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水之城 - 第2章

許開禎

  警笛終於不叫了。不是不想叫,是新換的警燈壓根不管用,超強燈光在不到五米的地方就找不見了,警車只好分散停在商場、銀行門前,像條啞巴狗,守護着這些重要的地方。

  整個河陽城讓風沙蒙住了眼睛。

  水停了。

  河陽本來缺水。連續五年的乾旱使上下游都鬧水荒,一連幾年,供水一直是分片區分時間輪流供的。這次為預防大風,自來水公司攢足了勁,本想在市民面前露一回臉,沒承想才一天就幹了。

  平時人們並不覺得水有多要緊,即或是停水了,也只是覺得有那麼一點點不方便,黃大丫甚至暗暗高興,停水了,就有理由不做飯,去街上吃一頓。可是,這是在風中,是在一場暗無天日的風中,突然沒了水,人們開始害怕,冥冥中覺得停水是一個很不好的兆頭。聽過文老先生說書的人就想,民國十六年,一場大風,河陽城三年沒水,地上連草根都絕了跡,別說綠色了。一九六六年一場大風後,河陽城斷斷續續缺了十年的水,不少人逃到鄉下活命去了。那些年河陽城接二連三地起火,一燒一大片,救火時人們找不到水,只能眼巴巴望着燒下去。老城裡人黃風祖傳的院子就是那年燒沒的。現在又是大風中斷水……

  風斷水,愁煞人。文老先生不知說過多少次,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水是養人的根,水是地脈的精靈。難道河陽城的脈氣盡了?養不住人了?往後呀……

  風繼續干吼着,一沒了水,連風聲都嘶啞了,像無數孤魂野鬼,一撥一撥地沖河陽城喊冤。

  女人們怕了。這樣的風中,女人們是不可能不怕的,她們瑟縮着身子,偎在男人懷裡,眼裡抖抖地冒着藍光。平日在女人眼裡再窩囊的男人,這時也成了一堵牆,一堵堅硬的牆。

  屋子裡充斥着焦煳味,大地的靈魂被乾熱風烤着了,不像是火焰,是屍體被烤焦的黑煙……

  第三天,電話線斷了。

  為防止大風期間通訊中斷,電信部門一接到通知就做準備,十天投資一百萬,整個通訊設施做了一級搶修維護。可最終還是斷了,電話訊號瞬間消失了。

  第四天傍晚,大約八點鐘,風勢減弱,肆虐聲漸漸弱下去,大風給人們發出一個訊號,我要撤了。男人們悶不住了,想透透氣,女人們開始吆喝,快去找水,渴死人了。

  於是,在大風剛剛減弱,空氣里還滿是沙塵,兩米之外依舊什麼也分辨不清的傍晚,河陽城突然亮起了鬼火。鬼火先是從居民區一家一家的門洞裡亮起,星星點燈似的,忽一下滅了,忽一下亮了。很快,鬼火集中到了街上,像是排出個迷魂陣,忽一下往東移,忽一下又往西移,陰森森,很駭人。

  街上,人跟人冷不丁撞了身,就問:「找見了嗎?」

  「沒有!」

  於是又捏着手電筒,提着水桶跟亮光走,移過來又移過去,折騰了半晚上,撞見鬼了,居然沒有一個人找見水。

  這時候,那座孤零零的老院子裡,長發男人跟妖冶女人終於累了,他們相擁着躺在床上,大風並沒影響他們的情趣,相反,看上去他們比往常更有勁頭。

  女人偎在男人懷裡,女人的豐滿跟男人的瘦弱形成強烈對比,讓人覺得怎麼都是女人把男人吸乾了。

  再看河陽城,這個躺了一輩子的女人,這陣子遍體是傷,每一寸肌膚,都爛開了口子,血,殷紅的血,早已滲透大地,映紅整個天空。她氣息奄奄,昏死過去。

  4

  大風徹底止了的這天早上,黃丫兒猛記起自己晾在院裡的內衣,一骨碌翻起身,跑到院中。

  天呀,刮完了,刮完了——啥都沒了!

  很久,很久,黃丫兒絕望地抬起頭,循着天空漸漸重顯的亮色,目光伸向遠處。

  沙塵慢慢褪去,城市漸漸顯出輪廓,那座高高大大的樓房就凸了出來。天呀,那上邊飄着的粉紅綢子是啥,莫不是……

  黃丫兒的張望里,河陽城漸漸脫去塵衣,露出她灰濛濛的身影。昏天暗日下,這座古城看上去一片頹廢。那些隨處可見的殘樓破舍,廢棄的廠房,院落里破舊的設備和倒在廢水溝里的各種霉爛變質產品,似乎在向人們訴說這片土地上曾經發生過的故事。循着這脈絡,你甚至可以清晰地觸摸到在不太遙遠的過去,這塊土地上那轟轟烈烈,震徹人心的氣息,還有那激情一次次燃燒的人們,在這塊土地上做出的種種掙扎或努力。然而,失敗一次次熄滅了人們心裡那夢幻般的火焰。古城在數次暴風雨般的洗禮中,終究無奈地安靜下來,滿是疲憊的身子落下殘疾般的道道傷痕……

  在過去的二十年裡,這座古城演繹過一幕幕可歌可泣的悲喜劇,在由傳統的農業城市向現代化工業城市的遞變中,河陽城經歷了太多大悲大喜式的苦難。那些曾經顯赫一時而又如過眼雲煙的人物和企業,如今都已成為一種歷史,給這個城市的發展默默地做着另一種註解。大浪淘沙,二十年後的今天,昔日一大批聲名顯赫的企業紛紛倒地,只剩下為數可憐的幾家,在苦苦支撐着河陽城的天空。

  坐落在城西古海子泉下方的河化集團,是為數不多的幾家企業中的佼佼者。這家八十年代後期崛起在河陽城的現代化企業,原是一家破敗的小廠,在它起步的階段,幾乎沒引起多少人的注意,等到人們關注它時,河化集團已奇蹟般地立在那兒了。

  河陽人覺得,這塊土地上能生長出這麼個企業,簡直是神話。很長的時間裡,人們都不敢相信,甚至還有點懷疑。老城裡人黃風就說,這是瞎貓碰了個死老鼠,運氣。

  黃風的話並沒讓河陽人在意,因為他們的興趣完全集中到了河化身上。乖乖,你看那廠區,整個一個花園,聽說光建廠就花了兩個億。兩個億呀!別墅式的辦公樓,流線型的廠房,廠區里一塊一塊綠瑩瑩的草地,那草比莊稼地里的麥子還值錢,種草的人聽說還是請來的專家,工資跟市長的一般高。還有那些從沒見過的樹,清一色是從南方移來的。河陽人興奮了,整整五年,人們的目光牢牢被河化捉住,河化的一舉一動,都牽扯他們的心。廠子效益好時,職工今天分這,明天分那,天天跟過節似的,河陽人也跟着占了不少便宜,工人上下班坐出租,隔三岔五上酒店,真是一廠興,百業旺啊,還不時領導來視察。真是看有看頭,聽有聽頭,河陽城在外人面前也風光了不少!

  可是,河化冷不丁修了那麼個通天柱,二十八層,整個河西走廊最高的樓,連省城都沒有。河化人膽子真大,真敢往高里修。市上還把它定為河陽城的標誌性建築。老城裡人黃風卻說:我咋看着它像個棺材!這下讓他說中了,好端端一個廠子,讓一個樓給修趴下了,四五年了,那通天柱還擺在廣場裡,幾個億的票子呀,多心痛!

  過了!河陽人認為,這是廠子玩火玩得過了。錢多了燒的,蓋那麼個棺材幹啥?河陽城有多少人,總不能全裝進那個棺材裡吧?俗話說得好,鍋(過)頭的飯能吃,鍋(過)頭的事做不得,誰做誰報應,這不,河化立馬日子就難過了。

  河陽四大名人之一瞎子大仙「神娃娃」說,那樓蓋在了河陽城的心窩子上,壓住了!往後河陽城怕再也翻不起身來。這話一出,人們立馬翻開地圖,細細查看,糟了,真的蓋到了心窩子上。那麼高個通天柱,壓在心窩上,這城還能動彈?

  「神娃娃」的話立馬應驗,河陽城接二連三地出事,廠子一個接一個垮下去,連五十年的老酒廠都給垮了,下崗工人比亂石河灘的石頭還多。緊跟着,天爺大旱,五年了不下個雨渣子,莊稼一年比一年曬得絕,人都快立不住了。沙塵暴又刮,一年一場風,從頭刮到尾,天也昏昏,地也昏昏。販毒的,賣淫的,打砸搶的,各種稀奇古怪的事接二連三地發生,人們開始怪那個通天柱,東不修,西不修,偏偏修在心窩上!日他天爺,誰批准的?!

  再看河化集團,就覺這廠子真是邪了門,前兩年都還好好的,一年上交的稅據說占河陽市總收入的五分之一。五分之一呀,了得!可自打修了這通天柱,一年接一年滑下來了。

  有人說河化要上市,一上市就又有希望了,可大多人不信。上市?有那麼容易?准又是那些人胡折騰,不折騰垮,心不甘呀……

  有人說河化要解體,原來合併進去的十二家廠子分出來另過,自己過自己的日子。還是有人不信,合時容易分時難,這跟兒子們分家一個道理,分不好,鬧個驢死鞍子爛,划算嗎?

  人們議論着,擔憂着,好說歹說,河化可千萬不能垮呀。河化要是垮了,河陽的天也就塌了,河陽人的日子咋過?上萬號工人,嘩一下出來,河陽城還不得亂套?

  河化集團的創始人陳天彪,因着河化集團的巔峰與低谷,一直是河陽人茶餘飯後談論的中心。關於他複雜的過去,人們眾說紛紜,一直達不成統一。有人說他原是個收破爛的,收破爛時撿了個寶貝,一夜之間變成了富翁。有人說他過去是販豬的,靠販豬起家,後來成就了大業。也有人說他天生就是個人精,早在包產到戶前就辦起了私人廠子,掙不少錢,後來為個女人蹲了大獄。當然,也有人說他不少壞話,罵他胡倒騰,硬是把一個好端端的廠子給折騰得半死不活。而「神娃娃」卻說,陳天彪犯了一大忌,他不該離婚,娶個小老婆。他本命窮,福氣全是大老婆帶給他的,娶個小老婆,等於自掘墳墓。小老婆不但是白虎,下面還長顆豌豆大的紅痣,專剋心勁旺的男人。

  河陽人對陳天彪離婚再娶,並沒太大的非議。像他這麼大的老闆,娶個小老婆算啥,別三宮六院就行。換上誰還不都一球樣!

  倒是老城裡人黃風經常說,不就一個鄉下土鱉子,還想在河陽城裡鬧大事?老城裡人黃風自始至終對陳天彪懷有毫無道理的仇恨,說河陽城正是讓這些鄉下土鱉子給攪成個四不像。在河陽城大浪淘沙後剩下的為數不多的幾個企業家裡,黃風獨獨偏愛酒廠的胡萬坤,說人家那是喝過墨水的,是個幹大事的料,陳天彪敢跟胡萬坤比?黃風靜觀天象,而後嘆喟:成大器者,唯胡萬坤也。可黃風此話說完沒一年,酒廠卻奇奇地垮了,扇了黃風老兒一個嘴巴。自此,他不再談論河陽城的大事,終日遊蕩在廣場裡,盡瞅些河陽城花花綠綠的小事。

  河陽人認為,老城裡人黃風一向偏激,他仇視陳天彪其實是在仇視河陽城裡的鄉下人,認為是鄉下人壞了河陽城的風水,敗了河陽城的地脈。他的話當然不能讓人接受,有人當面就跟他頂牛,說:鄉下人咋了,河陽城頭一個個拿大哥大,住小洋樓的;開私家小車,養小女人的哪個不是鄉下人?瞧瞧你們老城裡人,住個貧民窟,吃個爛菜根,娶個刁婆娘,日子過得那個窩囊,還嫌彈鄉下人哩。黃風不服氣,罵:「鄉下人錢再多終歸還是鄉下人,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要跟城裡人比,遠着哩,再過一百年吧。光這教養,怕是一百年也學不來啊。」

  然後又罵了句天。

  罵歸罵,爭歸爭,對陳天彪,河陽人還是普遍寄予厚望的,覺得這河陽城假若沒了這麼個人,茶餘飯後該談喧誰哩。說胡萬坤?不行,沒味道,讀了書的人都一個孬樣,啥時也脫不開個「酸」字,哪有人家陳天彪氣魄大,平地上起座山,塌了也有個響聲。說車光輝?不提倒好,一提車光輝更來氣。瞅瞅河陽城,哪兒沒讓他拆過,有本事拆,沒本事建,真是個「拆光毀」!

  比來比去,河陽人還是偏愛陳天彪,好說歹說他給河陽城建下這麼大個廠子,養活着一萬人,不容易呀!

  

  第2章

  

  5

  大風過後,河陽城陷入了靜默。

  儘管有消息說,電視台和氣象局的四個工作人員冒着生命危險搶拍的紀實片驚動了省里和北京城,也儘管有消息說,上任兩年的市長搶在第一時間趕到省里,為河陽爭取救災物資,但河陽城蔫頭耷腦,就跟賊偷光了氣一樣。

  人們從屋裡走出來,突然發現河陽城爛掉了。像個被人捶扁了的老女人,千瘡百孔,那本來就滿是皺摺的皮膚到處裂開血口,黃沙一灌,更像潰爛的血口抹了一層渾濁的紅藥水,令人發嘔。

  空氣是發了霉的那種,黏黏的,腥,還帶着酸臭。一股腐爛的氣息瀰漫在空中,細細一聞,就品出是一股殘存在城市裡很久遠很久遠的死亡氣息。人們紛紛把目光挪過來,投向西邊的古河灘。亂石河灘上面,果然浮出一層褐紅的血霧,既不流動,也不飄散,像城市的陰魂,懸浮在半空……

  接二連三的消息讓人傷心。

  先是說公安局清點隊伍時發現少了一個人,點來點去不知少的是誰,後來值勤幹警說,肯定是那個穿粉紅色裙子的女學生。一查果然那女的不見了,可她的裙子還在,粉紅粉紅的,懸掛在牆上。

  接着說寺里那座千年古塔倒了。啥時倒的不知道,反正風停了不久,有人說眼裡望不見東西了,跑去一看,古塔就倒了。古塔怎麼能倒呢?千年的古塔,啥沒經見過,大風大浪都熬過來了,怎麼這次就倒了呢?

  古塔倒的很日怪,就像放倒了一棵樹,倒下來仍是好好的,居然沒撞碎。

  塔裡面肯定有寶藏!

  圍觀的人立刻撲上去,撲到塔的身上,鑽到塔的肚子裡找寶藏。公安趕來的時候,塔都囫囫圇圇的,等拿槍把搶劫的人嚇唬出來,塔就「嘩」一下碎了。

  碎了!

  你說日怪不日怪?

  更日怪的是,九十九歲白壽的文老先生死了!

  大風停了的第二天,老城裡人黃風忽然記起文老先生,扔下手中的活計,從貧民窟一路小跑到了文老先生的古院子裡,就發現文老先生死了。文老先生死得越發奇怪,他躺在竹椅上,眼睛睜得大大的,睜成兩個大問號。

  黃風大感驚訝,一連五天的大風,文老先生眼裡竟無一粒沙子!

  文厚也死了。死得更慘,身子蜷縮成一團,上面蓋着厚厚一層沙,黃風挖出他時,文厚黑窟窟的眼裡全是沙子。

  爺孫面前,躺着大風前摔死的另一隻鷹。

  黃風拽起文老先生時,猛聽有人說:再差一歲了,咋就活不過去呢?

  這聲音來自哪裡?黃風怔了半天,近乎痴呆地盯住文老先生,盯着盯着,猛覺文老先生一定是看見了什麼。

  看見了什麼呢?

  此後,這個問題便久久地困擾着黃風,讓他本來就古怪的行為越發古怪。這個名門望族的落拓子弟,帶着這個巨大的疑問,開始了他人生最黑暗的思考。

  文老先生的葬禮簡單而淳樸。葬禮由黃風主持,參加葬禮的除了黃風一家,還有不少聞訊趕來的聽書人。過去的歲月里,他們沒少聽過文老先生的段子,有些段子已成為經典,對他們的人生起到潛移默化的作用。人們默默地站在文老先生棺材前,以非常複雜的心情跟這位白壽老人告別。黃丫兒發出傷心的哭,她是人群中唯一披麻戴孝的,她的哭引得周圍不少人淌下了淚,對此黃風感到滿意。在黃丫兒的哭聲里,黃風很像回事地為文老先生點亮了長明燈,打起了幡,還恭恭敬敬磕了三個響頭。文家爺倆在黃風的細心打理下,平靜地上了路。

  黃丫兒一路放悲,她的悲哭引得姐姐大丫深感驚訝。大丫拉了一把她說,行了,哪有那麼多眼淚,也不怕人笑話。二丫跟着說,做做樣子就夠了,還真當成文家的人了?

  黃風惡惡地瞪過來一眼,見兩個女兒一臉的無所謂,遂沖天空「呔」了一聲。

  葬完文老先生,黃風照例邁着四平八穩的步子,來到廣場。文老先生眼裡那兩個巨大的問號,讓他親手埋進亂石河灘那片寂靜的公墓里,像替自己埋住一個秘密,心裡不免激動。

  這是大風過後的第七個日子,廣場裡早已人流如織,關於大風帶來的種種不快,這兒是最好的發泄地,間或有啥子疑惑,自有人給你解開。

  當然黃風沒啥疑惑,那兩個問號,他是不屑跟「神仙」們講的,他們懂個鳥,只會哄弄鄉下人,騙幾個鳥錢。

  穿過亂攘攘的人堆,黃風往裡走,不時有人跟他搭訕,當然不是熟人,河陽城黃風沒幾個熟人,這不能怪他,像他這樣世襲身份的貴族,河陽城本來就沒幾個,文老先生這一走,說不定就剩了他一人。至於眼裡這些亂七八糟的鳥人,黃風是決然不會與他們為伍的。

  有人用胳膊肘搗他一下,駐足一看,是一小年輕,混混,眼睛眨巴了幾下,沖黃風掀開西裝右襟,鬼一般悄聲說:「要古幣嗎?」

  「呔!」黃風兩眼一怒,混混嚇走了。

  又有人伸手拽他一下,拽的是後襟,黃風轉身,見是一青眼圈的人,「要面嗎?」「呔!」黃風揚聲呵斥,青眼圈剜他一眼,齜着牙走了。

  安穩了幾步,刷一下頭頂涼下來,黃風神經質地收住步子,抬頭一望,已走到通天柱下。只見壓着他的這幢樓渾身開滿窟窿,黑咕隆咚的,像個怪物。細一看,才發現樓上的玻璃全碎了,怪不得腳底下的光跟往日不像,嚴嚴實實的變成一片暗。讓風給颳了?日怪,這樓的玻璃也敢刮,膽子不小哩。

  又走幾步,人更密了。風后的太陽毒,烤得廣場火辣辣的,立不住人。賣磁帶賣喇叭賣內衣內褲賣古玩的全挪了過來,樓成了一頂遮陽傘。有人直衝沖擋住他問:「要字畫不?文老先生聽過嗎,他屋裡的字畫。」黃風驚了,這麼快就有人兜售文老先生的字畫,可那字畫明明是自個親手交博物館的,這鳥從哪弄來?他問:「真還是假?」

  「哎哎,怎麼說話呢?假的還敢賣,讓人捉了,還不撕碎爺們?爺們搞的絕對是真,不信……換個地方讓你瞧瞧,開開眼?」黃風見這鳥神色不像是蒙人,一賭氣跟過去,鑽進樓邊圍着的工棚里,「爺們」四下望望,確信沒人跟過來,才顫顫地從懷裡取出個油布捲兒,抖開,就見一隻鷹尖叫着飛過來。

  是真的!文老先生的鷹搏擊天空時目光里沒有憤怒沒有仇恨,是一種幽怨,一種悲憫,一種傷感。那目光是文老先生的目光,穿透一切又能寬容一切,鷹的搏擊,是為了證明自己是鷹,而不是簡單地捕捉獵物。

  黃風不語了!這鷹當時他要留下來,又覺不光明磊落,最終還是戀戀不捨地交了上去,沒想到……

  「哎,你到底識不識貨,不識貨別找麻煩呀。」「爺們」見他發愣,不耐煩地說。

  黃風恨恨轉身,感覺讓人餵了一隻蒼蠅。

  見他離去,「爺們」又跟在後頭死纏,黃風惱了,一聲「呔」!「爺們」一聽這「呔」,知道碰到誰了,一溜兒鑽了。

  黃風突然有了傷感,一股說不出的悲憫湧上來,不知為誰。

  又有人拽他一下,見他不搭理,緊跟着又捏了一下他的手,綿綿的,有幾分柔,駐足,是一拉客的暗娼,丫兒那麼大點人,也幹這個。只是那臉,白一道子粉一道子,活生生毀成個鬼。

  女子飛他個媚眼,說:「包你舒服。」

  「呔!」黃風從胃裡喝出一聲。

  女子並不明白「呔」到底是去還是不去,跟緊着問:「不去就不去,盡呔個啥?」

  女子氣氣地咒他一句,忙着招攬別人去了。

  黃風終於來到文化館樓下,茶社老闆遠遠看見他,扔下手中的杯子忙忙迎過來,笑堆在鼻樑骨兩邊問:「還坐外頭呀?」

  「自然。」黃風奇怪這個錢掙有點昏頭的塌鼻樑男人每次總這麼愚蠢地問自己,我坐過裡邊嗎?他很不高興地躺到塌鼻樑男人遞過來的竹椅上,恨恨地瞪了塌鼻樑男人一眼。

  這把竹椅可以說是茶社老闆專門為他定做的,河陽乾燥,竹椅是經不住茶客們折騰的,茶客們躺的是清一色的鐵管架帆布面那種,結實,耐髒。黃風不同,誰都知道他是黃進士的後代,名門之後,必是有所區別的,就專門替他買了這張竹躺椅。當然跟文老先生那竹椅沒法比,但至少也算把竹椅。

  「來杯茯茶還是……」塌鼻樑男人又問。

  這回黃風不能不生氣了。「我喝過那玩意嗎?」他斜斜地把話甩過去,塌鼻樑男人一想自己又多了嘴,訕笑着給他沏好茶去了。

  茯茶,哼!那玩意也敢叫茶,真是不知羞恥。黃風巴一眼裡麵茶客面前放的杯子,紅乎乎、黑乎乎一杯,像豬血,又像馬尿,居然有人喝,不就是一些亂茶根子一煮,熬成的渾水嗎?河陽人竟把它當寶貝,喝成了一股風,還跟什麼臘肉、行面套起了「三套車」,連省上一些大幹部來了都點名吃那玩意,日怪!

  塌鼻樑男人捧來一把紫砂壺,一個紫砂小杯,恭敬地放在他面前,黃風這才消了氣,很斯文地提起壺,蜻蜓點水似的,燙了一下杯,才沏上龍井茶,一小口一小口地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