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末風暴 - 第2章

聖者晨雷

  高大柱又是一記耳光抽了過去,將後半截為自己辯解的話堵了回去,有前半截就夠了,坐實了俞狗兒對主家不敬的罪名!

  周圍一片吸氣聲,有人心中就嘀咕起來,這俞狗兒當真是不知死活,背後議論一下主家倒還罷了,當面去嘲笑,哪怕只是玩笑,也不是他的身份能做的事情。遇到了狠辣一些的主家,就憑他這個舉動,就能被打個半死然後發賣掉!

  「就是剛才,我跟七弟說事情,你這刁奴衝來嚷嚷,還說我血口噴人……七弟,這可是你親耳聽到的,對不對?」

  說這話的時候,俞國振轉向了俞國富,他雙眉豎起眼睛一翻,自然有一股凌厲的氣勢,俞國富這個時候也意識到不對勁,可剛才那一募是許多人都見到了,容不得他否認!

  這也是四房上下小看俞國振慣了,才給了俞國振這個可乘之機。俞國振見俞國富默不作聲,又冷笑道:「五叔最講究里外規矩的,七弟年紀小不懂事,狗兒你這刁奴可以欺他,卻欺不了五叔,今天我必然要請五叔將你這個不懂理尊卑貴賤的刁奴發落出去——七弟,你給我作個見證!」

  俞狗兒這個時候終於徹底明白,自己如果再拿不出辦法來,怕是要完了。俞國振口中的五叔俞宜軒乃是舉人,最討厭的就是家中上下亂了身份,平時雖然不太說話不太管事,可只要他開了口,就是身為族長的俞宜勤也只有讓他三分,何況四房!

  因此無論如何都不能把事情弄到五老爺面前去!

  這個時候,俞狗兒是慌不擇計,他原本就是沒有什麼器量的淺薄小人,借着高大柱鬆手的機會,一把抱住了俞國富的腿:「富哥兒,小人真是冤枉,小人只是奉四老爺之命去叫振哥兒,他心恨四老爺要占他家的田地,所以找藉口發作小人,小人真是……真是……」

  話說到這,他嗓子突然啞了起來,因為他聽到周圍原本竊竊私語的議論,已經完全沒有了。

  他想來想去,終於想明白自己錯在哪兒,臉色頓時變得慘白。他正要改口,卻被人一腳踢在下巴上,險些將他舌頭都啞下了半截。

  「你這狗才,胡說八道,一定是失心瘋了!」

  踢這一腳的並不是俞國富,而是四房的管事李進寶,他是聽到外頭嘈雜聲過來的,但來晚了半步,還是讓俞狗兒將四房的打算說了出來。

  四房是在算計三房的那八十餘畝上好水田,可這事情心裡知道可以,背後嘀咕可以,唯獨不能公開說出來。俞家可是耕讀傳家,講究的是忠孝節義悌,算計自家亡兄孤兒的田產,那算什麼忠孝節義悌?

  李進寶心裡大罵俞狗兒,臉上帶着笑轉向俞國振,恭恭敬敬地深揖下去:「小人見過振哥兒。」

  看着他,俞國振慢慢地笑了,倒在地上的俞狗兒淚眼汪汪地向他這邊望來,看到俞國振的笑,忽然間覺得全身冰冷。

  他依稀記得,俞國振出來見他時,就帶着這樣的笑,那個時候,他瞧不起俞國振,只覺得三房的這位振哥兒是遠近聞名的「傻振」,所以不以為意,可現在,他意識到,這笑容中,藏有深意。

  

  第003章

狗屁舅老爺

  

  俞國振對三房管事李進寶的來歷很清楚,他原本並不是俞家的僕人,在俞宜軒中舉之後,他舉家來投,仗着一個妹子被四叔俞宜古抬舉成了小妾,他也一躍成為了俞家的三房外管事。看着那位李姨娘的份上,俞家上下對他都算客氣,不把他視為普通家僕。

  「狗兒得了失心瘋胡言亂語,已經得了教訓,還請振哥兒看着小人的薄面上,饒過他這一遭吧,小人替他給振哥兒賠禮了。」李進寶說着又是一記深揖過去。

  他知道今天這事情不能鬧得眾人皆知,因此雖然他也一向對俞國振沒有什麼敬意,可現在卻是把禮做得十足。同時他心中暗道,只要過了今天,自然有的是辦法對付這個沒爹沒娘的傻振。

  「哪裡當得舅老爺的大禮……」

  俞國振沒有避開對方的長揖,李進寶起身後剛要笑着矇混過去,就聽到俞國振這輕飄飄的一句話飛來。這話聽到耳中,李進寶心裡卻沒有半點歡喜,相反,他目光猛地收縮了一下,臉上的笑容變成了苦澀。

  他還想事後找俞國振的麻煩,可現在俞國振就要找他麻煩了!

  俞國振身後的俞國富眼睛頓時瞪圓了:「老五你少胡說八道,這廝就是一個外房管事,那還是爹爹抬舉他,他算什麼狗屁舅老爺!」

  李進寶幾乎是恨恨地瞥了俞國富一眼,這個蠢東西,俞國振那句「舅老爺」,為的不就是將他引出來,可這個蠢東西還偏偏真跳了起來!

  俞國振微微笑了起來:「原來不是舅老爺,那倒是奇了,七弟,他既然不是舅老爺,怎麼當着你的面替你們四房做起主來了?」

  這是非常明顯的挑撥離間,可這樣淺顯的手段,偏偏俞國富還要吃!原因無它,李姨娘可是為俞宜古生了一個庶子,今年才四歲,對於俞國富來說,俞國振只代表了八十畝田的利益,而自己這位庶弟則很有可能要分去自己遠多過八十畝田的財富,他雖然有些糊塗,這個道理卻是有人反反覆覆在他耳邊說的!

  於是他象個被點燃的炮仗一樣,衝到了李進寶身邊,掄起巴掌就抽了過去。李進寶也是在三房有臉面的,哪裡願意當着這麼多的人面被打,閃身就要逃開,卻被兩隻孔武有力的胳膊抱住,紋絲都不能動。

  於是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因為第一下沒打着而更加爆怒的俞國富掄拳打來,只是一拳,他一隻眼睛就又黑又腫,他雖是下人,但向來養尊處優膚白臉胖,因此這一個青印就分外明顯,恰恰這時,四房養的花狗跑來,汪汪亂吠,眾人看着那花狗眼上一個黑圈,與李進寶眼上的黑圈幾乎一模一樣,便有人竊竊笑了起來。

  「李花狗兒!」

  「平時人模人樣,現在倒是原形畢露,和四房的花狗兒原來是兩兄弟!」

  「錯錯錯,分明是三兄弟,李狗兒,花狗兒,還有一個俞狗兒……」

  也是李進寶平時有些趾高氣揚惹了不少人怨恨,這個時候自然也就少不了冷嘲熱諷的。李進寶既委曲又氣急,不過他不是口不擇言的俞狗兒,知道這個時候越說越出問題,只能將恨意埋在心中,哭着向俞國富求饒:「富哥兒,小人錯了,全是小人的錯,小人再也不敢了……」

  俞國振看了他一眼,這傢伙倒是能屈能伸,比起俞狗兒這蠢貨和俞國富這草包要難對付得多。

  聽到李進寶求饒,俞國富倒不好再揮拳下去,可就在這時,俞國振下一把火又燒了起來:「七弟,別打了別打了,再打下去,老十那兒不好交待……」

  老十就是李姨娘為俞國富生的庶弟了,自古以來,正妻與小妾不爭寵、嫡兄與庶弟不鬥氣的倒不是沒有,但絕不在俞家四房,因此俞國富心念一轉,難得有個機會和藉口收拾這李進寶,打他就是打李姨娘的臉,也算是為他母親出氣,因此拳腳相交之下,哪裡還收得住手!

  俞國振乘機向高大柱又使了個眼色,高大柱鬆開手,李進寶邊護着臉邊逃,而俞國富打得不解恨,跟着就追,兩人在四房的院子前弄得雞飛狗跳。俞國振搖了搖頭,嘆了口氣:「這成何體統……我還是去將四叔請來吧。」

  俞國富聽到他的話,手腳更快,因為要趕在自己父親被搬出來之前多打幾下,而李進寶這個時候也顧不得大局為重,忙不迭地喊:「振哥兒,快去請四老爺——」

  這喊聲聽到俞國富耳中,就是李進寶要借着他父親之威壓他,十五歲的少年原本就是叛逆心理最重的,因此又是連踢帶打下手更凶。俞國振搖着頭,一邊說「成何體統」一邊踱進了四房的院子裡。

  四房的院子裡外有三進,俞國振穿堂入室直接來到內院,迎面正碰下俞宜古,他行禮道:「四叔安好。」

  聽得外頭亂糟糟一片的俞宜古見他來了愣了一下:「怎麼現在才來,外頭是怎麼回事?」

  俞國振不慌不忙地道:「小侄在家中聽俞狗兒說……」

  他從俞狗兒在他家倨傲開始說起,等說到外頭是俞國富在打李進寶時,已經是近十分鐘之後的事情了。俞宜古臉色頓時變了,也顧不得在侄子面前擺威儀,快步就沖了出去。

  俞國振跟在他身後,慢慢走到了門外,俞宜古已經喝止了俞國富,而李進寶正抱着他的腿嚎淘大哭,俞國富則仍然憤憤然地大罵,見俞國振走出來,俞國富一把拉住他:「五哥,你說是不是,剛才是不是這廝大大咧咧地充着舅老爺?我母親家裡姓陳,他一姓李的,怎麼也敢在我面前充舅老爺?」

  俞國振表情猶豫,過了會兒才拱手道:「四叔,這是四叔家務,小侄在這裡有些不便,今日既然四叔家中有事,小侄改日再來聆聽教誨。」

  俞宜古原本是想喚他來教訓一番,只說他「遊手好閒不務正業」,好尋個藉口將那八十餘畝好田占來,現在自家鬧成這模樣,哪裡還有麵皮開口教訓他。他揮了揮手,直接將俞國振打發走了,又叫來兩個家僕,將俞狗兒拖進自己院子裡,大門砰的一聲關上,將那些好奇的覷探都隔在了外邊。

  各家各戶的僕人大多惋惜地嘆了口氣,好戲沒有看完,讓人實在有些不甘心。

  俞國振卻沒有急着回家,他晃晃悠悠地來到了巷子中最新也最氣派的一座宅院前,這便是他父親留下的宅院,但如今卻空着,只是二房在這裡堆放了一些雜務。俞國振在這宅院門前沒有停,直接來到旁邊一處宅院大門前,輕輕扣了一下門環。

  門吱吖一聲開了,開門的老僕見是他,笑着彎了一下腰:「原來是振哥兒。」

  「壽伯,五叔在不在家?」

  「在,在,五老爺這些日子一直在念叨,說振哥兒孝期將過,是不是要搬回來進學呢。」

  看門的俞壽同樣是俞家的僕人,不過對俞國振的態度就要好得多了,他將俞國振引了進去,兩人繞過影壁,穿過假山、小池,來到西跨院裡。這是俞宜軒的書房,還有個一雅號,叫着「怡然齋」,收拾得乾淨整齊,還種了幾叢竹子,看上去清新可愛。

  「五老爺,振哥兒來了。」俞壽停在了書房門前,用不高的聲音道。

  「哦……讓他進來。」

  俞壽推開了門,向俞國振做了個手勢,俞國振整理衣裳然後大步走了進去。

  跨過門檻,俞國振便看到五叔俞宜軒端坐窗前,正在慢慢研墨。俞國振拱手長揖:「侄兒國振,見過五叔。」

  「有些時日不見了,你身體可還好?」俞宜軒今年已經四十六,相貌堂堂,他中舉之後參加過二次禮闈,不過都未曾得中,眼見五十將至,便也絕了在這方面上進的心思。

  「托五叔之福,侄兒一切好。」

  「既然好,為何不讀些書,整日就聽說你遊手好閒,不是帶着家僮橫衝直撞,就是在河溝里摸魚抓鱉,成何體統?」俞宜軒哼了一聲,嚴厲地喝斥道。

  「侄兒近來讀了一些書。」俞國振恭敬地回道。

  「哦?」這個回應,讓俞宜軒有些奇了,他知道自己這個侄子向來是不太好讀書的,名義上是在鎮外守孝,實際上卻是離開他們這些叔伯的管束,他略一沉吟,然後問道:「讀的是什麼書?」

  「是《宋詩鈔》。」

  聽說他讀的不是聖賢經史,而是《宋詩鈔》這類書,俞宜軒心中有些不快,不過想自己這個侄兒也不是要在科考上得前程的,便揮去不快,開口問道:「有何心得?」

  「最喜蘇詩,尤喜《於潛僧綠筠軒》。」

  「背來聽聽。」聽到俞國振喜歡的竟然與自己相同,俞宜軒臉上終於浮起了一絲微笑。

  「寧可食無肉,不可居無竹。無肉令人瘦,無竹令人俗。人瘦尚可肥,士俗不可醫。傍人笑此言,似高還似痴。若對此君仍大嚼,世間哪有揚州鶴。」

  聽他背得抑揚頓挫,顯然真的喜歡,俞宜軒微微點頭:「為何喜歡此詩?」

  「一念此詩,便想起五叔窗前這叢竹子,因此就覺得好。」俞國振笑了笑:「要真說詩好在哪裡,侄兒可是說不出來!」

  「你啊,不學無術!」俞宜軒嘴中教訓着,目光卻越發地柔和了。

  

  第004章

小智豈足道

  

  出了俞宜軒家門後,俞國振長出了口氣,臉上的成熟穩重完全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活潑。

  「他奶奶的,裝模作樣地說話辦事,可真累!」他罵了一聲,就是跟在他身邊的高大柱,也沒有聽清楚他罵的是什麼。

  襄安鎮在無為州是一座大鎮,主街來旁店鋪不少,俞國振一邊走眼睛一邊左右瞄看,不過他在襄安的名聲着實不是太好,因此那些扭着腰肢的媳婦婆姨,見着他便遠遠地躲開。

  「大柱,我長得醜麼?」俞國振有些鬱悶地問道。

  「振哥兒哪裡丑了,振哥兒是襄安第一美少年!」

  什麼第一美少年之類的話語,自然不是高大柱那腦子裡能想出來的,平時里俞國振自吹自擂的話語被他學去了。

  到了鎮口時,俞國振看到一群人擁着頭騾子走了過來,高大壯眼尖,一眼認出了騎在騾子上的人:「振哥兒,是二老爺!」

  騾子上的正是俞氏現在的族長俞宜勤,俞國振臉上又變成了嚴肅的神情,他退到邊上,當俞宜勤到了面前時立刻躬身施禮。

  「振哥兒?今天怎麼有空進鎮子?」看到他,俞宜勤露出一絲驚訝,這三年來,俞國振不是有事,絕不進襄安鎮的。

  「見過二伯。」俞國振笑着道:「四叔不知為何喚侄兒來,他家中又有些事情,侄兒便先回去再說。」

  「嗯?」俞宜勤心裡覺得有些不對,四房的心思他是一清二楚的,只不過覺得這幾年來四房還算得用,因此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以老四那脾氣,既然把俞國振叫來了那就是準備敲打,哪由得他這樣大搖大擺地離開?

  不過他算是有些城府,只是點了點頭沒有多問,揮手示意俞國振離開。等俞國振走遠了,他立刻命令一個家僕:「三順子,去四房看看,究竟出了什麼事情。」

  沒多久,他就知道了事情的經過,聽完之後他先是大笑了兩聲,然後笑容就斂起:「振哥兒後來去了老五那兒?他去老五那兒做什麼,將四房的水攪混了,還想來攪二房?」

  三順子是他的親信,因此俞宜勤在他面前也不隱藏自己的懷疑,三順子偷偷瞧了他一眼,小心翼翼地說道:「五老爺不是四老爺。」

  聽了這話,俞宜勤點頭道:「老四是個渾人,老五……我去老五那兒。」

  對於兄長的來訪,俞宜軒沒有絲毫驚訝,俞宜勤也不入座,直接就問道:「老五,四房的鬧騰你聽說了吧。」

  「聽說了,先是國富打了李進寶,然後四哥打了國富,再接着四嫂在打李姨娘,折騰得這麼熱鬧,我怎麼會不知道。」俞宜軒微微笑了起來:「咱們家的下一代里,出了個能動心眼的小輩啊。」

  「你是說……四房的鬧騰都是國振挑唆的?」

  「二哥這不明知故問麼,四哥是個急脾氣的渾人,一時半晌想不到這個,二哥你還看不出?」

  「我聽說國振後來還到了你這兒?」

  「是,說了幾句閒話,他跑到我這兒來聊什麼宋詩……是做給四哥看的,這樣四哥回過神來,知道他到了我這裡,只怕會懷疑他背後是我。」

  俞宜軒說到這還看了自己的二哥一眼,微微笑了笑。俞宜勤老臉微紅,哪裡只是給老四看的,同樣也是給他看的,否則他為何回家還沒有一會兒就跑到這裡來了。

  「國振今年才……十五歲吧,下半年十六,才這丁點的年紀,就如此重的心機,恐怕不是家族之福。」俞宜勤微微沉吟:「老五,你說當如何處置?」

  「四哥是一時糊塗,遲早會回過神來,如果二哥想要給國振一個教訓,直接點醒四哥就是,不過,我覺得還是讓四房那兒鬧上兩日再說,免得四哥心太大,既得隴復望蜀。」俞宜軒淡淡地道:「小聰明豈足憑恃……我要讀書了,二哥若沒有旁的事情就請自便。」

  俞宜勤笑着起身,走到門口時忍不住又回頭道:「老五不愧是讀聖賢書的,哈哈哈哈!」

  二房的兩兄弟商議事情的時候,俞國振已經回到了自己的家中,他寫了封信,然後把老高叫了過來:「老高,有件事情,旁人我信不過,須得你去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