褲,頭頂一塊印花藍帕子。他的心裡好舒服啊,呆呆地看着這個已經並不陌生的女人掃地的優美動作。怪得很啊!她一進這小院,小院變得如此地溫暖和生機勃勃。

  「勤娃!」

  聽見父親叫他,勤娃走進父親住的屋子,舅舅和舅母都坐在當面,他問候過後,就等待他們有什麼指教的話。

  「勤娃。」父親掂着煙袋,說,「你給人家娃說,早晨……甭來給我……倒尿盆……」

  勤娃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