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流 - 第2章

許開禎

  鄧朝露正在遐想,門被輕輕推開,探進一張臉來。這張臉先是沖門口坐着的楊小慧笑了笑,然後一仰,望住鄧朝露的方向。

  「有事,林研究員?」鄧朝露看清是誰,主動問道。

  林研究員也是研究所的,畢業於河海大學,博士是在清華讀的,比鄧朝露早兩年來到研究所,目前是第一研究室副主任。

  「也沒特急的事,所長讓我來問問,你手頭工作處理得怎麼樣了?」林研究員說着話,抬起手來捋了捋他相當稀疏的頭髮。他的表情有點怪誕,不大自然,還略略帶着緊張,左臉上那顆痣一緊張就抖,這陣又不安分地抖起來。

  「秦老還是章老?」鄧朝露又問。這是她的工作習慣,凡事總要問清是秦繼舟交代的還是章副所長交代的,並不是她對這兩個人有什麼不同的對待,關鍵是這兩人治學方法不同,對下屬的研究方向還有專業態度要求也不同。一個喜歡求真,刨根問底,半點虛假容不得。一個呢,又喜歡把學術跟校領導的喜好掛起鈎來,總想做得讓校領導滿意。這二者中間是有很大差別的,為這個差別,鄧朝露們常常陷入兩頭為難不好應對的尷尬境地。

  「自然是章副所長,秦老那邊輪不到我跑腿。」林研究員酸溜溜地說,大約覺得這話是在討好鄧朝露,說完後又沖鄧朝露諂媚地笑了笑。

  這個笑有點倒人胃口,這個男人也有點倒人胃口。世上有不少事是倒人胃口的,比如章副所長,總是想做月下老人,時刻想着創造機會讓鄧朝露跟林研究員多接觸。鄧朝露後來才知道這是師母楚雅的意思,楚雅裝出一副特關心鄧朝露的樣子,跑來不跟章副所長談丈夫秦繼舟為何住小樓上不回家,偏要談鄧朝露的婚姻,一再囑託章副所長,在所里給鄧朝露物色一個。所里沒結婚的男人就剩禿了一半頂的林海洋,章副所長就像寶貝一樣把這個據說愛過五六次又被無情地淘汰五六次的稀世剩品推到了鄧朝露面前。鄧朝露覺得師母此舉有點惡毒,弄不好還含着報復的意思。

  師母楚雅懷疑導師秦繼舟跟自己的母親鄧家英有不明不白的關係,在一次吵架中公開將此話罵了出來。鄧朝露那天正好也在場,一開始她是站在師母這邊的,幫師母勸說導師。導師秦繼舟那天脾氣格外壞,暴躁得很,聽不進去任何勸,他痛罵妻子楚雅卑鄙無恥,投機鑽營,有辱師道,接着又罵楚雅厚顏無恥地去找省領導,將已經在學術上初有成就的兒子秦雨弄到一個不倫不類的單位去。這些話嚴重刺傷了師母,暴怒中師母說了許多過激話,最後竟把目光擱在鄧朝露臉上,不知是有心,還是無意,總之是罵出了那句極為難聽的話。

  「賤貨,賤種,看見你們都噁心!」

  她怎麼能這樣罵啊,鄧朝露傷心極了。賤貨、賤種,這兩個詞像兩粒罪惡的子彈,毫不留情地穿過她胸膛,給她帶來羞辱的同時,也讓她對自己的身世打了個重重的問號。

  其實早在很久之前,鄧朝露腦子裡就閃過那樣的念頭,她到底來自哪裡?沒有父親的人總是有很重的心事,冷不丁就要往某個壞處想,鄧朝露也不例外。記得上中學時,她跟同樣很要強的吳若涵因一件小事發生口角,結果「野種」兩個字就從吳若涵嘴裡蹦了出來,惹得班上對她不服的男生女生哄堂大笑。鄧朝露跑回家,非常嚴肅地問母親,父親到底是誰,她是不是野種?

  那天她挨了鄧家英一個巴掌,這是記憶中母親賞給她的唯一一個巴掌。打完之後,母親驚住了,被自己那一巴掌嚇住的。臉因恐懼而極速變形,胸脯也劇烈地起伏。母親是有一對引以為傲的胸的,絕不比吳若涵的母親苗雨蘭遜色,跟師母楚雅的平原比起來,那就簡直驕傲得不得了。鄧朝露的發育顯然跟不上母親,這也是她後來更加懷疑自己身世的一個緣由。但在那天,她只懷疑父親。她撫摸着火辣辣的臉,完全無視母親的痛苦和懺悔,聲嘶力竭地質問:「他在哪,到底是誰,我為什麼要跟着你姓?!」

  那是一個錯誤,鄧朝露現在才明白,人是很容易犯錯誤的,偶爾一個念頭,一個突然蹦出的衝動,都會釀下終身大錯。現在她就很後悔,不該那樣傷害母親。

  林研究員還在等,像一個忠實的僕人,非要把副所長章岩的指示傳達完,還要將鄧朝露帶到章岩那裡。鄧朝露無奈地嘆口氣,這個研究所淨出怪人,不是封閉症就是狂躁症,再就是典型的自我欣賞主義者。總之,沒一個心理健全者,包括她自己。她沖楊小慧說了句,我去去就來,然後發泄似的沖虔誠地討好她的林海洋說:「走啊,還愣着做什麼?」林海洋像一隻歡快的青蛙,馬上就眉開眼笑地前面帶路了。

  副所長章岩讓鄧朝露參加一個項目組,明天動身去河的下游沙湖縣。

  「這個項目關乎我們所在同行間的地位,也關乎今年的科研經費能不能落實。」副所長章岩在所里兼管財務,這項工作所長秦繼舟認為很無聊,整天跟那些掌握財權的官員還有校領導打交道實在是一件沒有價值的事,所以就很客氣地交給了副所長章岩。章岩恰恰相反,每次談工作,都要強調經費的重要性,以表明沒有經費什麼也做不成,哪怕你是學界泰斗。鄧朝露早已習慣了副所長的腔調,也理解她的苦心。她說:「要不要跟秦老說一聲?」

  章岩臉白了一下,旋即又笑:「這個不用了,都是科研項目,分工不分家,再者這項目對你也很有幫助。」見鄧朝露不是太積極,又補充道:「當然,事先我跟秦老交換過意見,讓你參加也是秦老的意思。」

  鄧朝露長長地哦了一聲,似乎有點懷疑章副所長的話。但轉念一想,怎麼可能呢,章副所長怎麼也不可能假傳聖旨。

  章岩像欣賞一朵花一樣欣賞着鄧朝露,見鄧朝露最終點了頭,臉上馬上換出另一種笑:「那就這麼定了,明天一早動身,今天你們都準備一下。」

  鄧朝露嗯了一聲,從章岩那兒回來,呆坐了一會,還是不放心,固執地去了一次秦繼舟那裡。秦繼舟正埋頭在一大堆資料里,聽完她的話,抬頭給了她一句這樣的回答:「去吧,多看看也好,不過一定要帶着科學精神去,絕不能市儈。」

  這話明顯有所指,不過鄧朝露還是認為,導師對章副所長太過刻薄了一些。

  不管怎麼,能去祁連,鄧朝露還是很高興。最近有關祁連的科研項目特別多,都是石羊河鬧的。去年三月,秦繼舟冒天下之大不韙,針對石羊河水越來越少,地表徑流不斷下降,流域生態破壞嚴重,下游沙湖縣有可能陷入水之絕境,而地方政府又不太重視,直接上書中央,從而拉開了一場關於石羊河流域的生態保衛戰。學界泰斗秦繼舟也因為提出石羊河水資源危機論成為政界和學界的熱門人物,被國家副總理兩次在會上點名,說這樣的專家真是太少了。不過隨後的這一年,秦繼舟就被各種各樣的質疑包圍,有人說他譁眾取寵,危言聳聽。有人毫不客氣地拿出他過去很多文章還有觀點,將他說成是最沒有學術觀點的專家。口水仗打了一年,到現在還沒有停息。就在上周,鄧朝露還在一家權威雜誌上看到一篇文章,言辭很尖銳,幾乎是在聲討自己的導師了。

  導師最近的一系列奇怪表現,怕是跟這有關。

  那文章的作者也是一位權威,中科院的,目前是中科院祁連分院水資源研究中心主任,吳若涵現在就在那邊工作。

  出了省城,過黃河,往西,先是玫瑰之鄉,玫瑰的香氣還沒聞夠,草原的氣息便撲鼻而來。

  一聞到這氣息,鄧朝露的心就禁不住蕩漾,仿佛她的生命里有一樣東西跟這雪域高原,跟這遼闊的草原是相通的,息息相關。每次踏上這條路,只要看到那雲彩,她的體內就涌動出一種奇怪的情愫。這情愫激悅着她,鼓舞着她,按捺不住。車子還未真正駛上草原,她便急不可待地將目光探出去。哦,草原,哦,祁連,她叫了一聲,又叫一聲,就開始大張着嘴巴呼吸那氣息了。跟她相反,前排坐着的副所長章岩卻對草原熟視無睹,車子一到這地域,無一例外地要丟盹睡覺。這陣子,他的頭已沉沉地靠在椅背上,在車子的顛簸中進入夢鄉了。跟鄧朝露坐在後排的林海洋一路警惕着眼神,時刻做好準備要跟鄧朝露說話。如果不是中間還隔一人,怕是已經毫不吝嗇地要把男人的殷勤獻過來。鄧朝露顯然對林海洋沒有感覺,不論林海洋婉轉地示愛還是直接的表達,鄧朝露都報以冷漠,讓人誤以為她是一個對男人起不了興趣的女人,弄不好還是獨身主義者。因為她的母親鄧家英就是獨身主義,到現在仍然孑然一身,一輩子都沒把自己交給哪個男人。林海洋隔着中間那人將目光遞過來時,鄧朝露的眼神正痴迷在草原上。

  雪線已經看不到了,時光會破壞掉許多東西,比如在鄧朝露眼裡,夏天的草原就沒春天那麼好看,至少沒春天那麼恬靜。春天她是可以看得見雪線的,儘管已經移在很縹緲的天際處,但雪線在。如夢似幻的那一抹白,會讓她受到震撼,也會讓她的內心獲得一種力量。她對祁連的虔誠因此會多出一份,神秘也在心裡蔓延開來。可夏天顯然用它粗糲的手掌,掀開了這份神秘,讓草原在真實中呈現出一副潦草的樣子。牛羊還在,但顯然沒以前那麼多了。尤其堪稱草原極品的白氂牛,現在近乎看不到影子。

  隱隱約約看到有人在活動,那一定是牧民,為了讓牲口吃飽,他們不得不把牧場搬到更遠的地方,牛羊幾乎要將嘴啃到雪線那兒了。鄧朝露費神地巴望半天,忽然發現了一個熟悉的影子。洛巴。她心裡叫了一聲,恨不得將頭伸出去,沖遼闊的草原還有草原深處那個人喊上兩嗓子。

  洛巴是藏人,一個頑固的傢伙,終年奔走在草原上。鄧朝露認為青年洛巴是個神秘主義者,他三十二歲,有一雙深邃的黑眼睛,高高的鼻樑,一副經紫外線常年照射變黑變紅的臉膛。他的健壯讓整個草原羨慕,感覺他就是草原上最剽悍的牛,一頭長髮終年披着,掩住了他寬大的雙肩。鄧朝露認識洛巴時,洛巴還年輕,剛剛肩負起為草原為雪域奔走的重任。以前這項重任由他的父親肩扛着,父子倆都是「把窩」,神的僕人,但又跟別的「把窩」決然不同。他們純潔、神聖,跟雪山一樣乾淨。但又剛烈、敏銳,是草原上的鷹。

  青年洛巴一定是在為河奔走,因為他去的方向就是河的方向,他在走向河的上游,源頭的地方。

  車子翻過一座山樑後,洛巴不見了,隱在了山後。前面出現了幾座鐵塔,隨後,鄧朝露就看見白雲深處那若隱若現的白房子。她的心猛疼了幾下,那些白色的瓦房刺激了她,慌忙將視線收回,藏在了車裡。

  「是暈車嗎?」林海洋很及時地問。

  鄧朝露沒有回答,她的心思忍不住又要往秦雨身上飛。每次經過草原,看到藏匿在雲端下那若隱若現的白房子,心就會被撩起,由不住地飛上去,飛進白房子裡。那兒是她跟秦雨的開始,不,準確說應該是她暗戀的開始。

  可是現在一切都結束了,秦雨不再屬於她,已經屬於另一個女人,吳若涵!鄧朝露恨恨咬了一遍這個名字,痛苦地閉上了眼。林海洋見她痛苦的樣子,沒敢再吭聲,痴痴地看着,也是一副惆悵百結的樣子。

  車子是下午五點抵達沙湖縣的,縣長孔祥雲老早就候在賓館,看見他們,一陣風似的迎上來,跟章岩握手寒暄,又跟鄧朝露他們一一問了好,周全而又禮貌地將他們請進賓館。鄧朝露他們這次下來,是以專家的身份給沙湖縣會診把脈,並將沙湖縣的情況帶上去,以專家意見的方式呈給有關部門。所以縣裡領導很重視,車子還在龍山縣城時,孔祥雲就打電話說他在賓館恭候了。章岩當時聽了很高興,說孔縣長就是不一般,每次下來都得麻煩他。林海洋馬上附和道:「是啊,都是所長您的面子。」鄧朝露當時厭惡地瞥了林海洋一眼,她最討厭這種趨炎附勢的人。

  住定,洗過澡吃飯。晚飯由縣裡安排,規格不低,陪了兩桌人。正吃得熱鬧,南湖村支書牛得旺突然闖進來,沒頭沒腦地說打群架了,為打井的事村民們把縣裡幹部打了。

  「躺下了兩個人,剛送到醫院,村里也傷了好幾個。這幫沒記性的,說不讓打,偏打,縣幹部也是他們打的?」牛得旺還在跟縣長孔祥雲匯報,孔祥雲已經翻臉罵開了:「老牛你個沒長眼的,沒見我在招待省里貴客嗎,啥事你也往桌子上端。」牛得旺抹了把汗,沖一桌的客人望了望,第一個居然認出了鄧朝露。

  「秦老頭還好吧,他咋沒來?」他問鄧朝露。鄧朝露忙起身,要跟牛得旺說話,牛得旺卻抓起一茶杯,也不管杯子是誰的,咕咚咕咚就往肚子裡灌。縣長孔祥雲急了,搶過水杯罵:「我的杯子你也敢喝,無法無天了,讓服務員給你倒一杯。」罵完又說:「沒吃吧,就知道你闖來沒好事,想蹭飯明說,坐下一起吃。」有人站起來,要招呼牛得旺。牛得旺沖孔祥雲呵呵一笑,說中午就沒吃呢,卻不坐,順手抓了一大塊羊排,又撿兩個饅頭,走了。

  「這狗日的。」縣長孔祥雲罵了句髒話,一把拉過凳子,就當什麼也沒發生似的說:「來,接着吃,差點讓他掃掉興。」但是鄧朝露他們的興趣卻再也起不來,無論孔祥雲怎麼使勁,氣氛再也回不到先前。孔祥雲知道他們心裡想什麼,說:「沒事,打就打了。」見章岩疑惑,又道:「都是為了水,明天你們到現場就知道了。」

  要看的現場就在南湖。南湖以前並不叫南湖,叫青土湖。其實最早也不叫青土湖,還有個更好聽的名字:瀦野澤。《尚書·禹貢》里記載了十一個大湖,其中就有瀦野澤。也有說大禹治水,到瀦野澤才算大功告成。史書上說,瀦野澤大得很,一望無際,把半個沙漠給淹了進去,面積至少幾萬平方公里,水更是深得出奇,好幾十丈呢。後來瀦野澤一分為二,西邊的叫西海,也叫休屠澤,民國時改名為青土湖。改名青土湖時,這裡還碧波蕩漾,水域不下四千平方公里,僅次於青海湖。解放初期它還有一百多平方公里水域,這都有明確的記載,鄧朝露看到過。沙漠裡的孩子都能背出,這裡曾經碧水粼粼,水草叢生,湖光波影,水鳥爭鳴。只是可惜得很,後來它就完全乾涸了,騰格里和巴丹吉林兩大沙漠在此握手,流沙很快覆蓋了它。

  再後來,這裡就又多出兩個名字:南湖和北湖。

  南湖村支書牛得旺恭迎在村口,看見車隊,一招手,村民們就稀里嘩啦圍了過來。縣長孔祥雲走下車,環視一眼。

  「人咋都閒着?」他問。

  「不閒着咋辦,水讓下面搶走了,不閒也得閒。」牛得旺氣咻咻道。

  「怎麼說話呢老牛?」一旁的鎮領導急了,搶白一句。牛得旺一點不在乎,只管跟孔祥雲說:「說了不讓移,偏移,這下好,給了地還搶水,你看把北湖毀的。我看這湖裡是住不成了,縣長你把我們弄走吧。」

  「弄走,想到哪去?」縣長孔祥雲並不惱,逗笑似的說,目光卻掃向北湖。曾經密密麻麻長滿紅柳枝、沙刺還有梭梭的北湖的確已被開發得不成樣子。人是住下了,房子也蓋起來,但植被一大半沒了。一股風捲起,天地立刻昏黃。

  「縣城,市里更好,住樓房,當幹部,喝自來水。」牛得旺嘴裡一邊呸着一邊道,風把沙子吹進了他的嘴,說出的話里就有一股塵味。

  「不怕把你舒服死?」縣長孔祥雲也讓風沙迷了眼,揉了揉,臭了一句牛得旺,又道,「我說頭髮咋白那麼快,原來做夢夢白的。帶路,看看去!」

  牛得旺咧嘴一笑,風沒了,是捲地風,來得快走得也快。天又晴朗起來,空氣乾燥得煩人。牛得旺抖抖披着的衣服,蹶蹶蹶往前走了。孔祥雲也走,還叫章岩他們一塊前去,說打井的地方不遠,不幾步就到。村民們趁勢圍上來,七嘴八舌告起了狀。孔祥雲並不惱,任村民們告,鎮長想制止,被他瞪一眼,嚇得往後縮了。村民們前呼後擁,邊吵嚷邊往沙漠裡去。聲音驚起了路邊的駱駝,瞪着一雙大眼怪怪地望住這些陌生人。駱駝也被太陽曬得有皮沒毛,一點沒有美感。幾隻沙娃娃哧溜哧溜從人腳底下穿過,滑得跟魚兒一般,動作好不熟練。副所長章岩踩着了一隻,嚇得媽呀一聲,惹笑了孔祥雲。

  「它不鑽你褲腿的,放心。」一句話讓章岩和鄧朝露都紅了臉。

  走半天才聽明白,村民們告的是北湖。北湖原來也住着沙湖縣的村民,都歸青土湖鎮管。二十世紀六十年代,湖水徹底乾涸後,沙浪把人欺負得不成,縣裡就將北湖的人搬到別處,北湖全讓給沙了。南湖就成了沙的最前沿,也成了用人碼起的第一道屏障。年前市里搞新的戰略發展,大規模從上游龍山縣也就是鄧朝露老家往下移民,北湖便又重新開發,斷斷續續從龍山縣移來不少群眾。說是別的擋不住沙,人還擋不住?來了人便得開荒種田,便得打井取水,南湖跟北湖的矛盾,就是因打井引起的。

  果然沒走出多遠,還沒出南湖,就讓人擋住了。堵在前面的是北湖村的移民,一個自稱姓王的瘦精漢子橫在最前面,手叉在腰裡,顯得不可一世。遠遠看見縣長孔祥雲,大聲道:「人多勢眾咋的,還想打,那就接着來,告訴你們,不怕的。」

  孔祥雲笑笑,轉身問牛得旺:「他就是王瓷人?」牛得旺點頭說是。孔祥雲說:「看他也不像個打人的嘛,是不是你們先動的手?」牛得旺搖了下頭,說不是,鎮長不懷好意地瞅住他,牛得旺強調一句,真不是嘛,是他們縣裡的幹部先罵人,要不咋打得起來?

  「要真是幹部先罵人,這打挨得也不屈。」孔祥雲一邊說一邊招呼章岩,等章岩到跟前,話頭一轉說:「到處都在爭水,我這個縣長快成調水員了。」章岩哦一聲,卻不說話,是不知怎麼說,默半天,問:「不是要嚴格限制打井嗎,怎麼?」

  「我也想限制呢,但人要吃飯,莊稼得拿水澆,你看看這沿途,都曬得起火呢,再不澆,怕是全完了。」

  一行人目光便都往四野望去。村外遼闊的漠地里,枯黃成了最清楚的顏色。白楊彎曲着頭,青皮快要成死皮了。莊稼哪還有莊稼的樣子,小麥全垂了頭,無精打采,包穀葉子曬得發黃,西瓜秧像是被榨乾了水分,全躺在地里。就連往年那些長得極茂盛的駱駝刺、水蓬,今年也看不見生氣。不用調研也能看得出,水比什麼都金貴。

  這一天的工作便圍着打井展開,鄧朝露他們分了兩個小組,章岩跟一個研究員,她跟林海洋。市里和縣裡來的專家還有技術人員也分兩個組陪着他們。章岩留在南湖,鄧朝露他們去了北湖。

  那個叫王瓷人的一見面就告狀,先是痛罵上游的龍山縣,說把他們騙到了這裡。他們原本不想搬的,都是縣上硬逼着搬遷,結果搬來了沒人管,到現在戶口都不知往哪落。沙湖縣不承認他們,龍山又說他們搬了出去。接着又罵牛得旺,說他是沙大王,閻王爺,啥都要聽他的。打多少井往哪打,都得姓牛的說了算,稍稍違背點旨意,就找碴。鄧朝露剛替牛得旺說了一句,王瓷人立馬跳了起來:「咋沒那厲害,昨天我們縣的幹部剛說了句公道話,他就不依了,罵我們是強盜、土匪,你看我們像土匪嗎?縣裡幹部跟他講政策呢,他倒好,說打就打。」

  鄧朝露這才知道,挨打的是龍山縣的幹部,怪不得昨晚飯桌上孔祥雲一點不緊張,事不關己啊。

  鄧朝露他們的任務是搞清下游沙湖縣地下水開採情況,其實這情況是永遠搞不清的。鄧朝露剛到研究所的時候,導師秦繼舟就提出要適當限制下游沙湖縣對地下水的過度開採,要對整個流域水資源合理開發有效利用。秦繼舟第一次提出了節制性用水這個概念,提得有些膽戰心驚。並理想化地拿出一個方案,用五到十年對下游沙湖移民。隨着沙漠往南推進,逐步將沙漠前沿的村民移走,減少人類活動,降低需水量,緩解整個石羊河流域的供需水矛盾。這個方案當時遭到嘲笑,有人說他是傻子,也有人說他為學術而學術,不顧及流域發展的現實。更有人說,他是在阻撓流域經濟社會的發展,是在鼓吹沙進人退。

  秦繼舟的建議並未引起有關部門重視,相反,流域內最大的市谷水市很快做出一項戰略決策,從上游龍山縣往下移民,將龍山那些深山大溝里窩了幾輩子的人搗騰出來,沿着沙漠一線兒鋪開。「就是築起一道人牆也要把風沙擋住。」這是當年報紙上出現頻率極高的一句話。鄧朝露卻發現,往下移民並不是要擋住風沙,關鍵是上游龍山實在活不下去人了。鄧朝露這兩年去過龍山,也到那些溝溝嶺嶺看過,看到的景致比沙漠好不到哪裡,甚至更差。這沙漠底下多少還能打出點井水,而龍山山區完全是靠天吃飯,天一吝嗇,夾着屁股不下雨,甭說莊稼,人都沒水吃,還咋活?對谷水市而言,相比之下,幾個縣還就沙湖算個富庶之地,以大規模種植經濟作物著稱,人均收入還有國民生產總值都比其他縣高,市里做出這樣的決策也就在情理之中。

  人就怕不比,一比,好地方壞地方就給分了出來。

  

  第4章

調查

  

  鄧朝露他們在湖區里活動了四天,說是調查,其實就是聽,就是看,聽村民們訴苦,發牢騷,甚至罵爹罵娘罵幹部,看村民們在哪打井,打了多少井。按說打井這麼簡單的事,不用費事就能弄清楚。每年每個村打幾眼,哪個位置打,投入多少,水量有多大,村里鎮上都應該有明白賬。可是沒有。鄧朝露們在湖區察看四天,仍是搞不清到底有多少井。先是說沒打,一口也沒,後來又說是打了,都是乾井、死井,不見水,白扔錢。甭看南、北二湖兩邊的村民為爭水打架,為一碗水罵娘,真到了要對付外人的時候,心馬上合到一起。那個叫王瓷人的居然直言不諱說,這事得牛支書說了算,別人說都不算。一次次去問牛得旺,要麼咧着嘴呵呵笑,要麼皺起眉頭訴苦。「哪有嘛,哪打嘛,你看看這沙窩,哪能打得出井嘛?打井不是白往裡扔錢嘛,所以說縣上的政策是對頭的,不能往裡白扔錢。」

  井確實是打了,這是藏不住的事實,鄧朝露們看到過幾眼今年新打的,但這是井嗎?鄧朝露清楚地記得,小時候,大約六歲時吧,她的家鄉龍鳳峽也打過機井,谷水地區的技術員帶着下游沙湖還有谷川縣的農民來打。那井打不到五米,水就往外冒了。不是冒,是噴。一年裡龍鳳峽一字兒排開上百眼機井,清冽冽的井水讓峽里充斥着涼氣,夏天都不敢露胳膊。龍水河因了這些井,終年叫喚不停。現在倒好,往下打到百米,甚至二百米,仍然不見水。最深的一眼已經到三百米了,但抽出來的水也只有手腕粗。南湖這邊稍微好些,支書牛得旺知道哪是水路,哪不是水路。沙漠裡活了大半輩子,沙漠的脾氣他最知道。他在上游把有水的地方都打了井,用水泥箍起來,一滴都不讓下流,而把根本不可能打出水的地方留給了北湖移民。

  鄧朝露好不茫然,數字搞清搞不清都沒有實質性關係,反正很多數字從來都沒真實過。不只是村民們不讓他們往清楚里搞,縣鄉兩級幹部包括縣長孔祥雲,也一個勁地打馬虎眼。縣長孔祥雲一見他們較真,馬上端起酒杯說:「我罰酒,我喝一杯所長你給我減一眼,直到喝不成為止,這總行吧?」他還真喝,連着往肚子裡灌了十好幾杯,灌得章岩坐不住了。章岩邊上的市水利局總工程師也如法炮製,拿酒恐嚇他們,直到章岩答應,數字就按市、縣定的辦,酒桌上的氣氛這才鬆弛。這樣弄去的數字,究竟有何用?但副所長章岩看上去很開心,不止一次說,搞科研就得跟下面打成一片,沒有下面的支持,啥事都做不成。

  晚上孔縣長請省、市、縣三級科研人員去唱歌,鄧朝露藉故不舒服,沒去,獨自坐在賓館後面的沙棗林里,沙棗的花香已到了尾聲,但還是濃得化不開,她就在馥郁的花香里想着自己的心事。

  鄧朝露是那種眼睛賊尖嘴卻很遲鈍的人,什麼事到她眼裡,真假虛實一眼就能分辨出來,但不說,喜歡在心裡糾結,疙瘩一樣堵着。她對自己所從事的這項工作越來越充滿困惑,真的有前景嗎?當人對科研虔誠的時候,科研會回報給人類什麼?人對科研無所顧忌的時候,科研又會帶給人類什麼?這是個大命題,還在讀大學的時候她就開始思考,到現在也沒有答案。如果科研沒有了求真精神,從事它還有什麼意義?鄧朝露想起了所里兩位所長,秦繼舟固然敬業,精神令人欽佩,堪稱楷模。可為人太過固執,有時較真較到迂腐,隨着年齡增長,越來越顯出教條來。副所長章岩又太過活泛,八面玲瓏,感覺不像做科研,倒像是在生意場上穿梭。尤其這次下來,章岩更是把科學精神拋到一邊,完全像個政客。幾天的調研讓鄧朝露明白一件事,縣裡的意思很清楚,策略也很講究,就是逼着讓上游谷川區(以前的谷川縣)還有更上游的毛藏縣開閘放水,他們故意製造出水荒,甚至跟龍山那邊合演雙簧戲也說不定。要不然,王瓷人他們的戶口怎麼還不落實,市里是有明確規定的,人一下山,戶口就到沙湖這邊。這樣做分明就是讓村民們荒,讓村民們鬧,一鬧一荒,上邊就得想招。打去年開始,學術界還有民間就有一種說法,說是上游修了不少水庫,截斷了水流,才導致下游水位不斷下降,甚至乾涸。而地下水位的抬高確實也跟這些水庫有關,這點在秦繼舟的幾篇論文裡反覆強調過,作為科研人員,鄧朝露也承認這是事實。但上游水量也在減少,這是其一。其二,上游更是認為,是下游沙湖縣恣意打井過度開採將整個流域的水榨乾了。上下游各執一詞,誰也說服不了誰,矛盾層層升級,弄得市里沒辦法協調。上下游的矛盾,一時成了這條河目前最為突出的矛盾。研究所的科研報告,便成了供領導決策的依據,所以孔縣長看得分外重。

  鄧朝露卻認為,這有點頭痛醫頭腳痛醫腳,甚至腿痛了罵胳膊的亂號脈之嫌。隨着流域內各種矛盾的升級,地方政府也越來越拿科研機構當擋箭牌,實在踢不開的皮球,就一腳踢到科研機構這裡。反正是科研機構說了,問題不在我這兒。如此一推,便將責任推個乾淨。

  鄧朝露正悲哀着,手機響了,一看是母親鄧家英打來的,鄧朝露的心一跳,馬上接起。鄧家英問她在哪,鄧朝露說在沙湖,鄧家英就怪罪開了,說下來也不跟媽吭一聲,她想女兒想得心疼呢。又問現在是不是心裡沒了媽?鄧朝露嬌嗔一聲說:「哪啊,才不會呢,人家不是忙嘛。」鄧家英說:「忙,忙,忙,我閨女現在是大忙人,媽理解。」又道,「還在生媽氣啊?」這話問的,鄧朝露一下沒了聲。母親說的生氣,還是跟她的婚姻大事有關。快三十歲的閨女還待字閨中,鄧朝露自己不急,母親急得眼裡要出血。這些年不停地給她介紹對象。上次回家,母親又帶來一位,戴副眼鏡,文質彬彬的樣子,說是市委書記吳天亮的新秘書。一聽吳天亮三個字,鄧朝露就翻了臉。她跟母親明着說,這輩子就算嫁不出去,也不會跑到吳天亮那兒去淘男人。鄧家英急了,罵她:「怎麼說話呢,你吳叔叔哪點不好了,他操心你的事比操心他家孩子還多。」不說這句還好,一說,鄧朝露的胡話亂話全出來了。

  「是啊,他比我爸還操心我,不過我謝謝他了,我的事還真用不着他這個大書記操心。」鄧朝露對吳天亮是有意見的,她承認,吳天亮對她很關心,對母親也很關心。但是不知怎麼,一看到吳天亮的影子或是聽到吳天亮這個名字,她就本能地生出一種衝動,像要保護母親一樣。這也怪不得她,自小跟母親相依為命,鄧朝露像男孩子一樣過早地擔負起許多東西,尤其那些跟母親走得近的男人,更成了她心中防範的對象。在母親來往密切的幾個男人中,鄧朝露獨獨對路波沒有防範,路波到她家,她除了高興還是高興,恨不得讓路伯伯長久住在她家不走。她跟路波有一種奇怪的親近感,自小就有,仿佛與生俱來似的。隨着年齡增長,這份親近感也一天天加重。這種沒來由的感覺常常困擾着她,又讓她覺得那樣甜蜜那樣興奮。小時候她就常常往路波那兒跑,母親工作忙顧不了她,把她往路波那一扔,她一點都不覺委屈。但是吳天亮就不同,小時候鄧朝露也到過吳天亮家,去了就渾身不自在,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沒有苗雨蘭和吳若涵還好一點,這對母女要是在,那她可就下地獄了。等長大,她就再也不到吳天亮家去,也不歡迎吳天亮到她家來。母親有時提到這個人,鄧朝露勉強應付幾句,有時候索性裝聽不見。但那天她發了脾氣,吳天亮幹嗎老把秘書什麼的介紹給她,難道她真嫁不出去?

  「小露!」鄧家英叫了一聲,忽然又噤聲。母女倆那次再沒說話,直到鄧朝露回省城。

  這陣母親一問,鄧朝露心裡又不是滋味了。想想這些年,單是在婚姻問題上,就讓母親費了不少心,頭髮都白了不少。可母親哪懂她的心呢?

  那個影子又冒出來,很清晰地立在她面前,忍不住伸手要去摸,鄧朝露正要痴迷,耳畔忽地響起一個聲音:「他是我的,你休想!」

  這話是吳若涵說的!

  鄧朝露幾乎要絕望了,天下那麼多女人,怎麼偏偏是她們兩個相遇,相爭?她們的母親就爭了一輩子,難道上蒼還要她們再爭下去?

  電話那頭母親一直在說話,聽不見她的聲音,母親急了,連着叫了她幾聲。鄧朝露這才從痴傻中醒過神,跟母親說沒事,她很好,早就把上次的事忘了。為了讓母親放心,還故意說,所里有個男的對她不錯,人挺有上進心,所里當重點培養呢。母親一聽果然來了興趣,忙問叫什麼,哪個大學畢業的,什麼學位,她見沒見過?鄧朝露差點又倒了胃口,但她還是耐着心說:「媽,幹嗎問這麼詳細,實在想見,改天女兒給你帶過來。」

  鄧家英樂得不知說什麼了,連着叫了幾聲好。

  鄧朝露哪裡知道,鄧家英從省城回來後,啥也不做了,天天琢磨着給鄧朝露相對象。吳天亮那個新秘書鄧朝露不感興趣,她就在市直機關里找,機關沒合適的,又放寬條件,到學校、工礦還有事業單位去找。可現在的社會不知怎麼了,好點的小伙子都讓搶走了,早成了人家的准女婿。過於一般的,鄧家英自己又過不了眼,怎麼着也不能跟女兒湊合。打聽來打聽去,也沒打聽出一個合適的,忽聽得女兒有了意中人,那個高興哎,甭提了。

  等壓了電話,鄧家英的心就又陰着了。女兒有了意中人,固然開心,可接下來呢?她下意識地摸了摸胸,那個地方還在痛,疼痛感明顯在增強。她不能倒下啊,女兒一應事兒還要靠她呢,怎麼能?她狠狠心,站起,望住窗外。望着望着,忽然想起路波。

  路波是鄧家英的老同事,按鄧家英的說法,他們是老戰友,患難之交。三十年前,龍鳳峽修過一座水庫,那時節正趕上那場轟轟烈烈的運動,鄧家英當時是回鄉知青,又是鄧家山大隊鐵姑娘隊隊長。在大幹快干精神的指引下,在人定勝天這一偉大的精神法寶鼓舞下,龍鳳峽人山人海,搞起了社會主義大會戰。鄧家英跟路波就是在那次大會戰中認識的,包括秦繼舟,包括吳天亮、苗雨蘭,也是那次大會戰的主角。

  興許,所有的故事都是從那個時候開始的。所有的幸與不幸,也都是那個時候種下的。

  可那個時候真的有故事嗎,鄧家英一下又恍惚了。

  吃早飯時,所里來了電話,鄧朝露離開餐桌,到外面去接。楊小慧讓她馬上回省城,說秦老昨晚犯病了,半夜送進了醫院,這陣人還昏迷着。鄧朝露驚嚇中問出一聲:「怎麼會這樣?」楊小慧吞吞吐吐說:「導師跟師母吵架,吵得很厲害,結果……」

  又是師母!

  鄧朝露強掩住驚慌,趕忙去找章岩說明情況,章岩也很驚訝,不過又不急着表態,猶豫一會道:「那你只能先回去了,秦老一生病,還真離不了你。」一旁焦急地望着她的林海洋說:「那我陪你回去,你一個人走我們不大放心。」章岩笑眯眯地望住林海洋:「可以,小林你準備一下,讓車把你們送回去。」孔縣長站起來獻殷勤,說縣裡派車,鄧朝露說不用了,我自個兒搭班車走。

  鄧朝露並沒搭班車,孔縣長說一不二,很快就把車叫了過來。不過她也沒讓林海洋陪同。她現在越來越害怕林海洋的殷勤,接受不起,也不想讓人家在自己身上瞎費工夫。車子很快離開縣城,朝田野奔去,這時候綠色顯現出來,一脈一脈往南延伸。這片騰格里沙漠的綠洲,曾經那樣的激動人心,眼下雖說沙漠推進速度加快,沙線不斷南移,但沙鄉人還是頑強地守着這片綠。鄧朝露的心也因這綠色漸漸好轉。

  車子快到沙漠水庫時,縣裡的王秘書說,要不要去沙漠水庫看看,快幹了。鄧朝露心裡急着導師,但一聽王秘書的話,又忍不住想去水庫看一眼。沙漠水庫是世界一大奇觀,亞洲第一座聳立在沙漠腹地的大型水庫,建於1958年。鄧朝露讀大學的時候,跟同學們來過這裡。那時候庫里水還滿滿的,漠風一吹,碧波蕩漾,陽光、沙灘、清澈的庫水、湛藍的天空。一邊是一望無際的沙海,一邊是波光四射的水面。那景致、那震撼,到現在都忘不掉。當時他們還爭着作詩,系裡有名的長髮詩人當場就吟唱起來:望浩瀚沙丘,懷古今之變,覽皓皓明月,沐暢快清風。轉眼間,又見碧波蕩漾,洪波湧起,蕭瑟秋風今又是,換了人間。此情此景,此沙此水,僅隔一牆,天上人間,各自軒轅。

  可惜後來再來時,庫區的水一次少過一次,四周的葦子也越來越少,以至於野鴨們都藏不住了。

  鄧朝露點了下頭,說那就拐過去吧,耽誤不了多長時間。車子往右一轉,駛上了去水庫的路。兩行鑽天楊遮擋住了陽光,一片密密的綠朝視線里湧來,空氣也比剛才幹淨許多。快要進入庫區時,鄧朝露突然喊了聲停車,司機一個急剎,車子停下了。鄧朝露怔怔地盯住前面一行人,臉色變得可怕。秘書小王不明就裡,正要問什麼,鄧朝露已經打開車門跳了下去。但是她的步子很快停住,整個人像是被釘在了那裡。小王的目光也下意識地掃過去,就見前面不遠處,來自省里市裡的專家們正談笑風生,在市委書記吳天亮的陪同下往大壩走去。

  最近下來的人多,都是為沙湖縣問診把脈的。

  是他,真的是他!車下的鄧朝露目光緊緊追隨住人群中一個年輕的背影。那背影是那麼熟悉、那麼親切,卻又分外陌生。她的內心已經泛濫起一些東西了,眼裡的淚忍不住就撲撲往下掉。甚至抑制不住地想喚一聲那人的名字。可是,鄧朝露看見,打扮入時且略顯幾分誇張的吳若涵從她父親吳天亮身邊走過來,很親密地摟住了那人的胳膊。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心,吳若涵還朝她站着的方向投過來一瞥,慌得鄧朝露趕快將身體藏在樹蔭中。秦雨伸出胳膊,體貼地攬住吳若涵的肩,兩人耳語着什麼,很親密地往前去了。

  鄧朝露心中頓時騰起一股陰霾,感覺眼前的樹在搖,天在晃,她要被風沙捲走了,吹到前面的水庫里去,不得不雙手死死抓住那棵鑽天楊。良久,那群人已經徹底不見影了,她才臉色蒼白地回到車子內,有氣無力地跟司機說:「掉頭,水庫不去了。」

  秦繼舟的病似乎沒楊小慧說得那麼可怕。鄧朝露趕到醫院時,導師秦繼舟正捧着一本書在看。時間是下午五點,窗簾拉着,病房光線暗淡。鄧朝露走過去拉開窗簾,慘白的陽光從窗戶里泄進來,照住了她和秦繼舟的臉。兩張臉都很蒼白。一張是被病魔侵襲着,另一張卻顯然沉浸在某種悲苦之中。水庫邊那一幕摧殘了這張臉上的幸福,讓它由生動變得茫然,變得無助。仿佛有一片過早凋零的樹葉蒙在了對愛情渴望着的臉上,是的,愛情。鄧朝露在心裡又一次恨恨說了愛情兩個字,然後木呆呆地盯住窗外,一言不發。

  秦繼舟抬起了頭,目光有些痴呆。這個遲鈍的老人,到現在還是沒發現弟子有什麼不對勁,只當是工作上遇到了問題。他問:「怎麼這麼快就回來?」鄧朝露似有怨怒地說:「我對那些不感興趣,大家合着勁作假。」秦繼舟一下來了精神,放下書說:「我就說嘛,一個明白不誤的事實為什麼要反覆去爭論,反覆去證明,這不是科學。」鄧朝露沒有響應,科學不科學對她來說毫無意義,她現在根本顧及不上這些,心裡就想一件事,要不要把愛奪回來?

  為什麼總要跟她搶呢,不是說她在國外已經有男朋友了嗎,一度都傳說要在國外結婚了,就嫁給她的師兄,一個叫保羅的法國男人,怎麼又?

  鄧朝露沮喪極了,自己怎麼這麼不爭氣,一次次要敗給她。當年為出國,她們兩個就鬧過不愉快,雖然是自己主動放棄,但也證明那次競爭中她失敗了。後來幾次學術爭鳴,包括關於這條河流的爭論,她都沒占到上風。吳若涵這一派的聲音太強大了,而她和導師的「搬遷說」卻遭到了猛烈批判,以至於有人說他們是睜着眼睛說瞎話,不切實際。還有人說他們是妥協,是退縮,是最不具備科學精神的人。但這些是專業,是學術,可以爭論,可以讓步,愛情呢?

  見鄧朝露不說話,秦繼舟又拿起了書,他手上扎着液體。護士進來看了一次,又走了,走時叮囑鄧朝露,病人需要靜養,最好把書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