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艾 - 第2章

張愛玲

五太太也正是為這樁事情有些委決不下,因為盤問小艾,知道她有喜了,無論如何,總是老爺的一點骨血,五太太甚至於想着,自己一直想要一個小孩子,只是不能如願,他前妻生的一兒一女是和她沒有什麼感情的,這一個小孩子要是一生下來就由她撫養,總該兩樣些吧?但是這孩子生下來以後,卻把小艾怎樣處置呢?要是留下她,那是越發應了人家說的那話,說這件事情全是我的主謀,誠心地叫自己的丫頭去籠絡老爺。要是把她打發了呢,倒又不知道老爺到底是一個什麼態度。五太太心裡斟酌着,不免左右為難起來,剛才拿着打小艾的一隻花鞋也扔在地下了,退後兩步坐在梳妝檯前面的一隻方凳上。小艾背着身子斜靠了桌子角站着,抬起一隻手臂把臉枕在臂彎里,只是痛哭。五太太坐在那裡發一會愣,又指着她罵個一兩聲,但是火氣似乎下去些了,陶媽便在旁邊解勸着,正要替她挽起頭髮來繼續梳頭,忽見憶妃氣乎乎的一陣風似的走了進來,不覺怔了一怔。

憶妃一言不發地走進來,一把揪住小艾的頭髮,也並不毆打,只是提起腳來,狠命向她肚子上踢去,腳上穿的又是皮鞋。陶媽看這樣子,簡直要出人命,卻也不便上前拉勸,只是心中十分不平,丫頭無論犯了什麼法,總是五太太的丫頭,有什麼不好,也該告訴五太太,由五太太去責罰她。哪有這樣的道理,就這麼闖到太太房裡來,當着太太的面打她的丫頭,也太目中無人了。五太太也覺得實在有點面子上下不來,坐在那裡氣得手足冰冷。這時小艾卻已經一掙掙脫了,跳到一張椅子背後躲着,憶妃搶上前去,小艾便把那張椅子高高地舉起來,迎頭劈下去。陶媽不覺吃了一驚,也來不及喝阻,心裡想這孩子不知輕重,這是以下犯上,簡直造反了,忙從後面奔上去,緊緊執住她兩隻胳膊,憶妃本來有兩個女僕跟了來,在房門口觀望着,至此便一擁而上,奪下那張椅子。憶妃又驚又氣,趁這機會便用盡平生之力,向小艾一腳踢去,眾人不由得一聲「噯喲!」齊聲叫了出來,看小艾時,已經面色慘白,身子直挫下去,倒在地下。大家一陣亂鬨鬨的,把她半拖半抬地弄了出去。憶妃心裡雖然也有些害怕,嘴裡也還是罵罵咧咧的,自有她的傭人把她勸回房中。

一剎那間人都走光了,只剩五太太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梳妝檯前的方凳上。經過剛才的一場大鬧,屋子裡亂得很,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桌上的一隻茶杯給帶翻了,滾到地下去,蜿蜒一線茶汁慢慢地流過來,五太太眼看着它像一條小蛇似的亮晶晶的在地板上爬着,向她的腳邊爬過來,她的腳也不知怎麼,依舊一動也不動。

隔了有一會工夫,陶媽方才走了進來,悄悄地說道:「太太,她肚子疼得在那兒打滾,血流得不止,一定要小產了。」

五太太便道:「讓她死了就死了!我也管不了她!我都給她氣死了!」陶媽拿起梳子來又來替她梳頭,五太太忽然一轉念,又吩咐陶媽道:「去告訴老爺去。」陶媽哼了一聲,冷笑道:

「老爺!剛才那邊跟他鬧了一場,他就出去了。」五太太不言語了。

憶妃和五太太之間,雖然並沒有怎樣正面衝突過,也已經鬧得很僵了。五太太當晚就沒有出來吃飯。這時候小艾已經小產了,陶媽告訴五太太,還是一個男孩子,五太太聽了,不由得有一種莫名其妙的惋惜的感覺。憶妃聽見這話,卻是覺得僥倖,幸而被她打掉了。但是留着小艾總是個禍根,因此急於要把她隨便給個人。陶媽聽見這話,便又來告訴五太太,五太太只是喃喃地說:「讓她嫁掉了算了!——給她氣死了!」陶媽卻極力的攛掇五太太,叫她無論如何要賭這口氣,倒偏要把小艾留着,不要讓憶妃趁了願。但是結果也並不是出於五太太的力量,卻是因為大家都不敢兜攬這件事,家裡這些女傭誰也不敢替小艾做媒。男傭也不敢要她,因為怕得罪了老爺。憶妃後來急了,要叫人販子來賣了她。向來他們這種大宅門裡,只有買人,沒有賣人之說,憶妃固然是不管這些,但是小艾自從小產以後便得了病,一直也不退燒,一拖幾個月,把人拖得不像樣子,所以說是要賣她,也沒有成為事實。

小艾的病,五太太說她是自作自受,也並沒有給她醫治。

五太太對小艾實在是有一點恨,因為她心裡總覺得,要不是出了這樁事情,大家都過得和和氣氣的。現在給這樣一來,竟把自己委曲求全的一番苦心全都付之東流。

現在倒成了個僵局,五太太和憶妃一直也沒見面,憶妃也把景藩管得很緊,不許他上這邊來。五太太總是在自己房裡吃飯,他們這裡的廚子本來也是憶妃用進來的。給五太太這邊預備的飯菜一天比一天壞。同時陶媽也天天向五太太訴苦,說那些別的傭人怎樣欺負她。陶媽在上海那時候一向是「自在為王」慣了的,哪裡受得了這個氣,就極力的勸五太太回上海去。在五太太的意思,卻認為她跟着老爺過活,是名正言順的,眼前雖然鬧了這個彆扭,還能老這樣下去麼?總有熬出頭的一天。而且老爺拿了她的首飾,答應過她將來一有了錢就買了還她。倘若在他跟前守着呢,也說不定還有點希望,雖然她心裡明白,這希望也很渺茫。

她要是走了呢,那就簡直沒有了。但是五太太這一點苦衷卻無法對陶媽說,因為那首飾的事情她根本就沒有告訴陶媽,怕陶媽要埋怨她。

又一次陶媽又非常生氣,她因為吃素,一向總給自己預備一兩樣素菜,不知道什麼人有意和她過不去,給她在素菜里攙上幾根肉絲,害得她整個的一碗菜都不能吃。陶媽跑來向五太太訴說,鬧着要辭工回上海去。五太太被她一鬧,也就認真的考慮着要回去了。恰好上海有一封信來,說老太太病了,五太太要是回去侍疾,倒也是應當的。她便叫陶媽去通知老爺。她不願意跌這個架子去請他過來,但是他倒自動的來了,說了幾名很冠冕的話,贊成她回去。於是五太太在這以後不久就離開了南京,小艾的病還沒有好。但是也把她帶着一同回去了。

回上海之前,五太太雖然囑咐過陶媽劉媽,不要把小艾的事情說出去,但是這種事情,到底也沒法禁止人說,漸漸鬧得上上下下都知道了。在那些女傭們看來,無非是覺得這丫頭不規矩,不免對她更是冷淡一些。家裡幾位奶奶太太們卻另有一種好奇心,都說「年紀這樣小就這樣作怪。這五老爺也真是——怎麼會看中她的!」因此都用一種特殊的眼光去看她。

特別注意的結果,果然覺得她外表上雖然不聲不響的,骨子裡有一種妖氣,這是逃不過她們的眼睛的,於是大家都留了神,凡是老爺少爺們都絕對不讓她有機會接近。

當着五太太的面,當然誰也不去提起這樁事情,因為五太太對於這回事始終保持緘默,而且忌諱得非常厲害,別人談話中只要偶爾提起一聲小艾,五太太立刻臉色陰沉下來,一聲也不言語,使人覺得好像吃饅頭忽然吃到一塊沒發起來的死麵疙瘩。

小艾的病一直老不見好,也不能老是躺在床上,後來也就撐着起來做事了。五太太其實從前也並不喜歡她,不過總是一天到晚「小艾!小艾!」的掛在口邊叫着,現在好像這名字叫不響亮了,輕易也不肯出口。她恨她。尤其因為時間一天天的過去,五太太在南京的一段生活在她的記憶中漸漸的和事實有些出入了,她只想着景藩對她也還不錯,他虧待她的地方卻都忘懷了,因此她越發覺得怨恨,要不是因為小艾,也不至於產生這樣一個隔膜,他們的感情不好,她除了怪她娘家,怪她婆家的人,現在又怪上了小艾。然而五太太的性格就是這樣,雖然這樣恨着小艾,也並不採取任何步驟或是遣開她或是把她怎麼樣,依舊讓她在身邊伺候着。

那一年交了冬之後,因為老太太病重,景藩也從南京回來過兩次。五太太聽見說他這一向常常到上海來,但是過門不入,沒有到家裡來。現在又和上海的一個紅妓女打得火熱,要娶她回去。憶妃已經失寵了,她大概是什麼潛伏着的毛病突然發作起來,在短短的幾個月內把頭髮全掉光了。景藩馬上就不要她了。他本來在南京做官,自從迷上了現在這一個,就想法子調到上海來,卻把憶妃丟在南京。

第二年老太太去世了,憶妃便到上海來奔喪,借着這名目來找五老爺。她來到老公館裡,剛巧景藩那天沒有來,後來景藩聽見說她來了,索性連做七開弔都不到場了。憶妃便到裡面去見五太太,五太太倒是不念舊惡,仍舊很客氣的接待她。憶妃渾身縞素,依舊打扮得十分俏麗,只是她那波浪紋的燙髮顯然是假髮,像一頂帽子似的罩在頭上,眉毛一根也沒有了,光光溜溜的皮膚上用鉛筆畫出來亮瑩瑩的兩道眉毛,看上去也有點異樣。但是她的魔力似乎並沒有完全喪失,因為她跟五太太一見面,一訴苦,五太太便對她十分同情,留她住在自己房裡,兩人抵足長談,憶妃把她的身世說給五太太聽,說到傷心的地方,五太太也陪着她掉眼淚。妯娌們和小輩有時候到五太太房裡去,看見五太太不但和她有說有笑的,還仿佛有點恭維着她,趕着替她遞遞拿拿地做點零碎事情,而憶妃卻是安之若素。家裡的人刻薄些的便說,倒好像她是太太,五太太是姨太太。五太太大概也覺得自己這種態度需要一點解釋,背後也對人說:「她現在是失勢的人了,我犯不着也去欺負她。從前那些事也不怪她,是五老爺不好。」

小艾不見得也像五太太這樣不記仇。五太太卻也覺得小艾是有理由恨憶妃的,因此憶妃住在這裡的時候,五太太一直不大叫她在跟前伺候,一半也是因為怕事,怕萬一惹出什麼事來。

憶妃在上海一住住了好幾個月,始終也沒有見到景藩,最後只好很失意的回去了。陶媽劉媽對於這樁事情都覺得非常快心,說:「報應也真快!」小艾卻並不以此為滿足。一個憶妃,一個景藩,她是恨透了他們,但是不光是他們兩個人,根本在這世界上誰也不拿她當個人看待。她的冤讎有海樣深,簡直不知道要怎樣才算報了仇。然而心裡也常是這樣想着:「總有一天我要給他們看看,我不見得在他們家待一輩子。我不見得窮一輩子。」

席家在老太太死了以後就分了家。五房裡一點也沒拿到什麼,因為景藩歷年在公賬上挪用的錢已經超過了他應得的部分。五太太從老宅里搬了出來,便住了個一樓一底的小房子,帶着前頭太太生的一個寅少爺一同過活,每月由寅少爺到景藩那裡去領一點生活費回來,過得相當拮据。五太太卻是很看得開,她住的一間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的,擺着幾件白漆家具,一張白漆小書桌上經常有幾件小玩意陳列在那裡,什么小泥人,顯微鏡,各種花哩胡哨的卷鉛筆刀,火車式的,汽車式的。她最愛買這些東西,又愛給人,人家看見了只要隨便贊一聲好,她就一定要送給他,笑着向人手裡亂塞,說:

「你拿去拿去!」她實在心裡很高興,居然她有什麼東西為人們很喜愛。她仍舊養着好些貓,貓餵得非常好,一個個肥頭胖耳的,美麗的貓臉上帶着一種驕傲而冷淡的神氣忍受着她的愛撫。

她也仍舊常常打麻將。她在親戚間本來很有個人緣。雖然現在窮下來了,而人都是勢利的,但是大家都覺得她不討厭。她頭髮已經剪短了,滿面春風的,戴着金腳無邊眼鏡,穿着銀灰縐綢旗袍,雖然胖得厲害,看上去非常大方。常有人說:「不懂五老爺為什麼不跟她好。」

景藩有時候說起她來,總是微笑着說「我那位胖太太」,或是「胖子」。他現在的境況也很壞,本來在上海做海關監督,因為虧空過巨,各方面的關係又沒有敷衍得好,結果事情又丟了。漸漸的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他現在的一個姨太太叫做秋老四,他一向喜歡年紀大一點的女人,這秋老四或者年紀又太大了一點,但是她是一個名人的下堂妾,手頭的積蓄很豐富,景藩自己也承認他們在銀錢方面是兩不來去的,實際上還是他靠着她。所以他們依舊是洋房汽車,維持着很闊綽的場面。大概每隔幾個月,遇到什麼冥壽忌辰祭祀的日子,景藩便坐着汽車到五太太那裡去一次,略微坐個幾分種,便又走了。

寅少爺若是在家,就是寅少爺出來見他,五太太就不下樓來了。難得有時候五太太下來和他相見,雖然大家都已經老了,五太太也不知為什麼,在他面前總是那樣垴坼不安,把脖子僵僵着,垂着眼皮望着地下,窘得說不出話來,時而似咳嗽非咳嗽的在鼻管和喉嚨之間輕輕地「啃!」一聲,接着又「啃啃」兩聲。

每回景藩來的時候,小艾當然是避開了。好在他也不是常來。小艾的病雖然已經好了,臉色一直有點黃黃的,但是倒比小時候更秀麗了。她的年齡是連她自己也不知道的,假定當初到南京去那時候是十四五歲,這時候總也有二十三四了。一直也沒有誰提起她的婚姻的事情。五太太是早已聲言「不管她的事了」。不過這句話的意思,當然也並不是就可以容許她自由行動。

陶媽有一個兒子名叫有根,一向在蕪湖一爿醬園裡做事,因為和人口角,賭氣把事情辭了,到上海來找事。陶媽的丈夫死得早,就這樣一個兒子,自然是非常鍾愛。他到了上海,便住在五太太這裡,在樓下客廳里搭上一張行軍床,睡在那裡,白天有時候就在廚房裡坐着,吃飯也是在廚房裡大家一桌吃。他和小艾屢次同桌吃飯,也並沒有交談過。有一天下雨,有根冒雨出去奔走着,下午回到家裡來,陶媽炒了碗飯給他吃。他們那扇後門上面空着一截,鑲着一截子暗紅漆的矮欄杆,她便把他那把橙黃色的破油紙傘撐開來插在欄杆上晾着。有根坐在那裡吃飯,她坐在一旁和他說着話,問他今天出去找事的經過。忽然小艾捧着個貓灰盆子走了來,要出去倒在外面的垃圾箱裡,有根馬上放下了飯碗搶着上前去把那把傘拿了下來,讓她好走出去。他這種神氣陶媽卻是有點看不慣。她本來早就覺得了,他對小艾是很注意。陶媽也是因為小艾過去有那段歷史,總認為她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因此總防着她,好像唯恐自己的兒子會被她誘惑了去。他們母子二人的心事,小艾也有點覺得了,所以有根在那兒的時候,她總是躲着他。

有一天她一個人在廚房裡洗抹布,有根忽然悄悄地走了來,把兩個小紙包遞給她,囁嚅着笑道:「我買了雙襪子

還有一瓶雪花膏,送給你搽。「小艾忙道:「不要,你幹嗎那麼客氣。「她一定不肯接,有根便擱在桌上,笑道:「你不要見笑,東西不好。「小艾把兩隻手在圍裙上一陣亂揩,便把紙包拿起來硬要還給他,道:「不不,我真不要,你留着送別人。「

有根笑道:「你就拿着吧,你不拿就是嫌不好。」一面說着,已經一溜煙從後門跑了。

小艾拿着那兩樣東西,倒沒有了主意,想拆開來看看,躊躇了一會,也沒有拆開,依舊擱在桌上,希望他自己看見了會收回去。她草草洗完了抹布,自上樓去了,不料有根這一天直到吃晚飯的時候方才回來。劉媽在桌上擺碗筷,看見那紙包,隨手打開來一看,卻是一雙肉色長統女式線襪,便道:

「咦,這是誰的襪子?」陶媽也覺得詫異。小艾在旁邊就沒有做聲,有根也沒說什麼,臉色卻很難看,隔了一會,方才說了聲「是我買的。」拿過來便向衣袋裡一塞。陶媽狠狠的向他瞅了一眼,當時也沒有說什麼。

那天晚上,五太太有一隻貓不知跑了哪兒去了沒有回來,叫小艾出去找去。她走下樓來,看見客廳里點着燈,房門半掩着,大概陶媽已經給有根鋪好了床,坐在床上跟他說話,只聽見她一個人的聲音,有根似乎一直不開口。陶媽雖然把喉嚨放得低低的,顯然是帶着滿腔怒氣,漸漸的聲音越說越高,道:「你趁早死了這條心吧!你當她是個什麼好東西,我娶媳婦要娶個好的!」小艾也沒有再聽下去。其實她一點也不是屬意於有根,但是這幾句話實在刺心。她走到廚房裡,把後門開了,走到弄堂里去,但是並沒有馬上開口喚貓,因為怕自己一張開口來,聲音一定顫抖得厲害,聽上去很奇異。因此只是悄悄的在暗影中走着。

她出來的時候是把後門虛掩着的,後門那扇門被風吹着一開一關,訇訇地響,卻被有根聽見了,他本來已經睡了,陶媽也已經上樓去了,他心裡想着:「這是誰忘了關門,萬一放了個賊進來,剛巧這兩天我住在這裡,丟了東西不要疑心我嗎。」便又披衣起床,到後面去把門關上了。

等到小艾把貓找了回來,推門推不開,只得在門上拍了幾下。又是有根來開門,他卻沒有想到是小艾。她穿着一件藍白蘆席花紋的土布棉襖,臉上凍得紅噴噴的,像搽了胭脂一樣,燈光照着,把她那長睫毛的影子一絲絲的映在面頰上,有根不由得看呆了。她一看見有根,卻是馬上就想起陶媽剛才說的那話,心中實在氣忿不平,忽然想小小的報復一下,便含着微笑溜了他一眼,道:「還沒睡呀?不冷哪?」有根越發呆住了,一時也想不出什麼話來說,小艾倒已經抱着貓走了。

小艾後來想想,倒又覺得懊悔,不該去招惹他。有根已經找到了事情,是陶媽托人把他薦進去的,在法大馬路一爿南貨店裡,離這裡很遠,他搬出去以後,卻差不多天天晚上總要來一趟,乘電車只有很短的一截可乘,所以要走非常長的一段路,陶媽又是心疼,又是生氣,卻也無法可施。他來了也不過在廚房裡坐一會,有時候並也見不到小艾。後來他忽然絕跡不來了,小艾還以為是她對他的態度太冷淡的緣故。

隔了有一兩個月光景,有一天忽然又來了,卻已經把頭髮養長了,梳得光溜溜的,大概前一向他因為頭髮剛剛養長,長到一個時期就矗立在頭上,很不雅觀,所以沒有來。

日子一久,小艾心裡也就有點活動起來了。因為除了嫁人以外也沒有別的方法可以離開席家。從前三太太有一個丫頭,就是和她同時買來的,比她大幾歲,很機靈的那個,名叫連喜,後來逃走了,小艾那時候還小,但是對於這樁事情印象非常深。後來卻又聽見說,有人碰見連喜,已經做了沿街拉客的妓女,她是遇見了壞人,對她說介紹她到工廠里去做工,把她騙了賣掉了。小艾聽到這話,心裡非常難受,對於這吃人的社會卻是多了一層認識。

她因此打消了逃走的念頭,這許多年來一直在這裡苦熬着。現在這有根倒是對她很好,別的不說,第一他是一個知道底細的人,總比較可靠。但是小艾對於他總覺得有點不能決定。倒並不是為了她對他有沒有感情的問題。她因為從來沒有愛過任何人,根本不知道愛情是什麼,所以也不知道重視它。她最認為不妥的,還是他是陶媽的兒子這一層。即使陶媽肯要她做媳婦,她也還不願意要陶媽這樣一個婆婆——難道受陶媽的氣還沒有受夠。同時她也覺得有根這人不像是一個有作為的人。怎樣才是一個有志氣有作為的人,她也說不出來,然而總有這樣一個模糊的意念,在這種社會裡,一個人要想揚眉吐氣,大概非發財不行吧。至於怎樣就能夠發財,她卻又是很天真的想法,以為只要勤勤懇懇的,好好的做人就行了。

他們住的這弄堂,是在一個舊家的花園裡蓋起幾排市房,從前那座老洋房也還存留在那裡,不過也已經分租出去了,裡面住了不知道多少人家,樓下還開着一爿照相館。那幢大房子也就像席家從前住的那種老式洋樓一樣,屋頂上矗立着方形的一座座紅磚砌的煙囪,還豎着定風針。常常有一個人坐在那屋頂上讀書。小艾在夏天的傍晚到曬台上去收衣裳,總看見對門的屋頂上有那麼一個青年坐在那裡看書,夕陽照在那紅磚和紅瓦上,在那樓房的屋脊背後便是滿天的紅霞,小艾遠遠地望過去,不由得有些神往,對於那個人也就生出種種幻想。

對門那屋頂上搭着個鉛皮頂的小棚屋,這人大概就住在那裡,那裡面自然光線很壞,所以他總坐到外面來看書。

看他穿着一身短打,也不像一個學生,怎麼倒這樣用功呢?

夏天天黑得晚,有一天晚飯後,天色還很明亮,小艾在窗口向對過望去,那人已經不在那裡了,屋頂上斜架着一根竹竿,晾着一件藍布褂子,在那暮色蒼茫中,倒像是一個人張開兩臂欹斜地站在那裡。她正向那邊看着,忽然聽見底下弄堂里鬧哄哄的一陣騷動,向下面一看,來了兩部汽車;就在他們門口停下了,下來好幾個穿制服帶槍的人,小艾倒怔住了,正要去告訴五太太,那些法警已經蜂擁上樓,原來是因為景藩在外頭借的債積欠不還,被人家告了,所以來查封他們的財產,把家裡的箱籠櫥櫃全都貼上了封條,一方面出了拘票來捉人。其實景藩這時候已經遠走高飛,避到北邊去了,起初五太太這邊還不知道。五太太出去替他奔走設法,到處求人幫忙,但是親戚間當然誰也不肯拿出錢來,都說:「他們這是個無底洞。」寅少爺雖然也着急,卻很不願意他後母參預這些事情,因為她急得見人就磕頭,徒然丟臉,一點用處也沒有。

五太太自從受過這番打擊,性格上似乎有了很顯著的變化,不那麼嘻嘻哈哈的了,面色總是十分陰沉,在應酬場中便也不像從前那樣受歡迎了。有時候人家拉她打牌,說替她解悶,她的牌品本來很好的,現在也變壞了,一上來就怕輸,一輸就着急,一急起來便將身體左右搖擺着,搖擺個不停。和她同桌打牌的人都說:「我只要一看見她搖起來我就心裡發煩。」因此人家都怕跟她打,她常常去算命,可是又害怕,怕他算出什麼兇險的事來,因此總叫他什麼都不要說,「只問問財氣。」

五太太不久就得了病。有一次她那心臟病發得很厲害,家裡把她娘家的兄嫂也請了來,他們給請了個醫生,大家忙亂了一晚上,家裡的一隻貓出去了一夜也沒回來,大家也沒有注意。

五太太這一向因為節省開支,把所有的貓都送掉了,只剩下這一隻黑尾巴的「雪裡拖槍」,是她最心愛的。第二天五太太病勢緩和了些,便問起那隻貓,陶媽樓上找到樓下,也沒找到,只得騙她說:「剛才還在這兒呢,一會兒倒又跑出去了。」一面就趕緊叫小艾出去找去。小艾走到弄堂里,拿着個拌貓飯的洋瓷盤子鏜鏜敲着,「咪咪!咪咪!」的高叫着,同時嘴裡嘖嘖有聲,她是常常這樣做的,但是今天不知怎麼,總覺得這種行為實在太可笑了,自己覺得非常不自然,仿佛怕給什麼人聽見了。

在弄堂里前前後後都走遍了,也沒有那貓的影子。回到家裡來,才掩上後門,忽然有人撳鈴,一開門,卻吃了一驚,原來就是對過屋頂上常常看見的那俊秀的青年,他抱着個貓問道:「這貓是不是你們的?」越是怕他聽見,倒剛巧給他聽見了。小艾紅着臉接過貓來,覺得應當道一聲謝,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那青年便又解釋道:「給他們捉住關起來了——我們家裡老鼠太多,他們也真是,也不管是誰家的,說是要把這貓借來幾天讓它捉捉老鼠。」

小艾便笑道:「哦,你們家老鼠多?過天我們有了小貓,送你們一個好吧?」那青年先笑着說「好」,略頓了一頓,又說了聲:「我就住在八號里。我叫馮金槐。」說着,又向她點了個頭,便匆匆的走開了。

小艾抱着貓關上了門,便倚在門上,低下頭來把臉偎在那貓身上一陣子揉擦,忽然覺得它非常可愛。她上樓去把貓送到五太太房裡。五太太房裡有一個日曆,今天這一張是紅字,原來是星期日,他今天大概是放假吧,要不然這時候怎麼會在家裡。那天天氣非常好,小艾便一直有點心神不定,老是往對過屋頂上看着,那馮金槐卻一直沒有出來。也許出去了,難得放一天假,還不出去走走。

陶媽做菜的時候發現醬油快完了,那天午飯後便叫小艾雲打醬油,生油也要買了。小艾先把藍布圍裙解了下來,方才拿了油瓶走出去。他們隔壁有一家鞋店,遇到這天氣好的時候,便把兩張作台搬到後門外面來擺着,幾個店員圍着桌子坐着,在那裡粘貼繡花鞋面,就在那藍天和白雲底下,空氣又好,光線又好,桌上攤滿了各色鞋面,玫瑰紫的,墨綠的,玄色、藍色的,平金繡花,十分鮮艷。小艾每次走過的時候總要多看兩眼,今天卻沒有怎樣注意,心裡總覺得有些惴惴不安,不知道為什麼很怕碰見那馮金槐。

從弄堂里走出去,一路上也沒有碰見什麼人。回來的時候,卻老遠的就看見那馮金槐穿着一件破舊的短袖汗衫,拿着個洋瓷盆在自來水龍頭那裡洗衣裳。他一定也覺得他這是「男做女工」,有點難為情似的,微笑着向她點了點頭,小艾也點點頭笑了笑,偏趕着這時候,她的頭髮給風吹的,有一綹子直披到臉上來,她兩隻手又都占着,拿着一瓶油,一瓶醬油,只得低下頭來,偏着臉一直湊上去,把頭髮扶到耳後去。同時自己就又覺得,這一個動作似乎近於一種羞答答的樣子,見了人總是這樣不大方,因此便又紅着臉笑道:「今天放假呀?」然而也就說了這麼一句,因為看見鞋店裡那些夥計坐在那邊貼鞋面,有兩個人向他們這邊望過來,仿佛對他們很注意似的。她也沒有等他回答,便在他身邊走了過去,走回家去了。

以後她注意到,每星期日他總拿着一卷衣服,到那公用的自來水龍頭那裡去洗衣裳。想必他家裡總是沒有什麼人,所以東西全得自己洗。

平常在弄堂里有時候也碰見,不過星期日這一天是大概一定可以碰見一次的。見面的次數多了偶爾也說說話。他說他是在一個印刷所里做排字工作的,他是一個人在上海。

五太太房裡的日曆一向是歸小艾撕的,從此以後,這日曆就有點靠不住起來,往往一到了星期六,日曆上已經赫然是星期日了,而到了星期一,也仍舊是一張紅字的星期日,星期二也仍舊是星期日,或許是因為過了這一天之後,在潛意識裡仿佛有點懶得去撕它,所以很容易忘記做這樁事情。五太太是反正在生病,病中光陰,本來就過得糊裡糊塗的,所以也不會注意到這些。

五太太那隻貓懷着小貓,後來沒有多少時候就養下來了,一窠有五隻,五太太一隻也不預備留着,打算誰要就給誰。小艾便想着,等看見金槐的時候要告訴他一聲,但是這一向倒剛巧沒有機會見到他。已經有好兩個星期沒有看見他出來洗衣服了。近來天氣漸漸冷了,大約因為這緣故,一直也沒看見他在屋頂上看書。有一天她又朝那邊望着,心裡想不會是病了吧。那屋頂上斜搭着一根竹竿,晾着幾件衫褲,裡面卻有一件女人的衣服,一件紫紅色魚鱗花紋的布旗袍。她忽然想起來,前些時有一次看見兩輛黃包車拉到八號門口,黃包車上堆着紅紅綠綠的棉被和衣服,是人家辦喜事「鋪嫁妝」,八號那一座房子裡面住了那麼許多人家,也不知道是哪一家娶新娘子。當時也沒有注意,後來新娘子是什麼時候進門的,也沒有看見。

其實也很可能就是金槐結婚。除非他已經有了女人了,在鄉下沒有出來。兩樣都是可能的。她這時候想着,倒越想越像——也說不定就是他結婚。怪不得他這一向老沒出來洗衣裳,一定是有人替他洗了。

小艾自己想想,她實在是沒有理由這樣難過,也沒有這權利,但是越是這樣,心裡倒越是覺得難過。

小貓生下來已經有一個多月,要送掉也可以送了。小艾便想着,借着這機會倒可以到金槐那裡去一趟,把這貓給他們送去,順便看看他家裡到底是個什麼情形。她趁着有一天,是一個陰曆的初一,陶媽劉媽都到廟裡燒香去了,五太太在床上也睡着了,她便去換上一件乾淨的月白竹布旗袍,拿一條冷毛巾匆匆地擦了把臉,把牙粉倒了些在手心裡,往臉上一抹,把一張臉抹得雪白的,越發襯托出她那漆黑的眼珠子,黑油油的齊肩的長髮。她悄悄的把貓抱着,下樓開了後門溜了出去,便走到對過那座老房子裡,走上台階,那裡面卻是一進門就是黑洞洞的,有點千門萬戶的模樣。她略微躊躇了一下,便徑自走上樓梯。樓梯口有一個女人抱着孩子嗚嗚做聲的哄着拍着,在那裡踱來踱去,看見了小艾,便只管拿眼睛打量着她。

小艾便笑道:「對不起,有個馮金槐是不是住在這裡?」那女人想了一想道:「馮金槐——是呀,他本來住在上頭的,現在搬走了呀。」小艾不覺怔了怔,道:「哦,搬走啦?」那女人見她還站在那裡,仿佛在那裡發呆,便問道:

「你可是他的親戚?」小艾忙笑道:「不是,我是對過的,因為上回聽見他說他們這兒老鼠多,想要一隻貓,我答應他我們那兒有小貓送他一隻的。」說着,便把那小貓舉了一舉給她看看。那女人說道:「他搬了已經一個多月了,本來他跟他表弟住在一間房裡的,現在他表弟討了娘子了,所以他搬走了。」

小艾哦了一聲,又向她點了個頭,便轉身下樓,手裡抱着那隻小貓,另一隻手握着它兩隻前爪,免得它抓人,便這樣一直走出去,下了台階。太陽曬在身上很暖和,心裡也非常鬆快,但同時又覺得惘然。雖然並不是他結婚,但是他已經搬走了。她又好像得到了一點什麼,又好像失去了什麼,心裡只是說不出來的悵惘。

又過了些日子。有一天黃昏的時候,小艾在後門外面生煤球爐子,彎着腰拿着把扇子極力地肩着,在那寒冷的空氣里,那白煙滾滾的住橫里直飄過去。她只管彎着腰扇爐子,忽然聽見有人給煙嗆的咳嗽,無意之中抬起頭來看了看,卻是金槐。他已經繞到上風去站着了。

他覺得他剛才倒好像是有心咳那麼一聲嗽來引起她的注意,未免有點可笑,因此倒又有點窘,雖然向她點頭微笑道,那笑容卻不大自然。小艾卻是由衷地笑了起來,道:「咦?我後來給你送小貓去的,說你搬走了。」金槐喲了一聲,仿佛很抱歉似的,只是笑着,隔了一會方道:「叫你白跑一趟。我搬走已經好幾個月了。我本來住在這兒是住在親戚家裡。」小艾便道:「你今天來看他們啦?」金槐道:「噯。今天剛巧走過。」說到這裡,他也想不出還有什麼話可說,因此兩人都默然起來,小艾低着頭只管扳弄着那把扇爐子的破蒲扇。半晌,她覺得像這樣面對面地站在後門口,又一句話也不說,實在不大妥當,不要給人看見了。

因見那煤球爐子已經生好了,便俯身端起來,向金槐笑了笑,自把爐子送了進去。

她在爐子上擱上一壺水,忍不住又走到後門口去看看,心裡想他一定已經到他親戚家裡去了。但是他並沒有進去,依舊站在對過的牆根下,點起一支香煙在那裡吸着。小艾把兩手抄在圍裙底下,便也慢慢的向那邊走了過去。她並沒有發問,他倒先迎上來帶笑解釋着,道:「我想想天太晚了,不上他們那兒去了。」他頓了頓,又道:「因為正是吃晚飯的時候,回頭他們又要留我吃晚飯,倒害人家費事。」小艾也微笑着點了點頭,應了一聲,隨即問道:「你是不是從印刷所來?你們幾點鐘下工?」金槐說他們六點鐘下工,又告訴她印刷所的地址,說他現在搬的地方倒是離那兒比較近,來回方便得多。兩人一面閒談着,在不知不覺間便向弄口走去。也可以說是並排走着,中間卻隔得相當遠。小艾把手別到背後去把圍裙的帶子解開了,仿佛要把圍裙解下來,然而帶子解開來又繫上了,只是把它束一束緊。

走出弄口,便站在街沿上。金槐默然了一會,忽然說道:

「我來過好幾次了,都沒有看見你。」小艾聽他這樣說,仿佛他搬走以後,曾經屢次的回到這裡來,都是為了她,因為希望能夠再碰見她,可見他也是一直惦記着她的。她這樣想着,心裡這一份愉快簡直不能用言語形容,再也抑制不住那臉上一層層泛起的笑意,只得偏過頭去望着那邊。金槐又道:「你大概不大出來吧?夏天那時候倒常常碰見你。」小艾卻不便告訴他,那時候是因為她一看見他出來了,就想法子借個緣故也跑出來,自然是常常碰見了,她再也忍不住,不由得噗嗤一笑。

金槐想問她為什麼笑。也沒好問,也不知道自己說錯了什麼話,只管紅着臉向她望着,小艾也有點不好意思起來,便扭身靠在一隻郵筒上,望着那街燈下幢幢往來的車輛。金槐站在她身後,也向馬路上望着。小艾回過頭來向他笑道:「你真用功,我常常看見你在那兒看書。」金槐笑道:「你在哪兒看見我,我怎麼沒看見你?」小艾道:「你不是常常坐在那房頂上的嗎?」金槐笑道:「我因為程度實在太差,所以只好自己看看書補習補習。別的排字工人差不多都中學程度,只有我只在鄉下念過兩年私塾。」她問他是哪裡人,幾時到上海來的。他說他十四歲的時候到上海來學生意,家裡還有母親和哥哥在鄉下種田。他問她姓什麼,她倒頓住了,她很不願意剛認識就跟人家說那些話,把自己說得那樣可憐,連姓什麼都不知道;因此猶豫了一會,只得隨口說了聲「姓王」。她估計着她已經出來了不少時候,便道:「我得要進去了,恐怕他們要找我了。」金槐也知道她是那家人家的婢女,行動很不自由的,不要害她挨罵,便也說道:「我也要回去了。」這樣說了以後,兩人依舊默默相向,過了一會,小艾又說了聲:「我進去了。」便轉身走進弄堂。

雖然並沒有約着幾時再見面,第二天一到了那時候,小艾就想着他今天下了班不知會不會再來,因此就揀了這時候到廚房裡去劈柴,把後門開着,不時的向外面看看,果然看見他來了。陶媽剛巧也在廚房裡,小艾就沒有和他說話,金槐也就走開了。小艾等劈好了柴,便造了個謊說頭髮上插的一把梳子丟了,恐怕在弄堂里了,便跑出去找。走到弄堂口,金槐還在昨天那地方等着她,便又站在那兒說起話來。

以後他們常常這樣,隔兩天總要見一次面。後來大家熟了,小艾有一天便笑着說:「你這人真可笑,從前那時候住在一個弄堂里,倒不大說話,現在住得這樣遠,倒天天跑了來。」

金槐笑道:「那時候倒想跟你說話,看你那樣子,也不知道你願意理我不願意理我。」

小艾不由得笑了,心裡想他也跟她是一樣的心理,她也不知道他喜歡她。怎麼都是這樣傻。

金槐又說:「我早就知道你叫小艾了。」小艾卻說她最恨這名字,因為人家叫起這名字來永遠是惡狠狠的沒好氣似的。

後來有一次他來,便說:「我另外給你想了個名字,你說能用不能用。」說着,便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鉛筆頭和一張小紙片,寫了「王玉珍」三個字,指點着道:「王字你會寫的,玉字不過是王字加一點,珍字這半邊也是個王字,也很容易寫。」小艾拿着那張紙看了半晌,拿在手裡一折兩,又一折四,忽然抬起頭來微笑道:「我那天隨口說了聲姓王,其實我姓什麼自己也不知道。」她對於這樁事情總覺得很可恥,所以到這時候才告訴他,她從小就賣到席家,家裡的事情一點也記不起了,只曉得她父母也是種田的。她真怨她的父母,無論窮到什麼田地,也不該賣了她。六七歲的孩子,就給她生活在一個敵意的環境裡,人人都把她當作一種低級動物看待,無論誰生起氣來,總是拿她當一個出氣筒、受氣包。這種痛苦她一時也說不清,她只是說:「我常常想着,只要能夠像別人一樣,也有個父親有個母親,有一個家,有親戚朋友,自己覺得自己是一個人,那就無論怎樣吃苦挨餓,窮死了也是甘心的。」

說着,不由得眼圈一紅。

金槐聽着,也沉默了一會,因道:「其實我想也不能怪你的父母,他們一定也是給逼迫得實在沒有辦法,也難怪你,你在他們這種人家長大的,鄉下那種情形你當然是不知道。」

他就講給她聽種田的人怎樣被剝削,就連收成好的時候自己都吃不飽,遇到年成不好的時候,交不出租子,拖欠下來,就被人家重利盤剝,逼得無路可走,只好賣兒賣女來抵償。譬如他自己家裡,還算是好的,種的是自己的田,本來有十一畝,也是因為捐稅太重,負擔不起,後來連典帶賣的,只剩下二畝地,現在他母親他哥嫂還有兩個弟弟在鄉下,一年忙到頭,也還不夠吃的,還要靠他這裡每月寄錢回去。

小艾很喜歡聽他說鄉間的事,因為從這上面她可以想象到她自己的家是什麼樣子。此外他又說起去年「八一三」那時候,上海打仗,他們那印刷所的地區雖然不在火線內,那一帶的情形很混亂,所以有一個時期是停工的。他就去擔任替各種愛國團體送慰勞品到前線去,一天步行幾十里路。那是很危險的工作,他這時候說起來也還是很興奮,也很得意,說到後來上海失守,國民黨軍隊節節敗退,又十分憤慨。小艾不大喜歡他講國家大事,因為他一說起來就要生氣。但是聽他說說,到底也長了不少見識。

小艾這一向常常溜出來這麼一會,倒也沒有人發覺,因為現在家裡人少,五太太為了節省開支,已經把劉媽辭歇了,剩下一個陶媽,五太太病在床上,又是時刻都離不開她的。除了有時候晚飯後,有根來了,陶媽一定要下樓去,到廚房裡去陪他坐着,不讓他有機會和小艾說話。

陶媽本來想着,只要給他娶個媳婦,他也就好了,所以她一直想回鄉下去一趟。憑自己的眼力替他好好地揀一個,但是因為五太太病得這樣,一直也走不開。托人寫信回家去,叫他們的親戚給做媒,人家提的幾個姑娘,有根又都十分反對。

陶媽轉念一想,他到上海來了這些時候,鄉下的姑娘恐怕也是看不上眼了,便又想在上海托人做媒,又去找上次把有根薦到那南貨店裡去的那個表親。那人和那南貨店老闆是親戚,沒事常到他們店裡去坐坐。他背地裡告訴陶媽,聽見說有根剛來的時候倒還老實,近來常常和同事一塊兒出去玩,整夜的不回來。陶媽聽了非常着急,要想給他娶親的心更切了。

有根雖然學壞了,看見小艾卻仍舊是訥訥的。他也並不覺得她是躲着他,他以為全是他母親在那裡作梗,急起來也曾經和他母親大鬧過兩回,說他一定要小艾,不然寧可一輩子不娶老婆。陶媽都氣破了肚子。她因為恨自己的兒子不爭氣,這些話也不願意告訴人,一直也沒跟五太太說,所以鬧得這樣厲害,五太太在樓上一點也不知道。

景藩這時候已經回到上海來了,一直深居簡出的,所以知道的人很少。但是漸漸的就有一種傳說,說他在北邊的時候跟日本人非常接近,也說不定他這次回來竟是負着一種使命。

外面說得沸沸揚揚的,都說席老五要做漢奸了。五太太從她娘家的親戚那裡也聽到這話。她問寅少爺,寅少爺說:

「大概不見得有這個事吧。」五太太也知道,他即使有點曉得,也不會告訴她的。

這時候孤島上的人心很激昂,像五太太雖然國家觀念比較薄弱,究竟也覺得這是一樁不名譽的事情,因此更添上一層憂悶。

景藩回上海以後,一直很少出去,只有一個地方他是常常去的,他有一個朋友家裡設着一個乩壇,他現在很相信扶乩。那地方離他家裡也不遠,他常常戴着一副黑眼鏡,扶着手杖,曬着太陽,悠然的緩步前往。這一天,那乩仙照例降壇,跟他們唱和了幾道詩,對於時局也發表了一些議論。但是它雖然有問必答,似乎對於要緊些的事情卻抱定了天機不可泄漏的宗旨,一點消息也不肯透露。因為那天景藩從那裡回去,一出大門沒走幾步路,就有兩個人向他開槍,他那朋友家裡忽然聽見砰砰的幾聲槍響,從陽台上望下去,只看見景藩倒臥在血泊里,兇手已經跑了。這裡急忙打電話叫救護車,又通知他家裡。他姨太太秋老四趕到他朋友家裡,卻已經送到醫院去了。又趕到醫院裡。已經傷重身亡。秋老四隻是掩面痛哭,對於辦理身後的事情卻不肯怎樣拿主意,因為這是花錢的事情。她叫傭人打了個電話給寅少爺,等寅少爺來了,一應事情都叫他做主,寅少爺跟她要錢,她便哭着說他還不知道他父親背了這許多債,哪兒還有錢。

寅少爺只得另外去想法子,這一天大家忙亂了一天,送到殯儀館裡去殯殄。寅少爺一直忙到很晚,方才回到家裡來。

那寅少爺也是個城府很深的人,他心裡想五太太這病是受不了刺激的,這消息要是給她知道了,萬一因此有個三長兩短,她娘家的人一定要怪到他身上,還是等明天問過她的兄嫂,假使他們主張告訴她,也就與他無幹了。當晚他就把陶媽和小艾都叫了來,說道:「老爺不在了。太太現在病着,你們暫時先不要告訴她。明天的報不要給她看,要是問起來就說沒有送來。」此外他也分頭知照了幾家近親,告訴他們這樁事情是瞞着五太太的,免得他們泄露了消息。但是次日也仍舊有些親戚到他們這裡來致慰問之意,一半也是出於一種好奇心,見了五太太,當然也不說什麼,只說是來看看她。陶媽背着五太太便向他們打聽,從這些人的口中方才得知事實的真相,寅少爺昨天並沒有告訴她們,原來景藩是被暗殺的。

小艾聽見了覺得非常激動。一方面覺得快意,同時又有些惘惘的,需要一遍一遍地告訴自己,那個人已經死了。世界上少了他這一個人,仿佛天地間忽然空闊了許多。

這一天她見到金槐的時候,就把她從前那樁事情講給他聽。她一直也沒有告訴他,一來也是因為他們總是那樣匆匆一面,這些話又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釋得清楚的。同時她又對自己說,既然金槐也還沒有向她提起婚姻的事,她過去的事情似乎也不是非告訴他不可。倘若他要是提起來,她是一定要告訴他的。至於他一直沒有提起婚事的原因,大概總是因為經濟的關係,據她所知。他拿到的一點工資總得分一大半寄回家去,自己過得非常刻苦,當然一時也談不到成家的話。在小艾的心裡,也仿佛是寧願這樣延宕下去,因為這樣她就可以用不着告訴他那些話。因為她實在是不想說。

然而今天她是不顧一切地說了出來。她好像是自己家裡有這樣一個哥哥,找到這裡來了,她要把她過去受苦的情形全都告訴給他聽。她又仿佛是告訴整個的世界,因為金槐也就是她整個的世界。

他說的話很少,他太憤怒了,態度顯得非常僵硬。席景藩要是還活着,他真能夠殺了他。但是既然已經死了,這種話說了也顯得不真實,所以他也沒有說。他們站在馬路邊上,因為小艾怕給熟人認出來,總是站在一個黑暗的地方,在兩家店鋪中間,卸下來的排門好幾扇疊在一起倚在牆上,小艾便挨着那旁邊站着。兩邊的店家都在那昏黃的燈光下吃晚飯。

小艾突然說道:「我進去了。」便轉過身來向弄堂口走去。金槐先怔了一怔,想叫她再等一會再進去,然而他趕上去想阻止她,她卻奔跑起來,很快地跑了進去。金槐站在那裡倒呆住了,他這時候才覺得他剛才對她的態度不大好,她把這樣的話告訴他,他應當怎樣的安慰她才對,怎麼一句話也不說,倒好像冷冷的,她當然要誤會了。她回去一定覺得非常難過。

他這一天回到家裡,心裡老這樣想着,也覺得非常難過。

第二天他來得特別早些。她到了時候也出來了,但是看見了他卻仿佛稍微有點意外似的,臉色還是很悽惶。金槐老遠的就含笑迎了上去,道:「你昨天是不是生氣了?」小艾笑了笑,道:「沒生氣。」金槐頓了頓,方笑道:「我帶了一樣東西給你。」小艾笑道:「什麼東西?」

金槐拿出一個小紙包來,走到弄口的窗燈光下,很小心地打開來,小艾遠遠地看着,仿佛裡面包着幾粒丸藥,走到跟前接過來一看,卻是金屬品鑄的灰黑色的小方塊,尖端刻着字像個圖章似的。金槐笑道:「這就是印書印報的鉛字,這是有一點毛病的,不要了。」小艾笑道:「怎麼這樣小,倒好玩!」金槐道:「這是六號字。」他把那三隻鉛字比在一起成為一行,笑道:「這兩個字你認識吧?」小艾念出一個「玉」字一個「珍」字,自己咦了一聲,不由得笑了起來。再看上面的一個字筆劃比較複雜,便道:「這是個什麼字?」金槐道:

「哪,這是你的名字,這是姓。」小艾道:「不是告訴你我沒有姓嗎?」金槐笑道:「一個人怎麼能沒有姓呢?」小艾本來早就有點疑惑,看他這神氣,更加相信這一定是個「馮」字,便將那張紙攥成一團,把那鉛字團在裡面,笑着向他手裡亂塞。

金槐笑道:「你不要?」小艾的原意,或者是想向他手裡一塞就跑了,但是這鉛字這樣小,萬一掉到地下去,滾到水門汀的隙縫裡,這又是個晚上,簡直就找不到了,那倒又覺得十分捨不得,因此她也不敢輕易撒手,他又不肯好好地接着,鬧了半天。他們平常總是站在黑影里,今天也是因為要辨認那細小的鉛字,所以走到最亮的一盞燈底下,把兩人的面目照得異常清楚,剛巧被有根看見了。不然有根這時候也不會來的,是他們店裡派他去進貨,他覷空就彎到這裡來一趟,卻沒有想到小艾就站在馬路上和一個青年在一起,有根在她身邊走過,她都沒有看見。

有根走進去,來到席家,他母親照例陪着他在廚房裡坐着,便把前天老爺被刺的事情詳細地說給他聽。有根一語不發地坐在那裡,把頭低着,俯着身子把兩肘擱在膝蓋上。過了一會,小艾進來了,他一看也不看她,反而把頭低得更低了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