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兒行 - 第2章

酒徒

  總之,這全都是命。在這大元朝,漢人命賤,南方漢人尤甚!沒辦法事情,只能求早死早托生罷了!

  正鬱郁地想着,騾馬巷已經到了。只見十多名衙門裡的白員和幫閒像準備撲食的野狗般,將一個半露天的豬肉鋪子圍了個水泄不通。而鋪子裡,則背靠牆站着一名滿臉油漬的彪形大漢,手裡緊握着一把尺半長的殺豬刀。刀刃所對,正是徐州城另外一名弓手李老小的喉嚨。

  「朱老蔫,你趕緊把李先生放了。念在你初是初犯的份上,咱們向判官老爺求情,饒你不死!」眾白員和幫閒都是本地人,操着不南不北的徐州話,翻來覆去地喝令。

  「稅死朱老蔫&**&……%?泥煤哲屑銀管沙漠,癟繞勒,栽繞若季勒&*&&&!」朱老蔫則一改眾人記憶中的窩囊模樣,瞪圓了一雙猩紅色的眼睛,大聲回應。

  他操着明顯的北方腔調,口齒也非常含糊,仿佛舌頭不聽使喚一般。非但令圍着他的那些白員和小牢子們滿頭霧水,連號稱博學多聞的蘇先生,也沒能聽懂一個字!

  但此時蘇先生者無論如何都不能袖手旁觀,仗着曾經跟朱老蔫已經去世的姐夫有過數面之緣的份上,擠到人群之後,探出半個腦袋,大聲勸解:「朱,朱小舍,你別這麼衝動。有話,有話好好說。你再鬧下去,就不是你一個人的事情了。整個坊子的鄰居,少不得都被你牽連!」

  話音剛落,四下登時哭聲一片。周圍的鄰居們紛紛走出來,隔着幫閒們,沖朱老蔫跪倒,不斷地磕頭,「朱小舍,你行行好,放過李先生吧!大夥都是看着你長大的,您還真的忍心拉大夥一塊給你陪葬麼?」

  「朱校社?陪葬?」朱老蔫顯然沒聽懂鄰居們的哀求,瞪圓了猩紅色的眼睛四望,目光中充滿了困惑。

  「小舍就是大戶人家的少爺!」猜出朱老蔫沒聽懂,卻沒猜到此人聽不懂的原因,小幫閒李四狗大聲解釋,「按照咱們大元律例,一人謀逆,坊里連坐。這些都是從小看着你長大的街坊鄰居,你殺官造反,不是活活害死了他們麼?!」(注1)

  「做飯?」朱老蔫好像又聽懂了幾個字,目光中露出了幾絲憤怒。「泥煤票呢,這都神墓飾帶勒,&^&%嗨高築廉?」

  又是一串怪異的北方腔,比先前稍微清晰了點兒,但大夥還是聽不懂。正惶急間,耳畔忽聞一串清脆的馬蹄聲響,有名橫豎差不多長短的色目人帶着十幾名官府的兵丁殺到。先指揮着兵丁們用鐵蒺藜和木柵欄將巷子口封了,然後用刀尖朝朱老蔫戟指,「兀那彌勒教的妖人,還不趕緊將李四四十七放了。否則,休怪本官下手無情!」

  「完了!」聞聽此言,蘇先生立刻將眼睛一閉,默默退到了一旁。

  其餘白員和幫閒們聞聽,也慢慢地退開十幾步,緊握着手中的鐵尺、皮鞭和水火棍,與手持弓箭、利刃的兵丁們一道,重新組成一個大包圍圈,將朱老蔫圍得插翅難逃。

  周圍的百姓們見狀,跪在地上,哭得愈發大聲。整個徐州城裡誰不知道,最會摟錢,也最心黑手狠的,就是騎在馬背上這位孔目麻哈麻大人。他沒帶差役,而是直接從軍營里請了兵丁幫忙,擺明了是要把這件案子當作謀逆要案來抓。再加上那句無中生有的「彌勒教妖人」,恐怕今天騾馬巷裡非但朱老蔫本人難逃一死,其他左鄰右舍,也免不了要傾家蕩產的下場。

  唯獨沒什麼變化是朱老蔫自己,兩隻眼睛繼續茫然地看着眾人,仿佛他自己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般。直到被他劫持的李先生已經尿了褲子,才抽了抽鼻子,皺着眉頭問道:「難倒布斯筵席?田迪夏娜油咋麼黃湯德式*&%$#?啊!我命敗了,握在嘬朦!」

  這一回,他的口齒更加清晰,仿佛舌頭已經慢慢適應了嘴巴。蘇先生也終於聽懂了他所說的最後幾個字,急得直拍自家大腿,「不是在做夢,這是真的,真的!朱老蔫,你真的被打傻了不成?趕緊放下刀子自首,免得連累別人!我會儘量跟牢頭安排,讓你上路之前,不受任何苦楚!」

  說完了這句話,又鼓足了勇氣跑到孔目大人麻哈麻的坐騎前,連連作揖,「大人,大人,這廝被李先生一戒尺打傻了,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周圍的街坊鄰里,平素也跟他沒啥來往!」

  「真的,你敢替他擔保麼?我怎麼聽消息說,他是彌勒教大智分堂的副堂主,準備與芝麻李裡應外合攻打徐州呢?!」孔目麻哈麻的眼神像刀子一樣,直戳蘇先生心底。

  蘇先生被戳得亡魂直冒,顫抖着身體連連後退,「屬下,屬下只是,只是覺得老李,老李挺可憐的。他,他為您鞍前馬後忙活了那麼多,那麼多年。如果不想辦法將朱老蔫穩住,老李,老李這回恐怕就,恐怕就在劫難逃了!」

  「大人開恩!」被朱老蔫劫持在手裡的弓手李四十七仰起頭,衝着麻哈麻大聲哭嚎。

  「大人開恩!」小幫閒李四狗也跪了下去,請求麻哈麻高抬貴手。

  周圍百姓更是恐慌,跪在地上,頭如搗蒜。甘願獻出家中一切,只求麻哈麻別把朱老蔫當彌勒教的妖人來抓,免得自己遭受池魚之殃。

  「既然你們都是有家有產之人,想必跟那彌勒教沒太大牽扯!」見眾人態度「誠懇」,孔目麻哈麻也不願意涸澤而漁,摸着頷下捲曲的黃鬍子,大聲宣布,「那就煩勞爾等自己去把他給我抓過來吧!抓了他們,自然就證明了爾等的清白。」

  隨即,又迅速將鍋蓋大的面孔轉向朱老蔫,「你要是不想讓他們死的話,就趕緊放了李四十七!本官念在你年少無知的份上,只取你一人性命,絕不會株連你的家人。」

  眾百姓聞聽,先是愕然,然後個個臉上露出了不忍的表情。但是不忍歸不忍,如果他們不想自己全家受到牽連,只能遵照麻哈麻的命令行事。

  有一名老漢帶頭,其餘鄰居哆哆嗦嗦地跟上,從幫閒們手中接過鐵尺、皮鞭和棍棒,咋咋呼呼朝朱老蔫身前湊。一邊湊,一邊還哭喊着解釋道:「老蔫,老蔫,別怪大夥!孔目大人的話你也聽見了,大夥也沒辦法,沒辦法啊!」

  「你們?」朱老蔫愣了愣,看着眾人,滿臉難以置信。

  「救我,救我啊!」就在他一愣神的功夫,被劫持的弓手李先生就拼命掙紮起來。用盡全身力氣推開架在脖子上的刀刃,撒腿就往麻哈麻的身邊跑。

  「我草你馬」朱老蔫先是微微一愣神,隨後舉着殺豬刀緊追不捨。

  這句話,所有人都聽懂了。眾鄰居不敢擋了李先生的逃生道路,趕緊側着身子往兩側閃。朱老蔫則一邊大罵着,一邊手擎殺豬刀緊追不捨。刀尖直在李先生背後畫影兒。

  腳步剛剛衝出鄰居們的包圍,兵丁們手中的弓箭就射了過來。兩支射在他旁邊的百姓身上,另外一支,則插在了他的頭髮上,微微顫抖。

  「補痛?」朱老蔫被嚇了一大跳,本能地停住了腳步。眾白員和小牢子們見有機可乘,立刻蜂湧衝過去,試圖將此人生擒活捉。

  還沒等眾人衝到朱老蔫身邊,後者突然一咧嘴,「不痛,果然是做夢,媽的!」

  一刀捅過去,將衝過來攔阻自己的李四狗捅了個透心涼。緊跟着,如同瘋了般拔出血淋淋的刀刃,緊追着李先生的腳步,直撲正方形孔目麻哈麻。

  周圍的兵丁們趕緊放箭攔阻,奈何他們平素疏於訓練,朝廷配給漢人兵丁的木弓質量又奇差無比。接連兩輪箭,沒射到朱老蔫,卻把追在他身後白員們放翻了好幾個,躺在地上,抱着傷口大聲哀嚎。

  還沒等兵丁們第三次將木弓拉開,朱老蔫已經衝到他們身邊,一刀一個,接連放翻兩人在地。周圍立刻「呼啦啦」一下,空出了老大一片。所有兵丁都嚇得抱頭鼠竄,再也不敢回頭!

  徐州孔目麻哈麻也嚇得魂飛魄散,雙腿拼命去夾戰馬的肚子,試圖擺脫追殺。可憐的戰馬馱着三百多斤的他邁動四蹄,沖向巷子口。一不小心踩在先前士兵們安放的鐵蒺藜上,悲鳴一聲,軟軟栽倒。

  麻哈麻被摔得眼冒金星,手忙腳亂往起爬。還沒等他將自家身體的橫豎分清楚,朱老蔫已經追到。刀尖在他水桶粗的脖子上狠狠一勒,「噗!」地一聲,血漿竄起半丈多高。

  再看朱老蔫,渾身都被血漿給染紅了,卻絲毫不覺得難受。伸出血淋淋的左手,在麻哈麻腰間來回亂翻,「裝備呢,怎麼只剩下錢?裝備哪去了,怎麼一件兒都沒掉?!」

  注1:坊,里,都是元代的城市戶籍劃分單位。某處有人犯下謀反重罪,則全里,甚至全坊連坐。

第004章

我在哪

  人在遭遇到突如其來的打擊,或者難以理解的事情之後,往往會本能地自我麻痹。身處於一三五一年秋天朱大鵬就是如此。

  睡覺前還在電腦旁打遊戲,領着一群網絡小弟大殺四方。一覺醒來,卻發現自己躺在地上,變成了什麼朱老蔫兒!還被一名衣着古怪,渾身散發着汗臭味道的大老爺們朝臉上尿!這種事,叔可忍嬸嬸也不能忍!

  然而當他憑着身體裡遺留的本能抓起刀子,並將朝自己臉上撒尿的傢伙拎在手裡之後,整個世界瞬間就變了模樣!

  陌生的環境,陌生的人群,操着陌生古怪的方言,跟自己不斷吱吱歪歪。有人惡聲惡氣,有人佯裝可憐,但目的都是一個,讓自己放掉被抓住的傢伙。

  並且這些陌生人連最基本的談判技巧都不懂,居然放人的結果,還是難逃一死。更令人氣憤的是,那個幾乎長成了正方形的藍眼睛死胖子,還拿其他陌生人的性命來威脅自己!

  笑話,這簡直是朱大鵬自打記事以來,見過最荒唐的事情!在陌生的世界裡,這些人分明是一夥的,自己才是他們所有人的對立面兒,怎麼可能被如此拙劣的手段威脅到?

  當時他第一反應是,有人在惡作劇,設計了類似電影《楚門的世界》那種場景,準備看自己的笑話。然而在花費一些時間,發現所有陌生人都不像在演戲,周圍布景也過於逼真之後,朱大鵬又自我麻醉地認為,自己是在做夢。眼前一切,都是夢境,只要自己找到夢境與真實的差別在哪,就立刻從夢境裡邊走出去。

  作為資深技術宅,他的辦法很簡單,就是試試弓箭射在身上疼不疼。如果疼的話,則自己會被痛覺刺激醒。如果不疼的話,則說明自己的確是在做夢,照樣能順利醒來。

  正如他事先預料,箭,射在身上,果然不疼。然而那些在夢裡被殺掉的人,血液居然是耀眼的紅!

  夢是沒有顏色的。除非夢裡邊還有另外一個世界。當一個人自我麻醉到極限程度,所有思路都會圍着假設轉。

  於是夢境變成了遊戲,其他所有人都變成NPC。只是遊戲裡的那個Boss,被殺後居然不掉裝備!

  不是玩笑,不是夢,也不是遊戲,那自己到底在哪裡?!還沒等朱大鵬的腦細胞給他杜撰出第四個答案,身背後再度傳來了喊殺聲,「抓妖人!」「抓妖人給麻孔目報仇!」「妖人,還不放下兵器,速速送死?」

  緊跟着,「蹦蹦蹦」連聲脆響,三支羽箭從背後破空而來,兩支插在了大胖子的屍體上,最後一支,卻正中朱大鵬左肩膀。

  「哎呀!」朱大鵬疼得跳了起來,一把將羽箭扯在了地上。出血了,好疼,頭也開始發暈。口袋裡居然沒有紅瓶子和藍瓶子可吃!而對面,剛才被自己劫持的那個傢伙和另外兩名打扮跟他差不多的人,正在哆哆嗦嗦地拉弓。其他一群叫花子般的傢伙則拿着木棒、皮鞭之類的東西,跟在弓箭手身後大放厥詞。

  「殺!」一瞬間,朱大鵬就顧不上思考自己到底身在何處了。跳起來,直撲正在放箭的李先生、蘇先生和另外一名衙門裡的弓手。

  武士對弓手,貼身近戰乃為王道。多年玩遊戲養成的習慣,在他的思維里已經形成了定式。

  見到渾身是血的朱老蔫拎着殺豬刀撲將過來,吶喊助威的白員和小牢子們魂飛魄散,立刻丟了手裡的皮鞭、木棒,落荒而逃。

  三名弓手的膽子比他們略大一些,對準朱老蔫的胸口又放了一輪箭。然而弓手們的準頭實在太差,倉促間射出的羽箭連朱老蔫的汗毛都沒碰倒一根!

  「妖術!他用了彌勒教的妖術!」站在最左首的弓手王先生突然像發現了什麼天大的秘密般,大叫着丟下木弓,撒腿兒就跑。兩行熱尿順着褲腿兒淋漓而下。

  彌勒教,喝清水,吃青菜,念聲佛號,刀槍不入。想想麻孔目生前硬栽給朱老蔫的罪名,彌勒教大智分堂副堂主!蘇先生的也是渾身發軟,把手中弓箭朝地上一丟,拔腿就步了王先生的後塵。

  只剩一個李先生,還想着給自家侄兒報仇,繼續哆嗦着朝弓臂上搭箭。已經徹底弄不清是遊戲還是現實的朱大鵬哪肯給他更多的機會?!三步兩步衝到近前,殺豬刀借着慣性朝此人胸口處一捅,「噗」,刀刃貼着肋骨的縫隙扎進去,直接把李先生穿了個透心涼。

  「殺人啦,殺人啦,彌勒教的妖孽當街殺人了!」跑到遠處偷偷回頭張望的白員和小牢子們恰恰看到此景,扯開嗓子,聲嘶力竭。

  「快跑,快跑,朱老蔫把麻孔目和李先生都給捅了!」

  「快跑,快跑啊!朱老蔫是芝麻李的暗樁,殺官造反了!」先前試圖幫助麻孔目捉拿朱老蔫歸案的鄰居們跑得更快,一邊逃,一邊將自己推測出來「事實」四下傳播。

  「轟!」如同油鍋里放入了半碗冷水般,蕭瑟寂靜的暮色里,忽然跳出了無數人影。跌跌撞撞,沒頭蒼蠅般四下亂竄。

  仿佛與紛亂的叫嚷聲相呼應,城東、城西、沿着朱雀大街兩側,猛地竄起了數道濃煙。火光從院子裡跳了出來,帶着妖異的紅色,直衝雲霄……

  「芝麻李,芝麻李的兵將,打進城裡來了!」

  「紅巾軍,紅巾軍。喝符水的紅巾軍,刀槍不入!」

  「殺啊,殺韃子,迎李爺進城啊!」

  「殺貪官,均貧富!是爺們的跟我上啊!」

  剎那間,無數人在大聲吶喊,無數雙粗糙的大手拎着削尖的木棒,從一棟棟低矮的茅屋中衝出來,匯成一股毀滅的洪流。

  一個個攔路者被打倒,無分貧富貴賤。一扇扇院子門被撞開,無分華麗簡陋。一棟棟房子被點燃,再也分不清哪個是茅草屋,哪個是青磚碧瓦。

  毀滅的洪流,瞬間橫掃一切。哭喊聲,哀求聲,怒罵聲,刀槍碰撞聲和房屋倒塌聲,轉眼成了傍晚的主旋律,令所有聞聽到它的人,都迅速陷入瘋狂。

  暗紅色的天空下,朱大鵬卻對周圍傳來的嘈雜聲充耳不聞。殺人了,並且一殺就是六七個。雖然以往的虛擬遊戲中,他殺掉的敵人數以百萬計。但是沒有任何一次,給他的感覺如同今晚這般真實。

  血是粘的,噴在臉上還帶着體溫。敵人會怕,殺掉帶頭的幾個之後,其餘的會一鬨而散,而不是像以往遊戲中那樣繼續衝上來給自己漲經驗。每一名對手臨死前的表情,都非常逼真,並且還會大小便失禁,惡臭的味道令人恨不能將自家腸子都吐出來。

  但是,他現在卻不能吐。他必須弄清自己身在何處?那個死去的胖子為什麼要說自己是什麼彌勒教徒?這裡跟中華人民共和國是什麼關係?到底要怎樣才能找到一條通道把自己送回去?

  所以稍稍一愣神之後,他就以自己都無法相信的熟練動作,從李先生的屍體上拔出了那把惹禍的殺豬刀,拎着它,朝着距離自己最近的一個人追了過去,一邊追,一邊用無比生硬的普通話喊道:「站住!不要跑!再跑,我就放大招了!」

  「果然是彌勒教的人!」不幸被他盯上的蘇先生踉蹌兩步,兩條腿搗騰的更快。「天可憐見,剛才我居然還替他說情。這下慘了,即便今晚逃得性命。日後官府追究起來,也說不清楚了。老天爺,我蘇明哲到底造了什麼孽,居然讓我惹下這抄家滅族的麻煩!」

  他跑得快,朱大鵬追得更快,一轉眼,刀尖已經又瞄着後心畫影兒。可憐的蘇先生嚇得魂飛魄散,腳一軟,「噗通」摔了個狗啃屎。又哭泣着向前爬了兩步,雙手高高舉起,「饒命——!」

  「饒命——!」這兩個字和相應的動作,也是南北通用,四海皆準。朱大鵬猛剎了一下沒剎住,差點從蘇先生脊背上直接踩過去。好在他身體今晚的協調性,遠遠超過了平日。關鍵時刻騰空而起,掠過半丈多遠距離,在距離蘇先生頭頂幾寸處穩穩落地。旋即猛地一個轉身,刀尖下壓,指着蘇先生的鼻子喝道:「別動!再動就真捅下去了!」

  「不動,不動!」蘇先生頭皮一陣陣發麻,高舉着雙手做殭屍狀,「爺爺饒命,彌勒教的爺爺的饒命!」

  「彌勒教?」朱大鵬愣了愣,滿頭霧水。他的耳朵和舌頭已經漸漸適應新的環境,很神奇地聽懂了這裡人所說的話,並且以類似的腔調與對方交流。但思路,卻無論如何都跟不上趟。

  「小的,小的先前不知道您是彌勒教的老爺!」蘇先生以為自己的口音引起了誤會,趕緊掰彎了舌頭,學着大都、永平一帶的腔調補充,「如果知道您是彌勒教的老爺,就是再借小人三個膽子……」

  「少廢話!這裡是哪?你們又是幹什麼的?」朱大鵬聽得不耐煩,刀尖向前點了點,繼續追問。

  「老爺饒命,我家裡上有八十老母,下有沒斷奶的嬰兒!」蘇先生又給嚇得一哆嗦,求饒的話脫口而出。說完了,才發現自己好像答非所問。趕緊又磕了一個響頭,慌慌張張地補充道「小的是衙門裡的弓手,大前年才買到的這個位置,從沒幹過,不對,是還沒來得及干任何昧良心的事情!彌勒爺,饒命——!」

  「別廢話,這是哪?快告訴我這是哪?」朱老蔫的眼睛越來越紅,死死盯着蘇先生,刀尖不斷下壓。

  「這裡是徐州城,大元朝河南江北行省歸德府徐州城!」猛然間意識到朱老蔫現在是被彌勒佛上了身,未必清楚人間俗事,蘇先生像倒豆子一般接連補充。「徐州城西南斜兒坊騾馬巷啊!彌勒爺,您,您這是怎麼了?爺,爺您的刀子,媽呀,饒命——!」

  「噹啷!」已經捅到他眼皮底下的殺豬刀,忽然掉在了地上。再看朱老蔫,一瞬間就像被抽空了全身力氣般,軟軟坐倒。兩眼呆呆地看着正前方,嘴裡喃喃說道:「徐州,我怎麼會到了徐州?我昨天睡覺時還在邯鄲的家中,不對,一定是哪裡出錯了,一定是……」

  『彌勒佛走了?!』蘇先生愣了愣,在自己心裡偷偷嘀咕。他以前看過別人請神,神一走,巫婆表現出來的狀態,與朱老蔫兒現在幾乎一模一樣。

  『既然神走了,就別怪蘇某不客氣了!』心內瞬間轉過了無數個主意,蘇先生認定的最佳選擇,還是趁機把朱老蔫給捅死,將功贖罪。又偷偷看了一眼魂不守舍的朱老蔫,他用袖子遮住自己的右手,手指慢慢向刀柄處伸,三寸,兩寸,一寸……

  眼看着就要大功告成之際,耳畔忽然傳來一聲慘叫,猛抬頭,只見先前逃走的同僚王先生,被一名頭裹紅巾的壯漢,帶着一群百姓如同追野狗一樣追了過來,一磚頭拍倒在地,棍棒齊下,轉眼間就沒了動靜。

  「父老鄉親們不要怕,紅巾軍只殺韃子,殺貪官污吏,不殺百姓!」頭裹紅巾的壯漢驕傲地舉起剛搶來的鐵尺,振臂高呼。

  「殺韃子,殺貪官污吏,不殺百姓!」平素見了王先生連大氣都不敢出的百姓們,此刻卻像脫胎換骨一般,扯開嗓子,大聲重複。隨即,跟在壯漢身後,轉向下一個街角。

  「殺韃子,殺貪官污吏,不殺百姓!」暮色中,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大聲響應。無數火頭在徐州城內點起來,將整座城市,照得如白晝般明亮。

  「殺韃子,不殺百姓!」一瞬間福靈心至,蘇先生也大喊着撩開外袍,從半舊的紅色小衣上撕下兩條布,一條纏在自己頭上,另外一條雙手遞給朱老蔫。

  「殺韃子,不殺百姓!」幾名躲在百姓家門洞裡避禍的白員和小牢子也都受到提醒,大喊着跳出來。或者撕開自家貼身穿的暗紅色小衣,或者從死者的屍體身上撕下染血的布條,手忙腳亂地綁在頭上。然後重新抓起鐵尺、皮鞭和木棒,如得勝歸來的士兵簇擁着自家將軍一般,把朱老蔫護在隊伍正中央,繼續大聲高呼,「殺韃子,不殺百姓!」「殺韃子,不殺百姓!」「殺韃子,不殺百姓!」

  公元一三五一年八月十六,芝麻李夥同兄弟八人,義民九千,攻克黃河南岸重鎮徐州,天下震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