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兵團 - 第2章

許開禎

  「全體注意,緊急集合。」羅正雄自己也不知道,那天為啥要發這樣的口令,後來他想,興許打第一眼開始,他就想把杜麗麗原給轟回去。

  帶着她,是個麻煩呀。地窩子裡的羅正雄發出沉沉一聲嘆。

  風不知啥時小了,黑夜烏隆隆壓來,羅正雄身上、脖子裡,蓋了厚厚一層沙。起身,抖落身上的沙塵,羅正雄朝外巴望,張笑天正帶着杜麗麗幾個,往挖好的地窩子搬東西。拾柴禾的第一組也陸續歸來,柴禾堆成個小山,嚮導鐵木爾大叔正指揮着另一組四下燃放篝火。沙漠中燃篝火是有講究的,並不是你想在哪點就能在哪點,按鐵木爾汗大叔的說法,一是要擺出吉利,二是要擺得喜慶,這樣才能把一團人的希望燃燒起來。他的女兒阿哈爾古麗正在跟炊事班一起,煮香噴噴的羊肉。

  阿哈爾古麗是一位美麗得有點過分的姑娘,這美麗是羅正雄張笑天這種漢族男兒無法料想的,如果不是進疆,縱是有多野的想像力,他們也無法把一個姑娘想成這樣。可惜這份美讓阿哈爾古麗裹在了紗巾里,見面第一天到現在,她的笑都隱在紗巾後頭,只露給羅正雄一雙黑葡萄般的眼睛。加上部隊嚴明的紀律還有對維族同胞的尊重,羅正雄也不敢把眼睛正視過去。但心裡,他卻覺美麗的阿哈爾古麗是善良的、多情的,能有她做嚮導,這次出征的嚴酷性便去了一半。

  看到大風並沒讓這支新組建的隊伍亂掉方寸,羅正雄心裡稍稍獲得點安慰。他躍出地窩子,沖遠處站哨的警衛喊:「看得到他們嗎?」

  夜色下傳來警衛的聲音:「看不到,團長。」

  1951年夏天這個暴風過後的夜晚,紅海子第一頓飯,對羅正海一生都有重要意義。當阿哈爾古麗親手將一碗羊肉遞給他時,他看見了遠處閃出的星星,那是暴風退盡後天空露出的第一點亮,羅正雄卻覺得看到了希望。阿哈爾古麗漢語講得極為流利好,羅正雄卻喜歡用憋腳的維族語向她表示感謝,一旁的鐵木爾大叔笑着說:「看到第一顆星星的時候,光芒已在向你招手,吃吧,讓你的戰士們吃個飽。」

  羅正雄正要發話,蹲在張笑天身後的杜麗麗突然喊出一聲:「天呀,沙子。」接着,就聽到碗扔到沙灘上的聲音。黑夜中羅正雄分明感覺到有幾雙黑亮的眼睛動了幾動,那是鐵木爾大叔和阿哈爾古麗發出的不滿,也是整個沙漠發出的不滿。

  「撿起來。」羅正雄走過去,盯住杜麗麗。杜麗麗似乎還感覺不到他的威嚴,嘀咕道:「碗裡儘是沙子,怎麼吃?」

  「撿起來!」黑夜裡猛地爆出他獅子般的聲音,這聲音對張笑天他們是非常的熟悉,對過去尖刀團的每一個戰士,都有着如雷貫耳的震顫,可對杜麗麗,卻是那樣陌生,恐怖。

  「我就不撿,你一張臉黑給誰啊。」二營長張笑天剛要遞眼色給她,羅正雄已一把提起杜麗麗,摔小雞似地將她扔到了人群外。借着篝火發出的光亮,特二團的戰士們看到,羅正雄弓下腰,捧起碗,將撒在地上的羊肉撿起來,然後沖戰士們說:「這是我們在沙漠中吃的第一頓飯,鐵木爾大叔千里迢迢把自己家的羊馱來,就是給我們特二團鼓舞鬥志。眼下我們只有46人,於政委他們還在路上,我堅信我們這支隊伍還會壯大,會成為沙漠裡的一支鐵駝。吃過這頓羊肉,我們就跟沙漠捆在了一起,前面的艱難險阻,自不必說,我只期望將來任務結束時,我們這46個人都還在。」說完,接過炊事班長手中的酒,輕灑在沙灘上。酒香蕩漾中,羅正雄抓起杜麗麗灑在地上的羊肉,啃起來。

  這頓飯吃得有點沉重。

  杜麗麗被無言地剝奪了吃飯的權力。

  紅海子是一處死海,據說在明末清初,這兒還綠波蕩漾,水草叢叢,離紅海不遠處,曾是一位王爺的官邸,現在他的後裔還在新疆掌事。羅正雄他們平息叛亂時,這位後裔還給過不少幫助。沙海綿延,世事變遷,一望無際的大沙漠,到底掩埋了多少故事?當年草肥水美的紅海子,如今已猙獰恐怖,平靜中暗藏着殺機。半夜時分,已經熟睡的羅正雄被吵鬧聲驚醒,翻起身問警衛,是不是於海他們到了?警衛怯怯道:「不是,是杜麗麗。」

  吵雜聲真是杜麗麗弄出的,杜麗麗挨了那一摔,心裡憋着屈,卻又不敢亂發,她現在算是領教到羅正雄的厲害了,這個黑臉魔王,樣子真是吃人哩。杜麗麗揣着一肚子心事,蜷縮在地窩子裡,她是第一次見地窩子,也是第一次「享受」地窩子,真是想不到,人還可以像老鼠一樣,窩在這又黑又潮的地穴里。杜麗麗的心暗得無邊,這麼骯髒的地兒,咋睡啊?早知道這樣,打死她也不會當兵。可惜晚了,杜麗麗猛就想起父親,還是父親說得對:「當兵,你以為那身軍裝好穿,怕是前腳穿,後腳你就要哭得眼裡出血。」杜麗麗忍着,不讓淚迸出來,可她真想好好哭一場。

  夢有時是會欺騙人的,再美的夢想,一觸到現實,就全變了樣。

  杜麗麗感覺人生第一個夢想就讓這沙漠給糟蹋了。

  肚子餓得咕咕叫,她已經兩天沒吃東西了,吃不下,她怎麼能咽得下那麼粗糙的食物哩,又怎麼能受得了滿嘴的沙子呢?她的眼裡有東西在蠕動,不是委屈,是餓,餓出的金花。這當兒,地窩子裡發出一種奇怪的聲音,就像老鼠在偷食,更像兩塊堅硬的東西在咬磨,很刺耳,杜麗麗聽了聽,居然是身旁的胖子在磨牙。杜麗麗猛就火了,一同來的五個女兵中,她最恨胖子,這傢伙身材奇短不說,心眼也特別短,惟有那一身肉,算是她的長處。杜麗麗先是搗了胖子一拳:「喂,醒醒,管好你的牙齒。」胖子轉個身,扔給杜麗麗一張比男人還闊大的背,一雙肥腫的腿彎曲着,整個人就像一隻大蝸牛。杜麗麗見她沒反應,又推搡一把,「咋回事啊,睡夢中還吃東西。」胖子突然一伸腿,騰出一個屁來。杜麗麗哪受得了這個,當下,一把撕起胖子,「你是人還是豬啊,滾出去!」胖子太重,杜麗麗想把她拽起來,卻讓她反拽得倒在地窩子裡,胖子翻個身,原又睡了,一條粗壯的腿壓在杜麗麗身上,杜麗麗想起都起不來。

  杜麗麗的嚎扯聲就這樣發出來。等張笑天聞聲趕去時,女兵住的地窩裡早已滾成一團,杜麗麗跟胖子打架了。胖子名叫張雙羊,來自甘肅岷縣。她本是跑到部隊找哥哥的,不幸的是她哥哥平息叛亂時犧牲了。張雙羊哭了一場,跟首長說,她要當兵,不想回岷縣去。本來她是分不到特二團的,進入特二團的女兵都經過嚴格選拔,看上去雖有些弱不禁風,卻個個身懷絕技。無奈臨出發前有位女兵突然被上級「選拔」走了,這也是部隊的一種特殊需要,誰也不敢截留,張雙羊才臨時被補充進來。

  「張雙羊,出來!」張笑天一看張雙羊肥滾滾的屁股坐在杜麗麗身上,壓得杜麗麗喊爹叫娘,當下就將張雙羊罰到了地窩子外。杜麗麗紅腫着眼,她顯然哭過,這陣兒卻充英雄,要撲向張雙羊。張笑天喝住她,「想做啥,是不是也要罰外面去?!」杜麗麗瞪了張笑天一眼:「我要求馬上調換宿舍,跟這樣的人住一起,我會瘋掉。」

  張笑天沒理杜麗麗,他看到夜色下羅正雄正沖這邊走來,忙迎過去,堵住羅正雄。「女兵發生了點小磨擦,沒事,我已經處理了,團長請回去休息吧。」

  羅正雄剛要發火,卻猛然發現黑夜裡有人影在動,就在離營地幾十米處。「誰?」他叫了一聲,拔槍就沖黑影的方向撲去。張笑天也覺眼裡有什麼東西動了一下,條件反射似地跟着衝過去。兩人跑過沙梁時,黑影已沒了蹤。四周靜楚楚的,除了夜風,再沒有別的聲音。

  怪了?兩人的目光碰到一起,又迅速分開。「搜!」羅正雄說了一聲,人已竄入黑夜中。

  紅海子一帶,地形十分複雜,不僅有廢城遺址,還有枯井深穴,更可怕的,清末年間,這兒曾發生過一場宗族間的血斗,幾百人被一夜間屠盡,屍骨埋進廢棄的城牆底下,此後紅海子便成為血光之海,終年彌盪着一股冤氣。夜色懵懵,大漠露出它深幽險惡的一面,羅正雄和張笑天分頭搜尋,每邁一步都覺有寒氣從頭頂冒出。新疆雖已解放,但殘存的國民黨反動勢力還有叛亂分子隨時都在伺機反撲,之所以分兩路行進,就是不讓敵人摸清獨二團的真正意圖,更不讓敵人搞清楚獨二團有多少人。獨二團肩負的,不只是勘查荒漠戈壁,還有一項更為隱秘的任務,羅正雄沒敢跟同志們講,包括二營長張笑天,羅正雄也隱瞞着。一想到這一層,羅正雄就忍不住要抽冷氣,他必須時刻保持警惕,一定要為全團的安全着想。這也是他在飯前說那番話的真正緣由。

  直到天色發白,還是啥也沒尋着。兩人在一處枯井前匯合後,張笑天要說什麼,羅正雄拿眼神制止了他。這是羅正雄的習慣,對有所懷疑的事,他從不講出來,也不許同志們講出來。有時候懷疑擱在心裡,比講出來的危害要小。

  征戰尚未開始,絕不能先亂了人心!

  回到營地,女兵張雙羊還站在外面,兩人讓黑影一攪,反把這事給忘了。也難得這女娃,居然很是服從地在風中立了半夜,身子還挺得筆直。羅正雄瞅了一眼,沒說話,這時候說啥也不合適,還是留給二營長去處理。不過,他對這個來自小縣城的女娃,心裡多了種看法。

  新的一天很快開始,出乎意料的是,羅正雄下達了一個命令,全團集合,兵分兩路,在沙漠中跑步。

  羅正雄有意識地將杜麗麗分到了自己這邊,而將張雙羊分給了張笑天,果然,沒跑上半小時,杜麗麗就掉隊了。羅正雄沒理這個邊城小姐,繼續帶着隊伍往前跑。中午時分,他看到嚮導阿哈爾古麗扶着汗流浹背的杜麗麗,一瘸一拐地朝隊伍走來。羅正雄的目光在阿哈爾古麗身上盯了好久,才緩緩移開,然後一聲令下:「全體注意,前方目標,沙刺梁,沖啊。」

  阿哈爾古麗和杜麗麗又被遠遠甩在後頭。

  這時候一隻鷹斜刺里衝來,盤旋在羅正雄他們的上空。

  天格外藍。

  驕陽似火。

  跑在隊伍最前面的羅正雄心裡卻想着另外的事,政委於海他們怎麼還不到,莫不是?

  3

  羅正雄擔心的沒錯,於海他們果然出事了。

  駝隊經過風葫蘆黃寡婦灘時,遭遇了旋風,有人不幸失蹤。當時已近黃昏,按計劃他們要穿過黃寡婦灘,到前面樓蘭古址紫藤香寨宿營。樓蘭古國雖已不在,紫藤香寨遺址卻保護完整,那兒不僅避風遮雨,還能讓宿營者勾起對昔日古國的一片遐想。於海曾到過那裡,還異想天開地想,有機會一定要做一名考古學家,解開樓蘭之謎。現在看來只能是夢想了,中央一聲令下,十萬大軍便成了墾荒戰士,茫茫戈壁,這一生還不知能不能走出去?

  風來得總是突然,沙漠裡行走,風便是你躲不過去的一個麻煩,你必須學會應對,而且要從容。好在於海早已無所畏懼。駝隊走進黃寡婦灘時,他提醒大家,風葫蘆的風不同別處,來得猛,旋得也疾,平地而起,呼啦啦就能把人旋起。他要大家都騎在駝上,拿繩子將身體跟駝捆一起,這樣,駝在人在,風再害,駝還是有辦法應付的。

  誰知,短短的二十分鐘刮過後,駝隊被颳得七零八散,頭駝旋出了黃寡婦灘,尾駝還在灘那頭。三十峰駝如同三十顆花生米,讓疾風撒在了闊大的黃寡婦灘。黃寡婦灘地形並不複雜,它是塔克拉瑪干難得一見的平地,有人戲稱她為塔克拉這個野性女人的小腹,平坦而光滑,還彌散着一股香氣。多年前,這兒曾是一片沼澤。

  於海迴轉身,四下尋找駝隊,還好,嚮導離他不遠,這是位經驗豐富的老駝手,解放前曾是新疆有名的駝客子,人稱「駝五爺」,這些駝都是從他手上買的。兩個人順灘往南走,趕天明時分,他們先後找到了被風掠散的二十七峰駝。

  清點來清點去,獨獨不見的,偏是萬月。

  真是怕啥就有啥,於海最擔心的,就是萬月,進入黃寡婦灘時,他還特意向劉威交待,要他跟着萬月,務必保證她的安全,誰知……

  「大風旋起時,我聽見過她的喊,可風實在太猛,我……」副團長劉威結結巴巴,於海他們找來前,他已尋遍了附近四處,萬月失蹤,他比誰都急。

  「五個人一組,分六個方向找,一定要找到她。」於海顧不上多問,當下命令道。剛剛集中在一起的駝隊迅速分開,排成六個小方陣,由南向北緩緩行走。這時候東方噴出一輪巨日,被風掠過的黃寡婦灘嘩一下明亮起來。

  於海他們在黃寡婦灘耽擱了兩天,兩天裡駝隊幾乎沒有休息,他們在黃寡婦灘來回走了三個來回,幾乎尋遍了每一個坑坑窪窪,萬月仍是不見蹤影。於海的心暗下去,他不敢想象結果,心裡不住地祈禱,千萬別出事,千萬別讓她出什麼事。第三天晚上,他們到達紫藤香寨,這是嚮導駝五爺的主張。駝五爺堅決不同意於海再找尋下去。「她要真讓風掠走了,你眼睛找爛也是閒的,一雙肉眼是看不穿沙漠的,這沙漠要是吞起個人來,算啥?」駝五爺見於海還不想離開黃寡婦灘,又道,「知道這灘為啥叫寡婦灘麼,當年它吞掉過三十幾名可憐的人兒,那可是王爺精挑細選送給疆外的上等禮品。我說句話你莫見怪,這灘,見不得女人,你若不想再惹麻煩,還是快快離開。」

  於海不信這些,打小到現在,他就不信鬼啊神的,可這又能頂啥用呢?萬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縱是一干人把眼睛望穿,也看不見那個被風捲走的影子。於海不敢再拖下去,重命在身,他怕羅正雄等得心急,更怕這荒漠野灘,突然地再飛來什麼橫禍。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誰也無心思為紫滕香寨生出遐想,沉默取代了一切。

  可憐的紫滕香,迎來了一支傷心的隊伍。

  第二天重新上路時,駝五爺忽然說:「放心,我的駝我知道,只要她不離開駝,駝就能把她帶回來。」

  「真的?」於海心裡忽然生出一絲希望,驚喜地盯住駝五爺。

  駝五爺避開他跳躍的目光,沖空曠的大漠吼了兩嗓子,唱:「太陽升起的地方就有希望,駝鈴響過的地方就有歌唱,我心愛的阿拉依姑娘,不會拋下我遠走他鄉。」

  這是多麼熟悉的歌呀,每一個進疆戰士,都被這歌薰染過,陶醉過,激勵過。這陣駝五爺唱出來,更是別有一番滋味。駝五爺是漢族人,老家在內蒙一帶,他唱這歌絕不是讚美愛情,他是用歌聲帶給於海信心。於海轟走那些悲暗的想法,抖抖精神,他從駝五爺的鎮定里得到一絲寬慰,是啊,我心愛的阿拉依姑娘,不會拋下我遠走他鄉。

  可是走着走着,他忽然扯起嗓子,沖望不到頭的大漠吼:「有本事你就把我們全吞掉,你個黑了心的,吞走一個姑娘算什麼英雄?!」

  這聲音有點像狼嗥。大漠唰一下靜下來,極靜。

  只有駝鈴不倦的聲音。

  誰的心也沉甸甸的,沒有人知道,接下去還會發生什麼。

  又是兩天後,駝隊終於到達紅海子。望見營地的一刻,於海心裡騰起一股浪,這是出征者常有的心情,每每跟戰友會合,總會有別樣的東西生出來。羅正雄老早就等在沙梁子上,看見於海,興奮地撲過去,兩個人緊抱在一起,用身體傳達着內心想要說的話。

  紅海子騰起一片歡躍。

  「我把萬月丟了。」於海說,聲音里有股深深的自責。羅正雄嘿嘿一笑,搗了於海一拳。於海感覺有點怪,不解地瞪住羅正雄。羅正雄指着遠處的方向說:「你看。」

  這一看,於海驚了。鋪滿果果刺的沙嶺上,萬月背對他們而立,她的身姿曼妙,頎長,宛若一支風中搖曳的野玫瑰,盛開在果果刺中。夏日的果果刺,盡情地噴出一嶺的黃花,染得沙梁子要醉。風一吹,沙嶺搖晃起來。

  「她怎麼……?」於海驚得說不出話。

  「她比你們早到了一天。」羅正雄說着話,牽過駝,引於海往營地走。他臉上並沒太多驚詫,好像萬月的失蹤並不是件值得驚詫的事,倒是於海,腦子裡怔然着,這真是太意外了,萬月她?他一邊走,一邊不住地往回望,那依風而立的影子,似乎勾起他什麼心事,可他又的確不是一個有心事的人。夏日的沙漠裡,因了萬月的出現,再次激起一片歡悅。於海心裡,卻無端地多出些什麼。

  宿營的時候,出了點小意外。兩支隊伍匯合後,羅正雄對地窩子重新做了一番分配,由於萬月堅決不睡地窩子,只好在炊事班邊上為她搭了座簡易帳蓬,沒想杜麗麗也想擠進去,讓羅正雄狠剋了一通。杜麗麗噘個小嘴,暗罵羅正雄偏心,憑啥要給新來的女兵搞特殊?炊事班另一側,是嚮導鐵木爾大叔和女兒阿哈爾古麗的帳蓬,嚮導們是從來不睡地窩子的,走到哪,都有他們自帶的帳蓬。羅正雄原想在父女倆邊上為新來的嚮導駝五爺搭個小帳蓬,沒想駝五爺跟鐵木爾大叔剛打了個照面,就再也不往那邊去了。這兩個一生都在沙漠中行走的人,好像有什麼成見。羅正雄問了幾句,駝五爺不說,他牽着自個的駝,走到離營地二百步處,取下駝上的大行囊,有點孤獨地在沙嶺下打起帳蓬來。

  這個時候,一直很活躍的阿哈爾古麗卻突然沉默下來,好像駝五爺的到來驚擾了她。羅正雄儘管什麼也沒說,但還是牢牢記下了駝五爺第一眼看見阿哈爾古麗時那十分驚詫的眼神。

  鐵木爾大叔倒顯得很大度,從帳蓬里拿了一個饢,朝沙嶺走去,不過很快,他的步子又邁了回來,駝五爺不喜歡吃他的饢。

  羅正雄靜靜觀察着這一切,心裡,止不住打了幾個問號。

  隊伍一會合,特二團就算正式成立,羅正雄用一天時間,給隊伍做戰前動員。他還是改不了多年養成的習慣,總是把戰前動員看得很重。雖是和平年代,可這次出征,就意味着作戰,是人跟自然、人跟沙漠的戰鬥。能否打贏這場戰爭,考驗的,不只是全團戰士的技戰術,更重要的,是毅力和信心。是的,信心。羅正雄說:「戰爭年代,我們出生入死,尖刀一樣時刻準備着插入敵人心臟。現在是建設年代,我們鐵肩擔使命。我們將是一群怪獸,一群野狼,穿漠海,越戈壁,過沼澤……我們無所畏懼,目的,就是把紅旗插在天山上!」

  出乎意料,這幾天看似散漫的這支隊伍,忽然間變得緊張、嚴肅,包括已經挨了好幾次批的杜麗麗,這陣兒也神情肅然,睜着兩隻明突突的眼,朝羅正雄望。

  羅正雄講完,杜麗麗帶頭鼓掌,掌聲間,羅正雄掃了一眼萬月,她的雙手並沒鼓在一起,而是習慣性的十指交叉擱在膝上。目光,正穿過紅海子,凝望着遠處。

  按師部下達的計劃,特二團第一項任務,就是測量紅海子地形圖。

  隊伍分成三組,第一組由於海帶領,負責測繪紅海子地形圖。第二組由副團長劉威和張笑天帶領,測繪曾經流往紅海子的古河道。這是迄今為止兵團發現的最大的一條古河道,相傳二百多年前,這條叫做呼爾瑪的古河還清波蕩漾,水流淙淙,它的一頭繫着天山,一頭,扎進浩瀚的大漠。搞清古河道,對兵團下一步大規模開墾農田作用十分重大,因此羅正雄要求,務必在一月時間,將古河道的幾個分支全都測出來。第三組,卻有點奇怪,三個人,羅正雄,還有他帶來的兩個年輕的戰士。至於做什麼,羅正雄沒向大家說。於海和劉威也沒多問。

  在這支部隊裡,很多事是不能隨便問的,於海和劉威接受這次任命時,上級曾再三強調,行動上要絕對服從指揮,牽扯到某些機密的,要他們能迴避一定要迴避。「絕不能輕易懷疑誰,更不能互相間形成磨擦,記住,你們的任務只有一個,就是為大兵團提供第一手資料。」

  隊伍嘩啦啦開進紅海子,嚮導也分成兩組,幫戰士們拿儀器。羅正雄眼裡,這些儀器比生命還重要,儘管到現在,他還一樣也不會擺弄。

  遠遠地,羅正雄看見,第一個架起經緯儀的,竟是萬月。這女子果然利落,似乎一觸摸到儀器,她就變成了另一個人,兩天裡留給羅正雄的那種楊柳輕擺的感覺瞬間全無,他不得不嘆服,師長劉振海挑人就是有眼光。另一頭,張笑天他們也站在了起點,扛着水準尺往前跑的,竟是胖子張雙羊。甭看她體重130多斤,跑起來卻很靈活,這是個能吃苦的孩子,羅正雄很看好她。她哥哥以前就在羅正雄手下當偵察兵,那次平息叛亂,不幸身中埋伏,讓叛亂分子活活給埋了。

  夏日的紅海子,因了這支神秘的隊伍,忽然間活泛起來。一陣微風掠過,羅正雄的心慢慢舒展開來。等兩個組全部投入工作後,羅正雄轉身對偵察兵說:「從現在起,你們的任務就是全天候監督紅海子周圍的一切,哪怕飛進一隻鳥,也要給我記下模樣。記住了,紅海子只是我們放給對手的一顆煙幕彈,在真正進入核心地帶前,我們必須要保證這支隊伍沒被敵人滲透,更不被敵人發現,做不到這點,下一步工作就不能開展,我們絕不能讓特一團的悲劇重演。」

  兩個偵察兵化妝後迅速離去,羅正雄自己,卻呆呆地坐在了沙梁子上。

  他心裡有事。師部召開的秘密會議上,師長劉振海傳達了兵團司令部的指示。特一團出事後,兵團司令部展開了調查,初步懷疑,特一團是內部出了奸細。新疆獨立分子還有國民黨殘孽暗中勾結起來,妄圖顛覆我新政權,為了不讓革命的紅色種子撒遍遼闊的疆域,他們派間諜打入我特一團內部,伺機採取報復行動。特一團出事那天,恰好是油田地形地質資料勘探完畢的日子。特一團因為急着向司令部報功,放鬆了警惕,讓暗藏的敵對分子趁虛而入。據司令部查到的情況,特一團兩名骨幹分子還有一名嚮導神秘失蹤,同時,一號油田的所有資料都已失蹤。如果這些資料落入敵人手中,後果不堪設想!因此司令部要求,特二團在完成司令部交給的勘測任務以外,就是要設法找到三個失蹤者。這也是司令部為啥急着讓特二團緊急開赴大漠的原由。目前司令部已嚴密封鎖所有離開大漠的通道,如果失蹤者還活着的話,一定潛伏在大漠裡。茫茫大漠,真要找到這三個人,的確很難。但司令部相信羅正雄能做到。

  進疆的官兵中,惟有羅正雄受過特種訓練,對付間諜還有叛逃者,羅正雄就是司令部一張王牌!

  「你是鋼,關鍵時刻必須用在刀刃上。如果把大漠比作天空,你就是雄鷹,現在這隻鷹要飛向天空,除了照顧好同志,你還要隨時撲向狡猾的豺狼。」師長劉振海對他充滿了無限期望,他也知道,將羅正雄突然截留下來,有點殘忍,可特一團突然出事,打亂了司令部整個計劃。這個時候,除了緊急召回這些精兵強將,還有什麼更好的辦法?

  副團長劉威還有二營長張笑天,都是從轉業名單上讓司令員親自划過來的。

  可見,司令部對組建特二團,下了多大決心。

  然而,進入沙漠已經十天,羅正雄腦子裡,卻一點頭緒也沒。他現在是看誰都起疑心,稍稍的風吹草動,都能讓他的神經敏感起來。萬月失蹤又意外回來,這中間到底發生過什麼,他沒細問,問了她也不會說。羅正雄很清楚萬月的性格,特二團現有的女兵中,她是最難把握的一個,也是最為神秘的一個。還有,嚮導駝五爺為什麼不跟鐵木爾大叔住一起,他看阿哈爾古麗的目光為什麼那麼奇怪?

  那天晚上的那個黑影到底是誰?

  這些問題必須儘快搞清楚,要不然,羅正雄自己會迷失掉方向。

  起風了!剛才還驕陽四射的大漠,眨眼間被一場黑風洗劫,天空烏雲驟起,黑風卷着沙石,朝羅正雄撲來。他頂着惡風,摸進營地,從地窩子裡拿了件東西,豹子一樣順風而去。

  這就是羅正雄,再惡的風,也迷不住他的雙眼。

  4

  一周以後的一個早上,營地發生了件小事。天剛蒙蒙亮,羅正雄從營地外面回來,正要往地窩子裡鑽,猛聽政委於海在另一邊發火。羅正雄止住步子,豎起耳朵聽,於海好像是在批評萬月。大清早的,又是什麼事?羅正雄輕步走過去,晨曦下,一幅畫面跳入他眼帘。晨光潑灑過的大地,發出一層黃橙橙的亮,夜風撫摸過的沙梁子,極像一條渾圓飽滿的大腿,盡情地裸露在天空下。大漠發出的質感,有時是很能感染人的,它能讓人猛地想到美的極深處。沙梁子下面,一塊帆布遮擋起一個小世界,那是女兵們的私地兒,羅正雄輕易也不敢朝那兒去。此時,萬月背對着他,將她美麗的背還有勻稱修長的雙腿展現給他。晨光將她的背映得很模糊,兩條腿更是朦朦,她似乎被定格在那裡,成為一幅畫。羅正雄定睛望了一會,才知道萬月是在洗頭。

  沙漠裡是絕不允許洗頭的,這一點羅正雄講得很清楚。紅海子的水源還沒找到,來時帶的水又很有限,水就成了一團人的命根子,除了女兵,早上可以拿毛巾沾點兒水擦把臉,男兵是絕不容許糟蹋一滴水的。怪不得一向溫和的於海會發那麼大火。

  可是這火發了等於沒發。於海在邊上大發雷霆,萬月卻照舊洗着她的頭,似乎於海這個人根本就不存在。此時,她已將頭髮從水中取出,輕輕拿毛巾掠干。頭一仰,那一頭瀑布便飛瀉而下。羅正雄吃了一驚,這麼長日子,他居然沒發現萬月留着長發,這也是部隊堅決不許的。進入大漠前,師部再三強調,女兵一律剪短髮,齊耳,萬月怎麼能搞特殊?

  羅正雄正想走過去,萬月突然轉身,兩個人的目光就那麼瞬間相遇,不知怎麼,羅正雄心裡震了一下,真的是震。這是他人生第一次在異性面前發出震顫,江宛音面前也沒產生過這感覺,很奇怪,很微妙,卻又……羅正雄臉紅了一下,感覺心跳在加快。萬月靜靜地視住他,有那麼一分多鐘,她的目光盯他臉上,沒挪開。羅正雄感覺被那目光燙着了,有點惶亂,也有幾分茫然,就在他手足無措時,萬月輕輕甩了一下發,端着水盆,進了地窩子。

  政委於海的罵更響了。他大約是被這個目中無人的丫頭給擊怒了,居然罵出一句很難聽的話:「你是戰士,不是風塵女子,留長髮給誰看?!」羅正雄想制止於海,那邊卻傳來駝五爺的話,說他的羅盤不見了。

  「什麼?」羅正雄攆過去,嚮導駝五爺正在發火,說他的羅盤明明就在枕頭底下,早起給駝餵草的空,羅盤就不見了。「是哪個多長一隻手的,那可是我的寶貝啊。」駝五爺的聲音有點像哭。

  等問清,才知那不是什麼羅盤,是駝五爺比命還珍貴的一個寶貝,專門在沙漠裡辨認方向,據說比軍用羅盤還管用。他的駝隊正是憑了這寶,才永遠不錯走方向。當初有蒙古人拿重金買,駝五爺都沒捨得,沒想……

  「不急,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放在枕頭底下?」

  「這還用想麼,我這寶貝一刻也不離身的,昨兒個餵駝,差點掉草里,今兒我多了個心,悄悄放枕頭下,誰知這長着賊眼的,他倒看得清。」

  駝五爺的憤怒和絕望中,羅正雄相信羅盤是丟了,可就那麼一會兒的空,誰能溜進駝五爺的帳蓬拿走羅盤呢?再者,也不是誰都知道駝五爺還有這麼一個寶貝。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就往鐵木爾大叔那邊瞅,鐵木爾大叔正在馴鷹,那是一隻叫做鐵嘴的鷹,據說跟了鐵木爾大叔大半輩子,鷹是有點老了,可真要振翅飛起來,樣子還很兇猛。鐵木爾大叔每天早起都要馴它一會,有時候讓它伏在肩上,跟自己一起跑,有時卻像部隊馴犬一樣,讓它一次次沖向雲霄。

  今兒這鷹,卻懶懶的,有點不想動彈。任憑鐵木爾大叔怎麼使法子,它就是半睜着眼,裝睡。羅正雄聽到鐵木爾大叔沮喪的一聲嘆:「你個懶物,遲早要被兔子吃掉。」

  羅正雄止住吵鬧,讓聞聲趕來的張笑天他們各回各位,自個卻撇下眾人,朝沙梁子後面走去。不多時,偵察兵小林跟隨過來,低聲說:「早起的時候,我看見阿哈爾古麗往這邊來過。」

  「你是懷疑她?」

  「不是懷疑,我真的看到過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