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上的小郵局 - 第2章

安赫萊斯·多尼亞特



必然是可笑的。

但是,歸根結底,只有那些

從未寫過情書的人

才是真的可笑。

沒有人能讓我回到

在不知不覺中寫着可笑情書的那段時光。

說真的,如今我對那些情書的回憶

才是真的可笑。

(所有重音落在倒數第三個音節的單詞,

如同那些捉摸不定的感情一樣,

自然都是可笑的。)

費爾南多·佩索阿

紙上的回憶

閱讀舊書信的快樂之一是知道它們已經無須回復。

拜倫勳爵

「在一個已經沒人寫信的地方,誰還需要郵差呢?」薩拉的語調因為失落而格外沉重。

她聲音中的悲傷開始瀰漫。濃重的寂靜侵入了每一個角落。

她的鄰居羅莎感覺冬天在那一刻來到了村莊,也來到了她的心裡。她看了看廚房牆壁上已經有些斑駁的瓷磚,又看了看存放鍋碗瓢盆的小櫃,然後把目光投向了儲藏室,那裡面有薩拉幫她裝滿的東西。她已經八十歲了,有時連這樣的日常小事都力不從心了。

老太太摩挲着戴在她左手上的兩枚結婚戒指。每當她有不好的預感時,她就會握緊她的結婚戒指尋求安寧。她相信無論她在哪裡,她的阿韋爾都會陪在她身邊,給予她力量。

「可是,薩拉……」羅莎低聲說,「你確定嗎?」

她因為害怕答案而不敢提出那個問題,可是她還是聽到了答案。

「波韋尼爾的郵局將被關閉。他們還說聖誕節一過,就把我派去首府。他們說這是資源再利用,可以減少開支,我也說不清楚……總局發給我的電子郵件中差不多就是這麼說的。」

還有兩個月,老太太心想。

「我都四十五歲了,還帶着三個孩子,這真是作弄人,」更年輕的這位女人又說,「我在這個村子長大,我的孩子也都出生在這裡。這個村子就像一個大家庭。如果我被調走,一切就都變了。」

羅莎看了看床頭柜上的鐘,將近半夜十二點了。薩拉回家後,羅莎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她的太陽穴跳個不停,讓她無法入眠。

睡前她給自己沏了兩杯濃濃的椴樹花茶。遵照醫囑,晚飯她只喝了點清淡的湯。然後她洗好盤子,把第二天要用的兵豆泡上,把洗淨的衣服疊好。

然而,這些事情都沒能把那個壞消息從她的腦海中抹去:她的鄰居要被調走了!她無論如何都想象不出薩拉在其他地方生活的情形。「這個村子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既沒有前羅馬時期的教堂,也沒有為獨立而戰的英雄,但是它是屬於我們的。」羅莎一邊在柜子里找她的針線包一邊想。

波韋尼爾像是一座石頭迷宮,村民不足千人,此外,在周邊的牧場上還零零星星住着十幾戶人家。就在不久前,周圍新建的一圈現代化居民區開始讓所有的村民感到窒息。對於羅莎而言,那些新來的人都是陌生人,他們只是帶來高速列車和房地產買賣的匆匆過客。

「薩拉,我的薩拉姑娘,怎麼能比他們離開得還早呢?」她心想。

於是她想起了薩拉出生的那一天。那天大雪紛飛。

突然有人敲她的門,是樓上的鄰居,臉色煞白。他剛搬來當郵差沒幾個月。他絕望地告訴羅莎,他的妻子已經開始分娩了,但是醫生無法及時趕到。羅莎看了看自己的手,她知道自己別無選擇。

「我和你母親把你帶到了這個世界,」薩拉小的時候,羅莎總愛這麼對她說,「你父親一看到血就暈了過去。醫生趕到的時候,我們已經把你弄乾淨了。」

對於沒有生育能力的她來說,那是她離孕育生命最近的一刻。

羅莎感到一陣恐懼。她在客廳的扶手椅上坐下,抱緊雙臂。如果薩拉被調走,那麼那棟房子裡就只剩下她一個人了。

一想到這裡,她戰慄起來。

她第一次在那棟房子裡睡覺,是她和阿韋爾舉行婚禮的那天晚上。

那是一棟樸實無華、堅固結實的褐石宅子。唯一體現建造者匠心的是一個鐵製的貓頭鷹風向標。「代表智慧的動物。」她總愛對丈夫這麼說。

房子的底層是車庫,二樓住着她和丈夫,三樓住着她的公公婆婆。公公婆婆去世後,她的丈夫繼承了這棟房子。在得知他們永遠不可能有孩子後,他們決定把空着的那層租出去。沒過幾個月薩拉就在那裡出生了。

回憶起往事的時候,太陽穴突突直跳的感覺幾乎消失了。小女孩在兩層樓之間的樓梯上跑來跑去,她們周六一起打打牌,在屋頂平台上一邊晾床單一邊閒聊,夏天一起去郊外採桑葚。然後是薩拉的婚禮,再然後是第一個、第二個、第三個孩子出生。

但是有一天,黑暗毫無徵兆地降臨了。

阿韋爾在一場車禍中喪生。

不久之後,薩拉的丈夫失蹤了,丟下她和三個孩子以及一堆待付的賬單。薩拉的父母對女兒的不幸無能為力,最終病倒了。羅莎常說:「薩拉,我幫助你出生,而這也加快了你母親的去世。」

漸漸地,三個小男孩的快樂填補了其他人留下的空白。薩拉和羅莎已經習慣了親人的離去,她們甚至已經獲得了一種安寧,但是這種安寧卻即將被發自首府的一封電子郵件打破。

兩個小時過後,她仍然躺在那裡盯着鐘錶的指針,內心無法平靜。她的生活仿佛是一個線團,一條思緒牽出另一條思緒。很快,時間開始倒轉,她看到了年輕時的自己。

若是在年輕時,她早就知道該怎麼做了。那時她是一個大膽的、安靜不下來的姑娘,不是在幫女老師管教那些搗蛋的孩子,就是在跟外婆學織毛活兒,或者在她家的食品店裡陪父親。阿韋爾因此愛上了她。「沒有你的希望無法跨越的高牆。」在婚禮上他對她說。

她許多年不曾提起過的一個名字出現在她的嘴邊:路易莎。

「昔日也沉睡着痛苦的回憶。當你在回憶的小徑上漫步時,會有喚醒它們的危險。」她心想,一邊拭去了一滴悄悄落下的眼淚。

她和路易莎從上學的第一天起就總在一起,形影不離。路易莎住在最偏遠的一棟房子裡,在本村和另外一個村子的交界處,她靦腆、溫柔、安靜,與好動的羅莎恰好互補。無論冬夏,她倆從禮拜一到禮拜天都在一起玩。歲月慢慢流逝,她倆先是一起學語文、數學,後來又結伴去上縫紉和家務課。

她們長大了,把洋娃娃扔在一邊,開始騎自行車。一天下午,她們在郊遊時,在離村子幾公里的地方突然趕上了大雨,於是她們便向路旁的羅梅羅聖母教堂跑去。

那是一棟近似方形的石頭建築,房頂的木頭已經開始朽爛了。門環的形狀是一個斜眼天使的腦袋,傳說這是一位鐵匠實施報復的結果。這位鐵匠二婚娶了一個農村寡婦。寡婦帶着一個小男孩,小男孩像個魔鬼,讓鐵匠的日子沒法過。一天,在鐵鋪里,氣急敗壞的鐵匠以長着一對斜眼的繼子的臉為原型,打造了門環的形狀。他鄭重其事地盯着門環說:「以後你該挨的打都逃不過,不過打你的不是我,因為我怕你母親生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