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鎖記 - 第2章

張愛玲

惟有那馬師爺忙着拾掇帳簿子,落後了一步,看看屋裡人全走光了,單剩下二奶奶一個人坐在那裡捶着胸脯嚎啕大哭,自己若無其事地走了,似乎不好意思,只得走上前去,打躬作揖叫道:「二太太!二太太!二太太!」七巧只顧把袖子遮住臉,馬師爺又不便把她的手拿開,急得把瓜皮帽摘下來扇着汗。

維持了幾天的僵局,到底還是無聲無臭照原定計劃分了家。孤兒寡婦還是被欺負了。

七巧帶着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另租了一幢屋子住下了,和姜家各房很少來往。隔了幾個月,姜季澤忽然上門來了。老媽子通報上來,七巧懷着鬼胎,想着分家的那一天得罪了他,不知他有什麼手段對付。可是兵來將擋,她憑什麼要怕他?她家常穿着佛青實地紗襖子,特地系上一條玄色鐵線紗裙,走下樓來。季澤卻是滿面春風的站起來問二嫂好,又問白哥兒可是在書房裡,安姐兒的濕氣可大好了,七巧心裡便疑惑他是來借錢的,加意防備着,坐下笑道:「三弟你近來又發福了。」

季澤笑道:「看我像一點兒心事都沒有的人。」七巧笑道:「有福之人不在忙嗎!你一向就是無牽無掛的。」季澤笑道:「等我把房子賣了,我還要無牽無掛呢!」七巧道:「就是你做了押款的那房子,你還要賣?」季澤道,「當初造它的時候,很費了點心思,有許多裝置都是自己心愛的,當然不願意脫手。後來你是知道的,那邊地皮值錢了,前年把它翻造了虛堂房子,一家一家收租,跟那些住小家的打交道,我實在嫌麻煩,索性打算賣了它,圖個清靜。」

七巧暗地裡說道:「口氣好大!我是知道你的底細的,你在我跟前充什麼闊大爺!」

雖然他不向她哭窮,但凡談到銀錢交易,她總覺得有點危險,便岔了開去道:「三妹妹好麼?腰子病近來發過沒有?」

季澤笑道:「我也有許久沒見過她的面了。」七巧道:「這是什麼話?你們吵了嘴麼?」季澤笑道:「這些時我們倒也沒吵過嘴。不得已在一起說兩句話,也是難得的,也沒那閒情逸緻吵嘴。」七巧道:「何至於這樣?我就不相信!」季澤兩肘撐在藤椅的扶手上,交叉着十指,手搭涼棚,影子落在眼睛上,深深地唉了一聲。七巧笑道:「沒有別的,要不就是你在外頭玩得太厲害了。自己做錯了事,還唉聲嘆氣的仿佛誰害了你似的。你們姜家就沒有一個好人!」說着,舉起白團扇,作勢要打。季澤把那交叉看的十指往下移了一移,兩隻大拇指按在嘴唇上,兩隻食指緩緩撫摸着鼻樑,露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來。那眼珠卻是水仙花缸底的黑石子,上面汪着水,下面冷冷的沒有表情。看不出他在想什麼。七巧道:「我非打你不可!」

季澤的眼睛裡突然冒出一點笑泡兒,道:「你打,你打!」七巧待要打,又掣回手去,重新一鼓作氣道:「我真打!」抬高了手,一扇子劈下來,又在半空中停住了,吃吃笑將起來。季澤帶笑將肩膀聳了一聳,湊了上去道:「你倒是打我一下罷!

害得我渾身骨頭痒痒着,不得勁兒!「七巧把扇子向背後一藏,越發笑得格格的。

季澤把椅子換了個方向,面朝牆坐着,人向椅背上一靠,雙手蒙住了眼睛,又是長長地嘆了口氣。七巧啃着扇子柄,斜瞟着他道:「你今兒是怎麼了?受了暑嗎?」季澤道:「你哪裡知道?」半晌,他低低的一個字一個字說道:「你知道我為什麼跟家裡的那個不好,為什麼我拼命的在外頭玩,把產業都敗光了?你知道這都是為了誰?」七巧不知不覺有些膽寒,走得遠遠的,倚在爐台上,臉色慢慢地變了。季澤跟了過來。七巧垂着頭,肘彎撐在爐台上,手裡擎着團扇,扇子上的杏黃穗子順着她的額角拖下來。季澤在她對面站住了,小聲道:

「二嫂!七巧!」

七巧背過臉去淡淡笑道:「我要相信你才怪呢!」季澤便也走開了,道:「不錯。你怎麼能夠相信我?自從你到我家來,我在家一刻也待不住,只想出去。你沒來的時候我並沒有那麼荒唐過,後來那都是為了躲你。娶了蘭仙來,我更玩得凶了,為了躲你之外又要躲她,見了你,說不了兩句話我就要發脾氣——你哪兒知道我心裡的苦楚?你對我好,我心裡更難受——我得管着我自己——我不得平白的坑壞了你!家裡人多眼雜,讓人知道了,我是個男子漢,還不打緊,你可了不得!」七巧的手直打顫,扇柄上的杏黃須子在她額上蘇蘇磨擦着。季澤道:「你信也罷,不信也罷!信了又怎樣?橫豎我們半輩子已經過去了,說也是白說。我只求你原諒我這一片心。我為你吃了這些苦,也就不算冤枉了。」

七巧低着頭,沐浴在光輝里,細細的音樂,細細的喜悅這些年了,她跟他捉迷藏似的,只是近不得身,原來還有今天!可不是,這半輩子已經完了——花一般的年紀已經過去了。人生就是這樣的錯綜複雜,不講理。當初她為什麼嫁到姜家來?為了錢麼?不是的,為了要遇見季澤,為了命中注定她要和季澤相愛。她微微抬起臉來,季澤立在她跟前,兩手合在她扇子上,面頰貼在她扇子上。他也老了十年了,然而人究竟還是那個人呵!他難道是哄她麼?他想她的錢——她賣掉她的一生換來的幾個錢?僅僅這一轉念便使她暴怒起來。就算她錯怪了他,他為她吃的苦抵得過她為他吃的苦麼?

好容易她死了心了,他又來撩撥她。她恨他。他還在看着她。

他的眼睛——雖然隔了十年,人還是那個人呵!就算他是騙她的,遲一點兒發現不好麼?即使明知是騙人的,他太會演戲了,也跟真的差不多罷?

不行!她不能有把柄落在這廝手裡。姜家的人是厲害的,她的錢只怕保不住。她得先證明他是真心不是。七巧定了一定神,向門外瞧了一瞧,輕輕驚叫道:「有人!」便三腳兩步趕出門去,到下房裡吩咐潘媽替三爺弄點心去,快些端了來,順便帶把芭蕉扇進來替三爺打扇。七巧回到屋裡來,故意皺着眉道:「真可惡,老媽子在門口探頭探腦的,見了我抹過頭去就跑,被我趕上去喝住了。若是關上了門說兩句話,指不定造出什麼謠言來呢!饒是獨門獨戶住了,還沒個清淨。」潘媽送了點心與酸梅湯進來,七巧親自拿筷子替季澤揀掉了蜜層糕上的玫瑰與青梅,道:「我記得你是不愛吃紅綠絲的。」有人在跟前,季澤不便說什麼,只是微笑。七巧似乎沒話找話說似的,問道:「你賣房子,接洽得怎樣了?」季澤一面吃,一面答道:「有人出八萬五,我還沒打定主意呢。」七巧沉吟道:

「地段倒是好的。」季澤道:「誰都不贊成我脫手,說還要漲呢。」

七巧又問了些詳細情形,便道:「可惜我手頭沒有這一筆現款,不然我倒想買。」季澤道:「其實呢,我這房子倒不急,倒是咱們鄉下你那些田,早早脫手的好。自從改了民國,接二連三的打伏,何嘗有一年閒過?把地面上糟踏得不成樣子,中間還被收租的,師爺,地頭蛇一層一層勒□着,莫說這兩年不是水就是旱,就遇着了豐年,也沒有多少進帳輪到我們頭上。」七巧尋思着,道:「我也盤算過來,一直挨着沒有辦。先曉得把它賣了,這會子想買房子,也不至於錢不湊手了。」季澤道:「你那田要賣趁現在就得賣了,聽說直魯又要開仗了。」

七巧道:「急切間你叫我賣給誰去?」季澤頓了一頓道:「我去替你打聽打聽,也成。」七巧聳了聳眉毛笑道:「得了,你那些狐群狗黨裡頭,又有誰是靠得住的?」季澤把咬開的餃子在小碟子裡蘸了點醋,閒閒說出兩個靠得住的人名,七巧便認真仔細盤問他起來,他果然回答得有條不紊,顯然他是籌之已熟的。

七巧雖是笑吟吟的,嘴裡發乾,上嘴唇黏在牙仁上,放不下來。她端起蓋碗來吸了一口茶,舐了舐嘴唇,突然把臉一沉,跳起身來,將手裡的扇子向季澤頭上滴溜溜擲過去,季澤向左偏了一偏,那團扇敲在他肩膀上,打翻了玻璃杯,酸梅湯淋淋漓漓濺了他一身,七巧罵道:「你要我賣了田去買你的房子?你要我賣田?錢一經你的手,還有得說麼?你哄我——你拿那樣的話來哄我——你拿我當傻子——」她隔着一張桌子探身過去打他,然而她被潘媽下死勁抱住了。潘媽叫喚起來,祥雲等人都奔了來,七手八腳按住了她,七嘴八舌求告着。

七巧一頭掙扎,一頭叱喝着,然而她的一顆心直往下墜——她很明白她這舉動太蠢——太蠢——她在這兒丟人出醜。

季澤脫下了他那濕濡的白香雲紗長衫,潘媽絞了手巾來代他揩擦,他理也不理,把衣服夾在手臂上,竟自揚長出門去了,臨行的時候向祥雲道:「等白哥兒下了學,叫他替他母親請個醫生來看看。」祥雲嚇糊塗了,連聲答應着,被七巧兜臉給了她一個耳刮子。季澤走了。丫頭老媽子也都給七巧罵跑了。酸梅湯沿着桌子一滴一滴朝下滴,像遲遲的夜漏——一滴,一滴一更,二更一年,一百年。真長,這寂寂的一剎那。七巧扶着頭站着,倏地掉轉身來上樓去,提着裙子,性急慌忙,跌跌絆絆,不住地撞到那陰暗的綠粉牆上,佛青襖子上沾了大塊的淡色的灰。她要在樓上的窗戶里再看他一眼。無論如何,她從前愛過他。她的愛給了她無窮的痛苦。單只這一點,就使他值得留戀。多少回了,為了要按捺她自己,她迸得全身的筋骨與牙根都酸楚了。今天完全是她的錯。他不是個好人,她又不是不知道。她要他,就得裝糊塗,就得容忍他的壞。她為什麼要戳穿他?人生在世,還不就是那麼一回事?歸根究底,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她到了窗前,揭開了那邊上綴有小絨球的墨綠洋式窗簾,季澤正在弄堂里往外走,長衫搭在臂上,晴天的風像一群白鴿子鑽進他的紡綢褲褂里去,哪兒都鑽到了,飄飄拍着翅子。

七巧眼前仿佛掛了冰冷的珍珠簾,一陣熱風來了,把那帘子緊緊貼在她臉上,風去了,又把帘子吸了回去,氣還沒透過來,風又來了,沒頭沒臉包住她——一陣涼,一陣熱,她只是淌着眼淚。

玻璃窗的上角隱隱約約反映出弄堂里一個巡警的縮小的影子,晃着膀子踱過去,一輛黃包車靜靜在巡警身上輾過。小孩把袍子掖在褲腰裡,一路踢着球,奔出玻璃的邊緣。綠色的郵差騎着自行車,複印在巡警身上,一溜煙掠過。都是些鬼,多年前的鬼,多年後的沒投胎的鬼什麼是真的,什麼是假的?

過了秋天又是冬天,七巧與現實失去了接觸。雖然一樣的使性子,打丫頭,換廚子,總有些失魂落魄的。她哥哥嫂子到上海來探望了她兩次,住不上十來天,末了永遠是給她絮叨得站不住腳,然而臨走的時候她也沒有少給他們東西。她侄子曹春熹上城來找事,耽擱在她家裡。那春熹雖是個渾頭渾腦的年輕人,卻也本本分分的。七巧的兒子長白,女兒長安,年紀到了十三四歲,只因身材瘦小,看上去才只七八歲的光景。在年下,一個穿着品藍摹本緞棉袍,一個穿着蔥綠遍地錦棉袍,衣服太厚了,直挺挺撐開了兩臂,一般都是薄薄的兩張白臉,並排站着,紙糊的人兒似的。這一天午飯後,七巧還沒起身,那曹春熹陪着他兄妹倆擲骰子,長安把壓歲錢輸光了,還不肯歇手。長白把桌上的銅板一擄,笑道:「不跟你來了。」長安道:「我們用糖蓮子來賭。」春熹道:「糖蓮子揣在口袋裡,看髒了衣服。」長安道:「用瓜子也好,櫃頂上就有一罐。」便搬過一張茶几來,踩了椅子爬上去拿。慌得春熹叫道:「安姐兒你可別摔跤,回頭我擔不了這干係!」正說着,只見長安猛可里向後一仰,若不是春熹扶住了,早是一個倒栽蔥。長白在旁拍手大笑,春熹嘟嘟噥噥罵着,也撐不住要笑,三人笑成一片。春熹將她抱下地來,忽然從那紅木大櫥的穿衣鏡里瞥見七巧蓬着頭叉着腰站在門口,不覺一怔,連忙放下了長安,回身道:「姑媽起來了。」七巧洶洶奔了過來,將長安向自己身後一推,長安立腳不穩,跌了一跤。

七巧只顧將身子擋住了她,向春熹厲聲道:「我把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我三茶六飯款待你這狼心狗肺的東西,什麼地方虧待了你,你欺負我女兒?你那狼心狗肺,你道我揣摩不出麼?你別以為你教壞了我女兒,我就不能不捏着鼻子把她許配給你,你好霸占我們的家產!我看你這混蛋,也還想不出這等主意來,敢情是你爹娘把着手兒教的!我把那兩個狼心狗肺忘恩負義的老渾蛋!齊了心想我的錢,一計不成,又生一計!」春熹氣得白瞪眼,欲待分辯,七巧道:「你還有臉頂撞我!你還不給我快滾,別等我亂棒打出去!」說着,把兒女們推推搡搡送了出去,自己也喘吁吁扶着個丫頭走了。春熹究竟年紀輕火性大,賭氣卷了鋪蓋,頓時離了姜家的門。

七巧回到起坐間裡,在煙榻上躺下了。屋裡暗昏昏的,拉上了絲絨窗簾。時而窗戶縫裡漏了風進來,帘子動了,方才在那墨綠小絨球底下毛茸茸地看見一點天色。只有煙燈和燒紅的火爐的微光。長安吃了嚇,呆呆坐在火爐邊一張小凳上。

七巧道:「你過來。」長安只道是要打,只是延挨着,搭訕把火爐邊的洋鐵圍屏上晾着的小紅格子法布襯衫翻了一翻,道:

「快烤糊了。」襯衫發出熱烘烘的毛氣。

七巧卻不像要責打她的光景,只數落了一番,道:「你今年過了年也有十三歲了,也該放明白些。表哥雖不是外人,天下的男子都是一樣混帳。你自己要曉得當心,誰不想你的錢?」

一陣風過,窗簾上的絨球與絨球之間露出白色的寒天,屋子裡暖熱的黑暗給打上了一排小洞。煙燈的火焰往下一挫,七巧臉上的影子仿佛更深了一層。她突然坐起身來,低聲道:

「男人碰都碰不得!誰不想你的錢?你娘這幾個錢不是容易得來的,也不是容易守得住。輪到你們手裡,我可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們上人的當——叫你以後提防着些,你聽見了沒有?」長安垂着頭道:「聽見了。」

七巧的一隻腳有點麻,她探身去捏一捏她的腳。僅僅是一剎那,她眼睛裡蠢動着一點溫柔的回憶。她記起了想她的錢的一個男人。

她的腳是纏過的,尖尖的緞鞋裡塞了棉花,裝成半大的文明腳。她瞧着那雙腳,心裡一動,冷笑一聲道:「你嘴裡儘管答應着,我怎麼知道你心裡是明白還是糊塗?你人也有這麼大了,又是一雙大腳,哪裡去不得?我就是管得住你,也沒那個精神成天看着你。按說你今年十三了,裹腳已經嫌晚了,原怪我耽誤了你。馬上這就替你裹起來,也還來得及。」

長安一時答不出話來,倒是旁邊的老媽子們笑道:「如今小腳不時興了,只怕將來給姐兒定親的時候麻煩。」七巧道:「沒的扯淡!我不愁我的女兒沒人要,不勞你們替我擔心!真沒人要,養活她一輩子,我也還養得起!」當真替長安裹起腳來,痛得長安鬼哭神號的。

這時連姜家這樣守舊的人家,纏過腳的也都已經放了腳了,別說是沒纏過的,因此都拿長安的腳傳作笑話奇談。裹了一年多,七巧一時的興致過去了,以經親戚們勸着,也就漸漸放鬆了,然而長安的腳可不能完全恢復原狀了。

姜家大房三房裡的兒女都進了洋學堂讀書,七巧處處存心跟他們比賽着,便也要送長白去投考。長白除了打小牌之外,只喜歡跑跑票房,正在那裡朝夕用功吊嗓子,只怕進學校要耽擱了他的功課,便不肯去。七巧無奈,只得把長安送到滬范女中,托人說了情,插班進去。長安換上了藍愛國布的校服,不上半年,臉色也紅潤了,胳膊腿腕也粗了一圈。住讀的學生洗換衣服,照例是送學校里包着的洗衣房裡去的。長安記不清自己的號碼,往往失落了枕套手帕種種零件。七巧便鬧着說要去找校長說話。這一天放假回家,檢點了一下,又發現有一條褥單是丟了。七巧暴跳如雷,準備明天親自上學校去大興問罪之師。長安着了急,攔阻了一聲,七巧便罵道:「天生的敗家精,拿你娘的錢不當錢。你娘的錢是容易得來的?——將來你出嫁,你看我有什麼陪送給你!——給也是白給!」長安不敢做聲,卻哭了一晚上。她不能在她的同學跟前丟這個臉。對於十四歲的人,那似乎有天大的重要。她母親去鬧這一場,她以後拿什麼臉去見人?她寧死也不到學校里去了。她的朋友們,她所喜歡的音樂教員,不久就會忘記了有這麼一個女孩子,來了半年,又無緣無故悄悄地走了。走得乾淨,她覺得她這犧牲是一個美麗的,蒼涼的手勢。

半夜裡她爬下床來,伸手到窗外去試試,漆黑的,是下了雨麼?沒有雨點。她從枕頭過摸出一隻口琴,半蹲半坐在地上,偷偷吹了起來。猶疑地,「long,long,ago」的細小的調子在龐大的夜裡裊裊漾開。不能讓人聽見了。為了竭力按捺着,那嗚嗚的口琴忽斷忽續,如同嬰兒的哭泣。她接不上氣來,歇了半晌,窗格子裡,月亮從雲里出來了。墨灰的天,幾點疏星,模糊的缺月,像石印的圖畫,下面白雲蒸騰,樹頂上透出街燈淡淡的圓光。長安又吹起口琴來。「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

第二天她大着膽子告訴她母親:「娘,我不想念下去了。」

七巧睜着眼道:「為什麼?」長安道:「功課跟不上,吃的也太苦了,我過不慣。」七巧脫下一隻鞋來,順手將鞋底抽了她一下,恨道:「你爹不如人,你也不如人?養下你來又不是個十不全,就不肯替我爭口氣!」長安反剪着一雙手,垂着眼睛,只是不言語。旁邊老媽子們便勸道:「姐兒也大了,學堂里人雜,的確有些不方便。其實不去也罷了。」七巧沉吟道:「學費總得想法子拿回來。白便宜了他們不成?」便要領了長安一同去索討,長安抵死不肯去,七巧帶着兩個老媽子去了一趟回來了,據她自己鋪敘,錢雖然沒收回來,卻也着實羞辱了那校長一場。長安以後在街上遇着了同學,臉上紅一陣白一陣,無地自容,只得裝做不看見,急急走了過去。朋友寄了信來,她拆也不敢拆,原封退了回去。她的學校生活就此告一結束。

有時她也覺得犧牲得有點不值得,暗自懊悔着,然而也來不及挽回了。她漸漸放棄了一切上進的思想,安分守己起來。她學會了挑是非,使小壞,干涉家裡的行政。她不時地跟母親慪氣,可是她的言談舉止越來越像她母親了。每逢她單叉着褲子,揸開了兩腿坐着,兩隻手按在胯間露出的凳子上,歪着頭,下巴擱在心口上淒悽慘慘瞅住了對面的人說道:「一家有一家的苦處呀,表嫂——一家有一家的苦處!」——誰都說她是活脫的一個七巧。她打了一根辮子,眉眼的緊俏有似當年的七巧,可是她的小小的嘴過於癟進去,仿佛顯老一點。她再年青些也不過是一棵較嫩的雪裡紅——鹽醃過的。

也有人來替她做媒。若是家境推板一點的,七巧總疑心人家是貪她們的錢。若是那有財有勢的,對方卻又不十分熱心,長安不過是中等姿色,她母親出身既低,又有個不賢惠的名聲,想必沒有什麼家教。因此高不成,低不就,一年一年耽擱了下去。那長白的婚事卻不容耽擱。長白在外面賭錢,捧女戲子,七巧還沒甚話說,後來漸漸跟着他三叔姜季澤逛起窯子來,七巧方才着了慌,手忙腳亂替他定親,娶了一個袁家的小姐,小名芝壽。

行的是半新式的婚禮,紅色蓋頭是蠲免了,新娘戴着藍眼鏡,粉紅喜紗,穿着粉紅彩繡裙襖。進了洞房,除去了眼鏡,低着頭坐在湖色帳幔里。鬧新房的人圍着打趣,七巧只看了一看便出來了。長安在門口趕上了她,悄悄笑道:「皮色倒白淨,就是嘴唇太厚了些。」七巧把手撐着門,拔下一隻金挖耳來搔搔頭,冷笑道:「還說呢!你新嫂子這兩片嘴唇,切切倒有一大碟子!」旁邊一個太太便道:「說是嘴唇厚的人天性厚哇!」七巧哼了一聲,將金挖耳指住了那太太,倒剔起一隻眉毛,歪着嘴微微一笑道:「天性厚,並不是什麼好話。當着姑娘們,我也不便多說——但願咱們白哥兒這條命別送在她手裡!」七巧天生着一副高爽的喉嚨,現在因為蒼老了些,不那麼尖了,可是扁扁的依舊四面颳得人疼痛,像剃刀片。這兩句話,說響不響,說輕也不輕。人叢里的新娘子的平板的臉與胸震了一震——多半是龍鳳燭的火光的跳動。

三朝過後,七巧嫌新娘子笨,諸事不如意,每每向親戚們訴說着。便有人勸道:「少奶奶年紀輕,二嫂少不得要費點心教導教導她。誰叫這孩子沒心眼兒呢!」七巧啐道:「你別瞧咱們新少奶奶老實呀——一見了白哥兒,她就得去上馬桶!真的!你信不信?」這話傳到芝壽耳朵里,急得芝壽只待尋死。

然而這還是沒滿月的時候,七巧還顧些臉面,後來索性這一類的話當着芝壽的面也說了起來,芝壽哭也不是,笑也不是,若是木着臉裝不聽見,七巧便一拍桌子嗟嘆起來道:「在兒子媳婦手裡吃口飯,可真不容易!動不動就給人臉子看!」

這天晚上,七巧躺着抽煙,長白盤踞在煙鋪跟前的一張沙發椅上嗑瓜子,無線電里正唱着一出冷戲,他捧着戲考,一個字一個字跟着哼,哼上了勁,甩過一條腿去騎在椅背上,來回搖着打拍子。七巧伸過腳去踢了他一下道:「白哥兒你來替我裝兩筒。」長白道:「現放着燒煙的,偏要支使我!我手上有蜜是怎麼着?」說着,伸了個懶腰,慢騰騰移身坐到煙燈前的小凳上,捲起了袖子。七巧笑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支使你,是抬舉你!」

她眯縫着眼望着他,這些年來她的生命里只有這一個男人,只有他,她不怕他想她的錢——橫豎錢都是他的。可是,因為他是她的兒子,他這一個人還抵不了半個現在,就連這半個人她也保留不住——他娶了親。他是個瘦小白皙的年輕人,背有點駝,戴着金絲眼鏡,有着工細的五官,時常茫然地微笑着,張着嘴,嘴裡閃閃發着光的不知道是太多的唾沫水還是他的金牙。他敞着衣領,露出裡面的珠羔里子和白小褂。七巧把一隻腳擱在他肩膀上,不住的輕輕踢着他的脖子,低聲道:「我把你這不孝的奴才!打幾時起變得這麼不孝了?「長安在旁笑道:「娶了媳婦忘了娘嗎!」

七巧道:「少胡說!我們白哥兒倒不是那們樣的人!我也養不出那們樣的兒子!」長白只是笑。七巧斜着眼看定了他,笑道:「你若還是我從前的白哥兒,你今兒替我燒一夜的煙!」長白笑道:「那可難不倒我!」七巧道:「盹着了,看我捶你!」

起坐間的帘子撤下送去洗濯了。隔着玻璃窗望出去,影影綽綽烏雲里有個月亮,一搭黑,一搭白,像個戲劇化的猙獰的臉譜。一點,一點,月亮緩緩的從雲里出來了,黑雲底下透出一線炯炯的光,是面具底下的眼睛。天是無底洞的深青色。久已過了午夜了。長安早去睡了,長白打着煙泡,也前仰後合起來。七巧斟了杯濃茶給他,兩人吃着蜜餞糖果,討論着東鄰西舍的隱私。七巧忽然含笑問道:「白哥兒你說,你媳婦兒好不好?」長白笑道:「這有什麼可說的?」

七巧道:「沒有可批評的,想必是好的了?」長白笑着不做聲。

七巧道:「好,也有個怎麼個好呀!」長白道「誰說她好來着?」

七巧道:「她不好?哪一點不好?說給娘聽。」長白起初只是含糊對答,禁不起七巧再三盤問,只得吐露一二。旁邊遞茶遞水的老媽子們都背過臉去笑得格格的,丫頭們都掩着嘴忍着笑迴避出去了。七巧又是咬牙,又是笑,又是喃喃咒罵,卸下煙斗來狠命磕裡面的灰,敲得托托一片響。長白說溜了嘴,止不住要說下去,足足說了一夜。

次日清晨,七巧吩咐老媽子取過兩床毯子來打發哥兒在煙榻上睡覺。這時芝壽也已經起了身,過來請安。七巧一夜沒合眼,卻是精神百倍,邀了幾家女眷來打牌,親家母也在內。

在麻將桌上一五一十將她兒子親口招供的她媳婦的秘密宣布了出來,略加渲染,越發有聲有色。眾人竭力地打岔,然而說不上兩句閒話,七巧笑嘻嘻地轉了個彎,又回到她媳婦身上來了。逼得芝壽的母親臉皮紫漲,也無顏再見女兒,放下牌,乘了包車回去了。

七巧接連着教長白為她燒了兩晚上的煙。芝壽直挺挺躺在床上,擱在肋骨上的兩隻手蜷曲着像死去的雞的腳爪。她知道她婆婆又在那裡盤問她丈夫,她知道她丈夫又在那裡敘說一些什麼事,可是天知道他還有什麼新鮮的可說!明天他又該涎着臉到她跟前來了。也許他早料到她會把滿腔的怨毒都結在他身上,就算她沒本領跟他拼命,至不濟也得質問他幾句,鬧上一場。多半他準備先聲奪人,借酒蓋住了臉,找點碴子,摔上兩件東西。她知道他的脾氣。末後他會坐到床沿上來,聳起肩膀,伸手到白綢小褂裡面去抓癢,出人意料之外地一笑。

他的金絲眼鏡上抖動着一點光,他嘴裡抖動着一點光,不知道是唾沫還是金牙。他摘去了他的眼鏡。

芝壽猛然坐起身來,嘩啦揭開了帳子,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也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今天晚上的月亮比哪一天都好,高高的一輪滿月,萬里無雲,像是漆黑的天上一個白太陽。遍地的藍影子,帳頂上也是藍影子,她的一雙腳也在那死寂的藍影子裡。

芝壽待要掛起帳子來,伸手去摸索帳鈎,一隻手臂吊在那銅鈎上,臉偎住了肩膀,不由得就抽噎起來。帳子自動地放了下來。昏暗的帳子裡除了她之外沒有別人,然而她還是吃了一驚,倉皇地再度掛起了帳子。窗外還是那使人汗毛凜凜的反常的明月——漆黑的天上一個灼灼的小而白的太陽。

屋裡看得分明那玫瑰紫繡花椅披桌布,大紅平金五鳳齊飛的圍屏,水紅軟緞對聯,繡着盤花篆字。梳妝檯上紅綠絲網絡着銀粉缸,銀漱盂,銀花瓶,裡面滿滿盛着喜果。帳檐上季下五彩攢金繞絨花球,花盆,如意粽子,下面滴溜溜墜着指頭大的琉璃珠和尺來長的桃紅穗子。偌大一間房裡充塞着箱籠,被褥,鋪陳,不見得她就找不出一條汗巾子來上吊。她又倒到床上去。月光里,她的腳沒有一點血色——青,綠,紫,冷去的屍身的顏色。她想死,她想死。她怕這月亮光,又不敢開燈。明天她婆婆說:「白哥兒給我多燒了兩口煙,害得我們少奶奶一宿沒睡覺,半夜三更點着燈等他回來——少不了他嗎!」芝壽的眼淚順着枕頭不停地流,她不用手帕去擦眼睛,擦腫了,她婆婆又該說了:「白哥兒一晚上沒回房去睡,少奶奶就把眼睛哭得桃兒似的!」

七巧雖然把兒子媳婦描摹成這樣熱情的一對,長白對於芝壽卻不甚中意,芝壽也把長白恨得牙痒痒的。夫妻不和,長白漸漸又往花街柳巷裡走動。七巧把一個丫頭絹兒給了他做小,還是牢籠不住他。七巧又變着方兒哄他吃煙。長白一向就喜歡玩兩口,只是沒上癮,現在吸得多了,也就收了心不大往外跑了,只在家守着母親與新姨太太。

他妹子長安二十四歲那年生了痢疾,七巧不替她延醫服藥,只勸她抽兩筒鴉片,果然減輕了不少痛苦,病癒之後,也就上了癮。那長安更與長白不同,未出閣的小姐,沒有其它的消遣,一心一意的抽煙,抽的倒比長白還要多。也有人勸阻,七巧道:「怕什麼!莫說我們姜家還吃得起,就是我今天賣了兩頃地給他們姐兒倆抽煙,又有誰敢放半個屁?姑娘趕明兒聘了人家,少不得有她這一份嫁妝。她吃自己的,喝自己的,姑爺就是捨不得,也只好干望着她罷了!」

話雖如此說,長安的婚事畢竟受了點影響。來做媒的本就不十分踴躍,如今竟絕跡了。

長安到了近三十的時候,七巧見女兒註定了是要做老姑娘的了,便又換了一種論調,道:

「自己長得不好,嫁不掉,還怨我做娘的耽擱了她!成天掛搭着個臉,倒像我該她二百錢似的。我留她在家裡吃一碗閒茶閒飯,可沒打算留她在家裡給我氣受!」

姜季澤的女兒長馨過二十歲生日,長安去給她堂房妹子拜壽。那姜季澤雖然窮了,幸喜他交遊廣闊,手裡還算兜得轉。長馨背地裡向她母親道:「媽想法子給安姐姐介紹個朋友罷,瞧她怪可憐的。還沒提起家裡的情形,眼圈兒就紅了。」

蘭仙慌忙搖手道:「罷!罷!這個媒我不敢做!你二媽那脾氣是好惹的?」長馨年少好事,哪裡理會得?歇了些時,偶然與同學們說起這件事,恰巧那同學有個表叔新從德國留學回來,也是北方人,仔細攀認起來,與姜家還沾着點老親。那人名喚童世舫,敘起來比長安略大幾歲。長馨竟自作主張,安排了一切,由那同學的母親出面請客。長安這邊瞞得家裡鐵桶相似。

七巧身子一向硬朗,只因她媳婦芝壽得了肺癆,七巧嫌她喬張做致,吃這個,吃那個,累又累不得,比尋常似乎多享了一些福,自己一賭氣便也病了。起初不過是氣虛血虧,卻也將合家支使得團團轉,哪兒還能夠兼顧到芝壽?後來七巧認真得了病,臥床不起,越發雞犬不寧。長安乘亂里便走開了,把裁縫喚到她三叔家裡,由長馨出主意替她制了新裝。赴宴的那天晚上,長馨先陪她到理髮店去用鉗子燙了頭髮,從天庭到鬢角一路密密貼着細小的發圈。耳朵上戴了二寸來長的玻璃翠寶塔墜子,又換上了蘋果綠喬琪紗旗袍,高領圈,荷葉邊袖子,腰以下是半西式的百褶裙。一個小大姐蹲在地上為她扣撳鈕,長安在穿衣鏡里端詳着自己,忍不住將兩臂虛虛地一伸,裙子一踢,擺了個葡萄仙子的姿勢,一扭頭笑了起來道:「把我打扮得天女散花似的!」長馨在鏡子裡向那小大姐做了個媚眼,兩人不約而同也都笑了起來。長安妝罷,便向高椅上端端正正坐下了。長馨道:「我去打電話叫車。」長安道:「還早呢!」長馨看了看表道:「約的是八點,已經八點過五分了。」長安道:「晚個半個鐘頭,想必也不礙事。」長馨猜她是存心要搭點架子,心中又好氣又好笑,打開銀絲手提包來檢點了一下,藉口說忘了帶粉鏡子,徑自走到她母親屋裡來,如此這般告訴了一遍,又道:「今兒又不是姓童的請客,她這架子是衝着誰搭的?我也懶得去勸她,由她挨到明兒早上去,也不干我事。」蘭仙道:「瞧你這糊塗!人是你約的,媒是你做的,你怎麼卸得了這干係?我埋怨過你多少回了——你早該知道了,安姐兒就跟她娘一樣的小家子氣,不上台盤。

待會兒出乖露醜的,說起來是你姐姐,你丟人也是活該,誰叫你把這些是是非非,攬上身來,敢是閒瘋了?「長馨咕嘟着嘴在她母親屋裡坐了半晌,蘭仙笑道:「看這情形,你姐姐是等着人催請呢。「長馨道:「我才不去催她呢!「蘭仙道:「傻丫頭,要你催,中什麼用?她等着那邊來電話哪!「長馨失聲笑道:「又不是新娘子,要三請四催的,逼着上轎!「蘭仙道:

「好歹你打個電話到飯店裡去,叫他們打個電話來,不就結了?

快九點了,再挨下去,事情可真要崩了!「長馨只得依言做去,這邊方才動了身。

長安在汽車裡還是興興頭頭,談笑風生的,到菜館子裡,突然矜持起來,跟在長馨後面,悄悄掩進了房間,怯怯地褪去了蘋果綠鴕鳥毛斗篷,低頭端坐,拈了一隻杏仁,每隔兩分鐘輕輕啃去了十分之一,緩緩咀嚼着。她是為了被看而來的。她覺得她渾身的裝束,無懈可擊,任憑人家多看兩眼也不妨事,可是她的身體完全是多餘的,縮也沒處縮。她始終緘默着,吃完了一頓飯。等着上甜菜的時候,長馨把她拉到窗子跟前去觀看街景,又託故走開了,那童世舫便踱到窗前,問道:「姜小姐這兒來過麼?」長安細聲道:「沒有。」童世舫道:「我也是第一次。菜倒是不壞,可是我還是吃不大慣。」長安道:「吃不慣?」世舫道:「可不是!外國菜比較清淡些,中國菜要油膩得多。剛回來,連着幾天親戚朋友們接風,很容易的就吃壞了肚子。」長安反覆地看她的手指,仿佛一心一意要數數一共有幾個指紋是螺形的,幾個是畚箕

玻璃窗上面,沒來由開了小小的一朵霓虹燈的花——對過一家店面里反映過來的,綠心紅瓣,是尼羅河祀神的蓮花,又是法國王室的百合徽章

世舫多年沒見過故國的姑娘,覺得長安很有點楚楚可憐的韻致,倒有幾分喜歡。他留學以前早就定了親,只因他愛上了一個女同學,抵死反對家裡的親事,路遠迢迢,打了無數的筆墨官司,幾乎鬧翻了臉,他父母曾經一度斷絕了他的接濟,使他吃了不少的苦,方才依了他,解了約。不幸他的女同學別有所戀,拋下了他,他失意之餘,倒埋頭讀了七八年的書。

他深信妻子還是舊式的好,也是由於反應作用。

和長安見了這一面之後,兩下里都有了意。長馨想着送佛送到西天,自己再熱心些,也沒有資格出來向長安的母親說話,只得央及蘭仙。蘭仙執意不肯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爹跟你二媽仇人似的,向來是不見面的。我雖然沒跟她紅過臉,再好些也有限。何苦去自討沒趣?」長安見了蘭仙,只是垂淚,蘭仙卻不過情面,只得答應去走一遭。妯娌相見,問候了一番,蘭仙便說明了來意。七巧初聽見了,倒也欣然,因道:「那就拜託了三妹妹罷!我病病哼哼的,也管不得了,偏勞了三妹妹。這丫頭就是我的一塊心病。我做娘的也不能說是對不起她了,行的是老法規矩,我替她裹腳,行的是新派規矩,我送她上學堂——還要怎麼着?照我這樣扒心扒肝調理出來的人,只要她不疤不麻不瞎,還會沒人要嗎?怎奈這丫頭天生的是扶不起的阿斗,恨得我只嚷嚷:多咱我一閉眼去了,男婚女嫁,聽天由命罷!」

當下議妥了,由蘭仙請客,兩方面相親。長安與童世舫只做沒見過面模樣,又會晤了一次。七巧病在床上,沒有出場,因此長安便風平浪靜的訂了婚。在筵席上,蘭仙與長馨強行拉着長安的手,遞到童世舫手裡,世舫當眾替她套上了戒指。女家也回了禮,文房四寶雖然免了,卻用新式的絲絨文具盒來代替,又添上了一隻手錶。

訂婚之後,長安遮遮掩掩竟和世舫單獨出去了幾次。曬着秋天的太陽,兩人並排在公園裡走着,很少說話,眼角裡帶着一點對方的衣服與移動着的腳,女子的粉香,男子的淡巴菰氣,這單純而可愛的印象便是他們身邊的欄杆,欄杆把他們與眾人隔開了。空曠的綠草地上,許多人跑着,笑着,談着,可是他們走的是寂寂的綺麗的迴廊——走不完的寂寂的迴廊。

不說話,長安並不感到任何缺陷。她以為新式的男女間的交際也就「盡於此矣」。童世舫呢,因為過去的痛苦的經驗,對于思想的交換根本抱着懷疑的態度。有個人在身邊,他也就滿足了。從前,他頂討厭小說上的男人,向女人要求同居的時候,只說:「請給我一點安慰。」安慰是純粹精神上的,這裡卻做了肉慾的代名詞。但是他現在知道精神與物質的界限不能分得這麼清。言語究竟沒有用。久久的握着手,就是較妥貼的安慰,因為會說話的人很少,真正有話說的人還要少。

有時在公園裡遇着了雨,長安撐起了傘,世舫為她擎着。

隔着半透明的藍綢傘,千萬粒雨珠閃着光,像一天的星。一天的星到處跟着他們,在水珠銀爛的車窗上,汽車馳過了紅燈,綠燈,窗子外營營飛着一窠紅的星,又是一窠綠的星。

長安帶了點星光下的亂夢回家來,人變得異常沉默了,時時微笑着。七巧見了,不由得有氣,便冷言冷語道:「這些年來,多多怠慢了姑娘,不怪姑娘難得開個笑臉。這下子跳出了姜家的門,趁了心愿了,再快活些,可也別這麼擺在臉上呀——叫人寒心!」依着長安素日的性子,就要回嘴,無如長安近來像換了個人似的,聽了也不計較,自顧自努力去戒煙。

七巧也奈何她不得。

長安訂婚那天,大奶奶玳珍沒去,隔了些天來補道喜。七巧悄悄喚了聲大嫂,道:「我看咱們還得在外頭打聽打聽哩,這事可冒失不得!前天我耳朵里仿佛刮着一點,說是鄉下有太太,外洋還有一個。」玳珍道:「鄉下的那個沒過門就退了親。外洋那個也是這樣,說是做了幾年的朋友了,不知怎麼又沒成功。」七巧道:「那還有個為什麼?男人的心,說聲變,就變了。他連三媒六聘的還不認帳,何況那不三不四的歪辣貨?知道他在外洋還有旁人沒有?我就只這一個女兒,可不能糊裡糊塗斷送了她的終身,我自己是吃過媒人的苦的!」

長安坐在一旁用指甲去掐手掌心,手掌心掐紅了,指甲卻掙得雪白。七巧一抬眼望見了她,便罵道:「死不要臉的丫頭,豎着耳朵聽呢!這話是你聽得的麼?我們做姑娘的時候,一聲提起婆婆家,來不迭地躲開了。你姜家枉為世代書香,只怕你還要到你開麻油店的外婆家去學點規矩哩!」長安一頭哭一頭奔了出去。七巧拍着枕頭□了一聲道:「姑娘急着要嫁,叫我也沒法子。腥的臭的往家裡拉。名為是她三嬸給找的人,其實不過是拿她三嬸做個幌子。多半是生米煮成了熟飯了,這才挽了三嬸出來做媒。大家齊打伙兒糊弄我一個人……糊弄着也好!說穿了,叫做娘的做哥哥的臉往哪兒去放?」

又一天,長安託辭溜了出去,回來的時候,不等七巧查問,待要報告自己的行蹤,七巧叱道:「得了,得了,少說兩句罷!在我面前糊什麼鬼?有朝一日你讓我抓着了真憑實據——哼!別以為你大了,訂了親了,我打不得你了!」長安急了道:「我給馨妹妹送鞋樣子去,犯了什麼法了,娘不信,娘問三嬸去!『七巧道:「你三嬸替你尋了漢子來,就是你的重生父母,再養爹娘!也沒見你這樣的輕骨頭!一轉眼就不見你的人了。你家裡供養了你這些年,就只差買個小廝來伺候你,哪一處對你不住了,你在家裡一刻也坐不穩?「長安紅了臉,眼淚直掉下來。七巧緩過一口氣來,又道:「當初多少好的都不要,這會子去嫁個不成器的,人家揀剩下來的,豈不是自己打嘴?他若是個人,怎麼活到三十來歲,飄洋過海的,跑上十萬里地,一房老婆還沒弄到手?「

然而長安一味的執迷不悟。因為雙方的年紀都不小了,訂了婚不上幾個月,男方便託了蘭仙來議定婚期。七巧指着長安道:「早不嫁,遲不嫁,偏趕着這兩年錢不湊手!明年若是田上收成好些,嫁妝也還整齊些。」蘭仙道:「如今新式結婚,倒也不講究這些了。就照新派辦法,省着點也好。」七巧道:

「什麼新派舊派?舊派無非排場大些,新派實惠些,一樣還是娘家的晦氣!」蘭仙道:「二嫂看着辦就是了,難道安姐兒還會爭多論少不成?」一屋子的人全笑了,長安也不覺微微一笑。

七巧破口罵道:「不害臊!你是肚子裡有了擱不住的東西是怎麼着?火燒眉毛,等不及的要過門!嫁妝也不要了——你情願,人家倒許不情願呢?你就拿準了他是圖你的人?你好不自量,你有哪一點叫人看得上眼?趁早別自騙自了!姓童的還不是看上了姜家的門第!別瞧你們家轟轟烈烈,公侯將相的,其實全不是那麼回事!早就是外強中乾,這兩年連空架子也撐不起了。人呢,一代壞似一代,眼裡哪兒還有天地君親?少爺們是什麼都不懂,小姐們就知道霸錢要男人——豬狗都不如!我娘家當初千不該萬不該跟姜家結了親,坑了我一世,我待要告訴那姓童的趁早別像我似的上了當!」

自從吵鬧過這一番,蘭仙對於這頭親事便洗手不管了。七巧的病漸漸痊癒,略略下床走動,便逐日騎着門坐着,遙遙的向長安屋裡叫喊道:「你要野男人你儘管去戰,只別把他帶上門來認我做丈母娘,活活的氣死了我!我只圖個眼不見,心不煩。能夠容我多活兩年,便是姑娘的恩典了!」顛來倒去幾句話,嚷得一條街上都聽得見。親戚叢中自然更將這事沸沸揚揚傳了開去。

七巧又把長安喚到跟前,忽然滴下淚來道:「我的兒,你知道外頭人把你怎麼長怎麼短糟踏得一個錢也不值!你娘自從嫁到姜家來,上上下下誰不是勢利的,狗眼看人低,明里暗裡我不知受了他們多少氣。就連你爹,他有什麼好處到我身上,我要替他守寡?我千辛萬苦守了這二十年,無非是指望你姐兒倆長大成人,替我爭回一點面子來,不承望今日之下,只落得這等的收場!」說着,嗚咽起來。

長安聽了這話,如同轟雷掣頂一般。她娘儘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外頭人儘管把她說得不成人。她管不了這許多。唯有童世舫——他——他該怎麼想?他還要她麼?上次見面的時候,他的態度有點改變麼?很難說她太快樂了,小小的不同的地方她不會注意到被戒煙期間身體上的痛苦與這種種刺激兩面夾攻着,長安早就有點受不了,可是硬撐着也就撐了過去,現在她突然覺得渾身的骨骼都脫了節。向他解釋麼?他不比她的哥哥,他不是她母親的兒女,他決不能徹底明白她母親的為人。他果真一輩子見不到她母親,倒也罷了,可是他遲早要認識七巧。這是天長地久的事,只有千年做賊的,沒有千年防賊的——她知道她母親會放出什麼手段來?遲早要出亂子,遲早要決裂。這是她的生命里頂完美的一段,與其讓別人給它加上一個不堪的尾巴,不如她自己早早結束了它。一個美麗而蒼涼的手勢她知道她會懊悔的,她知道她會懊悔的,然而她抬了抬眉毛,做出不介意的樣子,說道:「既然娘不願意結這頭親,我去回掉他們就是了。」

七巧正哭着,忽然住了聲,停了一停,又抽搭抽搭哭了起來。

長安定了一定神,就去打了個電話給童世舫,世舫當天沒有空,約了明天下午。長安所最怕的就是中間隔的這一晚,一分鐘,一刻,一刻,啃進她心裡去。次日,在公園裡的老地方,世舫微笑着迎上前來,沒跟她打招呼——這在他是一種親昵的表示。他今天仿佛是特別的注意她,並肩走着的時候,屢屢地望着她的臉。太陽煌煌的照着,長安越發覺得眼皮腫得抬不起來了,趁他不在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用哭啞的喉嚨輕輕喚了一聲「童先生」。

世舫沒聽見。那麼,趁他看她的時候把話說了罷。她詫異她臉上還帶着點笑,小聲道:「童先生,我想——我們的事也許還是——還是再說罷。對不起得很。」她褪下戒指來塞在他手裡,冷澀的戒指,冷濕的手。她放快了步子走去,他愣了一會,便追上來,回道:

「為什麼呢?對於我有不滿意的地方麼?」長安筆直向前望着,搖了搖頭。世舫道:「那麼,為什麼呢?。長安道:「我母親「世舫道:「你母親並沒有看見過我。「長安道:「我告訴過你了,不是因為你。與你完全沒有關係。我母親「世舫站定了腳。這在中國是很充分的理由了罷?他這麼略一躊躇,她已經走遠了。

園子在深秋的日頭裡曬了一上午又一下午,像爛熟的水果一般,往下墜着,墜着,發出香味來。長安悠悠忽忽聽見了口琴的聲音,遲鈍地吹出了「long,long,ago」

—「告訴我那故事,往日我最心愛的那故事。許久以前,許久以前」這是現在,一轉眼也就變了許久以前了,什麼都完了。

長安着了魔似的,去找那吹口琴的人——去找她自己。迎着陽光走着,走到樹底下,一個穿着黃短褲的男孩騎在樹椏枝上顛顛着,吹着口琴,可是他吹的是另一個調子,她從來沒聽見過的。不大的一棵樹,稀稀朗朗的梧桐葉在太陽里搖着像金的鈴鐺。長安仰面看着,眼前一陣黑,像驟雨似的,淚珠一串串的披了一臉。世舫找到了她,在她身邊悄悄站了半晌,方道:「我尊重你的意見。」長安舉起了她的皮包來遮住了臉上的陽光。

他們繼續來往了一些時。世舫要表示新人物交女朋友的目的不僅限於擇偶,因此雖然與長安解除了婚約,依舊常常的邀她出去。至於長安呢,她是抱着什麼樣的矛盾的希望跟着他出去,她自己也不知道——知道了也不肯承認。訂着婚的時候,光明正大的一同出去,尚且要瞞了家裡,如今更成了幽期密約了。世舫的態度始終是坦然的。固然,她略略傷害了他的自尊心,同時他對於她多少也有點惋惜,然而「大丈夫何患無妻?」男子對於女子最隆重的讚美是求婚。他割捨了他的自由,送了她這一份厚禮,雖然她是「心領璧還」了,他可是盡了他的心。這是惠而不費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