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 - 第2章

陳忠實

  紅馬拽着犁杖踏進自家的地頭,鹿三把犁鏵插進土地,回過頭問:「種啥藥?我可沒種過。你說咋種?」嘉軒告訴他,還是像種麥子一樣要細耕,種子間隔一大犁或兩小犁溝溜下,又像種包穀一樣。為了撤播均勻,需得給種子裡摻上細土成細沙,因為種子太小太小了。鹿三吆喝紅馬排起來。一犁緊靠一犁,耕得比麥子的壟溝更精細。嘉軒看了看翻耕過的土壤又改變了主意:「先耕一遍,再耙耱一遍,把死泥塊子弄碎了,再開溝播種。現在這樣子下種不行。」經過夏天和秋天大水漫灌和收穫時的踩踏,粘性的黃泥土地嚴重板結,犁鏵上翻出大塊大塊的死泥硬塊,細小的種子頂不破泥塊就捂死在土層里了。鹿三禁不住問:「啥藥材嗎比麥子還嬌貴?」白嘉軒說:「罌粟。」白嘉軒說罌粟就跟說麥子包穀或者豌豆一樣平淡。鹿三就不再間。他不懂得罌粟,自己並不奇怪,幾百種中藥材里,他連十個藥名也記不清,罌粟想來也就不過是一種中藥,或者屬貴重稀欠一點罷了。

  太陽升上白鹿原頂一竿子高了,這塊一畝多點的土地耕翻完了,卸下犁具再套上鐵齒耙,白嘉軒扯着兩條套繩指揮吆喝着紅馬耙磨過一遍,地面變得平整而又疏鬆。鹿三又解下耙來再套上犁杖,在翻耕磨過的土地上開溝播種了。嘉軒每隔兩小犁,跟着鹿三的屁股溜下摻和着細土的種子,然後用長柄掃帚順着溜過種子的犁溝拖拉過去,就給那些細小嬌弱的罌粟種子覆蓋上一層薄土了。

  這時候,好多在田地里勞作的男人都立在遠遠近近的地方瞧着這主僕二人的奇怪舉動,怎的用掃場掃院的掃帚掃到犁溝里來了?莊稼漢對這些事興味十足,紛紛趕過來看看白嘉軒究竟搞什麽名堂。他們蹲在地邊,捏捏泥土,小心翼翼地撿起幾粒剛剛溜進壟溝的種子,在手心捻,用指頭搓,那小小的籽粒幾被捻搓淨了泥土,油光閃亮,像黑紫色的寶石。他們嘻嘻地又是好奇地問:「嘉軒,你種的啥莊稼?」嘉軒平淡地說:「藥材。」他們還問,「啥藥材?」嘉軒仍然像說到麥子包穀穀子一樣的口氣說:「罌粟喀!」

  大約過了十天,那一壟壟用掃帚漫過的犁溝里就有小小的綠色生命萌生出來,帶着羞法和偽弱的姿容呈現在主人的眼裡。也使白鹿材的莊稼人見識了罌粟。「唔!罌粟就這樣子?」「嗯!像芥茉,也像菜籽。」莊稼人的比喻總是恰當不過,罌粟的幼苗跟那嗆人鼻膜的芥茉的幼苗幾乎一般無二。如果白嘉軒說這是「鴉片煙」。他們準會驚得跌個跟斗,再也不會去跟什麽爛貨芥茉相比較了。為了防備冬天凍死,嘉軒和鹿三用牛車拉了一車麥秸草撒到壟溝里,蓋住了小小的幼苗。

  第二年春天,從被雨雪漚得霉朽污黑的麥秸稈下竄出綠翠晶寶的嫩葉來;清明過後開始拔節抽稈分出枝杈,更像芥末或者油菜的株形了;直到開花才顯出與後者的本質差別來。油菜和芥末是司空見慣的碎金似的黃花,而罌粟卻開出紅的白的粉紅的黃的紫的各色的花,五彩繽紛,花謝之後就漸漸長成一個墨綠色的橢圓的果實。

  過些時候,人們看見,白嘉軒和他家的長工鹿三,以及很少下地的母親,甚至身形相當笨重的妻子一齊到地里來了,用粗針或三角小刀刺破那些墨綠色的橢圓形果實,收刮下從破口裡流出來的粘稠的乳汁一樣的漿液。他們一家四口天天清早在微明時分出村下地,到太陽出來時就一齊回到屋裡,這似乎更增加了這種奇異的藥材的神秘色彩。誰也搞不明白收取那種乳白的漿液能治什麽病,只是互相神秘莫測地重複說:「那是罌粟。罌粟就是罌粟。藥嘛!」

  夜晚,嘉軒按照岳父的指點要領在小鐵鍋里熬煉加工這些漿液的時候,一股奇異的幽幽的香氣幾乎使他沉醉,母親白趙氏在裡屋的炕上也沉醉了,坐在灶間拉風箱的吳氏仙草也沉醉了。幽幽的香氣從四合院裡瀰漫開來。在四月溫柔的夜風裡擴散到大半個白鹿村,大人小孩都蹙着鼻孔貪婪地吸取着美好的空氣,一個個都沉醉了。那是一種使人一旦聞到便不能作罷的氣味,使人聞之便立即解脫一切心事沉疳而飄飄欲仙起來。第二天一早起來,在麻麻亮的街巷裡,莊稼漢們似乎恍然大悟過來,一遍又一遍地重複着:「罌粟就是鴉片。」

  白嘉軒把煉製加工成功的鴉片裝進一隻瓷罐,瓷罐裝在一條褡褳里,搭在肩上,坐在牛車裡進城去了。

  白嘉軒從山裡娶回來第七個女人吳仙草,同時帶回來罌粟種子。人們竊竊議論那個十分水色的女子會不會成為白嘉軒帶着毒倒鈎的球頭下的又一個死鬼,無論如何想不到也看不見他的藍袍底下的口袋裡裝着一包罌粟種子。他的岳父吳掌柜決定把女兒嫁給他的同時,順便把罌粟種子也交給了他。岳父說,他年初過商州下漢口時,花了黃貨才弄到手這包罌粟種子。他說山里氣候太冷,罌粟苗兒耐不過三九冰雪嚴寒,出外的白鹿原的氣候正好適宜。罌粟和麥子一樣秋末播種,來年麥收前後收穫,凡是適宜麥子生長的土地和氣候也就適宜種植罌粟。他強調說,它是專門為恩人自家買的,花黃貨也花。他教給他種植管護採收尤其是熬煉加工的方法,至於銷路那就根本不成問題了。無論是鄉下或是城鎮,有錢人或是沒錢人,普通百姓或是達官貴人,都在尋找這種東西。有人吸食,有人倒賣,藥鋪里更不用說有多少收多少。至於種植罌粟的好處和輝煌的前景,岳父吳長貴隻字不提。誰都知道這東西的份量,金子多貴鴉片就多貴。

  白嘉軒背着褡褳走進康復元中藥鋪,這是爺爺領着父親在盤龍鎮收購中藥材時建立的送貨點,互相信賴的關係已年深日久。他先報了爺爺的名字,接着報了父親的名字,最後報出岳父的名字,康復元的康掌柜專意接見了他,又指派夥計當下收購了鴉片,而且熱心地指出他煉製質量不高的技術性毛病,並告訴他火候的把握至關重要。白嘉軒說這是頭回試火,下回肯定就會弄得好些。他出門時心裡不覺往下一墜,褡褳裡頭裝的銀元比來時裝的那罐鴉片的份量沉重得多。

  連續三年,白嘉軒把河川的十多畝天字號水地全都種上了罌粟,只在漢原和原坡地里種植糧食。罌粟種植的巨大收益比鴉片的香氣更具誘惑。他在一畝水地里採收煉製的鴉片所賣的銀元,可以買回十幾畝天字號水地實地所能生產的麥子,十多畝天字號水地種植的罌粟的價值足以抵得過百餘畝地的麥子和包穀了。白嘉軒當然不會愚蠢到用那些白花花噹啷啷的銀元全部買成麥子。他把祖傳的老式房屋進行了徹底改造,把已經苔跡斑駁的舊瓦揭掉,換上在本村窯場訂購的新瓦,又把土坯壘的前檐牆拆除,安上了屏風式的雕花細格門窗,四合院的廳房和廂房就脫去了泥坯土胎而顯出清雅的氣氛了。春天完成了廳房和廂房的翻修改造工程,秋後冬初又接着進行了門房和門樓的改建和修整。門樓的改造最徹底,原先是青磚包皮的士坯壘成的。現在全部用青磚砌起來,門楣以上的部分全部經過手工打磨。工匠們盡着自己最大的心力和技能雕飾圖案,一邊有白色的鶴,另一邊是白色的鹿。整個門樓只保留了原先的一件東西,就是刻看「耕讀傳家」四字的玉石匾額。那是姐夫得中舉人那年,父親專意請他寫下的手跡。經過翻新以後,一座完整的四合院便以其惹人的雄姿穩穩地盤踞於白鹿村村巷裡。

  馬號是在第二年春天擴建的,馬號里增蓋了寬敞的儲存麥草和乾土的一排土坯瓦房;曬土場和拴馬場的周圍也用木板打起來一圈圍牆。紅馬又生下一頭棕紅色的騾駒,在新圈起來的曬土場上撒歡。

  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三五年間,白鹿原上的平原和白鹿原下的河川已經成為罌粟的王國。滋水縣令連續三任禁種罌粟,但罌粟的種植和繁衍卻仍在繼續。

  這年春天,正當罌粟綻開頭茬花蕾的季節,白鹿書院的朱先生站在妻弟新修的門樓下,欣賞那挺拔瀟灑的白鶴和質樸純厚的白鹿,以及自己題寫的「耕讀傳家」的筆跡。白嘉軒從門裡走出來,驚喜地禮讓姐夫到屋裡坐。朱先生卻說:「你把我寫的那四個字挖下來。」白嘉軒莫名其妙地楞住了。朱先生又說了一遍。白嘉軒連忙說:「哥呀,這倒是咋了?」朱先生仍不解釋,第三次重複「把它挖下來」的話。白嘉軒為難地搓搓手:「哥呀,你今日專門為挖這四個字來的?」朱先生點點頭。白嘉軒頓時生疑。朱先生又說:「要麽你去用一塊布把它蒙上。」白嘉軒預感到一種不祥之兆,就取來黑市,讓鹿三搬來梯子,把「耕讀傳家」四個字嚴嚴實實蒙蓋住了。朱先生仍不進屋,對嘉軒說:「把你的牛和馬借我用一回。」嘉軒說:「這算啥事,你儘管拉去就是了。你用牲口做啥?」朱先生說:「你先把犁套好,套兩犋犁。」白嘉軒不敢怠慢,引着朱先生進了馬號,和鹿三分頭動手,給紅馬和黃牛都套上了犁杖。朱先生自己從牆上取下二根鞭子,從鹿三手裡接過犁把,吆喝着黃牛出了馬號,讓嘉軒吆喝紅馬拉的犁杖一起走。鹿三好心好意要從朱先生手裡奪過犁杖,讓朱先生捉着犁杖從村里走過去太失體統了。朱先生執意不讓,說他自幼就練成了吆牛耕地的本領,多年不捉犁把兒手都痒痒了。鹿三隻好替換下嘉軒,嘉軒就空着手跟着,問:「哥呀,你到底套犁做啥?朝哪邊走?」朱先生說:「你跟着只管走就是了。」村巷裡有人發現了穿長袍的朱先生,而且奇怪他怎麽捉着犁把兒,紛紛跑過來看才子舉人朱先生耕田犁地。朱先生和誰也不搭話,一直吆着牛扶着犁走出街巷,下了河灘,走到白嘉軒最早種植罌粟的那塊天字號水地邊停下來。白嘉軒和鹿三看見,地頭站着七八個穿黑色官服的人,才不由一驚。朱先生啥話不說吆着牛進入罌粟地,犁鏵插進地里,正在開花的罌粟苗被連根鈎起,埋在泥土裡。白嘉軒跑到眼前,拉住韁繩:「哥呀,你這算弄啥?」朱先生一手捉着犁把兒,一手從懷裡掏出一張硬紙示於嘉軒:「哥奉縣令指示前來查禁煙苗。」白嘉軒一下愣住了,蹲在地邊上,雙手抱住頭也說不出話來。朱先生揮一下鞭子吆動黃牛,扶着犁杖在罌粟地里耕翻起來,地邊上已經圍滿了吃驚的人群,遠處還有人正往這邊兒奔跑。朱先生吆牛犁了一個來回,對白嘉軒說:「你把那犋犁吆上,進地吧!」白嘉軒從地上站起來,從鹿三手中接過紅馬拉着的犁把兒也進了地。朱先生回頭讚許地點點頭:「兄弟,你還可以。」兩人一先一後,一牛一馬拽着兩犋犁杖,不大工夫就把那塊罌粟搗毀了。朱先生喝住犁:「兄弟,把犁吆到另一塊煙地里去。」

  田間路上和翻耕過的罌粟地里已經聚集來了白鹿村全部男女,鹿子霖和他爸鹿泰桓也擠在人群里。鹿泰桓走到朱先生跟前,拱拳作揖說:「好!朱先生,好哇!」隨之轉頭呼叫兒子子霖和長工劉謀兒:「回去套牲口吆犁,進地把煙苗犁了!」朱先生去了犁杖,雙手拱住鹿泰桓的手,「請受我一拜!」朱先生隨之站起,面對眾人,宣讀縣府二十條禁煙令。最後又當着眾人的面對嘉軒說:「這回你明白我叫你拿黑布蒙住門樓上那四個字的用意了吧?」

  朱先生所做所為,頃刻之間震動了白鹿原。十天不過,川原上下正在開花的罌粟全都犁毀。這一威震古原的壯舉不久就隨着先生的一聲長嘆變得毫無生氣。新來的滋水縣令沒有再聘用他,而是把這一肥缺送給了另外一個人。罌粟的紅的白的粉紅的黃的紫的美麗的花兒又在白鹿原開放了,而且再沒有被禁絕。好多年後,即白嘉軒在自己的天字號水地里引種罌粟大獲成功之後的好多年後,美國那位在中國知名度最高的冒險家記者斯諾先生來到離白鹿原不遠的渭河流域古老農業開發區關中,看到了無邊無際五彩繽紛的美麗的罌粟花。他在他的《西行漫記》一書里對這片使美洲人羞談歷史的古老土地上的罌粟發出感嘆:

  「在這條從西安府北去的大道上,每走一里路都會勾起他對本民族豐富多采的絢爛歷史的回憶……在這個肥沃的渭河流域,孔子的祖先、膚色發黑的野蠻的人發展了他們的稻米文化,形成了今天在中國農村的民問神話里仍是一股力量的民間傳說……

  「在那條新修的汽車路上,沿途的罌粟搖擺着腫脹的腦袋,等待收割……,陝西長期以來就以盛產鴉片聞名。幾年前西北發生大饑荒,曾有二百萬人喪命,美國紅十字會調查人員,把造成那場慘劇的原因大部分歸咎於鴉片的種植。當時貪婪的軍閥強迫農民種植鴉片,最好的土地都種上了鴉片,一遇到乾旱的年頭,西北的主要糧食小米、麥子和玉米就會嚴重短缺。」

  罌粟再次占據了這片古原大地,小麥卻變成大片大片的罌粟之間的點綴了。人們早已不屑於再叫罌粟,也不屑於再叫鴉片,這些名字太文雅太繞口了,莊稼人更習慣稱它為大煙或洋煙。大煙是與自己以往的旱煙相對而言,洋煙是與自己本土的土著煙族相對而言。豐富的漢語語言隨着罌粟熱潮也急驟轉換組合,終於創造出最耀眼的文字:人們先前把國外輸入的被林爺爺禁止的鴉片稱作洋煙,現在卻把從自家土地上採收,自家鐵鍋里熬煉的鴉片稱為土煙,最後簡化為一個簡潔的單音字——「土」。衡量一家農戶財富多寡的標準不再是儲存了多少囤糧食和多少捆(十斤棉花,而是多少「土」!白鹿鎮每逢集日,一街兩行擁擠不堪的煙土市場代替了昔日的糧食市場成為全鎮交易的中心。

  結婚一年後,這個小廂房廈屋的士炕上傳出一聲嬰兒尖銳的啼哭。仙草心安理得地享受了婆婆白趙氏無微不至的服侍。坐滿了月子,跳下炕來的時候,她容光煥發,挺着兩隻飽滿肥實的乳房,完全是一個動人的少婦了。

  慶賀頭生兒子滿月的儀式隆重又熱烈。所有重要親戚朋友都通知到了,許多年已經斷絕往來的親戚也聞訊趕來了。嘉軒殺了一頭豬,滿心歡喜地待承親朋鄉友。他沒有費多少心思就給孩子取下馬駒的乳名,正如他的父親給他取過拴狗的乳名一樣的用意,越是貴重值錢的娃子越取那種醜陋的名字才更吉利;一當孩子度過多災多禍的幼兒期進入私塾讀書階段,那時才應該費點心思取一個雅而不俗的官名。供其在一切公眾場合使用。嘉軒聽着眾人不斷重複着的恭維新生兒子的套話——再沒有比這些套話叫人心裡更快活的事了,他只是憨笑着更加殷勤更加誠摯地遞煙讓茶,對所有的親朋鄉友不分彼此不管親疏不成遠近一律平等對待。

  歡慶的日子雖然熱烈卻畢竟短暫。今人陶醉的是更加充實的往後的日月。妻子仙草雖然是山里人,卻自幼受到山裡上流家庭嚴格的家教,待人接物十分得體,並不像一般山里窮家小戶的女子那樣缺規矩少教養。只是山里不種棉花只種麻,割下麻稈漚泡後揭下麻絲挑到山外來,換了山外人的糧食和家織粗布再挑回山裹去。仙草開始不會紡線織布,這是一個重大缺陷,一個不會紡線織布的女人在家庭里是難以承擔主婦的責任的。嘉軒在訂娶頭幾房女人時,媒人首先向他誇獎的總是那女子所受的家教如何嚴格,茶飯手藝如何利落精緻,還會拿來紡下的線穗兒和織成的花格子布供人欣賞。臨到娶仙草時,已經顧不了那麽多,只考慮能傳宗接代就行了。母親白趙氏明白這個底里,表現得十分通達十分寬厚。一面教授一面示範給她,怎樣把彈好的棉花搓成捻子,怎樣把捻子接到錠尖上紡成綾,紡車輪子怎麽轉着紡出的線才粗細均勻而且皮實。紡成的線又怎麽漿了洗了再拉成經線,怎麽過綜上機;上機後手腳怎麽配合,拋梭要快捷而準確;再進一步就是較為複雜的技術,各種顏色的緯線和經線如何交錯搭配,然後就創造出各種條紋花色的格子布來。她教她十分耐心,比教自己的女兒還耐心盡力。仙草生來心靈手巧,一學即會,做出的活兒完全不像初試者的那樣粗糙,這使白趙氏十分器重,嘉軒自然十分歡心。

  孩子滿月時,岳父從山裡用騾子馱來滿滿兩馱簍禮物,吃的穿的玩的一應俱全。一雙精緻的小銀鐲上繫着一對山桃木旋成的小棒槌。百日以後,小馬駒就把那小棒槌含在嘴裡,像吮吸乳頭一樣咂得吱吱有聲。嘉軒和仙草看着就會心地笑了,自然都聯想到新婚頭一夜系在她褲腰帶上的那六個桃木棒槌。孩子剛剛過歲就斷奶了,馬駒雙手抱着仙草的乳房卻吸不出乳汁,晝夜啼哭。仙草尚無做母親的經驗,急得心神不安問婆婆怎麽回事。白趙氏不僅不慌不急反而有些幸災樂禍地說:「奶汁兒怕是給另一個暗裡奪了吃光了。」仙草突然紅了臉,又想起夜裡丈夫和她作愛時吮咂乳房的情景。後來才悟出阿婆並沒有取笑的意思,暗裡奪了吃光了奶汁兒的是指自己肚裡又有一個了。

  第二個孩子出生以後取名騾駒,這個家庭里的關係才發生了根本性變化。由罌粟引種成功驟然而起的財源興旺和兩個兒子相繼出生帶來的人丁興旺,徹底掃除了白家母子心頭的陰影和晦氣。白趙氏已經不再過問兒子的家事和外事,完全相信嘉軒已經具備處置這一切的能力和手段。她也不再過多地過問仙草管理家務的事,因為仙草也已鍛煉得能夠井井有條地處置一切應該由女人做的家務。她自覺地悄悄地從秉德死後的主宰位置開始引退。她現在抱一個又引一個孫子,哄着腳下跟前的馬駒又抖着懷裡抱看的騾駒,在村巷裡驕傲自得地轉悠着,冬天尋找陽婆而夏天尋找樹蔭。遇到那些到村巷裡來賣罐罐花饃、賣洋糖圪塔、賣花生的小販兒,她毫不吝嗇地從大襟下摸出銅元來。那些小販兒久而久之摸熟此道,就把背著的饃簍子、挑着的糖擔子停在白家門外的槐樹下,高聲叫着或者使勁搖着手裡的鈴鼓兒,直到把白趙氏喚出來買了才挑起擔兒挪一個地攤。

  白嘉軒把人財兩旺的這種局面完全歸結於遷墳。但他現在又不無遺憾。遷墳那陣兒是他最困難的時候,只是箍砌了安置棺柩的暗庭和墓室,明庭卻沒能用青磚砌了。現在又不好再翻修了,靈骨不能移動萬一衝撞驚擾了風水靈氣,結果可能適得其反。他還是下決心採取補救措施,把墳堆周圍整個兒用磚砌起來,再在墓堆上加修一座象徵性的房屋,這不但可以使墳墓遮風避雨,也可以使白鹿的精靈安駐,避免割草挖柴的人到墳頭滋擾。前幾年植栽的柏樹已很旺盛,後來,又移栽了幾棵枳樹,於是這墓地就成為一座最像樣的墳塋了。

  白嘉軒隨之陷入一樁糾紛里。在給父親修造墳墓時,一位前來幫忙搬磚和泥的鹿姓小伙,同他吐露出想賣半畝水地的意向,說他的父親在土壕里擲骰子輸光了家當就沒有再進家門,如今死活都不知。白嘉軒爽快地說:「你去尋個中人就行了。你想要多少我給你多少,要糧食可以,要棉花也可以。你朝中人開個口我連回放都不講。」這個鹿姓小伙兒自然找到冷先生做中人。冷先生向白嘉軒傳遞了賣主開口的要價,他聽了後當即說:「再加三斗。」這種罕見的豁達被當作慈心善舉在村民中受到讚頌。白鹿村的小姓李家一個寡婦也找到冷先生的中醫堂,求他做中人賣掉六分水地給白家,白嘉軒更慷慨地說:「孤兒寡母,甭說賣地,就是周濟給三斗五斗也是應該的。加上五斗!」

  在契約上簽名畫押後的第二天早晨,白嘉軒來到新買的寡婦家的六分水地里察看,老遠瞅見那地里正有人吆着高騾子大馬雙套牲畜在地里飛梭似的耕作,此值初夏,日頭剛冒出原頂,田野一片柔媚。騾馬高揚着脖頸,吆犁人扶着犁把兒疲於奔命。地頭站着一個穿黑袍的人,高個兒,手叉着腰,那是鹿子霖。白嘉軒不由心頭一沉就加快腳步趕到地頭。鹿子霖佯裝不聞不見,雙手背杪在後腰裡,攥着從頭托到臀部的又黑又精的大辮子,傲然啾視着拽犁奔馳的騾馬。白嘉軒一看就火了:「子霖,你怎麽在我的地里插鏵跑馬?」鹿子霖佯裝驚訝地說:「這是我的地呀!」白嘉軒說:「這得憑契約說話,不是誰說是誰的就是誰的!」鹿子霖說:「我不管契約。是李家寡婦尋到我屋裡要把地賣給我。」白嘉軒說:「那是白說。昨日黑間李家寡婦已經簽字畫押了。」鹿子霖拖長聲調說:「誰管你們黑間做下什麽事!李家寡婦借過我五斗麥子八塊銀元,講定用這塊地作抵押,逾期不還,我當然就要套犁圈地了!」長工劉謀兒正吆着騾馬趕到地頭,鹿子霖從長工手裡奪過鞭子接過犁把兒,勒回牲畜示威似的翻耕起來。白嘉軒一躍上前抓住騾馬韁繩。兩個年齡相仿的男人隨之就廝打在一起。長工劉謀兒是外村人不敢插手,只顧去逮驚跑的牲畜。騾馬拖着犁杖,在已經擺穗揚花的麥田裡磕磕絆絆地奔跑着。兩個男人從李家寡婦的地里扭打到地頭乾涸的水渠,同時跌倒在渠道的草窩裡,然後爬起來繼續廝打,又扯拽到剛剛翻過的土地里。這時候村子裡擁來許多男女,先是鹿子霖的幾個內侄兒插手上陣,接着白嘉軒的親門近族的男子也上了手,很快席捲為白鹿兩姓陣勢分明的鬥毆,滿地都是撕破的布片和丟掉的布鞋。白趙氏和白吳氏婆媳倆顛着一雙小腳跑來時,打鬥剛剛罷場。

  冷先生趕在白家婆媳二人之前到達出事地點,吆喝一聲:「住手!」有如晴天打雷,震得雙方都垂手駐足。冷先生一手持着長袍走上前去,一手拉着白嘉軒,一手拉着鹿子霖朝鎮子裡走去。無論鹿姓或白姓的人看見主家被拽走了,也就紛紛四散。倆人被冷先生一直拖進他的中醫堂。冷先生先關了門以免圍觀,隨之打了兩盆水,讓他們各自去洗自己臉上手上的血污,然後給他們抓破的傷口敷了白藥,止了血。冷先生說:「就此罷休的話,你倆現在都回去吃早飯;罷休不了的話,吃罷飯上縣去打官司。」說罷拉開門閂,一隻手作出請出門的手勢。

  白嘉軒隨後即弄清,李家寡婦確實先把地賣給鹿子霖,而且以借的形式先灌了五斗麥子拿了八塊銀元,一俟簽字畫押再算賬結清。這當兒看到白嘉軒給那位賭徒兒子的地價比鹿於霖給她的地分高出不少,心裡一轉就改變主意,要把地賣給白嘉軒,用白嘉軒給她的地款還了鹿子霖的借貸。白嘉軒弄清了這個過程就罵起李家寡婦來:「真正的婆娘見誠!」但事已至此,他無法寬容鹿子霖。他在家裡對勸解他的人說:「權且李家寡婦是女人見識。你來給我說一句,我怎麽也不會再要她的地;你啥話不說拉馬套犁就圈地,這明顯是給我臉上撒尿嘛!」他主意愈加堅定,無論李家寡婦如何婦人見識,這本身與他無關;他現在手裡攥着賣地契約,走到州走到縣郡是有理氣長的官司。他已經向縣府投訴。鹿子霖也向縣府投訴。

  李家寡婦與自嘉軒簽字畫押以後,鹿子霖當晚就知道了。當雙方以及中人冷先生一齊按下蘸了紅色印泥的食指的時候,鹿子霖已經作出明早用騾馬圈地的相對措施了。鹿子霖把整個賣地的過程向父親鹿泰桓學說一遍。鹿泰桓問:「你看咋辦呢?」鹿子霖就說了他的辦法,又對這辦法作了注釋:「倒不在乎李家寡婦那六分地。這是白嘉軒給我蹺尿騷哩!」鹿泰桓說:「能看到這一點就對了。」他默許了兒子已經決定的舉措。在他看來,白秉德死了以後,白嘉軒的厄運已經過去,翅膀也硬了,這是兒子鹿子霖的潛在的對手。在他尚健在的時日裡,應該看到兒子起碼可以成為白嘉軒的一個對手,不能讓對方蹺腿從頭上蹺了尿騷!官司一定要打,打到底。傾家蕩產也要打贏這場官司。

  白嘉軒從滋水縣投訴回來順便走到白鹿書院,同姐夫朱先生訴說了鹿家欺人過甚的事,意在求姐夫能給知縣提示一下,使這場肯定羸的官司更有把握。據嘉軒得知,每有新縣令到任,無一不登白鹿書院拜謁姐夫朱先生。朱先生說:「我昨日已聽人說了你與鹿家為地鬧仗的事,我已替你寫了一件訴狀,你下回過堂時遞給衙門就行了。記住,回家後再拆看。」

  白嘉軒急急回到家,在菜油燈下拆開信封,一小塊宣紙上寫下稀稀朗朗幾行娃娃體毛筆字:

  致嘉軒弟

  倚勢恃強壓對方,

  打鬥訴訟兩敗傷;

  為富思仁兼重義,

  謙讓一步寬十丈。

  白嘉軒讀罷就已泄了大半仇氣,捏着這紙條找到中醫堂的冷先生,連連慨嘆「慚愧慚愧」。冷先生看罷紙箋,合掌拍手:「真是維妙一齣好戲!嘉軒你啾——」說看拉開抽屜,把一頁紙箋遞給嘉軒。嘉軒一看愈覺驚奇,與他交給冷先生的那一頁紙箋內容一樣,字跡相同,只是題目變成「致子霖兄」。

  三天後的一個晚上,冷先生把白嘉軒和鹿子霖一起邀約到中醫堂,擺下一桌酒席,把他們交給他的相同內容的紙箋交換送給對方,倆人同時抱拳打拱,互致歉意謙詞,然後舉酒連飲三杯,重歸於好而且好過已往。倆人誰也不好意思再要李家寡婦那六分地了,而且都慨然提出地歸原主,白家和鹿家各自同濟給李家寡婦一些糧食和銀元,幫助寡婦度過難關。冷先生當即指派藥房夥計叫來李家寡婦,當面毀了契約。李家寡婦撲通跪到地上,給自嘉軒鹿子霖磕頭,感動得說不出話只是流眼淚。

  這件事傳播的速度比白鹿兩家打鬥的事更快更廣泛。滋水縣令古德茂大為感動,批為「仁義白鹿村」,鑿刻石碑一塊,紅綢裹了,擇定吉日,由樂人吹奏昇平氣象的樂曲,親自送上白鹿村。一向隱居的朱先生也參加了這一活動。碑子栽在白鹿村的祠堂院子裡,從此白鹿村也被人稱為仁義莊。

第五章

  二月里一個平淡寧靜的旱晨,春寒料峭,街巷裡又響起賣罐罐饃的梆子聲。馬駒和騾駒聽見梆子聲就歡叫起來,拽着奶奶的衣襟從上房裡屋走出來。白趙氏被兩個孫子拽得趔趔趄趄,臉上卻洋溢着慈祥溫厚的笑容。兩隻手在衣襟下掏着銅子和麻錢。嘉軒蹺出廈屋門坎,在院庭里擋住了婆孫三人的去路:「媽,從今日往後,給他倆的偏食斷了去。」白趙氏慈和的臉頓時沉陰下來,啾着兒子,顯然是意料不及而愣住了。嘉軒解釋說:「不該再吃偏食了,他倆大了。人說『財東家慣騾馬,窮漢家慣娃娃』。咱們家是騾馬娃娃都不興嬌慣。」白趙氏似有所悟,臉上泛出活色來,低頭看看偎貼在腰上的兩顆可愛的腦袋,揚起臉對兒子說:「今個算是尾巴巴一回。」嘉軒仍然不改氣「當斷就斷。算了,就從今個斷起。」白趙氏把已經碼到手心的銅子和庥錢又塞進大襟底下的口袋,慍怒地轉過身去:「你的心真硬!」馬駒和騾駒窩火委屈得哭喪着臉,被奶奶拽着手快快地往上房裡屋走去。

  街巷裡的梆子聲更加頻繁地敲響,乾散清脆的吆喝聲也愈加洪亮:「罐罐兒饃——兔兒饃——石榴兒饃——賣咧——」仙草從織布機上轉過頭說:「你去把那個賣饃客攆走,甭叫他對着門樓子吆喝了,引逗得娃們盡哭。」嘉軒反而笑說:「人家在街巷裡吆喝,又沒有鑽到咱們院子;里來吆喝,憑啥攆人家?吆喝着好,吆喝得馬駒騾駒聽見賣饃賣糖的梆子鈐鼓響,就跟聽見賣辣子的吆喝一樣就好了。」仙草咬着嘴唇重複一遍婆婆的話:「你真心硬!」

  兩個孩子已經長到該當入學的年齡。這兩個兒子長得十分相像,像是一個木模里倒出一個窯里燒制的兩塊磚頭;雖然年齡相差一歲,弟弟騾駒比哥哥馬駒不僅顯不出低矮,而且比哥哥還要粗壯渾實。他們都像父親嘉軒,也像死去的爺爺秉德,整個面部器官都努力鼓出來,鼓出的鼻梁兒,鼓出的嘴巴,鼓出的眼球以及鼓出的肩骨,儘管年紀小小卻已顯出那種以鼓出為表徵的雛形底坯。隨着年齡的增長,這種鼓出的臉部特徵將愈來愈加突出。

  白嘉軒太喜歡這兩個兒子了。他往往在孩子不留意的時候專注地瞅着那器官鼓出的臉,卻說不出親熱的話也做不出疼愛親呢的表示。孩子和奶奶形影不離,日夜廝守,他幾乎沒有背過抱過他們,更不會像一般莊稼漢把兒子架在脖子上逛會看戲了。現在,看看兒子已經該當讀書了,他就不能再撒手由奶奶給他們講貓兒狗兒了。白嘉軒正在謀劃確定給自鹿村創辦一座學堂。白鹿村百餘戶人家,歷來都是送孩子到七八里地的神禾村去念書,白嘉軒就是在那裡早出晚歸讀了五年書。他想創辦學堂不全是為了兩個兒子就讀方便,只是覺得現在應該由他來促成此舉。學堂就設在柯堂里。那座祠堂年久失修,雖是祭杞祖宗的神聖的地方,卻畢竟又是公眾的官物沒有誰操心,五間大廳和六間廈屋的瓦溝里落葉積垢,綠苔繡織,瓦松草長得足有二尺高;椽眼裡成為麻雀產卵孵雛的理想窩巢;牆壁的呢皮剝落掉渣兒;鋪地的方磚底下被老鼠掏空,磚塊下陷。白嘉軒想出面把蒼老的柯堂徹底翻修一新,然後在這裡創辦起本村的學堂來。他的名字將與祠堂和學堂一樣不朽。

  祠堂和村莊的歷史一樣悠久,卻沒有任何竹冊片紙的典籍保存下來。搞不清這裡從何年起始有人跡,說不清第一位來到這原坡挖鑿頭一孔窯洞或搭置第一座茅屋的始租是誰。頻頻發生的災禍不下百次把這個村莊毀滅殆盡,後來的人或許是原有的倖存者重新聚合繼續繁衍。災禍摧毀村莊摧毀歷史也摧毀記憶,只有荒誕不經的傳說經久不衰。泛濫的滋水河把村莊從河川一步一步推移到原坡根下,直到逼上原坡。相傳有一場毀滅性的洪水發生在夜間,有幸逃到高坡上的人光着屁股坐到天亮,從紅苕地里扯一把蔓子纏到腰際,遮住男女最隱秘的部位,在一片黃湯中搜摸沉入淤泥里的鐵鍬鈑頭和斧頭;祠堂里那幅記載着列祖列宗顯考顯妣的寬大的神軸和椽子檁條,一齊被洪水沖得無影無琮,村莊的歷史便形成斷裂。

  傳說又一年二伏天降流火,大如銅盆小如豆粒的火團火球傾瀉下來,房屋焚為灰燼;人和牛馬豬羊犬全被燒焦,無法搭救無計逃遁自然無一倖免;祠堂里的神軸和椽子檁條又一齊化為灰燼,村莊的歷史又一次成為空白。至於蝗蟲成精,疫癘滋漫,已經成為小災小禍而不值一談了。活在今天的白鹿村的老者平靜地說,這個村子的住戶永遠超不過二百,人口冒不過一千,如果超出便有災禍降臨。

  這個村莊後來出了一位很有思想的族長,他提議把原來的侯家村(有胡家村一說)改為白鹿村,同時決定換姓。侯家(或胡家)老兄弟兩個要占盡白鹿的全部吉祥,商定族長老大那一條蔓的人統歸白姓。老二這一系列的子子孫孫統歸鹿姓;白鹿兩性合祭一個祠堂的規矩,一直把同根同種的血緣維繫到現在。據說白鹿原當時掀起了一個改換村莊名稱的風潮,鹿前村、鹿後村、鹿回頭村、鹿嗚村、鹿卦村、鹿噙草村、鹿角村、鹿蹄村,不一而足。一位繼任的縣官初來乍到,被這些以鹿命名的村莊搞得腦袋發脹,命令一律恢復原來的村名,只允許保留白鹿村和白鹿鎮兩個與鹿有關的名字,白鹿村的村民感到風光,更加珍惜自己的村名。

  改為白姓的老大和改為鹿姓的老二在修建祠堂的當初就立下規矩,族長由長門白性的子孫承襲下傳。原是仿效宮廷里皇帝傳位的鐵的法則,屬天經地義不容置疑。老族長白秉德死後,白嘉軒順理成章繼任族長是法定的事。父親過世後的頭幾年力,每逢祭日,白嘉軒跪在主祭壇位上祭祀祖宗的時候,總是由不得心裡發慌尻子發鬆;當第七房女人仙草順利生下頭胎兒子以後,那種兩頭髮慌發鬆的病症不治自愈。現在,白嘉軒懷裡揣着一個修復祠堂的詳細周密的計劃走進了鹿子霖家的院子。

  這是白鹿村乃至整個白鹿原最漂亮的一座四合院。它是鹿子霖的老太爺的傑作。那位老太爺過爛了光景討吃要喝流逛到了西安城裡,在一家飯鋪先是挑水拉風箱,後來竟學成了一手烹飪絕技。一位南巡的大官路經西安吃了他燒的葫蘆雞,滿心歡喜脫口讚嘆:「天下第一勺。」於是就發了財,於是就在白鹿村置買田地,於是就修建起白鹿原第一流的四合院。他的巨大成功啟發着誘惑着一茬又一茬莊稼漢的後人,撂下鈑頭犁杖操起鐵勺鍋鏟,由此掀起的學炊熱歷經一個世紀,白鹿原以出勺勺客聞名省城內外。然而自老太爺之後,到鹿子霖的四輩人當中,鹿家卻再沒有一個男人執勺弄鏟,外人萬萬料想不到「天下第一勺」謝世時,竟然留下這樣的遺囑:「我一輩子都是伺候人,頂沒出息。爭一口氣,讓人伺候你才榮耀租宗。中一個秀才到我墳頭放一串草炮,中了舉人放雷子炮,中了進士……放三聲銑子。」鹿子霖的老爺爺爺爺父親和他本人都沒有實現老太爺的遺願,除了雇來長工做務莊稼,均未成為讓人伺候的人,儘管一代一代狗推磨兒似的居心專意供給子弟讀書,卻終究連在老太爺墳頭放一串草炮的機運也不曾有過。老太爺的屍骨肯定早已化作泥土,他的遺言卻似窖藏的燒酒愈久愈鮮。鹿子霖在兒子剛交七歲的那年正月就送他到神禾村學堂去啟蒙,翻查了一夜字典才選定兆鵬作為兒子的學名,那寓意是十分殷切,也十分明朗的。二兒子兆海這年正月剛送去學堂,兩個兒子每天麻麻亮就被他吼喊起來去上學。兆鵬兆海的臉凍皺了,手腳凍得淌黃水。做娘的抱怨孩子太小上學太早,鹿子霖不動搖地鼓着勁說:「我等着到老太爺的墳地放銃子哩!」

  鹿子霖在廂房裡聽見一陣陌生的腳步聲就走到庭院,看見白嘉軒進來,便忙拱手問候。白嘉軒停住腳說:「我找大叔說件事。」鹿子霖回到廂房就有些被輕賤被壓低了的不自在。白嘉軒走進上房的屏風門就叫了一聲:「叔哎!」鹿泰恆從上房裡屋踱出來時左手端着一隻黃銅水煙壺,右手捏着一節冒煙的火紙,擺一下手禮讓白嘉軒坐到客廳的雕花椅子上。鹿泰恆坐在方桌另一邊的椅子上,細長的手指在煙壺裡靈巧地捻着金黃綿柔的煙絲,動作很優雅。白嘉軒說:「大叔,咱們的祠堂該翻修了。」鹿泰恆吹着了火紙,愣怔了一下,燃起火焰的火紙迅速燒出一節紙灰。鹿泰恆很快從愣怔里恢復過來,優雅地把火紙按到煙嘴上,優雅地吸起來,水煙壺裡的水的響聲也十分優雅,直到「噗」地一聲吹掉煙筒里的白色煙灰,說:「早都該翻修了。」白嘉軒聽了當即就品出了三種味道:應該翻修祠堂;柯堂早應該翻修而沒有翻修是老族長白秉德的失職;新族長忙着娶媳婦埋死人現在才騰出手來翻修詞堂咧!白嘉軒不好解釋,只是裝作不大在乎,就說起翻修工程的具體方案和籌集糧款的辦法。泰怛聽了幾句就打斷他的話說:「這事你和子霖承辦吧:我已經老了。」白嘉軒忙解釋:「跑腿自然有我和子霖。你老得出面啊!」鹿泰恆說:「你爸在世時,啥事不都是俺倆搭手弄的?現在該看你們弟兄搭手共事了。」隨之一聲喚,叫來了鹿子霖:「嘉軒說要翻修柯堂了,你們弟兄倆商量看辦吧。」

  整個一個漫長的春天裡,白鹿村洋溢着一種友好和諧歡樂的氣氛。翻修柯堂的工程已經拉開。白嘉軒請來了第五房女人的父親衛木匠和他的徒弟。整個工程由白嘉軒和鹿子霖分頭負責。鹿子霖負責工程,每天按戶派工。白嘉軒組織後勤,祠堂外的場院裡臨時搭起席棚,盤了鍋台支了案板。除了給工匠管飯,凡是輪流派來做小工打下手的人,也一律在官灶上吃飯。廚師是本村里最乾淨最利落的幾個女人。男人們一邊圍在地攤上吃飯一邊和鍋台邊的女人調笑打渾,歡悅喜慶的氣氛把白鹿兩姓的人融合到一起了。

  白嘉軒提出的一個大膽的方案得到了鹿子霖爽快的響應:凡是在柯堂里敬香火的白姓或鹿姓的人家,憑自己的家當隨意捐贈,一升不少,一石不拒,實在拿不出一升一文的人家也不責怪。修復祠堂的宗旨要充分體現縣令親置在院裡石碑上的「仁義白鹿村」的精神。不管捐贈多少,修復祠堂所需的糧款的不足部分,全由他和鹿子霖包下。白嘉軒把每家每戶捐贈的糧食記了賬,用紅紙抄寫出花名單公布於祠堂外的圍牆上,每天記下花銷的糧食和錢款的數字,心裡總亮着一條戒尺:不能給租宗弄下一攤糊塗賬。整個預算下來,全體村民踴躍捐贈的糧食只抵全部所需的三分之二,白嘉軒和鹿子霖兩家合包了三分之一。

  整個工程峻工揭幕的那天,請來了南原上麻子紅的戲班子,唱了三天三夜。川原上下的人都擁到白鹿村來看戲,來瞻仰白鹿村修造一新的祠堂,來觀光縣令親置在祠堂院子裡的石碑,來認一認白鹿村繼任的族長白嘉軒。那個曾經創造下白鹿原娶妻最高記錄的白嘉軒原本沒長什麽狗球毒釣,而是一位貴人,一般福薄命淺的女人怎能浮得住這樣的深水呢?

  這年夏收之後,學堂開學了。五間正廳供奉着白鹿兩姓列宗列宗顯考顯妣的神位,每個死掉的男人和女人都占了指頭寬的一格,整個神位占滿了五間大廳的正面牆壁。西邊三間廈屋,作為學堂,待日後學生人數發展多了裝不下了,再移到五間正廳裹去。東邊三間廈屋居中用土垃隔開來,一邊作為先生的寢室,一邊作為族裡官人議事的官房。

  白嘉軒被推舉為學董,鹿子霖被推為學監。兩人商定一塊去白鹿書院找朱先生,讓他給推薦一位知識和品德都好的先生。朱先生見了妻弟白嘉軒和鹿子霖,竟然打拱作揖跪倒在地:「二位賢弟請受愚兄一拜。」兩人吃了一驚,面面相覷忙拉朱先生站起,幾乎同聲間:「先生這是怎麽了?」朱先生突然熱淚盈眶:「二位賢弟做下了功德無量的事啊!」竟然感慨萬端,慷慨激昂起來:「你們翻修祠堂是善事,可那僅僅是個小小的善事;你們興辦學堂才是大善事,無量功德的大善事。祖宗該敬該祭,不敬不祭是為不孝,敬了祭了也僅只盡了一份孝心,興辦學堂才是萬代子孫的大事;往後的世事靠活人不靠死人呀;靠那些還在吃奶的學步的穿爛襠褲的娃兒,得教他們識字念書曉以禮義,不定那裡頭有治國安邦的棟樑之材呢。你們為白鹿原的子孫辦了這大的善事,我替那些有機會念書的子弟向你們一拜。」白嘉軒也被姐夫感染得熱淚涌流,鹿於霖也大聲謙和地說:「朱先生看事深遠。俺倆當初只是覺得本村娃娃上學方便……」

  朱先生的同窗學友遍及關中,推薦一位先生來白鹿村執教自然不難,於是就近推薦了白鹿原東邊徐家園的徐秀才。徐秀才和朱先生同窗同庚,學識淵博卻屢試不中,在家一邊種地一邊讀書,淡泊了仕途功利,只為陶冶情性。兩人拿看朱先生親筆寫的信找到徐家園,徐秀才欣然出馬到白鹿村坐館執教了。

  辟做學館的西邊三間廈屋裡,擺滿了學生從自家屋裡抬來的方桌、條桌、長凳和獨凳。白嘉軒的兩個兒子也都起了學名,馬駒叫白孝文,騾駒叫白孝武,他們自然坐在裡邊。鹿於霖的兩個兒子鹿兆鵬和鹿兆海也從神禾村轉回本村學堂。男人們無論有沒有子弟就學,卻一齊都參加了學堂開館典禮。

  典禮隆重而又簡樸。至聖先師孔老先生的石刻拓片側身像貼在南山牆上,祭桌上供奉着時令水果,一盤沙果、一盤遲桃、一盤點心、一盤油炸錁子。兩支紅蠟由白嘉軒點亮,祠堂院庭里的鞭炮便爆響起來,他點了香就磕頭。孩子們全都跪伏在桌凳之間的空地上,擁有祠堂院子裡的男人們也都跪伏下來。鹿子霖和徐先生依次敬了香跪了拜,就侍立在祭台兩邊,關照新入學的孩子一個接一個敬香叩頭,最後是村民們敬香叩首。祭祀孔子的程序完畢,白嘉軒把早已備好的一條紅綢披到徐先生肩上,鞭炮又響起來。徐先生撫着從肩頭斜過胸膛在腋下系住的紅綢,只說了一句話作為答辭:「我到白鹿村來只想教好倆字就盡職盡心了,就是院子裡石碑上刻的『仁義白鹿村』里的『仁義』倆字。」

  按預定的程序本該結束,院裡走進了兩位老漢,手裡托着一隻紅色漆盤,盤裡盤着兩條紅綢。倆老漢走上祭台,把一條紅綢披到白嘉軒肩上,把另一條披到鹿子霖肩頭。老者說:「這是民意。」

  傍晚,白嘉軒脫了參加學堂開館典禮時穿的青色長袍,連長袖衫和長褲也脫了,穿着短袖衫和半截褲,一身清爽地走進了暮色四合的馬號,晚飯前必須給牲畜鍘好青草。鹿三用獨輪小推車從曬土場往牲畜圈裡推土墊圈,臉上眉毛上撲落着黃土塵屑,他見白嘉軒走來,忙扔下小推車揭起了鍘刀。白嘉軒在鍘墩前蹲下來,把青草一把一把扯過來,在膝頭下捋碼整齊再塞到鍘口裡去。鹿三雙手按着鍘把,貓腰往下一壓,「吁嚓」一聲,被鍘斷的細草散落下來,鍘刀刃上和鍘口的鐵皮士都染上一層青草的綠汁。「應該讓娃娃去念書。」白嘉軒說。「那當然。念書是正路嘛!」鹿三說。「我說黑娃應該去念書。」白嘉軒說。「喔!你說的是黑娃?」鹿三說,「快孺草!甭只顧了說話手下停了孺草。」白嘉軒孺進青草說:「叫黑娃明早上就去上學。給徐先生的五升麥子由我這兒灌。先生的飯也由我管了。桌子不用搬,跟馬駒騾駒伙一張方桌,帶上一個獨凳兒就行了。」鹿三嘲笑說:「那個慌慌鬼一生就的莊稼坯子,念啥書哩!」「窮漢生壯元,富家多紈絝。你可不要把娃娃料就了,我看黑娃倒很靈聰哩!」白嘉軒笑着說,「日後黑娃真的把書念成了,弄個七品五品的,我也臉上光彩哩!」鹿三說:「黑娃上了學,誰來割草呢?」「你割我割,咱倆誰能騰出手誰去割。先讓黑娃去上學。」白嘉軒說,「秋後把坡上不成莊稼的『和』字地種土苜蓿,明年就不用割草了。」

  黑娃天不明又被父親吼喊起來,他正要持籠提鐮去割青草,卻聽鹿三說:「把草鐮和草籠撂下,扛上板凳上學去。」黑娃愣在院子裡,似乎不大情願地丟下籠和鐮,說:「拿啥念哩?沒有書,沒有筆,也沒有紙。」鹿三說:「你先坐到學堂盤一盤你的野性子。筆咧紙咧書咧緩兩天再買。你要是盤不下性子,還是窩不住的野鵓鴿,花錢買書買紙我就白撂錢了。」

  黑娃把一隻獨凳扛上肩膀,走進祠堂大門。徐先生穿着褐色長袍背抄着手在院子裡踱步,他看見徐先生就不知所措。鹿三拉住兒子的手說:「給先生行禮。」黑娃彎腰低頭鞠躬時,眉上的凳子摔了下來,正好砸了徐先生的腳背。鹿三順手抽了黑娃一個抹脖子,罵道:「我把你這慌慌鬼……」徐先生忍着疼不在意地說:「送進去。嘉軒給我說過了。」鹿三拉着兒子進入學堂,找到馬駒和騾駒的方桌,在一側放下凳子。馬駒把一摞仿紙,一根毛筆遞給黑娃:「俺爸叫我給你。」鹿三竟然心頭一熱,鼻腔酸酸的,又狠狠地說:「黑娃你要是再不好好念書,我把你狗日……」

  黑娃捉看那支毛筆,拔下筆帽,紫紅的筆頭使他想到了狐狸火紅的皮毛。在山坡上割草記不清多少次撞見狐狸,有一次他猛然甩出手裡的草鐮,偏巧掛住了狐狸的後腿。那狐狸有一條火焰似的蓬鬆的粗尾巴。他拚命追趕,卻眼看着它從崖坎里一條狹縫中跑掉了。他總是惦念着那隻狐狸的跛腿好了沒好?現在,他突然想到要是抓住那隻狐狸,能栽多少毛筆呀!他的左手染着青草的綠汁,指頭肚兒變成紫黑色,捏着光滑的筆桿和綿軟的黃色仿紙總覺得怯怯的。徐先生進來,領着學生念書。黑娃沒有書本,就跟看徐先生愣念:「人——之——初,性——本——善。」

  學堂里坐的全是本村的娃娃,沒有同學間的陌生,只有對於念書生活的新鮮。三五天後,隨着新鮮感的消失,黑娃就覺得念書不再是幸事而是活受罪。母親幾乎天天晚上都要給他敲一次警鐘:「黑娃,你要是不貪念書光貪耍,甭說對不住你大你媽,單是你白家叔叔的好心都……」黑娃不耐煩地說:「乾脆還是叫我去割草。」

  平日在村子裡割草砍柴、浮水、掏雀蛋時建立的友誼,很快又在學堂里重現,孩子們自然地圍攏到猴王黑娃的周圍。黑娃對這種崇拜已經沒有興趣而且失掉自信,原因是他自己也崇拜起另一個人來,那是鹿兆鵬。鹿兆鵬是從神禾村轉回本村學堂的,他年齡不算最大,書卻讀得最高。徐先生把他叫到自己的寢室單個兒面授,已經是《中庸》了。他很隨和,一雙深眼睛上罩着很長很黑的眼睫毛,使人感到親近。他的弟弟鹿兆海也是這種深眼睛和長睫毛。他爸鹿子霖,他爺鹿泰桓都是這種長條臉深眼窩長睫毛。鹿兆鵬自小在神禾村念書,黑娃難得和他接觸,現在坐到相鄰的兩個方桌跟前,他就無法擺脫那個深眼窩裡溢出的魅力。黑娃不由得在心裡將鹿兆鵬兄弟和白孝文兄弟進行比較,鹿兆鵬鹿兆海兄弟使人感到親切,甚至他們的父親鹿子霖也使人感到親切。鹿子霖常常在街巷裡猛不防揪住黑娃頭上的毛蓋兒,另一隻手就抓住了他襠里的那個東西,哈哈大笑着脅逼他叫叔:「黑娃你崽娃子叫叔不叫?我把你這碎牛牛拔了去餵貓!」而白嘉軒大叔卻總是一副凜然正經八百的神情,鼓出的眼泡皮兒總是使人聯想到廟裡的神像。黑娃知道白家對自家好卻總是怯懼,他每天早晨和後晌割兩籠青草,匆匆背進自家馬號倒在鍘墩旁邊又匆匆離去,總怕看見白嘉軒那張神像似的臉。他坐在白家兄弟的方桌上,看看孝文孝武的臉還是聯想到廟裡那尊神像旁的小神童的臉,一副時刻準備着接受別人叩拜的正經相。孝文孝武念書寫仿很用功,人也很靈聰,背書流利得一個栗子也不磕巴,照影格描寫的大字滿紙都被徐先生畫上了紅圈兒。黑娃已經取下一個文雅的學名叫鹿兆謙,名字是父親求白嘉軒給取的。父親說這娃兒野,又騷(頑皮),讓他改改。白嘉軒說:「他養成了謙遜的品行,就不野也不騷了。謙謙君子嘛!他在鹿姓里屬兆字輩,就叫兆謙,叫起來也順口看哩!」徐先生點名鹿兆謙背書時,黑娃竟然毫無反應,惹得娃子們哄然大笑。學生們仍然叫他黑娃,兆鵬也叫他黑娃,只有孝文孝武記住了他爸起下的名字,每喚必是兆謙。每聽到孝文孝武稱呼的兆謙,黑娃就覺得增加了一分對白家兄弟的敬重,正像他懼怕白嘉軒而仍不失尊敬他一樣。他終於耐不住白家兄弟方桌上的寂寞,把自己的獨凳挪到鹿家兄弟的方桌邊去了。他一揚手接住鹿兆鵬扔過來的東西,以為是石子,看也不看就要丟掉。鹿兆鵬喊「甭撂甭撂!」他看見一塊白生生的東西,完全像沙灘上白色的石子,放在手心涼冰冰的。他間:「啥東西?」鹿兆鵬說:「冰糖。」黑娃捏着冰糖問:「冰糖做啥用?」鹿兆鵬笑說:「吃呀!」隨之伸出舌頭上正在含化的冰糖塊兒。黑娃把冰糖丟進嘴裹,呆呆地站住連動也不敢動了,那是怎樣美妙的一種感覺啊:無可比擬的甜滋滋的味道使他渾身顫抖起來,竟然哇地一聲哭了。鹿兆鵬嚇得扭住黑娃的腮幫子,擔心冰糖可能卡住了喉嚨。黑娃悲哀地扭開臉,忽然跳起來說:「我將來掙下錢,先買狗日的一口袋冰糖。」

  隔了幾天鹿兆鵬又把一塊點心小心翼翼地放到黑娃的手心裡說:「水晶餅。比冰糖比平常的點心都好吃。」黑娃瞅着手心裡的圓圓的水晶餅,酥鬆的白得像雪似的皮兒上綴着五個紅色的俏花點兒,手心裡已經落着鬆散的皮屑。他覺得身上又開始顫慄,而且迅速傳導到全身。他咬一咬牙卻把那水晶餅扔到路邊的草叢裡去了。鹿兆鵬驚呆了,水晶餅在他也是稀罕的吃食兒,他省下一個來讓給黑娃,卻遭到如此野蠻的回報。他一把揪住黑娃的衣襟:「黑娃,你狗日的給我揀回來!」黑娃一伸手也揪住兆鵬的領口:「財東娃,你要是每天都能拿一塊水晶餅一塊冰糖來孝敬我,我就給你揀起來吃了。」他隨之突然氣餒了瓦解了:「我再也不吃你的什麽餅兒什麽糖了,免得我夜裡做夢都在吃,醒來流一攤涎水……」鹿兆鵬鬆了手,似乎也顫慄了一下,就把一隻手搭到黑娃肩頭擁着走了。

  冰糖給黑娃留下了難以磨滅的美好而又痛苦的嚮往和記憶,他愈來愈明晰,只有實踐了他「掙錢先買一口袋冰糖」的狂言才能解除其痛苦。後來他果然得到了一個大洋鐵桶裝着的雪白晶亮的冰糖,那是他和他的弟兄們打劫一家雜貨鋪時搜到手的。弟兄們用手抓着冰糖往嘴裡填往袋裡裝的時候,他猛然顫慄了一下,喝道:「掏出來,掏出來!把吞到嘴的吐出來!」他解開褲帶掏出生殖器,往那裝滿冰糖的洋鐵桶里澆了一泡尿。

  除了兆鵬的冰糖,還有徐先生拍的一頓板子也給他留下了記憶。背不過書寫錯了字挨徐先生的板子已不算什麽恥辱,學堂里幾乎找不出一個僥倖者,兆鵬兄弟孝文兄弟雖然全是好學生,也照樣被板子抽打手掌,只不過次數少些而已。那天後晌,徐先生指派黑娃到河灘柳林里去砍一根柳樹股兒。黑娃能被徐先生委以重任心裡覺得很榮耀,又可以到柳絮吐黃的河灘里暢快一番。他看見兆鵬朝他擠眼兒,就向徐先生提出:「讓兆鵬一塊去給我搭馬架兒,柳樹太高爬不上去。」徐先生應允了。他忽然覺得也應該讓孝文分享一下這種幸運,就說:「俺屋沒有斧頭,孝文家有一把,快得跟剃頭刀一樣。」徐先生又點頭默許了。三個夥伴走出白鹿村村口,看見獨莊莊場裡圍着一堆人,黑娃說:「那兒給牛打犢給馬配駒,看看熱鬧去。」

  他們從圍牆破缺的塌口看見,一頭皮毛油光烏亮的黑驢正和一匹棗紅馬咬仗,咬脖子咬尻子咬嘴又不像是真咬,紅馬和黑驢都張着嘴露出寬扁的牙齒,又吊下一串串粘稠的涎水。莊場的主人白興兒,伸出可笑的手把棗紅馬拽進圍欄,拴住了韁繩,黑驢跟過來鑽進圍欄的敞口,就跳上了棗紅馬的脊背。三個人都瞪圓了眼睛,屏住了呼吸,胸膛裹開始發憋發悶。黑驢的前蹄踏在紅馬的背上,張口咬住了紅馬脖子上的長鬃。白興兒伸手托起黑驢後襠里的一條二三尺長的黑黝黝的傢伙,隨之就消失了,紅馬渾身顫抖着咴兒咴兒叫起來。孝文驚奇地說:「看看那隻手!」黑娃用眼睛禁斥了孝文一下。

  白興兒的手指,像鴨子的腳掌一樣,由一層薄皮連結在一起。白興兒的爺爺是這種手,他的兒子生下來還是這種手,人叫白連指兒。據說這連指兒最適宜做牲畜配種的事。

  三個人默默地離開莊場朝河灘走去,誰也不說話。黑娃突然伸出手在兆鵬襠里抓了一把:「噢呀!硬得跟驢球一樣!」兆鵬紅了臉也在黑娃襠里報復了一下:「你也一樣!」他們不好意思動手試探孝文,孝文比他們都小,只是逼問:「孝文你自個說實話,硬不硬?」孝文哇地一聲哭了:「硬得好難受!」

  他們輕而易舉地砍了一根柳樹股兒,又折了一堆柔軟的柳條兒,捋下皮來,用白生生的柳枝編織螞蚱籠兒,把黑驢壓着紅馬的令人不舒服的事忘記了。回到學堂,已經放學,徐先生又讓黑娃把那根柳木棍兒用斧頭削乎刮光,然後接到手掂了掂說:「你三個跪下,把手伸出來!」徐先生不偏不倚,一人一板,從左邊挨個兒打到右邊,再從右邊挨個兒打到左邊。三個人誰也不招認在去河灘以前曾經到莊場看過黑驢和紅馬配駒兒的事,黑娃因此佩服孝文也是個硬頭貨。徐先生打了每人十個板子,說:「你們啥時候說了實話再起來。」就背抄着手在庭院裡悠悠然踱着方步。三個人偷偷交換一下眼色,黑娃悄悄說:「咋麽也沒想到砍柳樹股兒是為做板子。」天擦黑時,三個人的家長不約而同找到學堂,看見了一排溜兒跪在祠堂台階下的兒子。剛直不阿的徐先生背抄着手冷看臉說:「問問你們的娃子到啥場合去了?」白鹿村三個最珍愛面子最要臉皮的人一下子氣得臉孔蠟黃,手直哆嗦。隨和可親的鹿子霖率先抽了兆鵬一詞耳光。這完全出乎黑娃的意料,他想絕對應該是火暴脾氣的父親先動手揍他,或者是令人敬畏的白嘉軒大叔先教訓孝文……繼兆鵬被連續幾個耳光擊倒之後,黑娃覺得自己屁股上挨了重不可負的一擊就狗吃屎似的趴下了,眼前霎時一片金光又一片黑暗。

  當他醒來時,已經是一個溫馨的早晨,睜開眼看見了白嘉軒大叔的臉,和藹地笑着。這是黑娃第一次看到白嘉軒大叔的笑顏,不禁奇怪起來,這張臉原來也會笑,笑起來也十分動人。母親破例給他煮了三個荷包蛋,催他吃下。白嘉軒笑着說:「黑娃,夾上書上學去。」父親在旁邊說:「算了算了,這東西不成器不說,倒把孝文給引壞了!」白嘉軒收了笑容說:「我說讓他弄個五品七品是說笑,念些書扎到肚子裡卻是實情,你該明白『知書達理』這話?知書以後才能達理。」說看就抓住黑娃的手,拽着走了。黑娃無法拒絕那隻粗硬有力的手,一直把他拽進學堂。那隻手給他留下了複雜的難忘的記憶。

  這年冬天,兆鵬兆海兄弟倆離開白鹿村,到朱先生坐館的白鹿書院念書去了,劉謀兒趕着青騾拉着的木輪大車,車上裝着被卷和一口袋麵粉,鹿子霖坐在車廂里親自送兒子去高等學館。徐先生也來送行。兆鵬兆海恭恭敬敬地向徐先生作揖著鞠躬。兆鵬跑過來抓住黑娃的手捏了捏,就上車去了。黑娃又感到一陣痛苦的顫慄,兆鵬把一塊冰糖留在他的手心裡了。兩年之後,孝文孝武兄弟倆也坐上父親鹿三趕着的黃牛拽着的大車到白鹿書院去了,車上照樣裝着鋪蓋卷和一口袋麵粉。他送他們上路以後,就從學堂里提着獨凳走出來,同徐先生深深地鞠躬,很誠懇地說:「先生啥時候要砍柳樹股兒,給我捎一句話就行了。」徐先生嘴巴兩邊的肌肉扭動了兩下,沒有說話。黑娃扛起獨凳就走出祠堂的大門。

第六章

  白嘉軒第三個兒子降生以後,取名為牛犢,在二兒子騾駒和三兒子牛犢之間,仙草按照每年一個或三年兩個的稀稠生過三男一女,全都沒有度過四六厄運就成為鹿三牛圈裡的鬼。四個孩子的死亡過程一模一樣,如出一轍:出生的第四天開始啼哭,日夜不斷,直到嗓子嘶啞再哭不出。到第六天孩子便翻起白眼,眼仁上吊。仙草看見那翻吊的白眼仁就毛骨悚然。白趙氏冷冷他說:「還是一個短命的。」其實在孩子剛剛發生尖銳的啼哭時,她就料就了這種結局。她拿一撮干艾葉在手心搓捻成短短的一柱,栽到孩子的腦門上,用火點燃。那冒着的煙和燃着的火漸漸接近頭皮,可以聽見腦門上的嫩皮被炙烤的吱吱聲,燒焦的皮毛散發出一股刺鼻的焦臭氣味。白趙氏不管抽搐扭動的孩子,硬着心腸又把同樣的艾葉栽到孩子的兩邊臉頰上,燒出兩塊黑斑。這四個孩子都經過艾葉的炙烤,卻沒有一個能活到第七天。仙草每一次都忍不注悼淚,尤其是那個女兒。白趙氏不哭也不勸她,每次都只是一句話:「註定不是陽世的人。」

  白趙氏一生生過的男孩和女孩多數都死於四六風,唯一能對付的就是那一撮艾葉,大約只有十之一二的僥倖者能靠那一撮艾葉死裡逃生,腦門上和嘴角邊卻留下圓圓的疤痕。白趙氏從炕上抱走已經斷氣的孩子,交給鹿三,鹿三便在牛圈的拐角里挖一個深坑,把用蓆子裹纏着的死孩子埋進去。以後挖起牲畜糞時,把那一坨地方留着,直到多半年乃至一年後,牛屎牛尿將幼嫩的骨肉腐蝕成糞土,然後再挖起出去,曬乾搗碎,施到麥地里或棉田裡。白鹿村家家的牛圈裡都埋過早夭的孩子,家家的田地里都施過滲着血肉的糞肥。

  牛犢註定是陽世之物。白趙氏的三柱艾葉挽住了他的小命,腦門和嘴角留下三個圓溜溜的疤痕,笑的時候倒添了一種嫵媚。白趙氏據此訓斥對艾葉失去信心的仙草說:「你不信!這下你信不信?老輩子人傳下的辦法能錯了?」仙草卻不無遺憾:「牛犢要是個女子就合人心上來了。」

  白嘉軒有一晚站在炕下對正在給牛犢餵奶的妻子說:「你給白家立功了。白家幾輩子都是單崩兒。我有三個娃子了,鹿子霖……倆。那女人這二年再不見生,大概已經腰干①了?」

  隔了一年多點兒,仙草又坐月子了,這是她第八次坐月子。一她現在對生孩子坐月子既沒有恐懼也沒有痛苦,甚至完全能夠準確把握臨產的時日。她的冷靜和處之泰然的態度實際是出於一種司空見慣,跟拉屎尿尿一樣用不着驚慌失措,到屎墜尿憋的時候抹下褲子排泄了就畢了,不過比拉屎尿尿稍微麻煩一點罷了。她挺着大肚子,照樣站在案板前擀麵條,坐在木墩上拉風箱,到井台上扯着皮繩扳動轆轤拐把絞水,腆着大肚子紡線織布,把藍草製成的靛攪到染缸里染布。按她自身的經驗,這樣干着活兒分娩時倒更利素。

  這天她上在木機上織布,腹部猛然一墜,她疼得幾乎從織機上跌下來,當眼睛周圍的黑霧消散重新復明以後,她已經感覺到褲襠里有熱烘烘的東西在蠕動。她反而更鎮靜,雙手托着褲襠下了織布機,緩緩走過庭院。臨進廈屋門時,頭頂有一聲清脆的鳥叫,她從容地回過頭瞥了一眼,一隻百靈子正在庭院的梧桐樹上叫着,尾巴一翹一翹的。跨過廈屋門坎,她就解開褲帶坐到地上,一團血肉圪塔正在褲襠里蠕動。丈夫和鹿三下地去了,阿婆抱着牛犢串門子去了。剪刀擱在織布機上。她低下頭噙住血腥的臍帶狠勁咬了幾下,斷了。她掏了掏孩子口裡的粘液,孩子隨之發出「哇」地一聲哭叫。剛才咬斷臍帶時,她已經發現是個女子。她把女兒身上的血污用褲子擦拭乾淨,裹進自己的大襟里爬上炕去,用早已備置停當的小布單把孩子包裹起來,用布條捆了三匝,塞進被窩。她擦了擦自己腹上腿上和手上的血污,從容地溜進被窩,這才覺得渾身沒有一絲力氣了。

  白嘉軒回家來取什麼工具,看見廈屋腳地上一片血污一股腥氣,大吃一驚。他搖醒她問怎麼回事,她眼也不睜手也不抬只是說:「快燒炕。」他扯來麥秸塞進炕洞點着火就燒起來。青煙瀰漫,仙草嗆得咳嗽起來。他問她:「人好着哩?」她說:「渴。」他又鑽到廚房燒了一碗開水給她端來。她嘴唇不離碗沿一氣飲盡,感動得流下眼淚,這是她進這個門樓以後男人第一次為她燒水端水。她緩過一口氣來,就忍不住告訴他:「是個女子!」嘉軒說:「這回合你心上來了,也合我心上來了。稀欠稀欠!」仙草又忍不住說了孩子落草時有百靈子叫的事,嘉軒背抄着手在腳地上踱步,沉吟着:「百靈……百靈……白靈……白靈……就是靈靈兒娃嘛!」

  白靈順順噹噹度過了四六大關,順順噹噹出了月子,仙草繃緊的神經才鬆弛下來,如此順當地躲過四六災期反倒使她心地不大踏實。這天晚上,她將一月來反覆琢磨着的一件心事提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