嫡長孫 - 第2章

聞檀(沉香灰燼)

  此人雖和裡頭那個罪臣趙長寧是親兄弟,卻是皇帝的親信,如今剛封了兵部侍郎,風頭正勁,皇上也極為寵幸的啊。難不成皇上不知道是趙侍郎來了?

  他最後還是斗膽上了宮門前,接連的酷寒讓石階宛如冰雕般的冷,穿着薄棉褲的侍人卻撲通一聲就跪下去了。他很快地通稟說:「爺,趙長淮趙大人要拜見您,已經在皇極殿外立了許久,您是否要見……」

  裡頭沒有半點聲音。

  趙長淮見宮門不開,想到皇上不會饒她。

  她這人素來高傲冷淡,怕也不會對皇上曲意奉承,她身子骨又不好,跪幾個時辰,恐怕回去也要病上幾天的。

  他心裡焦急,低低地嘆氣。也撩了衣袍跪下。

  那可是真的雪地冰碴,叫太陽曬得有點化了,水浸進了褲里,冷得刺骨。

  趙長淮卻朗聲道:「皇上,微臣唯趙長寧這一個哥哥。懇請皇上念微臣勞苦功高的份上,哥哥身為大理寺少卿,平反冤案無數的份上,饒了微臣的哥哥這一回吧。臣願代哥哥受過。臣跪在外面,請皇上的恩准。」

  還是沒有聲音,趙長淮更擔心她的安危。又磕了兩個頭:「請皇上恩准。」

  他聽到這個聲音,卻回頭凝視她道:「你弟弟來救你了。非一母所出,怎的這般兄弟情深。我才封了他兵部侍郎兼任山西總兵,亦不怕丟了這頂烏紗帽。」

  「我記得上次你的風濕,他還特意去貴州給你尋苗藥來治……你若有個不好,好似十倍八倍的加在了他身上一樣。上次見你同他一起走在直道上,你們二人親密說笑,他還把自己的斗篷搭在你肩上。」

  被這人扣在手上,屋內這麼昏暗,龍榻周圍帷幕低垂。唯余隔扇照進來的團團金光,那金色越來越濃,是殘陽如血的顏色。

  「那是微臣的親弟弟……」趙長寧淡淡地說。她覺得屈辱,臉白如雪。又聽到長淮的懇求聲,心裡一片的死寂。

  見她一直低頭,新皇的聲音立刻一厲:「趙長寧,你給我抬頭看着!」

  「看清楚你面前的這個人是誰!」他掐住她的下巴。

  趙長寧被迫抬頭,入目是一張威嚴俊朗的臉,鬢若刀裁,冷酷無情。

  那金光越來越濃,她把這個人的臉看得無比清楚。

  趙長寧覺得金光太刺眼,而他捏得太緊了。她的嘴唇里有個名字,卻始終都喊不出來。

  她張了張喉嚨,發現自己口渴得厲害。

第2章

  門扇外的冷風猙獰地撲了進來,案台上的燭火跳動。

  趙長寧被冷風一吹,睜開了眼。

  她跪在青布團雲紋蒲團上,面前的長案上放了雙耳三足瑞獸白玉臥爐,煙霧絲絲裊繞升起。長案上是供奉的祖宗牌位,細葛布帷幔垂下來,一塊『祖德流芳』的匾額懸在橫樑上。原來是跪得太累睡着了。

  祖祠是十多年前所建,寒風透過棱格窗扇撲在她臉上,這下是徹底清醒了。

  她揉了揉眉心,竟然做了個這麼荒謬的夢。

  她現在連個進士的功名都沒有,竟然就夢到了什麼大理寺少卿。不過這夢倒是……

  那人的滾燙的手掌,健壯的腰身,強得讓人窒息的存在感。她似乎還能感覺得到。

  趙長寧微嘆了口氣,抬頭望外頭看了看。

  隔扇外正是大雪紛飛的光景,天色有點暗了,庭院裡已經堆滿了積雪。北風刺骨如刀刮臉,她小時候是在南方長大的,沒怎麼見到過雪。這樣的大,紛紛揚揚,鋪天蓋地而來,漫天之間竟然只剩下一片純白。

  趙長寧只穿了件薄襖,凍得有點受不了了。卻只能略整了整衣擺,跪得更筆挺了些。

  七年前她因病逝世,醒來之後便成了這位嫡長孫。

  那時候她尚才十歲,就看到個美貌婦人帶着幾個女孩在哭她,衣裳角角上還掛了個粉粉的女娃。

  別人都是錦衣玉食的嫡小姐生活,她卻是個女扮男裝挑着嫡長孫重擔的假把子,還有幾個拖油瓶掛在身上,姐姐妹妹的一大堆人。

  這一群的鶯鶯燕燕的弱女子,只會圍着她哭,今天你哭明天我哭,哭得她頭疼。她一開始過,還未適應,自然不怎麼想理會她們。但是後來見婦人和姐姐對她都關懷備至,她也沒有辦法,只能挑起了這個擔子。

  方才她剛一下族學,就被家中祖父叫來罰跪。是因為族學裡的功課完成得不好的緣故。

  趙長寧並不嬌氣,但這身子自幼錦衣玉食,嬌氣無比。才跪了小半個時辰,膝蓋就痛得麻木了,頭暈腦脹,應該是感冒了。

  她慢慢平復了氣息,卻聽到背後有腳步聲響起。

  很慢很輕,然後一雙皂靴穩穩地停在了她的面前。

  趙長寧不知怎的想到了那個夢境。

  這人也彎下腰來,卻低聲笑了笑:「長兄,你跪着竟然也能睡着嗎?」

  趙長寧抬頭看來人,他穿了一件竹紋杭綢直裰。五官俊朗,眉眼深邃。兩人雖然同歲,他卻比她高大了很多。

  這位正是她的庶弟趙長淮。不過庶弟是由祖父養大的,跟她並不親近。不僅不親近,兩人之間反而是水深火熱的仇敵。

  趙長寧只是垂下眼,她淡淡地道:「二弟找我有何事?」

  這可不是個簡單的人物。滴水不漏殺人不動聲色,長寧剛過來的時候還吃了他不少的暗虧。要不是她有個成年人的底子,早讓趙長淮給弄了。的確有天賦,他日位極人臣也不是沒可能的。

  「祖父着我來傳一聲,叫你去書房回話。」趙長淮也淡淡地說。

  趙長寧雖比尋常女孩兒高,身體卻還要更嬌氣,跪了大半天早就不行了。她站了起來,卻膝蓋一軟沒站穩摔了,頭磕到了柞木地板,咚的一聲巨響,疼得半天起不來。

  她喘了口氣,聽到趙長淮漠然地說:「長兄是個男孩兒,不會這點痛都受不住吧?」

  趙長淮只是居高臨下的,冷冷地看着她。沒有絲毫想要幫忙的意圖。

  趙長寧覺得奇怪極了,夢裡那個跪着為自己求情,疼在她身上,十倍與他身,恨不得一切代姐姐受過的趙長淮,不惜丟官的趙長淮真的是眼前這個混蛋?果然是做夢呢。

  趙長寧也沒指望這庶弟真的會幫她。她想自己爬起來,但是手腳根本使不上力。

  而在趙長淮眼裡,身為長兄的趙長寧太弱了。雖長得倒是……好看極了,朦朧的黃光下牙白的肌膚毫無瑕疵,眉眼長而雋雅,如玉雕雪砌一般秀美。色若春曉之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

  趙長寧未反應過來,已經被他拉着手站起來。他的手掌又寬又熱,很陌生。

  趙長淮微一摩挲手指,心道他的手也跟個女子一般軟,這嫡長孫當的,遲早該把這個位置讓給他。他淡淡地說:「長兄該多吃些飯,長點肉了。」說罷就放開她,徑直向外走了。

  趙長寧抿着嘴唇看着他離開,暗地揉了揉手腕,輕罵了一聲:「當真混蛋。」才一瘸一拐地朝祖父的書房走去。

  她現在所在的趙家,是一個詩書傳世的家族。

  趙家的祖上三代有進士,據說族譜還能追溯到宋朝,總的來說,家族很有底蘊。趙長寧是長房嫡出的孩子,不過趙家的長房並不出眾,趙長寧的父親趙承義混了多年,也不過是個工部主事。但是趙長寧的二叔,卻做了詹事府的少詹事,正四品大員。

  趙長寧現在背了個嫡長孫的名頭,就要受這些磋磨。這也罷了,下頭還有個心眼頗多的庶弟,這日子過得當真不容易。

  趙家府邸很大,趙老太爺的住處離祖祠不遠,過了夾道就到了。是個有五間正房的四合院,布置得古樸大氣,渾然一體。

  鬚髮皆白的老人戴東坡巾,做一副老儒生的打扮,正坐在書房的太師椅上喝茶。兩個小丫頭垂手站在旁邊伺候。

  這位就是趙長寧的祖父,趙老太爺。

  「長寧過來了。」祖父放下了茶盞,指了指對面的靠褥,「你方才跪了半天,坐下再說吧。」

  「孫兒不孝,被祖父罰跪。現更不敢坐下了。」趙長寧可不敢坐下,誰知道後頭有什麼等着她。

  她一看,左側坐着的是趙長淮,另一個錦衣玉帶的青年坐在趙老太爺右手側。聞言笑了笑:「長兄倒是守規矩,不過坐下吧。祖父這裡還是沒得這麼多規矩的。」

  這個是趙長寧的三弟趙長松,是二房的嫡子。二叔官居正四品,比趙長寧的父親官職要高,而且他自小就聰明,很得趙老太爺的疼愛和全家人的重視。基本是被家裡人捧在手心裡奉承大的。

  趙老太爺也露出一絲笑容:「長寧坐下吧,祖父這裡不用拘着。」

  趙長寧才坐下,這一坐下之後膝蓋就火燎火繞地疼痛。

  她看趙長松,這貨卻好生生地抱着暖爐暖手,披着上好的灰鼠皮斗篷。趙長淮是從來身體底子就好,並不畏寒凍。

  她的膝褲卻濕了,現在貼在身上又濕又冷。

第3章

  趙老太爺在紫砂壺裡加了一些茶葉,聞着茶葉的濃香啜了一口。繼續和趙長寧說:「祖父叫你罰跪,不全是想懲罰你,卻也是為了磨鍊你的品行。你是嫡長孫,下頭的弟弟妹妹都要看着你行事的,你可明白?」

  長寧沉默了片刻,笑了:「孫兒明白的。」

  二房太出眾,她這個長房的嫡長孫也不過是掛個名頭而已。雖然只是掛了名頭,卻也要把身份端起來的。

  趙老太爺才欣慰地一笑:「你明白就是好的。我叫你過來,卻也是真的有件事要告訴你。你、你二弟長淮,還有長松今年剛考中的舉人。雖然你們學問的火候還不夠,你也是以末尾的名次中了舉,卻也可以上場歷練一番,就算最後不能中進士,但有這見識也是好的,你看如何?」

  「我是要去的。至於你和二哥是否要去,怕還要問問伯父的意思。」趙長松接着說。

  原來是要跟她談這事的。趙長寧也喝了口熱茶。

  甜滋滋的薑糖茶,用紅糖煎熬的,抿一下就甜到心裡。她喝了口薑糖茶,嘴唇就紅潤了起來。

  趙長松不由多看了一眼,怪道這長兄長得……比女孩還好看的。

  「這般的歷練好,孫兒自然是要去的。」趙長寧說。

  會試的機會難得,她自然是想歷練一番了。

  趙老太爺笑了笑:「這便好,我就吩咐族學裡的先生,給你們三人多加些功課。今年年關也不要歇息,好生地準備春闈。你們若是有哪個人真的能夠高中,可是光耀祖宗的事!到時候祖父必定有許多東西給你們。」

  又看趙長寧跪了半天,臉色煞白。也揮手放了她回去歇息。

  趙長寧出門的時候,趙長淮也與她擦身而過。對方的身影十分高大,步伐穩妥。走過她身邊的時候亦沒有多看。

  趙長寧皺了皺眉,那夢當真奇怪。趙長淮哪天會憐惜她同情她,跟她有兄弟情誼?撞鬼了吧。

  ——

  趙長寧的母親姓竇,山東人氏,嫁到趙家已經有二十多年了。

  她回來的時候,竇氏正帶着幾個庶出的姐兒做針線活兒,見兒子臉色蒼白的回來,嚇得立刻扶他坐下。親手給她挽了褲卷。

  那白玉一樣的膚色的雙腿凍得發青,膝蓋紅腫得跟饅頭一樣,竇氏的眼眶就紅了:「我的兒啊,疼不疼?你那祖父怎的這般黑心,知道你身子不好,還叫你罰跪。」

  趙長寧回了母親這裡,才放鬆一些,疲懶地道:「我今日沒有交文章,所以被罰了。母親,玉嬋呢?」

  趙玉嬋是她的嫡親妹妹。

  竇氏道:「跟媛姐兒出門玩去了,你找她做什麼?她玩得瘋,怕要晚上才能回來了。」

  趙長寧聽了搖頭,竇氏什麼都好,唯獨寵溺孩子這點不好。

  「她今年十四了,您該讓她收收性子。做做女紅針線養養性子,怎麼能由她胡來。」趙長寧的膝蓋還生疼着,「要不是她貪玩,拿我寫文章的紙來描了花樣,我怎麼會交不出文章被罰跪?」

  竇氏嘆了口氣:「嬋姐兒也為這事也哭了一晚上,早上才略高興些的。你們是親兄妹倆,娘是手心手背都是肉,怎麼好說你們。」

  長寧聽多了這個論調,知道自己母親性子軟,只能勸她:「嬋姐兒是女孩兒,始終要嫁人的。您要約束她一些。」

  竇氏看着兒子秀美的臉,不由就笑了笑:「若你高中了進士,還怕她嫁不到個好人家麼?有個進士兄長,嬋姐兒又是嫡出,不愁嫁不出去。」

  趙長寧額頭微微抽動,竇氏果然就是個沒有主心骨的人,對牛彈琴!考進士是那麼容易的事嗎?要是容易,大家都去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