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下有耳 - 第2章

陳漸

  也不知道小男孩翻譯清楚了沒有,杜道夫眨了眨眼睛,看起來一臉茫然,用小男孩來不及翻詞典的速度嘟囔了許久。李澳中經常看好萊塢大片,清除的聽見「shit」這個詞不時地冒出來,他知道那是美國的國罵,問小男孩:「shit是不是狗屎?」

  小男孩眨眨眼,反問:「他媽的是誰呢?」

  4

  李澳中性子雖然粗,但對案子的嗅覺十分敏感,從烏明清接報案電話前後的反應,他就判斷出了這樁搶劫案的大致走向:杜道夫無意中觸動神農鎮龐大的制假勢力,他的攝像機所拍攝的內容制假集團是絕不會讓它散播出去的。那意味着神農鎮的毀滅。

  丹邑縣是個農業縣,神農鎮人多地少,僻處北部山區的一個谷地中,生活水平可想而知。80年代初,鎮裡有個農民於富貴看中了山上富含礦物質的泉水和縣南部平原廉價的糧食,不知從哪兒搞來一大筆資金成立了一家白酒廠,生產的神農酒在八十年代初到也風行一時,不料好景不長,短短兩三年就因為競爭激烈管理不善處於崩潰的邊緣。此人窮極思變,竟然在深山裡開闢里地下工廠製造假酒,茅台、五糧液……能賺錢的就造。神農酒廠本是個正規的酒廠,有着一定的技術基礎,造出來的假酒無論酒質還是包裝幾乎到了以假亂真的地步,一經面世便受到各地假酒販子的熱烈歡迎,立時財源滾滾,廠子起死回生。

  這於富貴目光遠大,看到了制假行業的廣闊前景,立即擴大規模,成立了神農酒業集團公司,以此為幌子,合法工廠里生產的酒運到山上地下工廠去包裝,連夜發往全國各地。數年間,神農酒業集團便似滾雪球般膨脹。

  於富貴深知經濟與政治的密切關係,積極上繳利稅,不擇手段拉攏腐蝕市、縣、鎮三級領導同志來營造良好的政治環境,輕而易舉地躲過了幾次大規模的打假行動。良好的環境吸引了大批投資,不到五年時間,假煙廠、假食用油廠、假製衣廠、假食品廠、假日用品廠等等之類如雨後春筍般把地而起。

  面對這些可喜的成就,於富貴展開哲人般的思維,敏銳地看到了其中所潛伏的災難性因素,於是聯合多個制假工廠成立了聯合商會,自任會長,並且約法三章:一,售於外地,造福本地,產品全部外銷,不准丹邑市面出現一件假貨;二,積極上繳利稅,共同營造良好的政治環境;三,制偽不制劣。

  這種種的手段取得了驚人的成就,僅神農鎮制假行業的利稅就占了全縣的一般,成為歷屆地方官的護身符,同時又帶動了公路和鐵路運輸、車輛養護維修、飯店餐飲、勞務市場、建築工程以及南部鄉村的種植和養殖,可謂牽一髮而動全身,全縣的經濟蓬勃發展,神農鎮更成為一座繁榮的小城市。

  在這種地方,一個外國人拍攝下了他們販賣假貨的證據,這會引起制假集團什麼反應?李澳中不用腦袋就可以想像得出來。所以才會有人趁亂搶走了杜道夫的所有物品,而烏明清聽到攝像機被搶之後才會鬆了一口氣。因為烏明清很清楚,他這個所長和賈和生這個鎮長,以及神農鎮所有的官僚都是為制假集團當的。否則哪有國家開一份工資,鎮裡再開一份工資的道理?

  李澳中也很明白,他這個副所長,事實上是制假集團賞給他的。上級派他來的目的,就是藉助他的赫赫威名,為制假集團創造良好的投資環境;而他來的目的,就是為了撈錢——撈夠足以治好兒子的病的錢,為此,他才不惜捨棄刑警隊長的職位和一個警察的尊嚴來到神農鎮。可是……

  「為什麼偏偏杜道夫是個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專家!為什麼你們偏偏搶走了他儲存醫學資料的電腦!」李澳中苦笑了一下,「真不知道是我倒霉還是你們倒霉……咱們就……刺刀見血吧!」

  5

  神農鎮位於縣北部山區的一條河谷中,三面環山,丹河穿鎮而過,把鎮子一分為二。派出所就在鎮東的最北端,在一座小山丘上,占地將近五畝,1996年新建,破土動工時特地保留了山上原有的松柏,因地制宜加以綠化,簡直就像一座古樸清幽的花園。杜道夫這些天就住在派出所。派出所里有不少臨時羈押室,杜道夫就住在裡面,感覺十分新鮮,沒事兒到後山轉轉,或者跟那個當翻譯當出甜頭的小男孩口角一番,過得倒也挺滋潤。

  杜道夫對被搶劫的東西倒也不甚介意,僅僅要求李澳中配合他的研究工作。李澳中應他的要求把神農鎮的戶籍提供給他,看看能否從血緣關係上找出肌營養不良基因大面積變異的原因。杜道夫告訴他,歐洲王室流傳的血友病就是近親結婚引發的基因突變。

  然而杜道夫和小男孩在電腦房裡經過了三天的運算,最終否定了血緣關係引發基因突變的可能。他告訴李澳中:「患有進行性肌營養不良症的人上兩代幾乎沒有近親結婚的例子。但奇怪的是神農鎮的人口中有80%是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到八十年代之間遷居過來的,而遷來的人互相通婚的,生下的孩子沒出現一個病例,病例都出現在和本地人有血緣關係的人身上。這很奇怪,排除了其他可能性之後,似乎30年前到40年前之間神農鎮發生了一場大面積的基因突變。當時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引起了基因的變化,造成了這場悲劇?」

  李澳中比杜道夫更驚訝:「神農鎮有四千多口人啊,80%是二三十年前才遷居進來的?我怎麼不知道?」

  杜道夫攤攤手:「李,這就需要你來調查了,我僅僅是個醫學家。」

  李澳中搔搔頭皮,這時候他已經開始和搶劫杜道夫的幕後勢力短兵相接,遇到了他想象不到的阻力。神農鎮制假集團盤根錯節的勢力使李澳中到處都面對着敵人,而且那個隱藏在幕後的首腦好像有一種被虐傾向,他好像在享受一般欣賞着李澳中一刀刀削去那些暴露出來的枝節。

  一開始李澳中問烏明清:「上級對杜道夫被搶劫一案是什麼指示?」

  烏明清回答:「不惜代價,儘快破案。務必完整、完全地追回被搶物品,保證美國友人的利益。」

  李澳中點點頭,帶着民警偵查去了。這些日子烏明清總是斜着眼看李澳中,肥胖的臉上總是掛着一副嘲笑。不料第三天李澳中就來找他了,往他面前扔了一份資料:「嫌疑人已經鎖定到三個人身上了,劉石柱,董大彪,何小三。」

  烏明清有些驚訝:「這麼快!你怎麼偵破的?」

  「很簡單,我對當時在案發現場的人逐個詢問,讓他們寫出杜道夫被搶前和被搶後在現場的兩份名單。搶劫分子案發前肯定在現場吧?案發後他肯定不在現場吧?兩份名單一對,沒有重複的那些人就有嫌疑。一個人寫的名單可能不太完全,可是70多個人寫出的名單就必然能把搶劫分子包括進去。劉石柱,董大彪,何小三,就是我排查出來的結果。」李澳中冷冷一笑,「其實呢,那些人完全可以不必做得這麼極端,杜道夫只是個醫學家,他拍攝那些東西僅僅是好奇,咱們警方只需要把錄像帶以外的其他物品追繳回來就行了,何必非要鬧個國際糾紛呢!」

  烏明清眨了眨眼,圓滾滾的臉蛋像兒童一樣天真:「說得很對啊!不過還不還東西似乎不是由我做主吧?那好像得搶劫犯說了算啊!那你有這麼好的建議就去找他唄,找到他就好好跟他這樣商量商量嘛。這提議太好了,相信他不會反對的。是吧?」

  李澳中笑了:「老烏你還真英明!好,那我就去找這個搶劫犯商量一下。」說完大步走了出去。

  烏明清望着李澳中的背影,門重重地一摔,他的心重重地一跳。他想了想,嘟囔了一句:「真的不是我做主的呀!」然後拿起電話撥了起來,「喂,老爺子,我是明清啊。有個事兒跟您老匯報一下,不是有個老外被搶劫了嗎,今天李澳中把嫌疑人鎖定了……是劉石柱,董大彪,何小三……為什麼這麼快?我也不知道,這傢伙破案的確有一手。他剛才來找我了,跟我說了一些莫名其妙的話。」

  烏明清把李澳中的話學了一遍,然後話筒里沉默了很久,一個沙啞的聲音才傳了過來:「你可以告訴李澳中,這件事情是何小三和董大彪做的,是我讓他們做的。你明白嗎?」

  烏明清握着電話點頭哈腰:「明白,明白。讓李澳中識趣。到此為止。」

  「錯了!」那聲音嚴厲起來,「如果你是個將軍,很久沒有敵人了,你怎麼辦?我不是個將軍,但我也很久沒有敵人了!」

  烏明清傻呆呆地握着電話,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直到對方掛了電話,他臉上的肌肉才恢復了活力,嘴裡迸出兩個字:「變態!」剛說完,胖胖的小手突然條件反射似的捂住了嘴,小心翼翼地又聽了聽話筒,這才長出一口氣,頹然陷進了沙發里。

  他剛坐下,李澳中又回來了。烏明清對他咬牙切齒地笑了笑:「澳中啊,這件案子有新進展,作案人是……」

  「董大彪和何小三!」李澳中打斷了他的話,搶先說了出來。

  烏明清臉上的肥肉痙攣了一下:「你……這麼快就確定了?」

  「剛接到電話,搶劫案一發生,劉石柱就跑去找董大彪的姘頭了,他們倆正在爭一個有錢的女寡婦。」李澳中呵呵大笑,「前方將士奮勇作案,後方兄弟趁機發難。有趣!能指使這幫人的人,也真了不起!」

  烏明清乾笑了兩聲,還沒說話,李澳中又說:「現在,何小三正在醉不歸酒店喝酒,咱一塊兒抓人去。呵呵,能撈點功勞的事,兄弟是不會少了你老哥的。」

  烏明清精神一振,有功誰不想掙,當下從抽屜里摸出一條中華煙扔給李澳中:「拿着,到車上抽。走。」說完興沖沖地往外跑。他的腿太短太胖,走得一快,往往讓人注意不到兩腿的動作,乍一看好像一團肉球在地上彈跳。

  李澳中接過煙,兩人叫上幾個民警上了警車,一路呼嘯着衝出派出所直奔醉不歸酒店。

  警車衝過繁華的街區,拐進破舊的老區,東繞西繞,到丹河邊的醉不歸酒店門口停了下來。李澳中安排好人手守住前門後門,和烏明清走進酒店,還沒進門,就有幾個妖嬈的小姐迎了出來,一見大蓋帽,吃了一驚,卻並不害怕,血紅的嘴唇嘟囔了兩句,好像是嘆息倒霉之意,然後大模大樣地走了回去。

  李澳中瞥了烏明清一眼:「治安真是良好啊,這叫做警民相安吧?」

  烏明清笑臉相對,李澳中碰上他也真是無可奈何,搖搖頭走了進去。剛進門就見一幫年輕人在吆五喝六地叫喚,李澳中並不認識何小三,可何小三認識李澳中,一見這個滿臉殺氣的警察,立刻跳起來拔腿就跑。李澳中立刻就追。

  何小三穿過大堂,通過廚房跑進後院,一路上雞飛狗跳。李澳中也不急,後門有民警守着呢,不料等他到了後院,正好看見何小三從門口消失的背影。那兩個民警向兩尊門神一樣傻呆呆地站着,一臉呆滯。

  「怎麼不攔住他!」李澳中吼了一聲,「他就是何小三!」

  兩個民警抱歉地笑笑:「我們又不認識何小三!」

  一見這種反應,李澳中倒冷靜了下來:「是嗎?你們知道怎麼跑步嗎?追呀!」

  兩個民警答應一聲,撒丫子狂奔了起來。烏明清也想跑去追,李澳中不理他,自己發動了警車,烏明清眼睛一亮,連忙鑽進了汽車。警車就是快,轉眼呼嘯着越過了那兩個民警,倆民警呆了呆,對視了一眼,只好跟着警車在後面狂奔。

  何小三跑得並不慢,眨眼跑了好幾公里,李澳中就這麼不急不慢的驅車跟着他。烏明清急了:「追上去,抓他啊!」

  「抓他幹嗎呢?」李澳中笑了笑,「他不是很能跑嗎?那就讓他跑個過癮。嘿嘿,跟警車賽跑,這也是小偷們經常性的體育鍛煉。」

  烏明清不說話了。

  何小三跑得踉踉蹌蹌,臉皮都發青的時候終於想起了追在自己身後的是一輛汽車,趕緊哧溜一下鑽進了小巷,回頭看了看警車被堵在了巷子口,他長出了一口氣,這才感覺到腸子都要跑斷了。李澳中停下車,看看表,罵了一聲:「真不知道這小子的大腦是什麼做的!想到這招,他足足用了二十分鐘!居然讓這種白痴來搶劫,主使他的人腦袋是不是有問題!」

  烏明清扭扭捏捏的乾笑了兩聲,仿佛主使者是他一樣。

  「好了。」李澳中望望何小三捂着肚子奔跑的背影,又瞅瞅烏明清的身材,「連你也可以追得上他了。」烏明清呵呵一笑,兩人不緊不慢地追了上去。何小三這時候才意識到體力的問題,後悔也來不及,只好哧溜哧溜見縫就鑽,居然又跑了幾百米。

  到了一座工地前,何小三再也跑不動了,嘴裡都吐了白沫。工地中央是一座十三四層的大樓,這在神農鎮當真是最宏偉的建築了。樓的主體工程都已經結束,外面搭着腳手架,推土機,運料車來往不斷。路旁一群工人鑽在一人深的坑道里挑挖地基,一排黑乎乎的腦殼浮起來又沉下去,黑色的土塊不斷飛出來,堆積在路邊。

  何小三這時已經癱在了地上,像條出水的鯉魚一樣直翻白眼。他看着李澳中笑吟吟地走了過來,心裡十分惱火,大罵:「你他……他……媽,抓就抓……抓吧,幹嗎把……把爺們……折騰……折騰成這樣子!」

  李澳中咦了一聲,驚訝地說:「不是你要跑的嗎?早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就別跑嘛!看把你累的!」

  何小三氣急敗壞,抓起一堆土塊朝着李澳中扔了過去。李澳中側身躲了過去,提着他衣襟把他抓了起來。何小三像被提出水面的魚兒一樣亂扭,李澳中惱了,掰着他的拇指往背後一扭,何小三慘叫一聲,腰部弓成了大蝦,頭也垂了下去。忽然,「啪」的一聲,從何小三衣服里掉出個東西,李澳中瞥了一眼,沒怎麼在意,手腳麻利地給他扣上手銬,朝烏明清一推,何小三跌跌撞撞地撲到了烏明清身邊。

  李澳中彎腰拾起地上何小三掉的東西,外面裹着層牛皮紙,打開牛皮紙,裡面竟然是個發黃的紅色塑料殼筆記本。紅塑料皮上印着毛澤東的頭像,底下還寫着一行字:為人民服務。

  李澳中衝着何小三撇了撇嘴:「看不出你他媽的還蠻熱愛學習的。為人民服務?這就是你做賊的宗旨?」

  一看見那個筆記本,何小三頓時臉色慘白,滿臉驚恐地尖叫一聲:「別……別打開它!」

  李澳中被他恐怖的喊聲嚇了一跳:「你發什麼神經?」

  何小三哭喪着臉,膽怯地瞅了瞅烏明清和那兩個警察:「李所長,李神探,李爺爺……李祖宗,這……這是我的隱私,您要看了,我……我真沒臉活了。您要翻開這本子,我……我現在就從這樓上……」他瞅了瞅那座大樓,發覺自己在地面上,於是用腦袋一點旁邊那堵牆,詛咒發誓,「我就在這牆上一頭撞死!嫌犯死在你們手裡,你們也要擔點責任的。」

  李澳中倒被嚇了一跳,拿着那筆記本翻來覆去地看,見着筆記本破破爛爛,殼上的紅塑料大片脫落,顯然已經歷史悠久,起碼30多年了,怎麼記載着他的隱私?一時有些納悶。烏明清朝着何小三腦袋抽了一巴掌:「你他媽的,滿嘴噴糞,你們,」朝那兩個警察一指,「把他帶上警車。」

  何小三反應比兔子還快,背着胳膊躥到李澳中跟前:「李所長,你聽我說。」說完在李澳中耳朵旁耳語幾句。李澳中的臉色立刻就變了,沉着臉打量了何小三半晌,一擺手,那倆警察走過去架起何小三的胳膊就把他往警車上推。何小三掙扎着回頭喊:「李所長,你可以一定要替我保密啊!不然我真要撞牆……跳樓……抹脖子,反正要死在你派出所!」

  李澳中默不作聲。烏明清湊過來瞅着那筆記本:「這到底是什麼玩意兒?」

  李澳中瞥了他一眼:「何小三的隱私。我一跟你說,他就不活了。」

  烏明清目瞪口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李澳中轉身上了警車,透過擋風玻璃望去,面前的高樓如磐石一般壓在頭頂,傲立在瘦骨嶙峋的市鎮間,給人一種透不過氣來的感覺。

  「這裡要蓋什麼樓?」李澳中問了一句。

  「於富貴的大酒店。」烏明清回答,「十三層。頂樓他要當成家。」

  「於富貴……」李澳中朝後視鏡里瞥了何小三一眼,沒有做聲。

  

  第二章

與幽靈對話

  

  1

  在烏明清看來,李澳中抓到何小三之後,和制假集團的鬥爭才算開始了,因為何小三本來就是犧牲給李澳中的一個誘餌,那個神農鎮乃至整個丹邑縣的主宰者太寂寞了,要跟他玩個刺激的遊戲。可是這幾天李澳中的反應很奇怪,把何小三關到羈押室後每天不間斷地獨自審訊,一見自己總是一臉得意和神秘,卻什麼也不向自己透露,而自己去問何小三,何小三詛天咒地,發誓什麼也沒向李澳中透露。弄得烏明清心裡毛毛的。

  烏明清不停地打電話向「老爺子」匯報這個怪事,「老爺子」的聲音總是很淡漠,一副處變不驚的模樣。後來烏明清得知李澳中不時和杜道夫密談,連那個小男孩翻譯也不知道他們說些什麼,因為李澳中和杜道夫在電腦上交談,各自寫出自己的語言後,再從網絡上翻譯成對方的語言。烏明清感到事態嚴重,把這個情況匯報後,那位老爺子開始吃不消了。

  「明清啊,你猜猜看,他們會說些什麼?」

  「不好說啊!第一,我不相信何小三這小子能抗的過李澳中,看李澳中的神情,我估計何小三早就招供了,只是怕老爺子你,他才向我否認。也就是說,李澳中已經拿到了搶劫案真相的證據。第二,這個杜道夫可是美國的億萬富翁啊,在美國的政治影響力恐怕大得很,這真相要是杜道夫知道了,通過美國人向咱們政府施加壓力,恐怕……不好說啊!」

  「你分析得很好。呵呵,好小子,有種!這一仗,我認輸!按照李澳中原來的條件,把杜道夫的東西,除了錄像帶,全還給他!我會讓這個老外儘快離開中國的。」

  烏明清怔了怔:「這個……可是杜道夫如果知道了真相,不怕他回去宣揚嗎?這同樣會讓政府上層知道的。」

  「放心。」那個沙啞的聲音很自信,「李澳中不會跟杜道夫說不該說的話,他這樣做,是在演給我看,是在威脅我。從一開始,就是我們兩個人在斗,不會有第三個人攙和進來的。這就像下棋一樣,李澳中讓我看清楚棋盤,他已經占了先手,我不講和,就是魚死網破。好了,把東西還了吧!」

  烏明清鬆了口氣:「可是,怎麼還?讓何小三認罪嗎?他不認罪,怎麼繳贓?」

  「笨蛋!」那個聲音憤怒了起來,「我養的人怎麼都是一堆飯桶!怪不得李澳中嘲笑我!你不是喜歡抓賭嗎?去香城大酒店!602房會有人看見你們就逃,房間裡有來不及帶走的東西。你拿去交給杜道夫不就得了。何小三雖然飯桶,可能白白讓他進監獄嗎?」

  啪的一聲,對方狠狠地摔了電話。烏明清拿着電話呆呆站着,臉上肌肉翻滾。

  接下來的事情烏明清幹得很出色,先是在香城大酒店順利地查獲了贓物,還順帶勒索了酒店老闆,人稱「馮死鬼」的那個南方人馮世貴兩頓好飯。然後歸還了杜道夫被搶的物品,陶醉地傾聽了一回異國語言對中國警察的熱烈讚揚——雖然一個字都聽不懂。再然後告訴杜道夫,他的旅遊簽證已到期,算是打發掉了這個倒霉的惹禍精。

  但是……但是烏明清沒想到的是,在無罪釋放何小三的問題上他遭到了李澳中的阻擊。李澳中一條一條列出了何小三搶劫的事實,說贓物雖然跟何小三無關,但搶劫並不是與他無關,要放人,你自己做主,但你不要忘了,你說過上級指示這個案子由我全權負責。

  烏明清無比鬱悶,拍拍李澳中肩膀:「走,老李,到後山遛遛。」

  李澳中跟着烏明清繞過辦公樓走近後院,後院有小門通往後山,條石的台階,古松相夾,鳥鳴相照,無比清幽。

  「你知道神農鎮的歷史嗎?」烏明清問。

  李澳中沒做聲,一腳一腳的踩着石階,臉色如鐵石。

  烏明清嘆了口氣:「我知道你對我有意見,可是如果不這麼做你會犯大錯的。這是個什麼樣的鎮子你知道嗎?一個山區裡的小鎮為什麼如此繁華?三星級酒店就有四家,人均收入高過縣城兩倍?因為它制假!說來你也不信,他整個長江以北最大的制假基地。全鎮大大小小的制假工廠一千多家,供應了整個中國的假貨市場。在這樣一個鎮子裡,你以為你還是個警察嗎?」

  李澳中冷笑:「你不認為你是個警察嗎?」

  烏明清呆了一呆,寬容地笑笑,滾圓的身軀挪上一級台階,和李澳中並肩站着。極目遠眺,小鎮躺在腳下,華燈初上,燈火輝煌。「你知不知道。」他說,「神農鎮出過兩個市長,一個副市長,一個縣委書記,兩個副縣長。至於咱們的鎮長賈和生,據說是下一屆副縣長人選。而鎮裡一把手的黨委書記劉思銘卻整天連個屁也不敢放,每天的活動就是陪着賈和生喝酒打牌。你知道為什麼?因為賈和生是制假集團看上的,也就是說於富貴看中的!我的同志,我的所長,我的先生,你以為你比劉思銘如何?」

  「於富貴。」李澳中慢慢地品味這個名字。

  「是的,於富貴!你要跟他斗嗎?」烏明清露出譏諷的笑容,「別說斗,只要妨礙他們賺錢,他們就會無情地把你掃除這個世界。你想想,制假有多大的利潤,一個全中國最大的制假商,每年能賺多少?他幹了將近二十年!這種財富會給予多大的能量!其實你也明白的,你調到神農鎮,不就衝着這裡的雙倍工資和分給一套住房嗎?是誰給你的!我的副所長同志,你要擺正自己的位置。」

  「我的所長同志。」李澳中說,「一進神農鎮,我就知道會有一個人來給我講這些話的。我沒想到是你。我告訴你,人可以放,那不就是放個屁嗎?這種小角色,我能放就能抓。可是,案子不能結,這是一個警察的……」他用手指點了點烏明清的胸膛,「良心!」說完他轉回身,踏着松間小徑上初起的月光,離開了後山。

  烏明清一個人站在松下,望着他的背影,長久地佇立,被手指點過的地方,似乎在隱隱作痛。

  2

  杜道夫即將回國了,李澳中和小男孩把他送到縣城去搭省城的班車。杜道夫提出來要去看望李澳中的兒子,李澳中沒有說話,默默地轉了一下方向盤,警車帶着一路塵土,駛進了公安局家屬院。

  這是十幾年前公安局蓋的家屬樓,經過光陰十幾年的剝落,再加上樓內居民長期的建設,在陽台上搭蓬子、窗台上焊鐵架、頂樓上蓋小屋,家屬樓已經亂七八糟遍體斑駁,活像個高高墳起垃圾山。家屬樓旁邊是縣城最大最亂最髒的菜市場,三個人在雞鴨的慘叫和動物內臟的腥臭中走進了李澳中的家。

  李澳中的妻子康蘭是個風韻猶存的女人,見丈夫回來,塗着厚厚化妝品的臉上沒有一絲波動,淡淡地說:「回來了。」那語氣仿佛分別半個月的丈夫只是到大街上轉了一圈,然後她看見後面的杜道夫和小男孩,臉上這才有了驚訝的表情,「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