檮杌萃編 - 第2章

錢鍚寶

  就是說齋方非偶,以致耽誤到二十四歲。

  

  這回媒人替賈端甫提親,賈端甫也是個本城的秀才,這些事那有一些不知的道理。只因自己一想,是個上無片瓦,下無立錐的寒儒,現在又失了飯,莫講沒人肯拿女兒給我,就有人肯拿女兒給我,我又拿甚麼來養活呢?難得這麼一位富翁文人可以招贅上門,不但目前免了孤單,日後也還有個倚靠。而且那個白小官聽說已不知流落何處,這事有無也還沒有甚麼實在的憑據,怎好因旁人蜚語誤了這美滿良緣,想定主意也就欣然應允。那周敬修見他是個新補的廩生,覺得面子也還好看,倒也不計較他的光景寒微。這賈端甫就拿那替人代槍得的謝儀叄百元,打了一頭的包金壓發荷花、別子一對、點翠環子一副、煮金手鐲兩個、戒指做了一套、寧綢的披風棉襖一條、大紅湖縐裙子還有些小襖褲之類送了過去,算是過禮。那邊也回敬了一套抱褂靴帽。賈端甫又自己買了一項新小帽子、一雙新緞靴子、一件新棉襖、一件玉湖縐棉袍子、一件金醬寧綢軍機馬褂、一雙茶青湖縐棉套褲、一件藍寧綢背心,也要算是煥然一新。

  

  就在九月里挑了一個日子,招贅到周家門上。這天周老頭請了幾個讀書進學的親友子弟,陪着新郎拜堂見禮坐牀撒帳。以後這幾位陪新郎的就邀着新郎到府上坐席,大家你一杯我一杯的輪流着勸酒,散席之後,擁着新郎到新房裡來鬧房。逼着新郎同新娘對吃兩碗酒,新娘的兩碗是在嘴面前抿了一抿由兩個伴婆代吃了,新郎的兩碗卻是不准代,大家看着他幹了方才肯散。

  

  賈端甫酒量本不過好,到這光景竟有八九分的酒意,眾客散後,伴婆伏侍新郎新娘卸了大妝,關了房門出去。這時候洞房深掩,畫燭高燒,賈端甫看了這位新娘子,一表人才,風流富艷,當此酒醉花迷,也就如身入廣寒宮裡遇着了奔月嫦娥。但求親搗元霜無暇問他的曾偷靈首了。那位新娘也還遮遮掩掩,伸伸縮編的做出許多難禁難推的態度,究竟是否原壁無瑕,賈端甫既不甚考究,做書的更無從懸瑞,從此賈端甫在這溫柔鄉里,靠着泰山、伴着矯妻也十分安樂。更喜得是時來運來,到了第二年就生了一位千金,取名靜如。

  

  這年正逢科場,丈人幫了盤川,到南京應考,考費不多,不敢久住,出了場就搭了輪船回到家裡,到了十月里發榜。這天他翁婿母女四人正在盼望,直到夜裡天快亮的時候,忽聽見一棒鑼聲,接着就聽得那敲得震天的響。他丈人連忙披衣起來,心中又驚又喜,那賈端甫同那周似珍姑娘也都起來。開門一看,果是報子來了,心中不歡喜。當時他丈人周敬修開發了報子的喜錢,在菩薩祖宗面前點了香燭,領着女婿磕了。天亮以後就有許多的親友前來道喜,不但他丈人面上光彩非凡,就是這位周似珍姑娘,平日親戚中曉得他那件事體,本不大瞧得起他,現在看見他的姑爺中了舉,指日就是位誥命太太,那些姑姨妹妹、遠親近鄰也就不由的同他親熱起來。可見,人生只要富貴,有時一長可蓋百短。成敗論人賢者不免,何況這些婦女們呢?

  

  忙了幾天周敬修預備了盤川,叫他女婿賈端甫約了他那新科同年達友仁號怡軒,一同動身到蘆經港搭了船,不多一會功夫就到了江陰。上岸到學台衙門去填了親供,玩了兩日,又同上輪船到南京去拜老師。刻硃卷打托勢,住在狀元境一家客棧裡頭。

  

  這南京是六朝金粉勝地,十二朱樓雖成陳跡,然中興以後,曾文正公當那戎馬倥傯之際,力持大體,首復舊觀,使那荒涼禾黍之場,一易而成內藉鶯花之地。後來,薛慰農先生又為之提倡風雅,鼓吹聲華,也就不減於《板橋雜記》所載的頓老琵琶五京顏色。當那夏秋之交,紅袖憑軒,畫船近岸,記得有一位先生做的竹枝詞有兩句道:「郎君來時你太早,晚風齊倚玉欄杆。」真是描寫得神。就是這嚴冬的時候,暖閣紅爐也不殊那党家的銷金帳里,這兩位孝廉應酬了幾天,空了下來皆想領略領略這秦淮的風景,而且這狀元境離鈎魚巷又不遠。賈端甫還未啟口,這達怡軒是個曠達不羈的人,就先開口相邀。賈端甫想:我如今是個新科舉人,與從前教書的時候寒酸氣不同,大約到窯子裡去,他們也應該巴結巴結。就一口應承。

  

  兩人裝束齊整,把人家送來的賀敬折了兩對,各人揣在身邊,一同前去到了六八子家。偏偏這賈端甫卻賞識了一位最紅的姑娘,名字叫做雙鈴的。達怡軒也賞識一個叫月紅的。那本家及房裡奶奶看沒熟人領着來,又摸不着這兩人的底細,雖不敢十分冷落,也不敢十分兜搭。兩人坐了工會,先是雙鈴有人叫局,隨後月紅也有人來叫,兩人只得站起身來要走。開銷了兩塊錢。那房裡奶奶淡淡的留了一句,也就讓他們去了。

  

  兩人回到寓中閒話一會各自就寢。賈端甫細想,這雙鈴態度風騷神情淫蕩,真不愧綽號叫做「活鯽魚」,比那通州的小銀珠要高得多。今兒初見無怪他不甚彩理,明天我去擺抬酒,大約總可親熱親熱。好在是人家送來的賀儀,就花掉些也還不心疼。起了這個念頭,第二天一早就同達怡軒說了,因為人少又約了一位同寓的候補佐親老爺馮吟舟、隔壁書鋪掌框的師父,還有前一回考寓的房東也是個讀書人,叫安小齋,約定晚上七點鐘,在六人子家雙鈴房裡吃酒,這幾位自然是都願意的。賈端甫又同馮吟舟談了一陣,問了問吃酒的規矩,同吃酒以後一切的規矩。飯後兩點鐘,賈端甫就邀着達怡軒、馮吟舟同到六八子家打個茶圍。到了雙鈴房裡,雙鈴才起來,正在靠河窗口桌子面前坐着要梳頭,看見他們叄人進來,笑着招呼大家坐了。泡了茶,賈端甫就向房裡高奶奶交代了一個六大、六小,六點鐘來吃,高奶奶出去吩咐了一聲,月紅頭上插着兩枝桃簪也過來,應酬了兩句,又說:「達老爺到我房裡去坐坐。」達怡軒口裡答應卻未起身。月紅也就回房自去梳頭。

  

  這時候天色尚早,嫖客未上市,所以甚覺清閒,叄個人倒很坐了一會兒,雙鈴梳着頭無甚事,同着高奶奶也很同他們說笑了一陣。達怡軒說:「我們出去走走罷?」高奶奶說了一聲「晚上早些來」,雙鈴的頭還未梳完,望着賈端甫笑了一笑說:「我不送你了。」月紅也走出來招呼。

  

  叄人出門匆匆而去,馮吟舟走到路上說道:「在這雙鈴姑娘房裡能坐到這半天,雙鈴又肯這樣的招呼,端翁的面子真算是足極了。」賈端甫。心中也自暗暗的得意,覺得比昨天有趣了些。

  

  叄人回到寓中,坐了一會,又有人家送賀儀來。賈端甫、達怡軒忙着寫了詩帖交與來人,到了五點多鐘的光景,賈端甫就同了達怡軒、馮吟舟,又順便邀了隔壁的習師文一齊,走到六八子家。此時雙鈴房裡無人,高奶奶就掀開帘子讓他四人進去、一看雙鈴不房裡,說是出局去了,只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姑娘敬了瓜子。問他名字說叫小金子,倒也是個小本家。一會兒月紅也來見了一個面。正盼着雙鈴回來,只聽見外頭打雜的喊了一聲:「高奶奶,金大人來了。」這高奶奶連忙跑了出去。賈端甫在簾縫裡偷看,只見一位二十多歲圓方臉的少年,頭上戴了一頂緞棉小帽,面前釘着一塊避邪璽的帽花,臉上架着一個金絲墨晶外國眼鏡,身上反穿着一件雲狐犴尖的馬褂,青灰素緞的皮袍子,甚麼統子卻看不出,還有一位年紀約在四十左右,穿着也十分富麗,大約也是一位闊人,後頭跟着幾個跟班走了進來。高奶奶慌忙迎到院子裡,說道:「金大人、劉大人,請到對過房裡將坐一下罷。」金大人登時站住,臉上放出一種不願意的神氣出來,說道:「怎麼?房間裡有客麼!」高奶奶連忙陪笑道:「是個過路客人,來打茶圍,就要走的,好大人先在叄寶房裡略微坐坐,已叫人催雙鈴去了。」這金大人似乎還有不悅之色,幸虧同來的那位說道:「蔚翁,我們就在叄寶房裡坐一坐,讓他趕緊就去收拾房間罷。」那叄寶也立在對過房間門口,親自打着帘子喊道:「金大人、劉大人,請到我房裡坐一坐罷,雙鈴妹妹也就回來的。」這金大人卻不過情,才勉強走進去。

  

  高奶奶趕緊進房拿了茶缸子過去,一面又叫打雜的快些到隔壁去,催雙鈴回來,說金大人來了。一面跑進房裡,向着賈端甫道:「賈老爺,對不住,只好請你讓一讓房間裡。」賈端甫望他愣了一愣道:「我們有酒呢,這回子讓了房間,回來酒在那裡吃呢?」高奶奶道:「這金大人來了,那是沒法的,不但此刻要請諸位讓讓,就是回來吃酒,也只好在對面客廳里罷,實在是對不住。」賈端甫還在不肯答應,這高奶奶又說道:「諸位老爺是外路來的,大約不知道這位金大人是公子哥兒的脾氣,說聲翻了臉,不但我們吃不住,就是你老爺面子上也要下不來呢。」賈端甫還要說話,達。治軒是隨遇而安的人,就說:「我們讓讓又何妨?同是一樣的吃酒,又何在乎這間那間,免得叫他們為難。」那馮吟舟聽見是金大人,更是早已嚇酥的了,也在旁苦苦相勸。賈端甫只得忍着氣把房間讓出。高奶奶把他們讓到下手堂屋旁邊一個姑娘房裡。這房裡,一個姑娘頭上貼兩張頭風膏藥,躺在榻牀上。高奶奶向他說道:「鳳仙姑娘,這裡有幾位吃酒的老爺,借你房裡坐坐。」那鳳仙慢慢的抬起身來說了聲。「請坐!」又一位一位的問了尊姓。看那鳳仙,有二十五六的光景,一臉的煙氣,又黑又瘦,雖是搽了些粉,也掩不住那一層的黑光。開出口來,喉嚨又粗又啞,那高奶奶把他們引到房裡就匆匆的走了,去招呼金大人。

  

  約有五分鐘的時候,聽見高底小腳聲音咭格咭格的從外頭走進,料是雙鈴回來,只聽才到對面台階,口就喊道:「金大人,你怎麼這時候才來?」一面說着一面到那邊房裡去,以後說些甚麼便聽不見了。賈端甫滿望雙鈴到了對面應酬一會必要過來,誰知竟如空谷足音,不但雙鈴不曾見面,就連高奶奶也不過來。達怡軒同那習師文談些近來新出的書籍,馮吟舟同那鳳仙在炕上燒煙閒談,倒也不甚覺得。只有賈端甫意往神馳,有個一等也不來,二等也不來的光景,真箇焦燥異常,卻又不好發作。又等了一會,只見打雜的領了一位客人進來,卻是安小齋。賈端甫連忙起身讓坐,安小齋說:「舍間有些事,來遲來遲,勞候勞候。」又同大家招呼。賈端甫一看鐘上已有八點,就問打雜的說:「我們的酒擺罷。」打雜應了一聲:「是!」,走過去告訴了高奶奶。那高奶奶才過來說道:「對不住,雙鈴就過來了。」又問;「各位老爺就有相好的姑娘罷?」賈端甫也跟着問了一問,達怡軒自然是月紅,馮吟舟是向來叫劉琴家瑞雲的,習師文是叫王二家的翠寶,只有安小齋沒人,高奶奶就薦了這房裡的鳳仙,他也就點頭答應。酒已在堂屋擺好,大家推遜着入坐。雙鈴才過來敬了各人的酒,在賈端甫旁邊坐了不到五分鐘的工夫,就架等出席,叫小金子來陪着。上了幾道菜,局也陸續到齊,琴師上來,也就是小金子代唱了一技小東人。各人叫的姑娘也都照例應酬了一枝,就是那個鳳仙也還啞着喉嚨唱了一枝小調。各人的局或是初叫,或是不大出來玩耍的,所以這些姑娘都不過敷衍門面,不甚親熱。還是習師文同翠寶彼此咬着耳朵,說了幾句體己的話,也不知他們說些甚麼。只見上頭房裡又來了幾位客,都是鮮衣華服,僕從如雲,在房裡擺了一桌便飯,而歡呼謔浪之聲與這邊席上冷熱大不相同,尤觸耳的是那雙鈴又嬌又媚又圓又脆的聲音,叫着金大人,這個聲浪被那不知趣的風吹到賈端甫的耳朵裡頭,真箇叫他難於排遣。賈端甫向那習師文低低的問道:「這位金大人是誰?」

  

  習師文還未回言,那馮吟舟道:「你不曉得麼?這金大人就是現在第一位軍機大臣金中堂的孫少爺,才從湖北督銷交卸回省,現在當的是籌訪局的總辦,還兼着武備學堂」,早晚就要放缺的,就是制台諸事也要將就他些呢。」賈端甫聽了這話,也就默然不語。不一時局已先後散去,菜也陸續上完,大家見主人無甚興致,也未十分鬧酒。賈端甫又讓了兩杯,大家都說酒已夠了,吃飯罷,於是吩咐上了干稀飯,大家胡亂吃了些,一齊散去坐到鳳仙房裡。馮吟舟又吃了兩口煙,賈端甫叫人叫高奶奶來,把酒錢當時開銷了他,高奶奶微微的推了一推也就收了。達怡軒說:「天已不早,我們走罷。」大家穿了馬褂,高奶奶忙叫雙鈴、月紅過來送了一送,說了句:「明兒來。」

  

  這裡幾位才走出房門,那雙鈴已跑過那邊,仍舊陪着金大人去了。

  

  賈端甫出得大門,看見街上擺了幾對官銜大燈,也有欽加二品銜、江蘇特用道的,也有某某局總辦的,也有某某學堂總理翰林院的,也有統領某某軍記名簡放道的,也有頭品頂帶記名提督軍門的,也有欽加叄品銜即補府正堂的,還有些吹熄了看不出字的,那藍呢綠呢四人轎擺滿了一街。他們五人側身而過。賈端甫才曉得,這嫖之一字是窮措大不能輕易問津的。走了一會,安小齋分路回去。到了門口,習師文拱手道謝作別而去,進了樓房,馮吟舟亦說了「多謝端翁,明兒再會」回房去了。賈端甫、達怡軒二人到了房中,茶房送上茶來,二人坐着談心。明兒不知他們還去釣魚巷不去,請諸位也明兒再看罷。

  

  第叄回

  

  卻說賈端甫同達怡軒談了一會,看看天已不早,也就各自睡覺。賈端甫睡在牀上,想起今天花了十幾塊錢,只見了雙鈴兩面,並沒有一句體己的話兒,真是不值。若要再同他斗一鬥氣,爭奈這金大人勢大財豐,真有卵石不敵之勢。在牀上翻來覆去,又是可惜花了的銀錢,又想戀着雙鈴的媚態,又恨敵不住金道台的勢焰,心中就同潑了些油鹽醬醋一般,真是說不出什麼味兒。這一夜的難過與在通州看會的那一天,大略相同。看書的諸位,這天同去吃酒的共有五人,同是受的一般滋味,那幾位何以並不覺得難過,獨有賈端甫如此呢?須知道,達怡軒這個人,我處什麼樣的境界,自有什麼樣的景象,那些炎涼驕諂的世態,皆是隨境而來,於我身何與?所以,絕不放在心上。習師文、安小齊兩人是如鼴鼠飲河,就像這天的樣子,以為已經甚樂,還有什麼不足?馮吟舟這種人,是從父精母血裡帶來的一種服從性質,看見這些貴倨公卿,覺得他們都是天神降生,應該享受崇奉,我們是應該屏氣斂足,退避叄舍的,所以視為理所當然。獨有賈端甫資秉出象,隨處有個出人頭地之思,而又為境遇所限,又不能隨遇而安,就有這種抑塞感慨之氣。這是他的壞處,卻也是他的好處。畢竟與那些甘為人下的不同,所以,將來的名位也比他們高的多了。此種人卻不常有,非是豪傑耶是奸雄,不然那些堂子裡氣死的人恐就不少了呢?

  

  賈端甫因受了這兩番冷落,從此深惡煙花,絕跡不入青樓。

  

  有人同他談到風月閒情,他不是正言彈駁,便是掩耳不聞。就有些說到那謝太傳東山絲竹、白樂天江上琵琶的,他也說,這正是他兩位生平的短處,所以他兩人終身的名位勳業,也就不能冠絕一時。我們是要代聖賢傳道,為國家辦事的人,萬萬不可學這前賢的短處,見人就是此等談風。未曾做得風流名土,卻作成了一位理學名儒。達怡軒也還邀了賈端甫兩回,要去復東。賈端甫執意不願,也就罷了。兩人住了幾時,打了有一二百塊錢的把勢,仍舊結伴回到通州。第二年,賈端甫進京會試,那盤川自然是他丈人預備的。他複試取了個二等,那會試的卷子恰恰薦在一位副總裁厲尚書手裡。這厲尚書官名叫鳳文,直隸人,後來也做到協辦大學士。

  

  歿後,朝廷予諡文貞,將生平事跡宣付國史館立傳,也要算是當時一位名臣。他生平端正清廉,不苟言笑,四十歲上斷弦之後,既不續娶,又不納妾,只有一位寡媳,也是系出名門,十八九歲就守了孀,領着一個遺腹孤兒,侍奉這位公公。真能柔聲怡色,曲意承歡。厲尚書吃的飲食,非這位少奶奶親手調治,吃的就覺不甘。厲尚書穿的衣服,非這位少奶奶親手披扣,穿的就不舒服。早朝晏息,皆要這少奶奶在左右招呼。有時,厲尚書病了,這少奶奶便徹夜不眠,親嘗湯藥的伺候。就是溺器,也須他親手遞送。他也絕不嫌穢褻,真要算是天下難得的孝婦。

  

  這厲尚書也能愛惜兒媳,常言道:官久必富。厲尚書雖一直做的是京官,卻是門生故舊甚多。歲時饋贈也就不少。他又是向來自奉儉約,敝車騾馬,上達九重的人,家裡又只一媳一孫人口甚少,有些親戚本家,因為厲尚書正氣逼人,皆不敢輕易親近,也就沒有甚麼分利的人,所以宦囊甚為充裕。這位少奶奶要甚麼就有甚麼,金剛鑽、祖母綠、外國白金、珍珠美玉的首飾,無一不備。只有珊瑚、霞紅的顏色,同那赤金的,因為是穿的終身孝,所以不要,卻是這種淡妝素服更覺得光彩照人。厲尚書屢掌文衡,愛的是清真雅正,大約時文能揣摹,仁在堂試帖能揣摹,功夫深些的,總合得這位尚書的法限。這位厲尚書得了這賈端甫的卷子,真是臭味相投,愛不忍釋,慌忙拿着送與大部裁傅中堂去看,意思想要中他一個會元。傅中堂細細的看了一遍,說:「這人理法尚清,但是筆下過於峭刻,毫無一點活潑的天機,恐怕這人將來就是大用了,也不過是王介甫一流,不近人情的人物,不中他也罷了。」厲尚書那裡肯聽。傅中堂不能過拂厲尚書的面子,只好把他低低的排在榜里,中了一名貢士。這大約也就是他不欺暗室一點陰騭所致。

  

  場後,賈端甫去拜老師厲尚書。一見極為稱讚他的功夫,又見他舉止端嚴,衣冠古樸,談論吐屬大半本於程朱語錄,是自己一路的方正人物,心中甚是喜歡。

  

  賈端甫複試二等,殿試二甲,朝考也在二等。引見下來用了一個主事,簽分刑部。恰好山東司里有個江蘇的同鄉司官,就把他拉進這司走。接着同鄉團拜、同年團拜、請老師、老師請,真箇酬應不了。厲老師請同門的這天,居然派他執壺,這真算非常的體面。一直鬧到七月底邊,才算清靜清靜。新科進士到這時候,都要請假回籍省親。這賈端甫本已無親可省,就是掃墓也還可擱在腦里,看看丈人妻子更是不要緊的,倒是要散散硃卷,打打托勢,張羅兩個住京的旅費是第一切己之事。

  

  所以,也就隨着眾人照倒請了一個假。因想:我這回到家是個兩榜京官了,本地官府自然也要拜往拜往,住在丈人鋪子裡似乎不象樣子,於是先寫信託同年達怡軒,代他找了一所叄間兩進的房子。又在京動身前幾天,寫了封信與他丈人,說是叫他夫人先搬到新房子裡住着,門口貼好了報條,釘好了進士的匾額,雇一個男僕、一個女僕、一個燒飯的。用度還是要請他丈人接濟的。他丈人接到這信,本來是個心愛的女婿,現在又中了進土,做了官,那來的信比那道土的符咒還要靈些,就-一的依着他布置。

  

  不多幾天,賈端甫錦衣歸里。頭一天打蘆經港到家,不免辛苦,又有些附近的鄰居親友,過來道喜,更覺勞乏。做了官的人身體是尊貴的,自然要在家歇歇。他丈人周敬修算他第二天必定要來登門,忙把店堂後頭一間客屋鋪設齊整,還備了些點心菜蔬,穿了衣帽專誠等候。誰知到晚並未見來,叫出店的打聽打聽,說:「今天坐轎子出來,只拜了州里的惠大老爺,同花布捐的王大人,就回去了。」到了第叄天,他丈人有些熬不住,只好穿了施子馬褂,套了靴子,戴了大帽子,先到女婿府上來道喜。那周敬修走到賈端甫的門口,看見旗鑼牌傘站滿了在街上,說是州里惠大老爺正在裡頭會着,周敬修不敢進去,只好站在門外老等。這位惠大老爺在裡頭談了好半天,才聽見裡頭喊送客。外頭的頭鑼紅黑帽銜牌紅傘一個個的站立齊整,又停了一會,才看見藍呢四轎抬了出來。原來這位州大老爺就是增朗之增二少爺的老翁,名字叫惠椿,號叫蔭州。他看見賈端甫用了京官,又聽見本地會試的舉人回來說起他是厲尚書的得意門生,所以見他回來,應酬的格外周到。頭一天拜了之後,第二天就趕緊回拜。先是賈端甫叫人擋駕,他定要登堂道喜。

  

  擋了兩次擋不住,只得請了進去。一見面就行了大禮,起來笑着說道:「老同門你怎麼這樣的客氣,我們同在厲老師的門下,那就是通家至好,以後儘管便衣常到兄弟那邊去坐坐,我也不時要來請教請教,千萬不要見外。」又問了厲老師同京里的些情形,所以坐了許久才端茶告辭,走到台階子下要上轎的時候,還拉着手說了許多話。就是多年換帖至好,也沒有那麼親熱。比到他前年相待的情形,真是大不相同。這惠大爺的轎子出門之後,周敬修才敢走了進來。賈端甫卻也降階相迎,他向來是跟着似珍姑娘叫爹爹的,這回中了進土,卻在那爹爹上頭加了「丈人」兩個字,「叫了一聲「文人爹爹」,說道:「我昨天本來就要過來請安,因為拜了州里同花布捐兩處,談的工夫都不小,在轎子裡又坐了半天,實在有些腰酸,只好就回來了。今兒要過去又聽說州里要來回拜,恐怕他定要拜會,不能不在家裡等等,果然擋了幾次再擋不住,坐到這時候才走。

  

  你老人家倒先來了,真是對不祝」

  

  說着就邀他丈人在炕上坐着,送了茶。他也坐在對面炕上,衣冠相陪。周敬修是個生意中人,看見這樣官腔官板的,實在弄不慣。坐在炕上動也不是,靠也不是,真弄得他手足無所措了。心裡要想到裡邊去看看女兒,爭奈這賈端甫只管講京中考試的規矩、臚唱的儀節,及些官場的情形,剪不斷他的話頭。

  

  周敬修又不懂得這些,惟有唯唯而已。隔了半天,賈端甫的話才祝周敬修正要開口,只見賈端甫從京裡帶回來的一個管家戴着大帽子,恭恭敬敬的走了進來,手裡拿了一個拜帖、一個拜匣上來。回道:「州里惠大老爺送來的賀儀四十兩,還有一份請帖,請老爺明天的申刻吃酒。」

  

  周敬修聽那管家的聲音,是個揚州人。賈端甫把帖子同封套細細的看了一看,叫這管家在廳背後轉堂門口,把新用的劉媽喊了出來,在轉堂門口遞與劉媽,交代太太暫時把這銀子收好,並叫太太在那窗口書桌橫頭文具盒子裡面,拿一張印好的謹領謝的帖子,一個木紅封套,一枝筆同墨盒子,交代拿出來。

  

  又等了一會,劉媽托謝帖、封套、墨盒,拿了出來,仍站在轉堂門口,交與這管家。這管家恭恭敬敬的拿出來,放在炕桌上。

  

  賈端甫在那謝帖上角端端正正的寫了「敬使一元」四個小字,又在身邊表袋裡挖出一塊洋鈔,封在木紅封套里,又在面上寫了「茶敬」二字,旁邊注了「一元」兩個小字,交與管家。連帳子拜匣待交州里來人回去道謝,又叫這管家托請帖放在護書里,預備明天去吃酒的時候面繳。托墨盒子同筆在轉堂門口交與劉媽拿過去。這邊,周敬修看沒有事了,才說道:「我女兒好麼?我要看看他。」賈端甫沉吟了一下,想這是沒得說的,只好拿着官腔喊了一聲:「張全!」那個京城裡帶回來的揚州管家,又戴着大帽子恭恭敬敬的走了上來,垂手站着。賈端甫向他說道:「你叫劉媽傳話,同太太說,外老太爺要進來看太太呢。」那張全到廳背後轉堂門口,叫了劉媽,同他說了。

  

  那劉媽進去回了太太,又出來到轉堂門向張全說了聲,太太說請。那張全回到廳上,垂手回說:「太太說,請外老太爺到上房裡見。」然後,賈端甫邀着周敬修下了炕,張全在前領道,走到轉堂門口,張全站住了腳,喊了一聲:「外老太爺過上房來!」裡頭劉媽又接着出來引道。其實,只隔了一個院子,卻費了許多的周折。那周敬修帶來的一個出店的,在家裡是見慣了這位姑娘的,有的時候還同這位姑娘坐在一張板凳上,揀枸杞頭兒洗豆芽子呢。今兒看見這位姑娘做了太太,意思要想過去替姑娘請安,順便看看上房裡的鋪設。剛走到廳背後,那張全連忙攔住道:「不要亂走,我們老爺吩咐過的,男底下人不准進這轉堂門,女底下人,不准出這轉堂門,若要違犯了不但砸了鍋,還要送到衙門裡吃板子呢。」那出店的把舌頭一伸,說道:「做官的規矩真正厲害。」連忙縮着腳退了出去。周敬修走到堂門口,這位周氏太太已穿着補褂紅裙,打房裡出來。

  

  因為他老翁第一次上門,行了一個大禮。賈端甫就讓周敬修坐在堂屋中間神櫃面前方桌旁邊上首一張椅子上,自己也在下首一張椅子上相陪,叫周氏太太在下首旁邊椅子上坐着。周敬修父女還未交談,賈端甫又講起京里做官的話來,又是半天才祝周氏太太才問了一聲:「娘這兩天可好?」周敬修道:「好的,只是狠記掛你,說過一天要接你回去玩玩。」周氏太太看賈端甫沒有搭腔,也不敢貿然答應,只含糊糊的應了一句。周敬修又問:「前天送來的叄十塊錢收到了麼?這個月想也夠用了。」周氏太太說了一句:「收到了。」賈端甫接着道:「丈人爹爹,家用呢,叄十塊倒也可以敷衍,但是我既在家裡,這官場來往是免不了的,茶水燈燭、轎鈔賞封,一切開銷自然不少,還要開賀請酒,這兩個月的用度竟拿不定呢,請你老人家再送二百塊錢來罷。」那周敬修把眼睛瞪了一瞪,又不好回答,只好勉強答應。正在談着,只見那個張全又走到轉堂門口,手裡拿着一個帖子,叫劉媽來,回說花布捐王大人來回拜。賈端甫便邀了周敬修到外面去坐,可憐他父女兩個見了面,彬彬有禮的坐了半天,一句家常話也沒有能談,這也真是做了官太太的苦處。走到廳上,周敬修恐怕王大人要進來,匆匆就走。賈端甫送了丈人,然後叫管家出去擋駕,那曉得一擋倒也擋住了。

  

  到了第四天的飯後,賈端甫不能不到丈人家去了,穿了衣帽,坐了轎子,帶了跟班,來到丈人家裡。周敬修連忙接到店門口,邀進店堂背後客座里。賈端甫倒也行了一個大禮,謝了他丈人,然後又到裡頭替丈母也磕了頭。他那小舅子也從村館裡回來,同姊夫見了禮。賈端甫送了他一個墨盒子,兩校開過了的筆,說是他殿試的時候用的,替他發兆,將來也像他一樣。

  

  周敬修夫婦兩個歡喜的了不得,趕着教出店的去弄點心,又要留女婿吃飯。賈端甫說這倒不必,今天是州里請我,稍為坐一坐就要去的。談了一會,看了一看表上,已有四點多鐘,叫提轎子再拜兩家客,就到州里去吃飯。周敬修知道不能再留,只得送他上轎而去。這賈端甫家本寒素,父母又見背得早,平日來往的親戚本不多,這回中了進土,本地官府又同他來往的厚,那些人看了十分羨慕,只要是有彎子可以敘得過來的,都來上門認親。也有讀書的,也有做生意的,也有當衙門的,不過總想在他面子上治點光,或在官府面前說兩句話,或薦個把小小的館地,也是好的。就是他那兩個娘舅莫仁、莫信,有多年不通往來,這回也先上門來替外甥道喜,還要過來幫忙。在賈端甫呢,本來不願意把惹這些人的,因想了一想,一來是桑梓之情難卻,二來就要開資,這些人既來認親,那有不送些資儀的,積少可以成多,大處不可小算,至於以後的事再想法子撒開他們,也不難的。當時也就不十分拒絕。忙了幾天,賈瑞甫又去上了幾處本支的祖墳,揀了日子開賀,官場生意親友人等多多少少的都送了些賀儀。就是那位龍師爺,當時彼此雖然不歡而散,此時也還送了四塊鈔。到開賀之後結算下來,總共也收了有叄四百塊鈔的光景,也就不算少了。

  

  他開賀是挑了兩個日子,一個日子請官場,一個日子請的是本城親友。到了請親友這天,把叄間廳的隔板打通接着廊檐,勉強擺了十二桌,幸虧都是借的板凳。若用椅子就萬擺不下了,卻是坐的滿滿的。賈端甫各桌送了酒,坐在中間檐口末席相陪。上了兩道菜,讓了幾杯酒,賈端甫舉着杯子向着各席道:「今天蒙各位高親貴友賞光,我賈崇方不勝榮幸之至。我卻有句話要趁着各位高親貴友通同在坐先告過罪,望各位幹了此杯,聽我賈崇方一言。」大家皆略略舉了一舉杯子,側耳靜聽,寂然無嘩,只聽見賈瑞甫說道:「我賈崇方,托眾位福庇,得中兩榜,通籍朝端,便是一個朝廷的命官,儒林的表率了,在國就要想做一個正色立朝的臣子,在鄉就要想做一個守正不阿的紳士。但是要做名臣正紳,自然先打立品起,凡有替人說事薦館等事,那是最干礙品行的,我可發誓不為,恐怕各位親友不知,看見我做了京官常與地方官來往,有些事體要托我向官府關說關說,或是要謀個托徵收厘金之類的館地,要找我推薦推薦。那時,我要答應呢,壞了我的品行聲名,那是我斷斷不肯的。若要回報,豈不叫來托的人下不去?所以,今日當着大眾說明,望諸位高親貴友,總要原諒,免得臨時見怪。還有一說,我目今是個京官那不必說,將來提了員外,做了郎中,得了京察,放了府道,那時是做外官了。外官衙門最壞事的,就是官親,你們不看見那時報里論的麼,可謂將官親的弊端,發揮淨荊將來找放了外官,我那衙門裡可一個官親也不用,倘各位高親貴友以俗情相待,到那時遠道見訪,不要怪我賈崇方無情,不但衙門裡不能破例位置,就是盤川也分文不能送的,寧可將來回家盡情負荊請罪,在官的時候,可不能不惜守官箴的呢。」這一席語,說的各親友面面相覷,默默無言,有兩個善於奉承的讀書人,還說端翁這話真是做官的正理,而且預先向大家說明,免得人家不知誤犯,到那時進退兩難,更是端翁忠厚待人的地方。只有那達怡軒在東首靠牆的一個桌上冷笑了一聲,低低的說道:「做官的正不正、清不清全在自己,那裡有會被人家帶累的呢?

  

  我不信古來那些名臣正士,難道他都是斷絕六親的麼?」賈端甫耳朵里。也微微聽着兩句,心裡想道:他是個同年的舉人,若同他兜搭起來,設或他再響響的說兩句不中聽的話,那時同他辯也不好,不同他辯也不好,倒不如裝作不聽見過去罷。這正是他的天稟聰明,一入仕途就會了這見風收帆的訣竅,無怪他將來要宦途得意呢。賈端甫把話說完,又拿着杯子勸着大家道:「我只顧說話,把眾位的酒都耽誤了,請干一杯。」一面又催管家斟酒。不多一會萊完席散,眾親友各自告謝而去。

  

  賈端甫在家裡住了一個多月,也到州里去過兩次,惠蔭洲也來談了幾回,又托惠蔭洲寫了幾封信帶在身邊,先在場下,後到揚州、南京、上海、江蘇各處官嘗鹽務、商號張羅了些,約摸也有千金左右,回到通州,已自臘月中旬。這天看見報上的電傳閣抄,是傅中堂逐出軍機創職回籍,卻把厲尚書派在軍機大臣上行走。他看見他的恩師進了軍機,不覺怦然心動,就有個王陽在位貢禹彈冠的意思。忙忙收拾過年料理進京,只因要帶着家眷走,不帶老媽子,路上無人服侍,帶老媽子,通州人聽見進京,覺得路遠得狠,要的工價甚昂,這是個日長歲久的事體,怎能不打算打算呢?張全乘機說道:「小的也只一妻一女,妻子本是北邊人,女兒也方叄四歲,本想帶着進京,不如叫他路上服侍太太小姐,求老爺賞份盤川就是了。」賈端甫也覺得很便當,就叫他趕緊到揚州接了來。賈端甫計算,張羅的錢為數不多,又同他丈人商量硬要通挪一千銀子。可憐這周敬修是個視一錢如命的生意人,怎經得這女婿左一次有一次的刮削呢?然而又因他官尊勢大,有叄分愛他的心,還有叄分怕他的心。只得忍着肉痛,照數替他匯了進京。賈端甫算了一算,總共腰裡有兩千多金,京里還有印結可分叄四年的用度,也可以敷衍得過,就帶着這位周氏夫人、靜如小姐、張全夫婦,連他那小女兒一齊動身。通州雇的男女僕人、燒飯的都開銷了。

  

  周敬修還親自帶着幾個出店的送他們到蘆經港,幫着搬東西上輪船。這駁船也就鬆了纜,開去了。

  

  賈端甫到了上海,在長發棧住了兩天,搭了新濟輪船,到了天津,坐火車到京,暫在楊梅竹斜街的斌升棧住下。第二天,趕緊到厲老師宅子裡道喜。他是十點鐘進內城的,在門房裡坐了有一點多鐘,老師方才回來。回事的把他的帖子送了上去。

  

  厲大軍機一見大喜,就請在書房裡談了半天,留他同着吃了飯,同他說道:「近來我竟忙得狠,人家看了闊,其實沒有甚麼意思,不過朝廷的恩典厚,不敢辭。」賈端甫道:「老師是清望着於中外,不但朝廷倚為柱石,就是天下蒼生,亦無不額手仰望的。」師生兩人談的甚為投契,到叄點多鐘,方才回去。次早到衙門裡銷了假,又在總部胡衕、老師宅子左近,找了幾間小小的房子,把家眷搬了進去。江蘇同鄉翰林部曹,在順治門外幾處胡衕里住的居多。他卻另有意見,一來離老師宅子近,何以時常過去授業,二來內城用度省些,叄來他是個要講道學的人,免得住在城外有些親友要拉去吃館子、聽戲,壞了聲名,多了是非。所以,住在哈達門內清靜些兒。他曉得老師是不收禮的,只揀了在上海買的幾件素色外國緞的女衣料,送與那位寡世嫂。看見幾件衣料又狠中意,也就破例收了。從此他不時就到厲大軍機宅里走走,門房裡幾位得用的回事、管家,也都混的狠熟,他到了宅子裡,只要老師回來空着,總是他在面前陪着閒談。若老師這天沒空,他就躲在門房裡不露面子。厲大軍機看他來的時候無一回不湊巧,曉得他是個方正而又精細能幹的人,並非那種一味古板迂腐無用的可比,心中格外喜歡,裡頭有甚軍機事務,不時也就同他談談。他卻是謹守溫樹不言之戒,從無絲毫漏泄,老師更加賞識。但是,他既是一位軍機大臣的得意門生,天天可以同這軍機大臣見面的,他雖然不肯同人家應酬,人家也爭着要來同他親近。他卻狠有分寸,凡是他自己的同鄉、親友來找尋他,就一概正言厲色的回絕,說是我雖然常在敝老師處走走,但是所談的皆是窮理盡性的學問,立身行己的功夫,至於朝政外事。我固一概不問,老師亦極不與我談的。若要講到說項推轂的話,我這位老師固是鐵面無私,一毫關節不通風的。就是我兄弟也還知自愛,怎肯為人家濫作曹邱呢?那些人也就不敢強以所難。若是同厲大軍機那一面有點瓜葛的人,要他在裡頭敲敲邊鼓,說兩句好話,他倒也樂於成人之美。而且他說話的法子又巧,候的時候又准,只要是他答應說的無不靈驗,從不會碰釘子的。這些得到好處的人,也甚感激,遇着進京、出京、年下、節下,大約都有些饋贈的。

  

  只要這人送的誠實慎密,他倒也不肯過拂人情,總要照數笑納的。如此兩叄年下來,他一個極清廉的窮京官,倒也不求富而自富。就是他那位管家張全,也沾光不少。可見只「財」之一字,只要運氣來了,甚麼官皆可以發得,也有個莫之為而為的道理在裡頭呢。

  

  這天,正在厲大軍機那裡閒談,忽見外面回事的拿過一個手本、一個帖子來,手本上寫的是同知銜指分廣東試用知縣增輝,帖子上是小門生增輝,上頭黏了一個紅簽子,寫的是系江蘇通州直隸州知州惠椿之子。幾個小字還夾着一封信,信面上是夫子大人安稟。賈端甫在旁一看,心裡想道:這不是通州的增二少爺麼?他怎麼忽然到京里來呢?這回就是來找我老師的門路,可也碰在我的手裡,且慢慢的叫他吃點小苦,他才曉得人不可以貌相呢。這厲大軍機一面拆信一面說道:「惠蔭洲的兒子也捐了官了,這倒不能不見呢,就請在那邊小花廳坐罷。」究意這增朗之為甚麼進京?恐怕下一回的書還說他不完,請諸位停停再看罷。

  

  第四回

  

  這位增朗之,為甚麼丟着那最快活的少爺不做,跑到京里來呢?原來那增朗之的老翁請的那位錢穀龍師爺,自從把賈端甫辭了之後,另請了一位姓王的秀才,是個揚州人。這王先生不但做人圓到,筆下靈動,並且絲弦蕭管、京調小曲,無一不精。到館一個多月之後,每到放學的時候,就自己以此消遣。

  

  這男女兩個學生,正是投其所好,也就跟着要學,這王先生倒也不吝教誨。誰知這兩個學生讀書的天份有限,學唱的天份甚高。那女學生更是天生成的一串珠喉,又圓又脆,唱起那小榮歸來,雖只十一二歲的人,那一種輕倩柔媚之神,能令人魂消心醉,比那些西南營的姑娘要高得多了。絲弦到手就能成聲,而且抱的式樣、彈的指法都是不學而能,真是個生有夙慧的。

  

  就是那男學生,雖說遜於乃姊,喉嚨卻也不錯,唱起那旦腳的崑曲京調,宛轉如好女一般。這王先生見學有傳人不勝歡喜,也肯盡心指授。不到一年工夫,這兩位高足,於那唱歌音律科的學問竟能領得卒業文憑。龍老頭兒有這一雙兒女,又有一個千嬌百媚的愛姬,還有一個克紹箕裘的令子,家道又很溫飽,也可以娛此暮年。不料他財多身弱,老態漸增,初只步履需人,後則漸成癱瘓。當那賈端甫登第回家開賀之後,這龍老頭兒已是臥牀不起一月有餘。依着惠蔭洲的意思,看這位錢穀龍師爺不能到館,就想另請高明,幸虧這龍伯青向來恭維得增二少爺十分受用,到這時候就在他老翁面前說道:「這龍師爺在老爺子衙門裡也將近十年了,平日處的也很好,辦的公事也從沒有碰過上司的釘子,現在病着,雖然不能逐日到館,這世兄龍伯青在衙門裡學的年數也不少,平日公事也就有一半是他辦的,遇到有要緊的事體,也還可以叫他在老翁跟前商量請示。今兒若因為龍師爺病了,就辭了他另外請人,豈不叫人家看得咱們待朋友太薄麼?」惠蔭洲聽他賢郎的這番議論,倒也十分近理,也就將就下去。那龍伯青聽見感激萬分,但是自家的底子自家知道,心裡想着他待我的交情雖然甚好,然而沒有甚麼可以牽絆得住他的地方,這交情總靠不祝老翁的病看着是不會好的了,若萬一有個風吹草動,這館是終究要脫的。我是個沒有出過手的人,到那裡去謀館哩?必得要想個法子,籠絡住這人才好。這天又在小銀珠家吃酒,兩個人到了酒酣耳熱之時,這龍伯青開口道:「我承朗翁這番相待,真是情逾手足,無恩可報。意思要想聯一個金蘭之好,但是我年紀稍長兩歲,似乎不當。」這增二少爺正在高興頭上,滿口應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