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玫瑰與白玫瑰 - 第2章

張愛玲

門鈴又響了,振保猜是他弟弟回來了,果然是篤保。篤保一回來,自然就兩樣了。振保過後細想方才的情形,在那黃昏的陽台上,看不仔細她,只聽見那低小的聲音,秘密地,就像在耳根子底下,癢梭梭吹着氣。在黑暗裡,暫時可以忘記她那動人的身體的存在,因此有機會知道她另外還有點別的。她仿佛是個聰明直爽的人,雖然是為人妻子,精神上還是發育未完全的,這是振保認為最可愛的一點。就在這上面他感到了一種新的威脅,和這新的威脅比較起來,單純的肉的誘惑簡直不算什麼了。他絕對不能認真哪!那是自找麻煩。

也許也許還是她的身子在作怪。男子憧憬着一個女人的身體的時候,就關心到她的靈魂,自己騙自己說是愛上了她的靈魂。唯有占領了她的身體之後,他才能夠忘記她的靈魂。

也許這是唯一的解脫的方法。為什麼不呢?她有許多情夫,多一個少一個,她也不在乎。王士洪雖不能說是不在乎,也並不受到更大的委屈。

振保突然提醒他自己,他正在這裡挖空心思想出各種的理由,證明他為什麼應當同這女人睡覺。他覺得羞慚,決定以後設法躲着她,同時着手找房子,有了適宜的地方就立刻搬家。他托人從中張羅,把他弟弟安插到專門學校的寄宿舍里去,剩下他一個人,總好辦。午飯原是在辦公室附近的館子裡吃的,現在他晚飯也在外面吃,混到很晚方才回家,一回去便上床了。

有一天晚上聽見電話鈴響了,許久沒人來接。他剛跑出來,仿佛聽見嬌蕊房門一開,他怕萬一在黑暗的甬道里撞在一起,便打算退回去了。可是嬌蕊仿佛匆促間摸不到電話機,他便就近將電燈一捻。燈光之下一見王嬌蕊,卻把他看呆了。

她不知可是才洗了澡,換上一套睡衣,是南洋華僑家常穿的沙籠布制的襖褲,那沙籠布上印的花,黑壓壓的也不知是龍蛇還是草木,牽絲攀藤,烏金裡面綻出橘綠。襯得屋子裡的夜色也深了。這穿堂在暗黃的燈照里很像一節火車,從異鄉開到異鄉。火車上的女人是萍水相逢的,但是個可親的女人。

她一隻手拿起聽筒,一隻手伸到肋下去扣那小金核桃鈕子,扣了一會,也並沒扣上,其實裡面什麼也看不見,振保免不了心懸懸的,總覺關情,她扭身站着,頭髮亂蓬蓬的斜掠下來,面色黃黃的仿佛泥金的偶像,眼睫毛低着,那睫毛的影子重得像個小手合在頰上。剛才走得匆忙,把一隻皮拖鞋也踢掉了,沒有鞋的一隻腳便踩在另一隻的腳背上。振保只來得及看見她足踝上有痱子粉的痕跡,她那邊已經掛上了電話——是打錯了的,嬌蕊站立不牢,一歪身便在椅子上坐下了,手還按着電話機。振保這方面把手擱在門鈕上,表示不多談,向她點頭笑道:「怎麼這些時都沒有看見你?我以為你像糖似的化了去了!」他分明知道是他躲着她而不是她躲着他,不等她開口,先搶着說了,也是一種自衛。無聊得很,他知道,可是見了她就不由得要說玩笑話——是有那種女人的。

嬌蕊笑道:「我有那麼甜麼?」她隨隨便便對答着,一隻腳伸出去盲目地尋找拖鞋。振保放了膽子答說,「不知道——沒嘗過。」嬌蕊噗嗤一笑。她那隻鞋還是沒找到,振保看不過去,走來待要彎腰拿給她,她恰是已經踏了進去了。

他倒又不好意思起來,無緣無故略有點悻悻地問道:「今天你們的傭人都到哪裡去了?」嬌蕊道:「大司務同阿媽來了同鄉,陪着同鄉玩大世界去了。」振保道:「噢。」卻又笑道:

「一個人在家不怕麼?」嬌蕊站起來,踏啦踏啦往房裡走,笑道:「怕什麼?」振保笑道:「不怕我?」嬌蕊頭也不回,笑道:

「什麼?我不怕同一個紳士單獨在一起的!」振保這時卻又把背心倚在門鈕上的一隻手上,往後一靠,不想走了的樣子。他道:「我並不假裝我是個紳士。」嬌蕊笑道:「真的紳士是用不着裝的。」她早已開門進去了,又探身過來將甬道里電燈啪的一關。振保在黑暗中十分震動,然而徒然興奮着,她已經不在了。

振保一晚上翻來覆去的告訴自己這是不妨事的,嬌蕊與玫瑰不同,一個任性的有夫之婦是最自由的婦人,他用不着對她負任何責任。可是,他不能不對自己負責。想到玫瑰,就想到那天晚上,在野地的汽車裡,他的舉止多麼光明磊落,他不能對不住當初的自己。

這樣又過了兩個禮拜,天氣聚然暖了,他沒穿大衣出去,後來略下了兩點雨,又覺寒颼颼的,他在午飯的時候趕回來拿大衣,大衣原是掛在穿堂里的衣架上的,卻不看見。他尋了半日,着急起來,見起坐間的房門虛掩着,便推門進去,一眼看見他的大衣鈎在牆上一張油畫的畫框上,嬌蕊便坐在圖畫下的沙發上,靜靜的點着支香煙吸。振保吃了一驚,連忙退出門去,閃身在一邊,忍不住又朝里看了一眼。原來嬌蕊並不在抽煙,沙發的扶手上放着只煙灰盤子,她擦亮了火柴,點上一段吸殘的煙,看着它燒,緩緩燒到她手指上,燙着了手,她拋掉了,把手送到嘴跟前吹一吹,仿佛很滿意似的。他認得那景泰藍的煙灰盤子就是他屋裡那隻。

振保像做賊似的溜了出去,心裡只是慌張。起初是大惑不解、及至想通了之後也還是迷惑。嬌蕊這樣的人,如此痴心地坐在他大衣之旁,讓衣服上的香煙味來籠罩着她,還不夠,索性點起他吸剩的香煙真是個孩子,被慣壞了,一向要什麼有什麼,因此,遇見了一個略具抵抗力的,便覺得他是值得思念的。嬰孩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是最具誘惑性的聯合。這下子振保完全被征服了。

他還是在外面吃了晚飯,約了幾個朋友上館子,可是座上眾人越來越變的言語無味,面目可憎。振保不耐煩了,好容易熬到席終,身不由主地立即跳上公共汽車回寓所來,嬌蕊在那裡彈琴,彈的是那時候最流行的《影子華爾滋》。振保兩隻手抄在口袋裡,在陽台上來回走着。琴上安着一盞燈,照亮了她的臉,他從來沒看見她的臉那麼肅靜。振保跟着琴哼起那支歌來,她仿佛沒聽見,只管彈下去,換了支別的。他沒有膽量跟着唱了。他立在玻璃門口,久久看着她,他眼睛裡生出淚珠來,因為他和她到底是在一處了,兩個人,也有身體,也有心。他有點希望她看見他的眼淚,可是她只顧彈她的琴,振保煩惱起來,走近些,幫她掀琴譜,有意打攪她,可是她並不理會,她根本沒照着譜,調子是她背熟了的,自管自從手底悠悠流出來。振保突然又是氣,又是怕,仿佛他和她完全沒有什麼相干。他挨緊她坐在琴凳上,伸手擁抱她,把她扳過來,琴聲戛然停止,她嫻熟地把臉偏了一偏——過於嫻熟地。他們接吻了。振保發狠把她壓到琴鍵上去,砰訇一串混亂的響雷,這至少和別人給她的吻有點兩樣罷?

嬌蕊的床太講究了,振保睡不慣那樣厚的褥子,早起還有點暈床的感覺,梳頭髮的時候他在頭髮里發現一彎剪下來的指甲,小紅月牙,因為她養着長指甲,把他劃傷了,昨天他朦朧睡去的時候看見她坐在床頭剪指甲。昨天晚上忘了看看有月亮沒有,應當是紅色的月牙。

以後,他每天辦完了公回來,坐在雙層公共汽車的樓上,車頭迎着落日,玻璃上一片光,車子轟轟然朝太陽馳去,朝他的快樂馳去,他的無恥的快樂——怎麼不是無恥的?他這女人,吃着旁人的飯,住着旁人的房子,姓着旁人的姓。可是振保的快樂更為快樂,因為覺得不應該。

他自己認為是墮落了。從高處跌落的物件,比它本身的重量要重上許多倍,那驚人的重量跟嬌蕊撞上了,把她砸得昏了頭。

她說:「我真愛上了你了。」說這話的時候,她還帶着點嘲笑的口氣。「你知道麼?每天我坐在這裡等你回來,聽着電梯工東工東慢慢開上來,開過我們這層樓,一直開上去了,我就像把一顆心提了上去,放不下來。有時候,還沒開到這層樓就停住了,我又像是半中間斷了氣。」振保笑道:「你心裡還有電梯,可見你的心還是一所公寓房子。」嬌蕊淡淡的一笑,背着手走到窗前,往外看着,隔了一會,方道:「你要的那所房子,已經造好了。」振保起初沒有懂,懂得了之後,不覺呆了一呆。他從來不是舞文弄墨的人,這一次破了例,在書桌上拿起筆來,竟寫了一行字:「心居落成誌喜。」其實也說不上喜歡,許多唧唧喳喳的肉的喜悅突然靜了下來,只剩下一種蒼涼的安寧,幾乎沒有感情的一種滿足。

再擁抱的時候,嬌蕊極力緊匝着他,自己又覺羞慚,說:

「沒有愛的時候,不也是這樣的麼?若是沒有愛,也能夠這樣,你一定看不起我。」她把兩隻手臂勒得更緊些,問道:「你覺得有點兩樣麼?有一點兩樣麼?」振保道:「當然兩樣。」可是他實在分不出。從前的嬌蕊是太好的愛匠。

現在這樣的愛,在嬌蕊還是生平第一次。她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單單愛上了振保。常常她向他凝視,眼色里有柔情,又有輕微的嘲笑,也嘲笑他,也嘲笑她自己。

當然,他是個有作為的人,一等一的紡織工程師。他在事務所里有一種特殊的氣派,就像老是忙得不抬頭。外國上司一迭連聲叫喊:「佟!佟!佟在哪兒呢?」他把額前披下的一綹子頭髮往後一推,眼鏡後的眼睛熠熠有光,連鏡片的邊緣上也晃着一抹流光。他喜歡夏天,就不是夏天他也能忙得汗流浹背,西裝上一身的皺紋,肘彎,腿彎,皺得像笑紋。中國同事裡很多罵他窮形極相的。

他告訴嬌蕊他如何如何能幹,嬌蕊也誇獎他,把手搓弄他的頭髮,說:「哦?嗯,我這孩子很會做事呢。可這也是你份該知道的。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別的上頭你是不大聰明的。我愛你——知道了麼?我愛你。」

他在她跟前逞能,她也在他跟前逞能。她的一技之長是耍弄男人。如同那善翻筋斗的小丑,在聖母的台前翻筋斗,她也以同樣的虔誠把這一點獻給她的愛。她的挑戰引起了男子們適當的反應的時候,她便向振保看着,微笑里有謙遜,像是說:「這也是我份該知道的。這個再不知道,那還了得?」她從前那個悌米孫,自從那天賭氣不來了,她卻又去逗他。她這些心思,振保都很明白,雖然覺得無聊,也都容忍了,因為是孩子氣。同嬌蕊在一起,好像和一群拼拎訇隆正在長大的大孩子們同住,真是催人老的。

也有時候說到她丈夫幾時回來。提到這個,振保臉上就現出黯敗的微笑,眉梢眼梢往下掛,整個的臉拉雜下垂像拖把上的破布條。這次的戀愛,整個地就是不應該,他屢次拿這犯罪性來刺激他自己,愛得更凶些。嬌蕊沒懂得他這層心理,看見他痛苦,心裡倒高興,因為從前雖然也有人揚言要為她自殺,她在英國讀書的時候,大清早起沒來得及洗臉便草草塗紅了嘴唇跑出去看男朋友,他們也曾經說:「我一夜都沒睡,在你窗子底下走來走去,走了一夜。」那到底不算數。

當真使一個男人為她受罪,還是難得的事。

有一天她說:「我正在想着,等他回來了,怎麼樣告訴他——」就好像是已經決定了的,要把一切都告訴士洪,跟他離了婚來嫁振保。振保沒敢接口,過後,覺得光把那黯敗的微笑維持下去,太嫌不夠了,只得說道:「我看這事莽撞不得。

我先去找個做律師的朋友去問問清楚。你知道,弄得不好,可以很吃虧。「以生意人的直覺,他感到,光只提到律師二字,已經將自己牽涉進去,到很深的地步。他的遲疑,嬌蕊毫未注意。她是十分自信的,以為只要她這方面的問題解決了,別人總是絕無問題的。

嬌蕊常常打電話到他辦公室里來,毫無顧忌,也是使他煩心的事。這一天她又打了來說:「待會兒我們一塊到哪兒玩去。」振保問為什麼這麼高興,嬌蕊道:「你不是喜歡我穿規規矩矩的中國衣服麼?今天做了來了,我想穿了出去。」振保道:「要不要去看電影?」這時候他和幾個同事合買了部小汽車自己開着,嬌蕊總是搭他們車子,還打算跟他學着開,揚言「等我學會了我也買一部。」——叫士洪買嗎?這句話振保聽了卻是停在心口不大消化。

此刻他提議看電影,嬌蕊似乎覺得不是充分的玩。她先說:「好呀。」又道:「有車子就去。」

振保笑道:「你要腳做什麼用的?」嬌蕊笑道:「追你的!」接着,辦公室里一陣忙碌,電話只得草草掛斷了。

這天恰巧有個同事也需要汽車,振保向來最有犧牲精神,尤其在娛樂上。車子將他在路角丟了下來,嬌蕊在樓窗口看見他站定了買一份夜報,不知是不是看電影廣告,她趕出來在門口街上迎着他,說:「五點一刻的一場,沒車子就來不及了。不要去了。」振保望着她笑道:「那要不要到別處去呢?——打扮得這麼漂亮。」嬌蕊把他的手臂一勾,笑道:

「就在馬路上走走不也很好麼?」一路上他耿耿於心地問可要到這裡到那裡。路過一家有音樂的西洋茶食店,她拒絕進去之後,他方才說:「這兩天倒是窮得厲害!」嬌蕊笑道:「哎喲——先曉得你窮,不跟你好了!」

正說着,遇見振保素識的一個外國老太太,振保留學的時候,家裡給他匯錢帶東西,常常托她的。艾許太太是英國人,嫁了個雜種人,因此處處留心,英國得格外道地。她是高高的,駝駝的,穿的也是相當考究的花洋紗,卻剪裁得拖一片掛一片,有點像個老叫花子。小雞蛋殼藏青呢帽上插着雙飛燕翅,珠頭帽針,帽子底下鑲着一圈灰色的鬈髮,非常的像假髮,眼珠也像是淡藍磁的假眼珠。她吹氣如蘭似地,凋凋地輕聲說着英語。振保與她握手,問:「還住在那裡嗎?」艾許太太:「本來我們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的——我丈夫實在走不開!」到英國去是「回家」,雖然她丈夫是生在中國的,已經是在中國的第三代;而她在英國的最後一個親屬也已經亡故了。

振保將嬌蕊介紹給她道:「這是王士洪太太。王從前也是在愛丁堡的。王太太也在倫敦多年。現在我住在他們一起。」

艾許太太身邊還站着她的女兒。振保對於雜種姑娘本來比較最有研究。這艾許小姐抿着紅嘴唇,不大做聲,在那尖尖的白桃子臉上一雙深黃的眼睛窺視着一切。女人還沒得到自己的一份家業,自己的一份憂愁負擔與喜樂,是常常有那種注意守候的神情的。艾許小姐年紀雖不大,不像有些女人求歸宿的「歸心似箭」,但是都市的職業女性,經常地緊張着,她眼眶底下腫起了兩大塊,也很憔悴了。不論中外的「禮教之大防」,本來也是為女人打算的,使美貌的女人更難到手,更值錢,對於不好看的女人也是一種保護,不至於到處面對着失敗。現在的女人沒有這種保護了,尤其是地位全然沒有準的雜種姑娘。艾許小姐臉上露出的疲倦與窺伺,因此特別尖銳化了些。

嬌蕊一眼便看出來,這母女二人如果「回家」去了也不過是英國的中下階級。因為是振保的朋友,她特意要給她們一個好的印象,同時,她在婦女面前不知怎麼總覺得自己是「從了良」的,現在是太太身份,應當顯得端凝富態。振保從來不大看見她這樣的矜持地微笑着,如同有一種電影明星,一動也不動像一顆藍寶石,只讓夢幻的燈光在寶石深處引起波動的光與影。她穿着暗紫藍喬琪紗旗袍,隱隱露出胸口掛的一顆冷艷的金雞心——仿佛除此之外她也沒有別的心。振保看着她,一方面得意非凡,一方面又有點懷疑,只要有個男人在這裡,她一定就會兩樣些。

艾許太太問候佟老太太,振保道:「我母親身體很好,現在還是一家人都由她照應着。」他轉向嬌蕊笑道:「我母親常常燒菜呢,燒得非常好。我總是說像我們這樣的母親真難得的!」因為裡面經過這許多年的辛酸刻苦,他每次讚揚他的寡母總不免有點咬牙切齒的,雖然微笑着,心變成一塊大石頭,硬硬地「秤胸襟」。艾許太太又問起他弟妹們,振保道:「篤保這孩子倒還好的,現在進了專門學校,將來可以由我們廠里送到英國去留學。」連兩個妹妹也贊到了,一個個金童玉女似的。艾許太太笑道:「你也好呀!一直從前我就說:你母親有你真是值得驕傲的!」振保謙虛了一回,因也還問艾許先生一家的職業狀況。

艾許太太見他手裡卷着一份報,便問今天晚報上可有什麼新聞。振保遞給她看,她是老花眼,拿得遠遠地看,盡着手臂的長度,還看不清楚,叫艾許小姐拿着給她看。振保道:

「我本來預備請王太太去看電影的。沒有好電影。」他當着人對嬌蕊的態度原有點僵僵的,表示他不過是她家庭的朋友,但是艾許小姐靜靜窺伺着的眼睛,使他覺得他這樣反而欲蓋彌彰了,因又狎熟地緊湊到嬌蕊跟前問道:「下次補請——嗯?」

兩眼光光地瞅着她,然後一笑,隨後又懊悔,仿佛說話太起勁把唾沫濺到人臉上去了。

他老是覺得這艾許小姐在旁觀看。

她是一無所有的年輕人,甚至於連個姓都沒有,竟也等待着一個整個的世界的來臨,而且那大的陰影已經落在她臉上,此外她也別無表情。

像嬌蕊呢,年紀雖輕,已經擁有許多東西,可是有了也不算數的,她仿佛有點糊裡糊塗,像小孩一朵一朵去採下許多紫羅蘭,紮成一把,然後隨手一丟。至于振保,他所有的一點安全,他的前途,都是他自己一手造成的,叫他怎麼捨得輕易由它風流雲散呢?闊少爺小姐的安全,因為是承襲來的,可以不拿它當回事,他這是好不容易的呀!一樣的四個人在街上緩緩走着,艾許太太等於在一個花紙糊牆的房間裡安居樂業,那三個年輕人的大世界卻是危機四伏,在地底訇訇跳着舂着。

天還沒黑,霓虹燈都已經亮了,在天光里看着非常假,像戲子戴的珠寶,經過賣燈的店,霓虹燈底下還有無數的燈,亮做一片。吃食店的洋鐵格子裡,女店員俯身夾取甜麵包,胭脂烘黃了的臉頰也像是可以吃的。——在老年人的眼中也是這樣的麼?振保走在老婦人身邊,不由得覺得青春的不久長。

指示行人在此過街,汽車道上攔腰釘了一排釘,一顆顆爍亮的圓釘,四周微微凹進去,使柏油道看上去烏暗柔軟,踩在腳下有彈性。振保走得揮灑自如,也不知是馬路有彈性還是自己的步伐有彈性。

艾許太太看見嬌蕊身上的衣料說好,又道:「上次我在惠羅公司也看見像這樣的一塊,桃麗嫌太深沒買。我自己都想買了的。後來又想,近來也很少穿這樣衣服的機會」她自己並不覺得這話有什麼悽慘,其餘的幾個人卻都沉默了一會接不上話去。然後振保問道:「艾許先生可還是忙得很?」艾許太太道:「是呀,不然今年夏天要回家去一趟了,他實在走不開!」振保道:「哪一個禮拜天我有車子,我來接你們幾位到江灣去,吃我母親做的中國點心。」艾許太太笑道:「那好極了,我丈夫簡直『溺愛』中國東西呢!」聽她那遠方闊客的口吻,決想不到她丈夫是有一半中國血的。

和艾許太太母女分了手,振保仿佛解釋似的告訴嬌蕊:

「這老太太人實在非常好。」嬌蕊望望他,笑道:「我看你這人非常好。」振但笑道:「嗯?怎麼?——我怎麼非常好?」一直問到她臉上來了。嬌蕊笑道:「你別生氣,你這樣的好人,女人一見了你就想替你做媒,可並不想把你留給自己。」振保笑道:「唔。哦。你不喜歡好人。」嬌蕊道:「平常女人喜歡好人,無非是覺得他這樣的人可以給當給他上的。」振保道:「噯呀,那你是存心要給我上當呀?」嬌蕊頓了一頓,瞟了他一眼,帶笑不笑地道:「這一次,是那壞女人上了當了!」振保當時簡直受不了這一瞟和那輕輕的一句話。然而那天晚上,睡在她床上,他想起路上碰見的艾許太太,想起他在愛丁堡讀書,他家裡怎樣為他寄錢,寄包裹,現在正是報答他母親的時候。他要一貫地向前,向上。第一先把職業上的地位提高。有了地位之後他要做一點有益社會的事,譬如說,辦一個貧寒子弟的工科專門學校,或是在故鄉的江灣弄個模範布廠,究竟怎樣,還有點渺茫,但已經渺茫地感到外界的溫情的反應,不止有一個母親,一個世界到處都是他的老母,眼淚汪汪,睜眼只看見他一個人。

嬌蕊熟睡中偎依着他,在他耳根子底下放大了的她的咻咻的鼻息,忽然之間成為身外物了。他欠起身來,坐在床沿,摸黑點了一支煙抽着。他以為她不知道,其實她已經醒了過來。良久良久,她伸手摸索他的手,輕輕說道:「你放心。我一定會好好的。」她把他的手牽到她臂膊上。

她的話使他下淚,然而眼淚也還是身外物。

振保不答話,只把手摸到它去熟了的地方。已經快天明了,滿城喑嘎的雞啼。

第二天,再談到她丈夫的歸期,她肯定地說:「總就在這兩天,他就要回來了。」振保問她如何知道,她這才說出來,她寫了航空信去,把一切都告訴了士洪,要他給她自由。振保在喉嚨里「惡」地叫了一聲,立即往外跑,跑到街上,回頭看那崔巍的公寓,灰赭色流線型的大屋,像大得不可想象的火車,正衝着他轟隆轟隆開過來,遮得日月無光。事情已經發展到不可救的階段。他一向以為自己是有分寸的,知道適可而止,然而事情自管自往前進行了。跟她辯論也無益。麻煩的就是:和她在一起的時候,根本就覺得沒有辯論的需要,一切都是極其明白清楚,他們彼此相愛,而且應當愛下去。沒有她在跟前,他才有機會想出諸般反對的理由。像現在,他就疑心自己做了傻瓜,入了圈套。她愛的是悌米孫,卻故意的把濕布衫套在他頭上,只說為了他和她丈夫鬧離婚,如果社會不答應,毀的是他的前程。

他在馬路上亂走,走了許多路,到一家小酒店去喝酒,要了兩樣菜,出來就覺得肚子痛。叫了部黃包車,打算到篤保的寄宿舍里去轉一轉,然而在車上,肚子仿佛更疼得緊。振保的自制力一渙散,就連身體上一點點小痛苦也禁受不起了,發了慌,只怕是霍亂,吩咐車夫把他拉到附近的醫院裡去。住院之後,通知他母親,他母親當天趕來看他,次日又為他買了藕粉和葡萄汁來。嬌蕊也來了。他母親略有點疑心嬌蕊和他有些首尾,故意當着嬌蕊的面勸他:「吃壞了肚子事小,這麼大的人了,還不知道當心自己,害我一夜都沒睡好惦記着你。

我哪兒照顧得了這許多?隨你去罷,又不放心。多咱你娶了媳婦,我就不管了,王太太你幫着我勸勸他。朋友的話他聽得進去,就不聽我的話。唉!巴你念書上進好容易巴到今天,別以為有了今天了,就可以胡來一氣了。人家越是看得起你,越得好好兒的往上做。王太太你勸勸他。「嬌蕊裝做聽不懂中文,只是微笑。振保聽他母親的話,其實也和他自己心中的話相仿佛,可是到了他母親嘴裡,不知怎麼,就像是玷辱了他的邏輯。他覺得羞慚,想法子把他母親送去了。

剩下他同嬌蕊,嬌蕊走到他床前,扶着白鐵闌干,全身的姿勢是痛苦的詢問。振保煩躁地翻過身去,他一時不能解釋,擺脫不了他母親的邏輯。太陽曬到他枕邊,隨即一陣陰涼,嬌蕊去把窗簾拉上了。她不走,留在那裡做看護婦的工作,遞茶遞水,遞溺盆。洋瓷盆碰在身上冰冷的,她的手也一樣的冷。有時他偶然朝這邊看一眼,她就乘機說話,說:

「你別怕」說他怕,他最怕聽,頓時變了臉色,她便停住了。隔了些時,她又說:「我都改了」他又轉側不安,使她說不下去了。她又道:「我決不會連累你的,」又道:「你離了我是不行的,振保」幾次未說完的話,掛在半空像許多鐘擺,以不同的速度滴嗒滴嗒搖,各有各的理路,推論下去,各自到達高潮,於不同的時候噹噹打起鍾來。振保覺得一房間都是她的聲音,雖然她久久沉默着。

等天黑了,她趁着房裡還沒點上燈,近前伏在他身上大哭起來。即使在屈辱之中她也有力量。隔着絨毯和被單他感到她的手臂的堅實。可是他不要力量,力量他自己有。

她抱着他的腰腿嚎啕大哭。她燙得極其蓬鬆的頭髮像一盆火似的冒熱氣。如同一個含冤的小孩,哭着,不得下台,不知道怎樣停止,聲嘶力竭,也得繼續哭下去,漸漸忘了起初是為什麼哭的。振保他也是,吃力地說着「不,不,不要這樣不行的」只顧聚精會神克服層層湧起的欲望,一個勁兒地說「不,不」,全然忘了起初是為什麼要拒絕的。

最後他到底找到了相當的話,他努力躬起膝蓋,想使她抬起身來,說道:「嬌蕊,你要是愛我的,就不能不替我着想。

我不能叫我母親傷心。她的看法同我們不同,但是我們不能不顧到她,她就只依靠我一個人。社會上是決不肯原諒我的——士洪到底是我的朋友。我們的愛只能是朋友的愛。以前都是我的錯,我對不起你。可是現在,不告訴我就寫信給他,那是你的錯了。嬌蕊,你看怎樣,等他來了,你就說是同他鬧着玩的,不過是哄他早點回來。他肯相信的,如果他願意相信。「

嬌蕊抬起紅腫的臉來,定睛看着他,飛快地一下,她已經站直了身子,好像很詫異剛才怎麼會弄到這步田地。她找到她的皮包,取出小鏡子來,側着頭左右一照,草草把頭髮往後掠兩下,用手帕擦眼睛,擤鼻子,正眼都不朝他看,就此走了。

振保一晚上都沒睡好,清晨補了一覺,朦朧中似乎又有人趴在他身上哭泣,先還當是夢魘,後來知道是嬌蕊,她又來了,大約已經哭了不少時。這女人的心身的溫暖覆在他上面像一床軟緞面子的鴨絨被,他悠然地出了汗,覺得一種情感上的奢侈。

等他完全清醒了,嬌蕊就走了,一句話沒說,他也沒有話。以後他聽說她同王士洪協議離婚,仿佛都是離他很遠很遠的事。他母親幾次向他流淚,要他娶親,他延挨了些時,終於答應說好。於是他母親托人給他介紹。看到孟煙鸝小姐的時候,振保向自己說:「就是她罷。」

初見面,在人家的客廳里,她立在玻璃門邊,穿着灰地橙紅條子的綢衫,可是給人的第一個印象是籠統的白。她是細高身量,一直線下去,僅在有無間的一點波折是在那幼小的乳的尖端,和那突出的胯骨上。風迎面吹過來,衣裳朝後飛着,越顯得人的單薄。臉生得寬柔秀麗,可是,還是單只覺得白。她父親過世,家道中落之前,也是個殷實的商家,和佟家正是門當戶對。小姐今年二十二歲,就快大學畢業了。因為程度差,不能不揀一個比較馬虎的學校去讀書,可是煙鸝是壞學校里的好學生,兢兢業業,和同學不甚來往。她的白把她和周圍的惡劣的東西隔開來,像病院裡的白屏風,可同時,書本上的東西也給隔開了。煙鸝進學校十年來,勤懇地查生字,背表格,黑板上有字必抄,然而中間總像是隔了一層白的膜。在中學的時候就有同學的哥哥之類寫信來,她家裡的人看了信總說是這種人少惹他的好,因此她從來沒回過信。

振保預備再過兩個月,等她畢了業之後就結婚。在這期間,他陪她看了幾次電影。煙鸝很少說話,連頭都很少抬起來,走路總是走在靠後。她很知道,按照近代的規矩她應當走在他前面,應當讓他替她加大衣,種種地方伺候着她,可是她不能夠自然地接受這些份內的權利,因而躊躇,因而更為遲鈍了。振保呢,他自己也不是生成的紳士派,也是很吃力地學來的,所以極其重視這一切,認為她這種地方是個大缺點,好在年輕的女孩子,羞縮一點也還不討厭。

訂婚與結婚之間相隔的日子太短了,煙鸝私下裡是覺得惋惜的,據她所知,那應當是一生最好的一段。然而真到了結婚那天,她還是高興的,那天早上她還沒十分醒過來,迷迷糊糊的已經仿佛在那裡梳頭,抬起胳膊,對着鏡子,有一種奇異的努力的感覺,像是裝在玻璃試驗管里,試着往上頂,頂掉管子上的蓋,等不及地一下子要從現在跳到未來。現在是好的,將來還要好——她把雙臂伸到未來的窗子外,那邊的浩浩的風,通過她的頭髮。

在一品香結婚,喜筵設在東興樓——振保愛面子,同時也講究經濟,只要過得去就行了。他在公事房附近租下了新屋,把母親從江灣接來同住。他掙的錢大部分花在應酬聯絡上,家裡開銷上是很刻苦的。母親和煙鸝頗合得來,可是振保對於煙鸝有許多不可告人的不滿的地方。煙麗因為不喜歡運動,連「最好的戶內運動」也不喜歡。振保是忠實地盡了丈夫的責任使她喜歡的,但是他對她的身體並不怎樣感到興趣。起初間或也覺得可愛,她的不發達的乳,握在手裡像睡熟的鳥,像有它自己的微微跳動的心臟,尖的喙,啄着他的手,硬的,卻又是酥軟的,酥軟的是他自己的手心。後來她連這一點少女美也失去了。對於一切漸漸習慣了之後,她變成一個很乏味的婦人。

振保這時候開始宿娼,每三個禮拜一次——他的生活各方面都很規律化的。和幾個朋友一起,到旅館裡開房間,叫女人,對家裡只說是為了公事到蘇杭去一趟。他對於妓女的面貌不甚挑剔,比較喜歡黑一點胖一點的,他所要的是豐肥的屈辱。這對於從前的玫瑰與王嬌蕊是一種報復,但是他自己並不肯這樣想。如果這樣想,他立即譴責自己,認為是褻瀆了過去的回憶。他心中留下了神聖而感傷的一角,放着這兩個愛人。他記憶中的王嬌蕊變得和玫瑰一而二二而一了,是一個痴心愛着他的天真熱情的女孩子,沒有頭腦,沒有一點使他不安的地方,而他,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以超人的鐵一般的決定,捨棄了她。

他在外面嫖,煙鸝絕對不疑心到。她愛他,不為別的,就因為在許多人之中指定了這一個男人是她的。她時常把這樣的話掛在口邊:「等我問問振保看。」「頂好帶把傘,振保說待會兒要下雨的。」他就是天。振保也居之不疑。她做錯了事,當着人他便呵責糾正,便是他偶然疏忽沒看見,他母親必定見到了。煙鸝每每覺得,當着女傭丟臉丟慣了,她怎麼能夠再發號施令?號令不行,又得怪她。她怕看見僕人眼中的輕蔑,為了自衛,和僕人接觸的時候,沒開口先就蹙着眉,嘟着嘴,一臉稚氣的怨憤。她發起脾氣來,總像是一時性起的頂撞,出於丫頭姨太太,做小伏低慣了的。

只有在新來的僕人前面,她可以做幾天當家少奶奶,因此她寧願三天兩天換僕人。振保的母親到處宣揚媳婦不中用:

「可憐振保,在外面苦奔波,養家活口,回來了還得為家裡的小事煩心,想安靜一刻都不行。」這些話吹到煙鸝耳中,氣惱一點點積在心頭。到那年,她添了個孩子,生產的時候很吃了些苦,自己覺得有權利發一回脾氣,而婆婆又因為她生的不過是個女兒,也不甘心讓着她,兩人便慪起氣來。幸而振保從中調停得法,沒有抓破臉大鬧,然而母親還是負氣搬回江灣了,振保對他太太極為失望,娶她原為她的柔順,他覺得被欺騙了,對於他母親他也恨,如此任性地搬走,叫人說他不是好兒子。他還是興興頭頭忙着,然而漸漸顯出疲乏了,連西裝上的含笑的皺紋,也笑得有點疲乏。

篤保畢業之後,由他汲引,也在廠內做事。篤保被他哥哥的成就籠罩住了,不成材,學着做個小浪子,此外也沒有別的志願,還沒結婚,在寄宿舍里住着,也很安心。這一天一早他去找振保商量一件事,廠里副經理要回國了,大家出份子送禮,派他去買點紀念品。振保教他到公司里去看看銀器。兩人一同出來,搭公共汽車。振保在一個婦人身邊坐下,原有個孩子坐在他的位子上,婦人不經意地抱過孩子去,振保倒沒留心她,卻是篤保,坐在那邊,呀了一聲,欠身向這裡勾了勾頭。振保這才認得是嬌蕊,比前胖了,但也沒有如當初擔憂的,胖到痴肥的程度;很憔悴,還打扮着,塗着脂粉,耳上戴着金色的緬甸佛頂珠環,因為是中年的女人,那艷麗便顯得是俗艷。篤保笑道:「朱太太,真是好久不見了。」

振保記起了,是聽說她再嫁了,現在姓朱。嬌蕊也微笑,道:

「真是好久不見了。」振保向她點頭,問道:「這一向都好麼?」

嬌蕊道:「好,謝謝你。」篤保道:「您一直在上海麼?」嬌蕊點頭。篤保又道:「難得這麼一大早出門罷?」嬌蕊笑道:「可不是。」她把手放在孩子肩上道:「帶他去看牙醫生。昨兒鬧牙疼鬧得我一晚上也沒睡覺,一早就得帶他去。」篤保道:

「您在哪兒下車?」嬌蕊道:「牙醫生在外灘。你們是上公事房去麼?」篤保道:「他上公事房,我先到別處兜一兜,買點東西。」嬌蕊道:「你們廠里還是那些人罷?沒大改?」篤保道:

「赫頓要回國去了,他這一走,振保就是副經理了。」嬌蕊笑道:「喲!那多好!」篤保當着哥哥說那麼多的話,卻是從來沒有過,振保也看出來了,仿佛他覺得在這種局面之下,他應當負全部的談話責任,可見嬌蕊和振保的事,他全部知道。

再過了一站,他便下車了。振保沉默了一會,並不朝她看,向空中問道:「怎麼樣?你好麼?」嬌蕊也沉默了一會,方道:「很好。」還是剛才那兩句話,可是意思全兩樣了。振保道:「那姓朱的,你愛他麼?」嬌蕊點點頭,回答他的時候,卻是每隔兩個字就頓一頓,道:「是從你起,我才學會了,怎樣,愛,認真的愛到底是好的,雖然吃了苦,以後還是要愛的,所以」振保把手卷着她兒子的海裝背後垂下的方形翻領,低聲道:「你很快樂。」嬌蕊笑了一聲道:「我不過是往前闖,碰到什麼就是什麼。」振保冷笑道:「你碰到的無非是男人。」嬌蕊並不生氣,側過頭去想了一想,道:「是的,年紀輕,長得好看的時候,大約無論到社會上做什麼事,碰到的總是男人。可是到後來,除了男人之外總還有別的總還有別的」

振保看着她,自己當時並不知道他心頭的感覺是難堪的妒忌。嬌蕊道:「你呢?你好麼?」振保想把他的完滿幸福的生活歸納在兩句簡單的話里,正在斟酌字句,抬起頭,在公共汽車司機人座右突出的小鏡子裡看見他自己的臉,很平靜,但是因為車身的嗒嗒搖動,鏡子裡的臉也跟着顫抖不定,非常奇異的一種心平氣和的顫抖,像有人在他臉上輕輕推拿似的。

忽然,他的臉真的抖了起來,在鏡子裡,他看見他的眼淚滔滔流下來,為什麼,他也不知道。在這一類的會晤里,如果必須有人哭泣,那應當是她。這完全不對,然而他竟不能止住自己。應當是她哭,由他來安慰她的。她也並不安慰他,只是沉默着,半晌,說:「你是這裡下車罷?」

他下了車,到廠里照常辦事。那天是禮拜六,下午放假。

十二點半他回家去,他家是小小的洋式石庫門虛堂房子,可是臨街,一長排都是一樣,淺灰水門汀的牆,棺材板一般的滑澤的長方塊,牆頭露出夾竹桃,正開着花。裡面的天井雖小,也可以算得是個花園,應當有的他家全有。藍天上飄着小白雲,街上賣笛子的人在那裡吹笛子,尖柔扭捏的東方的歌,一扭一扭出來了,像繡像小說插圖里畫的夢,一縷白氣,從帳子裡出來,漲大了,內中有種種幻境,像懶蛇一般要舒展開來,後來因為太瞌睡,終於連夢也睡着了。

振保回家去,家裡靜悄悄的,七歲的女兒慧英還沒放學,女僕到幼稚園接她去了。振保等不及,叫煙鸝先把飯開上桌來,他吃得很多,仿佛要拿飯來結結實實填滿他心裡的空虛。

吃完飯,他打電話給篤保,問他禮物辦好了沒有。篤保說看了幾件銀器,沒有合式的。

振保道:「我這裡有一對銀瓶,還是人家送我們的結婚禮,你拿到店裡把上頭的字改一改,我看就行了。他們出的份子你去還給他們。就算是我捐的。」篤保說好,振保道:「那你現在就來拿罷。」他急於看見篤保,探聽他今天早上見着嬌蕊之後的感想,因為這件事略有點不近情理,他自己的反應尤為荒唐,他幾乎疑心根本是個幻像。篤保來了,振保閒閒地把話題引到嬌蕊身上,篤保磕了磕香煙,做出有經驗的男子的口吻,道:「老了。老得多了。」

仿佛這就結束了這女人。

振保追想恰才那一幕,的確,是很見老了。連她的老,他也妒忌她。他看看他的妻,結了婚八年,還是像什麼事都沒經過似的,空洞白淨,永遠如此。

他叫她把爐台上的一對銀瓶包紮起來給篤保帶去,她手忙腳亂掇過一張椅子,取下椅墊,立在上面,從櫥頂上拿報紙,又到抽屜里找繩子,有了繩子,又不夠長,包來包去,包得不成模樣,把報紙也搠破了。振保恨恨地看着,一陣風走過去奪了過來,唉了一聲道:「人笨事皆難!」煙鸝臉上掠過她的婢妾的怨憤,隨即又微笑,自己笑着,又看看篤保可笑了沒有,怕他沒聽懂她丈夫說的笑話。她抱着胳膊站在一邊看振保包紮銀瓶,她臉上像拉上了一層白的膜,很奇怪地,面目模糊了。

篤保有點坐不住——到他們家來的親戚朋友很少坐得住的——要走。煙鸝極力想補救方才的過失,振作精神,親熱地挽留他:「沒事就多坐一會兒。」她眯細了眼睛笑着,微微皺着鼻樑,頗有點媚態。她常常給人這麼一陣突如其來的親熱。若是篤保是個女的,她就要拉住他的手了,潮濕的手心,絕望地拉住不放,使人不快的一種親熱。

篤保還是要走,走到門口,恰巧遇見老媽子領着慧英回來,篤保從褲里摸出口香糖來給慧英,煙鸝笑道:「謝謝二叔,說謝謝!」慧英扭過身子去,篤保笑道:「喲!難為情呢!」慧英扯起洋裝的綢裙蒙住臉,露出裡面的短褲,煙鸝忙道:「噯,噯,這真難為情了!」

慧英接了糖,仍舊用裙子蒙了頭,一路笑着跑了出去。

振保遠遠坐着看他那女兒,那舞動的黃瘦的小手小腿。本來沒有這樣的一個孩子,是他把她由虛空的虛空之中喚了出來。

振保上樓去擦臉,煙鸝在樓底下開無線電聽新聞報告,振保認為這是有益的,也是現代主婦教育的一種,學兩句普通話也好。他不知道煙鸝聽無線電,不過是願意聽見人的聲音。

振保由窗子裡往外看,藍天白雲,天井裡開着夾竹桃,街上的笛子還在吹,尖銳扭捏的下等女人的嗓子。笛子不好,聲音有點破,微覺刺耳。

是和美的春天的下午,振保看着他手造的世界,他沒有法子毀了它。

寂靜的樓房裡曬滿了太陽。樓下無線電里有個男子侃侃發言,一直說下去,沒有完。

振保自從結婚以來,老覺得外界的一切人,從他母親起,都應當拍拍他的肩膀獎勵有加。像他母親是知道他的犧牲的詳情的,即使那些不知底細的人,他也覺得人家欠着他一點敬意,一點溫情的補償。人家也常常為了這個說他好,可是他總嫌不夠,因此特別努力去做份外的好事,而這一類的好事向來是不待人兜攬就黏上身來的。他替他弟弟篤保還了幾次債,替他娶親,替他安家養家。另外他有個成問題的妹妹,為了她的緣故,他對於獨身或喪偶的朋友格外熱心照顧,替他們謀事,籌錢,無所不至。後來他費了許多周折,把他妹妹介紹到內地一個學校里去教書,因為聽說那邊的男教員都是大學新畢業,還沒結婚的。可是他妹子受不了苦,半年的合同沒滿,就鬧脾氣回上海來了。事後他母親心疼女兒,也怪振保太冒失。

煙鸝在旁看着,着實氣不過,逢人便叫屈,然而煙鸝很少機會遇見人。振保因為家裡沒有一個活潑大方的主婦,應酬起來寧可多花兩個錢,在外面請客,從來不把朋友往家裡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