仙劍問情 - 第2章

管平潮

  再說少年醒言,雖然入了私塾,可以念上書了,但畢竟他是窮苦人家子弟,並不能像他那些富家同窗們那樣,整日介混跡於塾房之中,又或鬥雞走犬無所事事。他還要趁着自己在饒州城裡上塾課之機,順手替家中售賣瓜果雉兔之類的山產土貨;中午和傍晚,他還要到南市口的稻香樓酒樓當跑堂,三文不值兩文的給自己掙些零花錢,以供塾課所用筆墨紙硯之類的文具。

  至於本篇開始時,醒言口中這位變換了四次名號的仙長大師道長老頭兒,正是當時名滿天下的循州羅浮山上的道教宗門「上清宮」——在饒州負責採辦鄱陽湖特產的道士,道號「清河」。

  清河道士年歲已然不小,生就一副瘦骨。因了不常梳理的緣故,他那疏疏幾綹鬍鬚日漸增長,積年累月下來竟也頗具規模。隨風飄動之際,倒也有幾分仙風道骨之貌。

  雖然清河老道年歲已大,但還是干着這類似於雜役的差事。按醒言的理解,這應是清河老道比較笨,做不好上清宮的功課,才被派來在這市間奔走。這一點上,雖說幾年來兩人天天這樣堅持不懈的拜師扯皮,早已和混得不能再熟。但便似那惡龍的逆鱗,只要醒言譏諷到老道這一點,他便會一觸而發暴跳如雷,一定要揪少年解釋清楚:我清河大師來這饒州城,實是師門上清宮修道特講究入世,而羅浮山上實在沒有比這更入世的職位了。所以,當年能被委派到這饒州善緣處,實在是歷盡激烈爭競、壓倒多少優秀同門、最後才爭取到手!

  為了讓這調皮小子接受他說法,此時清河老頭一定會提到,他當年可是上清宮天一藏經閣的高級道士,後來只是為了修為更進一步,才爭取來這饒州城的。

  雖然,清河老道說這話時,每每得意洋洋;但若是少年再大上幾歲,城府再深上幾許,便會發現此時這老頭兒的神色,總不是那麼自然。

  不過,雖說如果以貌取人的話,清河難免要被歸入老朽一流;但他頭腦靈活,人情世故通曉練達,辦起事來從不拘泥於出家人的身份——拿老道正義凜然的說法,那便是他的「入世之道」!

  不管清河到底是不是因為修道無成才來幹這差事,反正在醒言眼中,清河老道這「入世」之功,確已是達到爐火純青的境界,以至於常常要算計自己,讓他為善緣處順路辦理各種雜活兒。

  看來,這天下知名的上清宮,還真是不同凡響。這清河老頭,不正是那上清宮因材施用的典型?於是,這便更加重了少年張醒言,對上清宮的嚮往崇敬之情!正是:小童子、志氣高,想學神仙登雲霄;日上三竿不覺醒,天天夢裡樂陶陶!

  其實,對醒言來說,所謂的求仙慕道,充其量也只是他纏着老道拜師的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而已。拜師真正原因是,少年現在正到了長身體的時候,食量大增,饒是家中靠山吃山,張氏夫婦省了又省,卻仍是支持不起。

  並且,他在饒州城內,並無落腳之處,每天還得趕長路才得回到郊外家中。雖然一雙腿腳倒因此鍛煉得強健無比,但對於醒言這麼一個少年郎來說,天長日久下來,還真不是件輕鬆事兒。

  因此,如果能混到善緣處,那至少便可以有個落腳地方。很可惜,雖則醒言和清河老道混得很熟,偶爾也可在這「羅浮山上清宮饒州善緣處」打尖;但這善緣處,並不僅僅只有清河老道一人打理。在他手下,還有兩位小道士,淨塵和淨明。這倆小道士,便對他沒什麼好臉色。

  也許,他倆厭煩醒言的借住,或是情有可原。雖然這倆道士輩分低微,但能夠加入上清宮這天下聞名的清高道門,俱是費了一番心力,盡皆盼着能學幾手道術,回去榮耀鄉里。誰知,莫名其妙卻被遠遠打發到這兒來干雜活,對這些虔心慕道之人來說,實與充軍發配無異。倒霉之處,便連那家書都不太好寫,正是一肚子怨言。

  因此上,雖然道家講究清淨無為,但積着這一肚子晦氣,便免不了連帶着對醒言這個揩油的俗家少年,沒啥好臉色。而經過這些年在書塾與市井間的歷練,醒言也已非當年那個山中懵懂少年。對這倆雜役道士的負面看法,早是心知肚明。

  因此,他更要上趕着拜清河為師不可。若是早一天成為淨字輩中一員,便可早一天名正言順的在這善緣處白吃白喝白住了!

  和淨塵淨明看法迥然而異的是,在醒言這小小少年的眼中,他們這些善緣處的道士們,實在是身在天堂了。不虞衣料食物之缺,不虞雨淋日曬之苦,整日介清談扯皮,接待接待慕道之人的捐贈就可以了。最多,也只不過是拐過幾個街角,採買些雜活物品——卻連這樣的輕鬆活兒,還可以三個人輪流來做,實在太悠閒了!

  相比醒言做過的那幾份兼職,這實在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了!饒是這樣,卻還看那倆小道士整日裡都皺着愁眉苦着臉,整一個身在福中不知福!每天回家趕那段長路的途中,醒言心中便常常思考這樣的問題。

  其實,也難怪少年張醒言有這樣的想法,因為他現在,正處在一個民眾頗為困苦、但道教卻大行其道的年代。

  此時正值天下甫定。剛剛經歷過割據勢力的長年戰亂征伐,華夏大地上人口劇減。無論是中下層士族,還是底層的平民,都對之前朝不保夕的日子心有餘悸。因而,現在天下俱是人心思定;上至皇親貴胄,下至黎民百姓,都厭倦了戰爭的喧囂,開始醫治長年戰亂帶來的創傷。在這樣的時代大潮中,反對武力征伐、力倡清淨無為的道教,便開始從各派教門中脫穎而出。

  當是時也,舉國上下俱慕道家,不僅道宗寺廟香火日盛,便連塵世中的文人名士,也多以精研道家典籍為時尚潮流。那時的士林中,便出了不少着名的道學家。

  有了這樣的背景,那道家玄學清談之風,便出乎想象的盛烈。這些道家玄學的清談,又稱作「微言」、「清言」、「清議」、「清辯」。探討並稱「道家三玄」的「老、莊、易」,成了當時清談的時尚選題。精通「三玄」的名士,不僅在清談中才思敏捷,侃侃而談,更是着書立說,學術有成。世人稱為:玄學家。

  只不過,雖然在當時這「玄學家」的稱謂能讓人肅然起敬,但名號得來並不容易。這種有關道家的玄學清談,經常通宵進行,即所謂的「微言達旦」。有些士人耽溺清辯,已到了廢寢忘食地步,有所謂「左右進食,冷而復暖者數四」;更有甚者,有少數名士。為了在清談中應對制勝,竟至徹夜苦思而累病甚至累死。

  醒言那位老師季老先生,也算是當地士林中的名人。在這個全國性的道學大潮中,自然也未能免俗。每當興之所至,老先生便會在授課之餘大談玄學。

  不過,以少年當時的學識和興趣,實在聽不懂興致勃勃的老師在說什麼,只是呆呆的看着老先生那一開一合似乎永無停歇的嘴巴,腦袋裡只祈禱着塾課快點結束:焦慮着還能不能趕上稻香樓的短工,擔心着去遲了又要被那胖帳房罵,恐懼着如此便要被那鐵公雞劉掌柜藉機扣工錢……

  這醒言的頭腦中,諸多雜念紛至沓來,恰似那白雲蒼狗,只不過就是沒一樣和講堂上的主題有關。

  於是,季老先生在台上舌粲蓮花、玄之又玄,他的弟子張醒言,則在下面正襟危坐、神遊萬里。

  不過季老先生演講中,偶爾有一兩個不是那麼枯燥的故事,無意中被醒言留心到。某次老先生提到,饒州城東的衛氏之子況嘉,體弱而好談玄,一次約戰渭水名士謝鯤,結果在通宵辯論中,反被遠道而來的謝鯤駁得口吐白沫、舊疾發作而亡!

  看着老師講此事時那副「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慨模樣,小醒言心中便萬分惕然,決定雖然自己還要繼續爭取混入老道清河的善緣處,但以後可千萬要注意,不能再和老道通宵聊天打嘴仗!

  既然道教流行,官名同仰,那志願加入道教之人便也大增。既然需求旺盛,便自有閒人前來湊趣。

  於是乎,數十年間林林總總,有許多道家門派崛起江湖。什麼極光、全空、始無、元初、歸一、輪空,名字是一個比一個空,一個比一個玄。不過,在這許多良莠不齊魚龍混雜的道教門派中,真正名滿天下枝繁葉茂的,還是得數那歷史悠久、根深蒂固的三大道教宗門:委羽山的妙華宮,羅浮山的上清宮,鶴鳴山的天師宗。

  妙華宮多女道人,上清宮崇『上清』『玉皇』二經;天師宗又稱為「天師道」、「五斗米教」,據傳為張道陵張天師所創,在三大道宗中信徒最廣,聲勢最盛。

  與妙華宮走女子路線、天師宗走群眾路線不同,清河所在的上清宮作為三大宗派之一,相對而言比較清高,修持以『玉皇經』、『上清經』等道教經典為主。其教名上清,出自對道教三清祖師的崇敬。

  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無心插柳,上清宮的清名倒是贏得了士大夫的青睞,獲得皇家分撥的良田千頃,其所在的羅浮山,方圓五百里的大山場,也被正式封為上清宮的私產。相反,那個在窮苦百姓中名聲更大的天師宗,卻反而不為士林所喜。

  其實要仔細追根溯源說起來,這上清宮與那天師宗,還頗有淵源。據說當年兩教原為一家,只是某代由於對教義理解不合,門中起了爭執,於是張道陵的後人、第四代天師張卿,便將宗門遷往鶴鳴山,號稱「天師宗」。而那些留守的教徒長老,便創立上清宮,從此自成一派。

  對於大多數窮苦百姓來說,當時的上清宮,無疑象徵着豐衣足食的天堂。如果有誰能和上清宮扯上關係,那就是一世無憂了。一輩子不挨餓,這在當時大多數貧苦老百姓的心中,可是了不得的事情——也許,那是只能在夢裡睡覺才可能再夢見的美事!

  還在醒言是個懵懂孩童時候,便認識到生活艱難;懂事後,更要自謀食路。對於要為衣食奔波的小醒言來說,把眼睛盯上這個「上清宮饒州善緣處」,實在是再自然不過了。

  但不幸的是,上清宮正因其清高之名,本來便擇徒甚嚴,同時許是也怕那食口繁多不堪應付,遂飭令門下嚴格收徒。所以,才有了開篇醒言和清河老道,那幾年間內容雷同、形式直轉而下的對話。

  經過這許多年口舌,醒言仍然還是紅塵之身。唯一的結果,便是與老道清河相熟。

  話說這日,醒言做完日常例行拜師功課,便去隔了兩條街的稻香樓打短工。順路,也去完成他另外一項日常功課:在路上東門街角那塊兒,偷瞅兩眼李記雜貨鋪老闆女兒李小梅。

  這舉動倒也不怪少年早熟。那時人們普遍早婚,像張醒言這樣十四五歲光景的少年,便是成婚生子的也不是沒有,只是醒言家貧無力迎娶而已。到了這年紀,他已有了對女子朦朦朧朧的好感。這李小梅,便是他心目中的美妙女子了。在他眼中,李小梅皮膚好,眼睛也水靈,怎麼看怎麼好看,無怪乎,她是方圓兩條街這個年齡段當之無愧的第一美人!

  其實,若要較起真來,那李小梅也就是典型的市井兒女,長得只是青春活泛,實在當不得美人一語。但這又有何妨呢?對於情竇初開的少年來說,在他心目中,心儀的少女便是最美的。

  也許,過了幾十年後再回頭想想,回憶起當年自己對某個少女的痴迷,都會覺得不可思議。只是,那已經是幾十年之後的事情了。

  經過李記雜貨鋪時,少年倒沒有忘記清河的囑託。畢竟詢問一下貨物的有無,便可明目張胆的多看李小梅幾眼了!

  

  第二章

閒臥仙山驚月露

  

  痴兒控臥仙山背,寒露滿身披月華。

  ——《齊雲岩石壁偈》

  日子就這樣悠悠然然的過去,醒言每天就這樣按照相同的路線,來往穿梭於馬蹄山、季家私塾、上清宮善緣處、李記雜貨鋪,還有那打短工的稻香酒樓。

  等年歲再大一點,老張頭再老一點,開始做不動重活時,醒言就應該繼承這馬蹄荒山的祖產,在這荒山野里刨食,鑽溝越嶺的捕獵山物。當攢上點銀錢,就娶上山村左近門當戶對的莊家姑娘作老婆。從此,便遠離了書塾,遠離了雜貨鋪美女,成為只適合在田頭提兒弄女的當家漢子。

  也許,如果沒有那件意外的發生,少年醒言的這一輩子,也就會和張家祖祖輩輩一樣,按照這樣的路線平平淡淡的渡過,在此後的傳奇里留不下一點痕跡。

  這件改變少年醒言一生的意外,發生在他十六歲那年的夏天。

  那日,正是暑氣炎炎,他家馬蹄山上費心費力植種的枇杷樹,不知怎的惹上了蟲子。按理說,這枇杷樹自有一股清氣,一般不易生蟲。只是這日當老張頭上山巡視全家倚為飯食之源的枇杷林,卻發現樹叢中繞飛着一些從未見過的蛾蟲。

  這下,頓時就把老張頭急壞,趕緊招來兒子和老伴一起扑打。孰知這飛蟲恁地靈活,要徹底撲殺殊為不易。見此情形,三人只好用衣物扑打,儘量把這些怪蟲趕離枇杷林。

  折騰了一整天,終於將枇杷樹叢中這些怪蟲趕乾淨。作為驅蟲主力,一整日上躥下跳,饒是醒言這樣年輕小伙子,一天下來也把他累得夠嗆。

  晚時,他一時懶得走動,便叫二老先回,自己就在這山上歇下,看着這些蟲兒還會不會再來。反正這樣的夏夜中,家中茅屋睡覺也是燠熱難當,還不如就在這山上歇着,夜裡還清涼些。餓了,便可以摘些野果充飢,正好省去一頓晚飯。

  於是二老便先回去。張醒言就在山坡上那塊常用來歇腳的白石板上躺下。

  這塊白石板,乃是天然而成,外形與睡床相仿。這馬蹄山雖然占地方圓很是不小,但卻委實不高,兼且林木稀疏,實在只能算荒山一座。老張頭曾有心將它出賣,換點銀子去饒州城邊買一塊水田,卻只是無人問津。

  這馬蹄山唯一值得一提的,便是這塊半截入土的床形白石。這石頭大約有一人來長,醒言正好能躺下。石床表面光潔,雖然中間稍微有幾處凸起,但若躺久了,並不能覺察出來。

  這白石床還有一個只有醒言才曉得的怪異之處,那便是每次趕上農時,在山上幹活累了,躺在這塊白石上睡覺歇息,醒來後總是覺得神清氣爽,腦筋也似靈活了不少。甚至,常有要長數聲的衝動。

  不過,也許這不能算得上什麼特別之處;在涼石上睡覺,起來後恐怕本應就是這種感覺。心思縝密的少年,怕說出來反惹別人笑話,便從沒跟誰提過。

  當醒言又在這天然白石床上躺下時,一輪明月已躍上東山之上。在山野特有的清風中,少年舒展着四肢,充分享受這白石的清涼。

  過了許久,似覺得有些無聊,便靜靜仰望頭頂上滿天的星河。

  看着頭頂那橫貫天宇的淡淡銀河,少年心中不由自主便想到那句農諺:「銀河東西貫,家家吃米飯。」

  可惜的是,自己家裡並沒有出產稻米的良田。

  躺在白石上的少年,總覺得頭頂這星漢天宇總是看不夠,彷佛一天一天都有不同。當他看得這天上星辰時間久了,總彷佛自己的目光、進而是整個身子,都要被吸引到這神秘而無止境的星空中去。

  醒言就這樣躺着,一動不動。只有這時候,才是他最快樂的時光,什麼煩惱憂愁,都是明天的事情,現在不用再掛慮。

  時間就這樣慢慢的流逝。月移影動,不知不覺中那輪圓月已移到醒言當頭。雪樣的月華,似柔水般靜瀉下來,正流淌在醒言靜臥的身上。

  「今晚的月亮好圓啊……是不是又到十五啦?回家後得問問娘去……」

  醒言漫不經心的想着。就在此時,突然,他發覺身下的白石,彷佛在一時間似有了生命一般,一股沛然之力,正從身下霍然傳來,猛地沖入自己身體。

  剎那間,舒躺的少年,似乎整個人都要被朝上拋飛起來,飛行那無窮無盡、深不可測的宇宙星空深處……

  「呀!遇到鬼也!」

  醒言第一個反應,便覺着自己遭遇到那些愚婦俗夫口中的惡鬼了!沒想到自己向來嬉皮笑臉不敬鬼神,今日終於得到報應了!

  想至此處,醒言也不準備躺以待斃,正待掙扎,卻不防那原本柔弱無物的如水月華,突然若有實質一般。雪白透亮的月光,直直籠罩在醒言所躺的這方白石之上——彷佛那原本充盈於整個天地之間的月之菁華,一剎那都聚集到少年所躺的這塊方寸之地,和他身下白石所撞來的沛然之力,一起衝擊着醒言的身體,泊泊然綿延不絕。

  在這兩股莫名巨力的牽扯下,少年只覺着自己似乎正被兩隻巨爪攫住,忽而擠壓、忽而撕扯,整個身子好像都不是自己的,就像風暴中的一枚小小樹葉,翻滾不能自主。不幸的是,他可不似樹葉那般沒有痛覺,一時間,只覺得渾身上有如萬蟻噬肉,巨痛且大癢;又似整個人正跌落山崖,明知死路將近卻又無所憑藉!這時醒言只驚得目瞪口呆偏又呼喊不出,想要起身逃離卻又寸趾難移!

  而少年那出乎意料頑強的神經,則讓他在這非人的痛楚之下,還能餘一絲思想:「原來,我之前所過的那些悲苦勞碌的日子,是多麼快樂幸福啊!」

  正當醒言以為,自己此番就要像季老先生所說的那樣「橫死」當場時,在保持着痛苦悲恐狀之餘,卻漸漸發現那恐怖的痛癢早已如潮水般退去,而那兩股巨力現今已融為一處,恰似一股流水,在身體裡緩緩漫過卻又奔騰不絕——他自己也不知道,那時怎會有這兩種自相矛盾的荒誕感覺。不過此時他已漸漸從恐慌中恢復過來;又過了片刻,他終於知道,剛才的苦難已經過去。

  因為,隨着這股流水漫過身心,渾身痛楚漸去,而舒爽漸生。

  隨着這股清流一遍又一遍的沖刷着自己的身體,醒言彷佛擁有了第三隻眼睛,俯視着白石上的「張醒言」,看着「他」整個人漸漸變得澄澈、空靈……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醒言那「第三隻眼」靜靜的看着這股流水,隨着運轉越來越趨於無形,最後終如山泉歸澗般溶入到四肢八骸中去,直到少年再也把握不到——先是這無形的流水、次第便是那奇異的「第三隻眼」。

  只是,少年身體裡那一絲猶存的既醇厚、又輕靈的餘韻,卻讓他久久難以釋懷。

  醒言從最初的痛楚過渡到現在的難捨,已漸漸忘卻了最初的驚恐,而留戀於這種從未有過的感覺。於是少年便保持着這樣的姿勢,躺在這已經平復如常的頑石之上,期冀這異像的再度降臨,不知東方之既白。

  「醒言那小子瘋了!」

  第二天,饒州城裡與醒言相熟的街坊四鄰,一大早便這樣笑着眾口相傳。

  也難怪,少年張醒言第二天打一清早回家開始,一直到饒州城裡活動,動不動就扯住熟人問同樣的問題:「你昨晚瞧見東城外的白光沒?你看俺今天是不是有啥不一樣?!」

  結果,這問卷調查遭到包括他父母在內的一致否認,並皆投以怪異的目光;若遇到特別有愛心的受眾,少年還常常要被摸摸額頭,以確認他倒底是不是在發燒!

  雖然這樣,少年還不死心,甚至要扯住李小梅的袖子,追問同樣的問題,直把並不相熟的女孩兒鬧個大紅臉,盡力甩掉他狀若痴呆的糾纏,直奔後堂而去。其後,只留下半截孤零零的袖子,被叼在醒言的魔爪中。

  人贓俱獲,自然惹得雜貨鋪李老闆厲聲警告,讓他不要借着裝瘋調戲她女兒。不過幸好這李大老闆,已經聽說了醒言這小子今早上的怪異,又目睹了少年騷擾他女兒的整個過程,因此也大致明白事情的原委。所以,他呵斥的語氣雖然嚴厲,但總感覺其中還有幾分壓抑不住的笑意。

  反應過來的醒言,立即鬧了個大紅臉,也只得留下那段猶有餘香的半截衣袖,轉身落荒而逃。

  正在附近青石板街上閒踱消化早食的季老先生,碰巧目睹了弟子的這一幕醜劇,居然也為老不尊,用誇張的語調驚呼道:「寧知小兒奄有斷袖之癖乎!」

  言罷聳肩,嘿嘿作鸕鶿之笑。

  只可惜,曲高和寡之下,這滿大街除了老先生自個兒之外,沒誰聽得出這是啥笑話。

  其實,任誰都以為平時就有些鬼靈精怪的醒言,這天又在搞什麼鬼把戲捉弄大伙兒;於是大家便從來沒這麼齊心協力的合作過一回,似乎事先約好一般,同來否認醒言的問題——除了那個老朽的善緣處老道士清河。

  當少年最後把求懇的目光投向老道清河、出口相問同樣的問題時,他的聲音已經小上許多。因為今早連遭打擊之下,少年的自信心都快消耗殆淨。並且更糟糕的是,現在連他自己也都幾乎相信,昨晚真的只是做了個怪夢而已。如果再這樣問下去,恐怕他也要認為自個人是不是有病了。

  當他越看這青天白日,這種想法便愈加強烈。

  事到如今,飽受打擊的醒言已經決定,如果這位和神仙也算拐彎抹角沾點邊兒的老道士清河,也來否認,那便完全可以認為,自己昨晚,的的確確,只是做了個荒誕不經的怪夢而已。

  看樣子,清河老道似已在他這善緣鋪子等了好久,一副守株待兔的模樣。聞得少年出言相詢,老道便上上下下、神神鬼鬼的仔細打量了少年一陣子,良久方才輕聲說道:「確實有些變化!」

  哇咧!~折騰了這半天、又失眠了大半夜的少年,歷盡千辛萬苦,受盡人世間一切的屈辱,最後終於苦盡甘來,找到知音了!

  清河老道這一句聲音不高的話語,在醒言那備受千篇一律回答折磨的雙耳中,不啻似洪鐘大呂般響亮可愛。

  看着醒言這充滿期待的興奮勁兒,清河老道又一字一頓的緩緩說道:「今、天、你、確、實、是、不、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