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緣儒仙(仙緣) - 第2章

鬼雨

  少年鄭重地道:「我認真看過了。去年中秋月圓之夜,我遙望月桂苦思冥想,終於覓到記憶良策,名之為『重疊星列法』。比如天上的星星,雜亂無章,數不勝數,若是分成二十八宿,便容易識別了。經過多番演練,我已能盞茶工夫背誦孫子兵法十三篇,所以家裡的藏書很快看完了。」

  老者半信半疑的抽出一本刻着古篆字的書,還沒開口,就聽少年道:「這是一本《神農紀實錄》,講述的是神農氏遊歷百年的故事。」

  老者翻開泛黃的紙張,隨便問了幾個問題。少年從容不迫,一一答出。

  婦人先驚呆了,笑得嘴都合不上,贊道:「好孩子!真是好孩子!難為你了。」

  老者也欣喜不已,合上書本,滿臉笑容地對少年道:「過了年,爹送你到嶽麓書院,那裡是千年學府,藏書百萬,有很多珍稀孤本,夠你看兩年的。」隨後十分興奮地看了婦人一眼:「臘八全家一起去看老爺子,有這樣的兒子,哪裡都敢去啊!」

  長沙城,臘月初八。

  早上淡淡的陽光灑在城頭上,街上的行人漸漸多了,城門大開,進出的人迎着朝陽,容光煥發,一天又開始了。

  太陽漸漸高升,西城門邊一個蒼老的漢子,推了一輛小車停下,從車上拿下四隻木腳架,手足顫抖地架起一個相命攤來。

  這時正是鄉下人進城賣物趕集的時候,人人都是匆匆忙忙,或趕着驢拉的大車兒,或挑着滿擔滿籃的新鮮菜蔬雞蛋,往鬧市趕去交易,哪有人還會有暇來光顧這糟老頭兒的測字攤了?

  相攤老者半閉着眼,安詳地坐在椅子上,似乎在欣賞芸芸眾人,對於生意清淡,仿若並未放在心上。

  過了一會兒,忽然城外一陣得得蹄聲,三騎伴着一輛馬車緩緩走來,那老者驀然一睜眼口中念道:「富貴本有相,生死一念間。看相卜卦,趨吉避凶!」

  那為首一個中年漢子收韁打量了一眼老者,沒有說話,轉頭又要前行。

  相攤老者冷冷地道:「爺台慢走。」

  那漢子一怔道:「算命的,你是說咱們麼?」

  相攤老者哼聲道:「早走早死,遲走遲死,死相已生,條條路皆是一死,老夫有心指點你等一條明路,卻是無能為力。」

  馬上另外兩個年青人聞言大怒,氣洶洶地道:「糟老頭,你胡說八道,爺們把你攤子給砸了。」

  說着衝上前去,便欲掀翻老者攤子。那老者不住冷笑,臉上神色不動。

  那為首的漢子高聲叫住兩個夥伴,緩緩走到老者攤前。

  老者雙眼仔細打量那為首漢子,搖頭晃腦,不住嘆息。

  那為首的漢子被老者瞧得有些不耐,勉強壓抑着怒火道:「請老先生替在下相相氣色如何?」

  老者沉吟良久,搖頭道:「閣下氣清不濁,相視充足,相君之面,必非凡夫俗子。」

  他說話語氣一改,竟變得客氣起來。那為首的漢子反倒不好發作,伸手囊中揀着塊碎銀拋在攤桌上,淡淡地道:「多承指教。」

  老者嘆息道:「可惜呀,可惜!」

  為首漢子正欲離開,聞言駐足道:「老先生尚有何指教?」

  老者又道:「可惜呀!可惜。」

  那為首漢子不再理會,對另外兩個漢子道:「快去啦,待會去晚了又要挨老爺子罵。」說罷引馬欲去,另外兩人已經騎馬走了。卻見那老者一拂袖道:「這位爺台請回,銀子老夫不能收。」

  那為首漢子雙目一睜,瞪着那老者,以為碰見了瘋子。

  老者嘆息道:「老夫豈能收死人銀子,這筆債日後那裡去算?罷!罷!罷!迷津該當有,不點無心人!」

  為首漢子聽老者胡言亂語,心中極是氣忿,仔細打量老者,卻是一臉老態龍鍾,分明是個糟老頭子,何曾有一絲異樣?當下一提韁繩,一伙人「得得」而去。

  那伙人走了不久,又過了數批騎士,還有一些轎子,那擺相攤的老者愈看愈是心驚,心中尋思道:「這些人怎的個個都是凶煞之氣直透華蓋?分明是趕去送死,再也活不了啦!」

  他默運神機,閉目推算了一會,可惜卻是茫然。雖然有些蛛絲馬跡,卻不能連結起來,他暗暗嘆了口氣:「天道難窺,天道難窺!」

  老者對於自己相命之術極是自信,此刻竟然信心動搖,心中很是惶恐。

  正在這時,忽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天兒,咱們已經到長沙城了。」

  另一個少年人的聲音道:「爹,這裡很熱鬧啊。」

  老者睜眼一看,見是三個衣着樸素的人正要從相攤前走過,前面走着一個少年,面如冠玉,鼻直口方,後面跟着一對中年夫婦,天庭很是暗淡,急忙開口叫道:「且慢!」

  少年轉身過來,連忙一揖:「老人家,是叫我們嗎?」

  老者定睛看那少年,過了良久,忽然伸手抓住少年的左手,飽蘸濃墨,在他手心裡寫了個大大的『隱』字,壓低了聲音道:「今夜有事,伸開左手,速往東方逃命。老夫泄漏天機,罪遭天譴,信不信也由得你了。」

  少年呆住了,那對夫婦也走過來,欲待仔細尋問始末,老者卻如石雕木刻,再無言語。當下只好取出一小塊銀子放在桌上,一家人忐忑不安的走了。

  ※※※

  少年緊握左手,一步一回頭地跟着父母往前走。漸漸的,周圍的人越來越多,街道越來越繁華,大約行了兩三里路,周圍忽然寧靜下來。正走之間,忽見街邊蹲着兩個大石獅子,一個獸頭大門,門前列坐着幾個華冠麗服之人。正門卻不開,只有東西兩角門有人出入。正門之上有一匾,匾上寫着書「蘇府」兩個大字。

  還沒到門前,就聽有人叫起來:「快去告訴老爺太太們,三姑奶奶和表少爺來了。」

  少年一家人跟着其中一人,不進正門,只進了西邊角門。前行數十丈,進了垂花門,轉過插屏,再後面就是正房大院。正面五間上房,皆雕樑畫棟。台磯之上,坐着幾個穿紅着綠的丫頭,一見他們來了,便都笑迎上來,更有人爭着打起簾籠,請他們進去。

  進得庭來,但見兩列茶几擺開,幾個錦袍華服的老爺太太紛紛起身,爭着過來問侯,七嘴八舌,一時間讓人無法回話。稍微靜下來之後,昊天被父母領着一一跟諸位長輩見禮。他在五年前來過一次,那時人還小,分不清尊卑長幼,這次他終於明白了,哪個是大舅舅,哪個是大表哥,也見識了天下聞名的蘇家七進士。

  「怎麼沒見老爺子啊?」昊天的母親問。蘇家老太太十年前就去世了,只有老爺子還在,今年已經九十九歲了,乃是六十年前的進士,如今依然精神矍鑠。

  「老爺子閉關了,也不知道在修煉什麼,兩個月前茶飯不思,後來乾脆把自己關在書房裡,不讓任何人打擾。到今天已有七七四十九天,也該出來了。」大舅爺回答。

  「今天早上我站在門外,還聽見爹自言自語的聲音呢。應該沒事。」大舅媽補充道。

  老爺子以前同樣的閉關也有過幾次,所以大家也沒怎麼在意。

  屋子裡逐漸熱鬧起來,充滿了喜氣洋洋的氣氛。

  冬天的白晝實在短暫。沒多久,天色漸漸黑了,粗如兒臂的紅蠟燭點了起來。

  人們也聊得有點累了。夜幕下,屋裡屋外都很平靜。

  正在這時,忽然有人急匆匆跑進來,扯着嗓子喊道:「張管家,大事不好了,馬廄里的馬不知為啥全死了!」

  「什麼?」不但管家大吃一驚,屋內所有的人都吃了一驚!因為這次來的人很多,駿馬足有六七十匹,怎麼可能一下子都死了呢?

  管家急忙衝出去看。

  等了一刻鐘,他還沒有回來。

  屋子裡變得靜悄悄的,顯得有些陰森恐怖。

  「李四,張五,你們出去看看。」大舅爺心中不安,忙着吩咐下人。

  兩個年輕人答應一聲走了出去。

  又過良久,還是沒人回來。

  大家都盯着門口,心中惶恐,一動也不敢動。

  這時一位老人忽然出現在門口,只見他年近百歲,頭髮鬍子全白了,面色十分晦暗。

  「老爺,老爺出來了!」眾人都叫起來,將剛才恐怖低沉的氣氛一下子拋之腦後。

  老爺子走進屋來,兩手微微發抖,一雙眸子先注視着三堂兒子,兒媳,然後是三個女兒女婿,遂即移向下一代的孫子外孫們。他喘息着不發一言,只是靜靜地看着,仿佛急欲觀察出一些什麼,看着,看着,他不禁淌出了眼淚!

  大舅爺由他的目光里看出了不妙,驚異地道:「爹,你有什麼話要說嗎?」

  老爺子叫道:「不……不……是我的眼花了……這是不可能的事……」

  各人俱吃了一驚,感覺到一派陰森!

  葉昊天的母親毛骨聳然地道:「爹,你看見什麼了?」

  老爺子全身顫抖着,那雙迷離的眸子不停地在每個人臉上逡巡,神態越加可怖,那樣子就像是見了鬼!

  「不……不……我看錯了……」他不停他說道:「一定是我的眼花了……」

  忽然,他的眼睛接觸到了身後的葉昊天。這個年紀輕輕的外孫,居然使他緊張的神態驟然安定下來:「咿!」他長長地吁了一口氣,說道:「孩子,你過來……讓我好好地……看看!」

  葉昊天心知老爺子這麼做必有原因,當下應了一聲,近前兩步,把身子正對着老人。

  兩張臉至為接近,老爺子那雙昏花的眸子,在一陣震驚之後,忽然展示出無比的喜悅!面前的這個少年,有着蕭灑沉毅的一張臉,發黑而濃,目深而邃,然而這些並不是老爺子所要觀察的,他流離的目光,只是注視着少年開朗挺出的印堂,遺飛舒展的雙眉……看着看着,他臉上的喜悅益加明顯。他顫抖着伸出一隻手,扳在少年肩上,這時他喘得更厲害了。

  葉昊天道:「外公,您有什麼話要說嗎?」

  老爺子目光遲滯着掃向室內各人,卻是期期難以出口。

  葉昊天頓時心內雪然,只是他雖然窺知了老爺子的心意,卻因秉性忠厚,難以代為出口。

  當然,明白老爺子這番心意的並不止葉昊天一人。大舅爺有所領悟,立刻道:「爹,您老是有什麼話要單獨關照昊天可是?」

  老爺子悽慘地看着他,緩緩點了一下頭。

  各人頓時明白了老人遲遲不曾出口的原因,彼此對看了一眼,無不感到驚奇。

  大舅爺後退一步,說道:「既然這樣,我們先行退出,容爹交待完畢之後,再行參見,可好?」

  老爺子微微點了點頭,雙目微合,兩行眼淚汩汩淌出!這番舉止,使得在場各人心中都暗吃一驚。

  各人紛紛魚貫步出大廳,默默無言退守門外。

  老爺子容各人退出之後,才又緩緩睜開眼睛,從懷裡取出一個金色的小盒。他顫抖着雙手打開盒子,露出一顆小小的蠟丸。

  還未打開蠟紙,屋子裡已經有股淡淡的香氣。等到蠟紙分開,屋子裡更充斥着濃郁的香味,那香味比美酒還要醇厚,比百花還要沁人心脾。

  蠟紙之內是一顆晶瑩透亮的丹丸,比龍眼小些,看上去十分誘人。

  老爺子伸手抓起丹丸,遞近葉昊天嘴邊,口中急速地道:「吃下去,快!」

  葉昊天略顯遲疑,然而看着老人急切的目光,只好吞了下去。丹丸剛一入腹,就覺得腹內一股暖流,四肢百駭仿佛有無數螞蟻在爬,既熱又癢,那感覺非常特別。

  老爺子目不轉睛地看着他,聲音有些沙啞,說道:「這樣我雖死無憾了!孩子,你可知我要你單獨留下來的道理嗎?」

  「外孫愚昧!您老必然有要事囑咐。」

  「我當然有事……要囑咐你,最主要的是……因為你是蘇家唯一能夠活着的人……」

  葉昊天登時大吃一驚,心中無比惶恐,叫道:「外公,這句話請恕孩兒聽不明白。」

  老爺子涕淚交流,沙啞着聲音道:「那是因為……你的舅父,表哥,父母,都已經在劫難逃了!只有你……只有你一個人,或許能逢凶化吉……」

  葉昊天完全呆住了,內心的沉痛猝然升起,雙目直直地看向老爺子,再也說不出話來!

  老爺子聲音微弱地道:「那是方才……我由你們面相上以先天易數推算出來的,我生平閱人多矣……這一次也不會有什麼意外……所以……孩子……」他的一隻手,不知何時緊緊地抓住了葉昊天,「你的活着……對我們蘇家該是何等的重要……要是連你也逃不出闃……蘇家就滅門了!」

  葉昊天至為痛心,一想到全家各人俱將喪命,內心真有說不出的悲憤、沉痛,忍不住叫道:「外公!難道眼前這步劫難,就不能化解了嗎?」

  老爺子緩緩地搖着頭,聲嘶力竭地道:「記住我的話……目前再也沒有一件事,比活着更有價值……!」

  葉昊天心如刀割,淚水滾滾而下,用衣袖抹了把眼淚,說道:「我記住了……外公讓我什麼都不要管,盡力逃出去……」

  老人微微點頭,長嘆一聲道:「孩子,我們蘇家乃是書香世家,數百年的香火,都着落在你一個人肩上了!」

  葉昊天默然無語,任憑眼淚止不住地往下流,他完全沉浸在無盡的悲哀里!

  稍停片刻,只聽老人又道:「你知道剛才吞下的是什麼,那是我珍藏半生的『龍虎續命丹』!可以避百毒,療死傷,還可以增長功力。那是我五十年前作吏部員外郎的時候,湊巧結識丹道大師抱朴生,蒙他賜給的靈丹。這些年來,我一直沒捨得用,今天就用在你身上了!」

  葉昊天想起門外眾人正在等死,其中還包括自己的父母,禁不住心如刀絞,沉痛之極,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話來。

  老人的眼淚也流了下來,嘆道:「我知道你想說什麼,我對相人之術頗為自信。你的舅父,表哥,父母,即使服了此丹也沒用……我們家,只有你一個人……因緣湊巧……可以逃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