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少恨 - 第2章

張愛玲

家茵俯身望着她道:「呦!你怎麼啦?別是發熱了?」小蠻道:

「今天早起就難受。」家茵道:「噯呀!那你怎麼不說啊?」小蠻道:「我要早說就連飯都沒得吃了!」家茵摸摸她額上,嚇了一跳道:「可不是——熱挺大呢!」忙去叫姚媽,又回來哄着拍着她道:「你聽先生的話,趕快上床睡一覺吧,睡一覺明兒早上就好了!」

她看着小蠻睡上床去,又叮囑姚媽幾句話:「等到六點鐘你們老爺要是還不回來,你打電話去跟老爺說一聲。她那熱好像不小呢!」姚媽道:「噢。您再坐一會兒吧?等我們老爺回來了,讓汽車送您回去吧?」家茵道:「不用了,我先走了。」

她今天回家特別早,可是一直等到晚上,她父親也沒來,猜着他大約因為拿到了點錢,就又杳如黃鶴了。

當晚夏家請了醫生,宗豫打發車夫去買藥。他在小孩房裡踱來踱去,人影幢幢,孩子臉上通紅,迷迷糊糊嘴裡不知在那裡說些什麼。他突然有一種不可理喻的恐怖,仿佛她說的已經是另一個世界的語言。他伏在毯子上,湊到她枕邊去凝神聽着。原來小蠻在那裡喃喃說了一遍又一遍:「先生!先生!唔先生你別走!」宗豫一聽,心裡先是重重跳了一下,倒仿佛是自己的心事被人道破了似的。他伏在她床上一動也沒動,背着燈,他臉上露了一種複雜柔情,可是簡直像洗濯傷口的水,雖是涓涓的細流,也痛苦的。他把眼睛眨了一眨,然後很慢很慢地微笑了。

家茵的房裡現在點上了燈。她剛到客房公用的浴室里洗了些東西,拿到自己房間裡來晾着。兩雙襪子分別掛在椅背上,手絹子貼到玻璃窗上,一條綢花白累絲手帕,一條粉紅的上面有藍水的痕子,一條雪青,窗格子上都貼滿了,就等於放下了帘子,留住了她屋子的氣氛。手帕濕淋淋的,玻璃上流下水來,又有點像「雨打梨花深閉門」。無論如何她沒想到這時還有人來看她。

她聽見敲門,一開門便吃了一驚,道:「咦?夏先生!」宗豫道:「冒昧得很!」家茵起初很慌張,說:「請進來,請坐罷。」

然後馬上想到小蠻的病,也來不及張羅客人了,就問:「不知道夏先生回去過沒有?剛才我走的時候,小蠻有點兒不舒服,我正在這兒不很放心的。」宗豫道:「我正是為這事情來。」家茵又是一驚,道:「噢——請大夫看了沒有?」宗像道:「大夫剛來看過。他說要緊是不要緊的。可是得特別當心,要不然怕變傷寒。」家茵輕輕地道:「噯呀,那倒是要留神的。」宗豫道:「是啊。所以我這麼晚了還跑到這兒來,想問問您肯不肯上我們那兒住幾天,那我就放心了。」家茵不免躊躇了一下,然而她答應起來卻是一口答應了,說,「好,我現在就去。」宗豫道:「其實我不應當有這樣的要求,不過我看您平常很喜歡她的。她也真喜歡您,剛才睡得糊裡糊塗的,還一直在那兒叫着『先生,先生』呢!」家茵聽了這話倒反而有一點難過,笑道:「真的嗎?——那麼請您稍坐一會兒,我來拿點零碎東西。」她從床底下拖出一隻小皮箱,開抽屜取出些換洗服裝在裡面。然後又想起來說:「我給您倒杯茶。」倒了點茶滷子在杯子裡,把熱水瓶一拿起來,聽裡面簌簌,她很不好意思地說道:「哦,我倒忘了——這熱水瓶破了!我到樓底下去對點熱水罷。」宗豫先不知怎麼有一點怔怔,這時候才連忙攔阻道:

「不用了,不用了。」他在一張椅子上坐下了,才一坐下,她忽然又跑了過來,紅着臉說:「對不起。」從他的椅背上把一雙濕的襪子拿走了,掛在床欄杆上。

她理東西,他因為要避免多看她,便看看這房間。這房間是她生活的全貌,一切都在這裡了。壁角放着個洋油爐子,挨着五斗櫥,櫥上擱着油瓶,飯鍋,蓋着碟子的菜碗,白洋瓷臉盆,盒上搭着塊粉紅寬條的毛巾。小鐵床上鋪着白色線毯,一排白穗子直垂到地上,她剛才拖箱子的時候把床底下的鞋子也帶了出來,單只露出一隻天青平金繡花鞋的鞋尖。床頭另堆着一疊箱子,最上面的一隻是個小小的朱漆描金皮箱。

舊式的控雲銅鎮,已經鏽成了青綠色,配着那大紅底子,鮮艷奪目。在昏黃的燈光下,那房間如同一種暗黃紙張的五彩工筆畫卷。幾件雜湊的木器之外還有個小藤書架,另有一面大圓鏡子,從一個舊梳妝檯拆下來的,掛在牆上。鏡子前面倒有個月白冰紋瓶里插着一大枝臘梅,早已成為枯枝了,老還放在那裡,大約是取它一點姿勢,映在鏡子裡,如同從一個月洞門裡橫生出來。

宗豫也說不出來為什麼有這樣一種恍惚的感覺,也許就因為是她的房間,他第一次來。

看到那些火爐飯鍋什麼的,先不過覺得好玩,再一想,她這地方才像是有人在這裡誠誠心心過日子的,不像他的家,等於小孩子玩的紅綠積木搭成的房子,一點人氣也沒有。

他忽然覺得半天沒說話了,見到桌上有個照相架子,便一伸手拿過來看了看,笑道:「這是你母親麼?很像你。」家茵微笑道:「像麼?」宗豫道:「你們老太太不在上海?」家茵道:「她在鄉下。」宗豫道:「老太爺也在鄉下?」家茵摺疊衣服,卻頓了一頓,然後說:「我父親跟母親離了婚了。」宗豫稍稍有點驚異,輕聲說了聲:「噢——那麼你一個人在上海麼?」家茵說:「噯。」宗豫道:「你一個人在這兒你們老太太倒放心麼?」家茵笑道:「也是叫沒有辦法,一來呢我母親在鄉下住慣了,而且就靠我一個人,在鄉下比較開銷省一點。」

宗豫又道:「那麼家裡沒有兄弟姊妹嗎?」家茵道:「沒有。」宗豫忽然自己笑了起來道:「你看我問上這許多問句,倒像是調查戶口似的!」家茵也笑,因把皮箱鎖了起來,道:「我們走罷。」她讓他先走下樓梯,她把燈關了,房間一黑,然後門口的黑影把門關了。

玻璃上的手帕貼在那裡有許多天。

虞老先生又到夏家去了一趟。這次姚媽一開門便滿臉堆上笑來,道:「啊,老太爺來了!老太爺您好啊?」虞老先生讓她一抬舉,也就客氣得較有分寸了,只微微一笑道:「噯,好!」進門便問:「我們小姐在這兒嗎?我上那兒去了好幾趟都不在家。」姚媽道:「虞小姐這兩天住在我們這裡。」「哦」他兩眼朝上翻着,手摸着下巴,暗自忖量着,踱進客室,接上去就問:「你們老爺在家麼?」姚媽道:「老爺今天沒回來吃飯,大概有應酬——老太爺請坐!」虞老先生坐下來,把腿一蹺,不由得就感慨系之,道:「哎,像你們老爺這樣,正是轟轟烈烈的時候。我們是不行嘍——過了時的人嘍,可憐噢!」姚媽忙道:「你老太爺別說這些話!您福氣好,有這麼一個小姐,這輩子還怕什麼嗎?」言無二句,恰恰的打到虞老先生心坎里去,他也就正色笑道:「那我們小姐,她倒從小聰明,她也挺有良心,不枉我疼她一場!你雖瞧她不大說話,她挺有心眼子的——她趕明兒不會待錯你的!」姚媽聽這口氣竟仿佛他女兒已經是他們夏家人了,這話倒叫不好回答的,她當下就只笑了笑,道:「可不是,虞小姐待我們底下人真不錯!您坐,我去請虞小姐下來。」剩下虞老先生一個人在客室里,他馬上手忙腳亂起來,開了香煙筒子就撈了把香煙塞到衣袋裡。

姚媽笑吟吟的去報與家茵:「虞小姐,老太爺來了。」家茵震了一震,道:「啊?」姚媽道:「我正在念叨着呢,怎麼這兩天老太爺沒來嘛?老太爺真和氣,一點兒也不搭架子!」家茵委實怕看姚媽那笑不嗤嗤的臉色,她也不搭碴,只說了聲:

「你在這兒看着小蠻,我一會兒就上來。」

她一見她父親就說:「你怎麼又上這兒來做什麼?上次我在家裡等着你,又不來!」虞老先生起立相迎道:「你幹嗎老是這麼狠?都是你不肯說——」他把聲音放低了,藉助於手勢道:「這兒這夏先生有這麼大一個公司,他哪兒用不着我這樣一個人?只要你一句話!」

家茵愁眉雙鎖兩手直握着道:

「不是我不肯替你說,我自個兒已經是薦了來的,不能一家子都靠着人家!」虞老先生悄悄地道:「你怎麼這麼實心眼子啊?

這兒夏先生既然有這麼大的事業,你讓他安插個人還不容易麼?你爸爸在公司里有個好位子,你也增光!「家茵道:「爸爸你就饒了我罷!你不替我丟臉就行,還說增光!「一句話傷了虞老先生的心。他嚷了起來道:「你不要拿捏了!你不說我自個兒同他說!他對你有這份心,橫是也不能對你老子這一點事都不肯幫忙!我到底是你的老子呀!「他氣憤憤的往外走,家茵急得說:」你這算哪一出?叫人家底下聽着也不成話!「攔他不住,他還是一路高聲嘰咕着出去:」說我塌台!自個兒索性在人家住下了——也不嫌沒臉!「姚媽這時候本來早就不在小兒床前而在樓下穿堂里,她搶着替他開門道:「老太爺您走啦?「虞老先生恨恨的把兩手一摔,袖子一灑,朝她說了句:

「養女兒到底沒用處!從前老話沒錯!」

家茵氣得手足冰冷。她獨自在樓下客廳里有半天的工夫。

回到樓上來,還有點神思恍惚。一開門,卻見姚媽坐在小蠻床上餵她吃東西,床上擱着一隻盤子,裡面托着幾色小菜。家茵一時怔住了說不出話來,姚媽先笑道:「虞小姐,我給小蠻煮了點兒稀飯——」家茵慌忙走過來道:「噯呀,她不能吃,她已經好多天沒吃東西了,禁不起!」姚媽不悅道:「喲!我都帶了她好多年了,我還會害她呀?」家茵一看托盤裡有肉鬆皮蛋,一着急,馬上動手把盤子端開了,道:「你不懂——醫生說的,恐怕會變傷寒,只能吃流質的東西——」姚媽至此便也把臉一沉,一隻手端着碗,一隻手拿着雙筷子在空中點點戳戳,道:「我當然不懂,我又沒念過書,不認識字!不過看小孩子我倒也看過許多了,養也養過幾個!」家茵也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太欠斟酌,勉強笑了一笑道:「當然我知道你是為她好,不過反而害了她了!」姚媽道:「我想害她幹嗎?我又不想嫁給老爺做姨太太!」家茵失色道:「姚媽你怎麼了?我又不是說你想害她——」姚媽把碗筷往托盤裡重重的一擱,端了就走,一路嘟囔着:「小蠻倒這麼大了,怎麼活到現在啦?我知道,我們老爺就是昏了心。」家茵到這時候方才回味過來,不禁兩淚交流。

姚媽將飯盤子送入廚下,指指樓上對廚子說道:「沒看見這樣不要臉的人!良心也黑,連這麼一個孩子,因為是我們太太養的,都看不得!將來要是自己養了,還了得嗎!」廚子詫異道:「噯,你怎麼了?」姚媽只管烘烘地數落下去道:「現在時世也不對了,從前的姨奶奶也得給祖宗磕了頭才能算;現在,是她自個兒老子說的,就住到人家來了,還要掐着孩子管!」廚子徐徐地在圍裙上擦着手,笑道:「今天怎麼啦?你平常不是巴結得挺好嗎?今天怎麼得罪了你啦?」姚媽也不理他,自道:「可憐這孩子,再不吃要餓死了!不病死也餓死了!

這些天了,一粒米也沒吃到肚裡。可憐我們太太在那兒還不知道呢!——她沒良心我能沒良心,我明兒就去告訴太太去!

太太待我不錯呀!「說着,倒傷感起來,掀起衣角擦了擦眼睛,回身便走。廚子拉了她一把,道:「我勸你省省罷!「姚媽道:

「呸!像你這種人沒良心的!太太從前也沒錯待你!眼看着孩子活活地要給她餓死了!——我這就去歸折東西去。」

不久,她拾着個大包袱穿過廚房,廚子道:「啊?你真走啦?」姚媽正眼也不看他,道:「還是假的?」廚子趕上去攔着她道:「噯,你走,不跟老爺說?待會兒老爺問起你來,我們怎麼說?」姚媽回過頭來大聲道:「老爺!老爺都給狐狸迷昏了!——你就說好了:說小蠻病了,我下鄉去告訴太太去了!」

小蠻的臥房裡,晚上點着個淡青的西瓜形的燈,瓜底下垂下一叢綠穗子,家茵坐在那小白椅上拆絨線,宗豫走進來便道:「咦?你的圍巾,為什麼拆了?」家茵道:「我想拆了給她打副手套。」宗豫抱歉地笑道:「噯呀,真是——我要是記得我就去給她買來了!」家茵笑道:「這顏色的絨線很難買,我到好幾個店裡都問過了,配不到。」小蠻醒了,轉過身來道:

「爸爸,等先生給我把手套打好了,我馬上戴着上街去,上公園去。」宗豫笑道:「這麼着急啊?」小蠻道:「我悶死了!——先生你講個故事給我聽。」家茵笑道:「先生肚子裡那點故事都講完了,沒有了。我家裡倒有一本童話書,過去我拿來給你看,好不好?」小蠻悶懨懨的又睡着了。

家茵恐怕說話吵醒她,坐到遠一點的椅子上去,將絨線繞在椅背上。宗豫跟過來笑道:「我能不能幫忙?」家茵道:

「好,那麼您坐在這兒,把手伸着。」他讓她把絨線繃在他兩隻手上,又回過頭去望了望小蠻,輕聲道:「手套慢慢地打,不然打好了她又鬧着要出去。」家茵點頭道:「我知道。小孩就是這樣!」宗豫聽她口吻老氣橫秋的,不覺笑了起來道:

「不知道為什麼,我總是覺得你比她大不了多少。倒好像一個是我的大女兒,一個是我的小女兒。」家茵瞅了他一眼,低下頭去笑道:「哦?你倒占人家的便宜!」宗豫笑道:「其實真要算起年紀來,我要有這麼大的一個女兒大概也可能。」家茵道:

「不,哪裡!」宗豫道:「你還不到二十罷?」家茵道:「我二十五了。」宗豫道:「我三十五。」家茵道:「也不過比我大十歲!」

正因為她是花容月貌的坐在他對面,倒反而使他有一點感慨起來,道:「可是我近來的心情很有點衰老了。」家茵道:「為什麼呢?在外國,像這樣的年紀還正是青年呢。」宗豫道:

「大概因為我們到底還是中國人罷?」

一個新雇的老媽子來回說有客來了,遞上名片。宗豫下樓去會客。小蠻躺在床上玩弄着他丟下的一副皮手套,給自己戴上試試,大得像熊掌。她笑了起來道:「先生你看你看!」

家茵硬給她脫下了,把手塞到被窩裡去,道:「別又凍着了!

剛好了一點兒。「她把宗豫的手套拿着看看,邊上都裂開了。

她微笑着,便從皮包里取出一張別着針線的小紙,給他縫兩針。小蠻忽然大叫起來道:「先生,你怎麼給爸爸補手套,倒不給我打手套?幾時給我打好呀?」家茵急急把線咬斷了,把針線收了起來,道:「你別嚷嚷。待會兒爸爸來了你也別跟他說,啊。你要是告訴他,我不跟你好了,我回家去了!」小蠻道:「唔你別回家!」家茵道:「那麼你別告訴他。」

她把那手套仍舊放在小蠻枕邊。宗豫再回到樓上來先問小蠻:「先生呢?」小蠻道:「先生去給我拿桔子水去了。」宗豫見小蠻在那裡把那副手套戴上脫下地玩,便道:「你就快有好手套戴了,你看我的都破了!」小蠻揸開五指道:「哪兒破了?沒破!」宗豫仔細拿着她的手看了看,道:「咦?我記得是破的!」小蠻笑得格格的,他便道:「今天大概是好了,精神這麼好!——是誰給補上的?」小蠻自己捂着嘴,道:「我不告訴你!」宗豫道:「為什麼不告訴我呢?」小蠻道:「我要是告訴你,先生就不跟我好了!」宗豫微笑道:「好,那麼你就別告訴我了。」他執着手套,緩緩的自己戴上了,反覆看着。

家茵一等小蠻熱退盡了,就搬回去住了。次日宗豫便來看她,買了一盒衣料作為酬謝,說道:「我買衣料是絕對的不在行,恐怕也不合式。」「還有一個盒子。」家茵微笑道:「您真太細心了,真是謝謝!」洋油爐子上有一鍋東西嘟嘟煮着,宗豫向空中嗅了一嗅,道:「好香!」家茵很不好意思地揭開鍋蓋,笑道:「是我母親從鄉下給我帶來的年糕——」宗豫又道:「聞着真香!」家茵只得笑道:「要不要吃點兒嘗嘗,可是沒什麼好吃。」宗豫笑道:「我倒是餓了。」家茵笑着取出碗筷道:「我這兒飯碗也只有一個。」她遞了給他,她自己預備用一個缺口的藍邊菜碗,宗豫見了便道:「讓我用那個大碗,我吃得比你多。」家茵笑道:「吃了再添不也是一樣嗎?」宗豫道:

「添也可以多添一點。」

家茵在用調羹替他舀着,樓梯上有人叫:「虞小姐,有封信是你的!」家茵拿了信進來,一面拆着,便說:「大概是我上次看了報上的廣告去應徵,來的回信。」宗豫笑道:「可是來的太晚了!」家茵讀着信,道:「這是廈門的一個學校,要一個教員,要擔任國英算史地公民自然修身歌唱體操十幾種課程——可了不得!還要管庶務。」宗豫接過來一看,道:

「供膳宿,酌給津貼六萬塊。這簡直是笑話!也太慘了!這樣的事情難道真還有人還肯做麼?」兩人笑了半天,把年糕湯吃了。

宗豫想起來問:「哦,你說你有一本兒童故事,小蠻可以看得懂的。」家茵道:「對了,讓我找出來給你帶了去。」宗豫道:「我們中國真是,不大有什麼書可以給小孩看的。」

家茵道:「噯。」她在書架上尋來尋去尋不到,忽道:「哦,墊在這底下呢!這地板有一條塌下去了,所以我拿本書墊着——」她蹲下身去把那本書一抽,不想那小藤書架往前一側,一瓶香水滾下來,潑了她一身,跌在地下打碎了。宗豫笑道:「噯呀,怎麼了?」他趕過來,掏出手絹子幫她把衣服上擦了擦。家茵紅着臉扶着書架子,道:「真要命,我這麼粗心!」她換了本書把書架墊平了,連忙取過掃帚,把玻璃屑掃到門背後去。宗豫湊到手帕上聞了一聞,不由得笑道:「好香!我這手絹子再也不去洗它了。留着做個紀念。」家茵也不做聲,只管低着頭,把地掃了,把地下的破瓶子與那本書拾了起來。宗豫接過書去,上面濺了些水漬子,他拿起桌上那封信便要用它揩拭,卻被家茵奪過信箋,道:「噯,不,我要留着。」宗豫怔了一怔,道:「怎麼?你——想到廈門去做那個事情麼?」家茵其實就在這幾分鐘內方才有了一個新的決心,她只笑了一笑。宗豫便也沉默了下來。打碎的那瓶香水,雖然已經落花流水杳然去了,香氣倒更濃了。宗豫把那破瓶子拿起來看了看,將它倚在窗台上站住了,順手便從花瓶里抽出一枝洋水仙來插在裡面。家茵靠在床欄杆上遠遠地望着他,兩手反扣在後面,眼睛裡帶着淒迷的微笑。

宗豫又把箱子蓋上的一張報紙心不在焉地拿在手中翻閱,道:「國泰這張電影好像很好,一塊兒去看好麼?」家茵不禁噗嗤一笑,道:「這是舊報紙。」宗豫「哦」了一聲,自己也笑了起來,又道:「現在國泰不知在做什麼?去看五點的一場好麼?」家茵頓了頓,道:「今天我還有點兒事,我不去了。」宗豫見她那樣子是存心冷淡他,當下也就告辭走了。

她撕去一塊手帕露出玻璃窗來,立在窗前看他上車子走了,還一直站在那裡,呼吸的氣噴在玻璃窗上,成為障眼的紗,也有一塊小手帕大了。她用手在玻璃上一陣抹,正看見她父親從弄堂里走進來。

虞老先生一進房,先親親熱熱叫了聲:「家茵!」家茵早就氣塞胸膛,哭了起來道:「爸爸,你真把我害苦了!跑到他們家去胡說一氣」他拍着她,安慰道:「噯喲,我是你的爸爸,你有什麼話全跟我說好了!我現在完全明白了,你怕我幹什麼呢?夏先生人多好!」家茵氣極了,反倒收了淚,道:

「你是什麼意思?」虞老先生坐下來,把椅子拖到她緊跟前,道:

「孩子,我跟你說——」他摸了摸口袋裡,只摸出一隻空煙匣,因道:「噯,你叫他們底下給我買包香煙去。」家茵道:「人家的傭人我們怎麼能支使啊?」虞老先生道:「那有什麼要緊?」

家茵道:「住在人家家裡,處處總得將就點。」虞老先生道:

「不是我說你,有那麼好的地方怎麼不搬去呢?偏要住這麼個窮地方,多受憋啊!」家茵詫道:「搬哪兒去呀?」虞老先生道:

「夏先生那兒呀!他們那屋子多講究啊!」家茵道:「你這是什麼話呢?」虞老先生笑道:「噯呀,對外人瞞末,對自己人何必還要——」家茵頓足道:「爸爸你怎麼能這麼說!」虞老先生柔聲道:「好,我不說,我不說!我們小姐發脾氣了!不過無論怎麼樣,你托這個夏先生給我找個事,那總行!」

正說到這裡,房東太太把家茵叫了去聽電話。家茵拿起聽筒道:「餵?哦,是夏先生嗎?啊?現在你在國泰電影院等我?可是我——餵?——餵?——怎麼沒有聲音了?」她有點茫然,半晌,方才掛上電話。又愣了一會,回到房裡來,便急急地拿大衣和皮包,向她父親說:「我現在要出去一趟有點事情,你回去平心靜氣想一想。你要想叫我托那夏先生找事,那是絕對不行的。你這兩天攪得我心裡亂死了!」

虞老先生神色沮喪,道:「噢,那麼我在這兒再坐會兒。」家茵只得說:「好罷,好罷。」

她走了,虞老先生背着手徘徊着,東張西望,然後把抽屜全抽開來看過了,發現一盒衣料,忽然心生一計。他攜着盒子,一溜煙下樓,幸喜無人看見。他從後門出去了又進來,來到房東太太的房間裡,推門進去,笑道:「孫太太,我買了點兒東西送你。我來來去去,一直麻煩你——不成敬意!」房東太太很覺意外,笑得口張眼閉,道:「噯喲,虞老先生,您太客氣了,幹嗎破費呀!」虞老先生道:「噯,小意思,小意思!」他把肩膀一端:仿着日本人從牙縫裡「噝」吸了口氣,攢眉笑道:「我有點小事我想托你,不知肯不肯?」孫太太道:「只要我辦得到,我還有什麼不肯的麼?」虞老先生道:

「因為啊,不瞞你孫太太說,我女兒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時,本來你什麼都知道的;我知道你是好人,也不會說閒話的。不過你想,弄了這麼個夏先生常跑來,外人要說閒話了!女孩子總是傻的,這男人你是什麼意思!我做父親的不到上海來就罷,既然來了,我就得問問他是個什麼道理!」孫太太點頭,道:「那當然,那當然!」虞老先生道:「我也不跟他鬧,就跟他說說清楚。他要是真有這個心,那麼就趁我在,就把事情辦了!」孫太太點頭不迭,道:「那也是正經!」虞老先生道:

「我想請你看見他來了就通知我一聲。他什麼時候着來,我女兒總不肯告訴我。」孫太太道:「那我一定通知你!」

家茵趕到戲院裡,宗豫已經等了她半天,靠在牆上,穿着深色的大衣,雖在人叢里,臉色卻有一點淒寂,很像燈下月下的樹影倚在牆上。看見她,微笑着迎上前來,家茵道:

「怎麼你只說一個地點時間就把電話掛斷了?我也沒來得及跟你說我不能夠來。不來,又怕你老在這兒等着我。」宗豫笑道:

「我就是怕你說你不能夠來呀!」家茵笑道:「你這人真是!」

他引路上樓梯,道:「我們也不必進去了,已經演了半天了。」家茵道:「那麼你為什麼要約在戲院裡呢?」宗豫道:

「因為我們第一次碰見是在這兒。」二人默然走上樓來,宗豫道:「我們就在這兒坐會兒罷。」坐在沿牆的一溜沙發上,那裡的燈光永遠是微醺。牆壁如同一種粗糙的羊毛呢。那穿堂里,望過去有很長的一帶都是暗昏昏的沉默,有一種魅艷的荒涼。宗豫望着她,過了一會,方道:「我要跟你說不是別的——昨天聽你說那個話,我倒是很擔心,怕你真的是想走。」

家茵頓了一頓,道:「我倒是想換換地方。」宗豫道:「你就是想離開上海,是不是?」家茵道:「是的。我覺得,老是這樣待下去,好像是不大好。」宗豫明知故問,道:「為什麼?

我倒勸你還是待在上海的好。「有個收票人看他們一談談了有三刻鐘,不由得好奇起來,走過去,仿佛很注意他們。宗豫也覺得了,他做出不耐煩的神氣,看了看手錶,大聲道:「噯呀,怎麼老不來了!不等他了,我們走罷。「兩人笑着一同走了。

又一天,他忽然晚上來看她,道:「你沒想到我這時候來罷?我因為在外邊吃了飯,時候還早,想着來看看你。不嫌太晚罷?」家茵笑道:「不太晚,我也剛吃了晚飯呢。」她把一盞燈拉得很低,燈下攤着一副骨牌,他道:「你在做什麼呢?」

家茵笑道:「起課。」宗豫道:「哦?你還會這個啊?」他把桌上的一本破舊的線裝本的課書拿起來翻着,帶着點蔑視的口吻,微笑問道:「靈嗎?」家茵笑道:「我也是鬧着玩兒。從前我父親常常天亮才回家,我母親等他,就拿這個消遣。我就是從我母親那兒學來的。」宗豫坐下來弄着牌,笑道:「你剛才起課是問什麼事?」家茵笑道:「問哪?問將來的事。」

宗豫道:「那當然是問將來的事,難道是問過去?你問的是將來的什麼事?」家茵道:「唔不告訴你。」宗豫看了她一眼,道:「我也許可以猜得着。讓我也來起一個好不好?」家茵道:「好,我來幫你看。你問什麼呢?」宗豫笑道:「你不告訴我我也不告訴你。說不定我們問一樣的事呢?」

他洗了牌,照她說的排成一條長條。她站在他背後俯身看着,把成副的牌都推上去,道:「喲,挺好,是上上,再來,要三次——噯呀,這個不大好,是中下。」她倒已經心慌起來,帶笑叮囑道:「得要誠心默禱,不然不靈的。」宗豫忽然注意到煙灰盤上的洋火盒裡斜斜插着的一枝香,笑了起來道:「你真是誠心,還點着香呢!」香已經捻滅了,家茵待要給他點上,宗豫卻道:「不用了。這也是一樣的——」他把他吸着的一枝香煙插在煙灰盤子裡。重新洗牌,看牌,家茵道:「噯呀,不大好——下下。」她勉強打起精神,笑道:「不管!看看它怎麼說。」宗豫翻書,讀道:「上上中下下下莫歡喜總成空喜樂喜樂暗中摸索水月鏡花空中樓閣。」家茵輕聲笑道:「說得挺害怕的!」宗豫覺得她很受震動,他立刻合上了書,道:「相信當然是不相信」然而她沉默了下來。

宗豫過了一會,道:「水開了。」家茵道:「哦,我是有意在爐子上擱一壺水,可以稍微暖和點,算熱水汀。」宗豫笑道:

「真是好法子。」家茵走過去就着爐子烘手,自己看着手。宗豫笑道:「你看什麼?」

家茵道:「我看我有沒有螺。」宗豫走來問道:「怎麼叫螺?」家茵道:「噯呀,你連這個都不懂啊?

你看這手紋,圓的是螺,長的是簸箕。「宗豫攤開兩手伸到她面前道:「那麼你看我有幾個螺。「家茵拿着看了一看,道:

「你有這麼多螺!我好像一個都沒有。」宗豫笑道:「有怎麼樣?

沒有怎麼樣?「家茵笑道:「螺越多越好。沒有螺手裡拿不住錢,也愛砸東西。「宗豫笑道:「哦,怪不得上回把香水也砸了呢!「

家茵不答,臉色陡地變了——她父親業已推門走了進來。

他重重地咳嗽了一聲,道:「噯,家茵!這位是——」家茵只得介紹道:「這是夏先生,這是我父親。」宗豫茫然地立起身來道:「咦?你父親?虞先生幾時到上海的?」虞老先生連連點頭鞠躬道:「啊,我來了已經好幾天了。到您府上好幾次都沒見到。」宗豫越發摸不着頭腦,道:「噯呀,真是失迎!」他輕輕地問家茵:「我沒聽見你說嗎?」家茵道:「那天他來,剛巧小蠻病了,一忙就忘。」虞老先生一進來,這屋子就嫌太小了,不夠他施展的。他有許多身段,一舉手一投足都有板有眼的。他道:「我們小女全幸而有夏先生栽培,真是她的造化。

你夏先生少年英俊,這樣的有作為,真是難得!「宗豫很僵地說了聲:」您過獎了!請坐。「虞老先生道:「您坐!「他等宗豫坐了方才坐下相陪,道:「像我這老朽,也真是無用,也是因為今年時事又不太平,鄉下沒辦法,只好跑到上海來,要求夏先生賞碗飯吃,看看小女的面上,給我個小事做做,那我就感激不盡了!「宗豫很是詫異,略頓了一頓道:「呃——那不成問題。呃——虞先生您「虞老先生道:「我別的不行哪,只光念了一肚子舊書,這半輩子可以說是懷才不遇——「家茵一直沒肯坐下,她把床頭的絨線活計拿起來織着,淡淡地道:「所以羅,像我爸爸這樣的是舊式的學問,現在沒哪兒要用了。「宗豫道:「那也不見得。我們有時候也有點兒應酬的文字,需要文言的,簡直就沒有這一類人材。「

虞老先生道:「那!輓聯了,壽序了,這一類的東西,我都行!都可以辦!」宗豫道:「那很好,如果虞先生肯屈就的話——」家茵氣得別過身去不管了。虞老先生道:「那我明兒早上來見您。

您辦公的地方在「宗豫掏出一張名片來遞給他,道:「好,就請您明天上午來,我們談一談。「虞老先生道:「噢。噢。「

宗豫又取出香煙匣子道:「您抽煙?」虞老先生欠身接着,先忙着替他把他的一支點上了,因道:「現在的人都抽這紙煙了,從前人聞鼻煙,那派頭真足!那鼻煙又還有多少等多少樣,像我們那時候都有研究的。哪,我這兒就有一個,還是我們祖傳的。您恐怕都沒看見過——」他摸出一隻鼻煙壺來遞與宗豫,宗豫笑道:「我對這些東西真是外行。」但也敷衍地把玩了一會,道:「看上去倒挺精緻。」虞老先生湊近前來指點說道:「就這一個玻璃翡翠的塞子就挺值錢的。咳,我真是捨不得,但沒有辦法,夏先生,您朋友多,您給我想法子先押一筆款子來。」家茵聽到這裡,突然掉過身來望着她父親,她頭上那盞燈拉得很低,那荷葉邊的白瓷燈罩如同一朵淡黃白的大花,簪在她頭髮上,深的陰影在她臉上無情地刻劃着,她像一個早衰的熱帶女人一般,顯得異常憔悴。宗豫道:「我倒不認識懂得古董的人呢!」虞老先生道:「無論怎麼樣,拜託拜託!」家茵道:「爸爸!」虞老先生一看她面色不對,忙道:

「噢噢,我這兒先走一步,明兒早上來見你。費心費心啊!」匆匆的便走了。

家茵向宗豫道:「我父親現在年紀大了,更顛倒了!他這次來也不知來幹嗎!他一來我就勸他回去。他已經磨了我好些次叫我托你,我想不好。」宗豫道:「那你也太過慮了!」

家茵恨道:「你不知道他那脾氣呢!」宗豫道:「我知道你對你父親是有點誤會,不過到底是你的父親,你不應當對他先存着這個心。」

虞老先生自從有了職業,十分興頭。有一天大清早晨,夏家的廚子買菜回來,正在門口撞見他,廚子道:「咦?老太爺今天來這麼早啊?」他彎腰向虞老先生提着的一隻鳥籠張了一張,道:「老太爺這是什麼鳥啊?」虞老先生道:「這是個畫眉,昨天剛買的,今天起了個大早上公園去遛遛它。」廚子開門與他一同進去,虞老先生道:「你們老爺起來了沒有?

我有幾句話跟他說。「廚子四面看了看沒人,悄悄的道:「我們老爺今天脾氣大着呢,我看你啊——「虞老先生笑道:「脾氣大也不能跟我發啊!我到底是個老長輩啊!在我們廠里,那是他大,在這兒可是我大了!「然而這廚子今天偏是特別的有點看他不起,笑嘻嘻地道:「哦,你也在廠里做事啦!「虞老先生道:

「噯。你們老爺在廠里,光靠一個人也不行啊,總要自己貼心的人幫着他!那我——反正總是自己人,那我費點心也應該!」

正說着,小蠻從樓上咕咚咕咚跑下來,往客室里一鑽。姚媽一路叫喚着她的名字,追下樓來。虞老先生大咧咧地道:

「姚媽媽?回來啦?」姚媽沉着臉道:「可不回來了嗎!」她把他不瞅不睬的,自走到客室里去,嘰咕道:「這麼大清早起就來了!」虞老先生便也跟了進去,將鳥籠放在桌上,道:「你怎麼這麼沒規沒矩的!」姚媽道:「我還不算跟你客氣的?——小蠻?還不快上樓去洗臉。你臉還沒洗呢!」虞老先生嗔道:

「你怎麼啦?今天連老太爺都不認識了?」姚媽滿臉的不耐煩,道:「聲音低一點!我們太太回來了,不大舒服,還躺着呢!」

虞老先生頓時就矮了一截,道:「怎麼,太太回來了?」姚媽冷冷地道:「太太——太太是這地方的主人,當然要回來的了。」虞老先生轉念一想,便也冷笑道:「哼!太太——太太又怎麼樣?太太肚子不爭氣,只養了個女兒!」

小蠻正在他背後逗那個鳥玩,他突然轉過身去,嚷道:

「噯呀,你怎麼把門開了?你這孩子——」姚媽也向小蠻叱道:

「你去動他那個幹嗎?」虞老先生道:「噯呀——你看——飛了!

飛了!——我好不容易買來的——「姚媽連忙拉着小蠻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