逝去的武林 - 第2章

李仲軒

  榮辱悲歡事勿追

  我的父系在明朝遷到寧河西關,初祖叫李榮,當時寧河還沒有建縣。舊時以「堂」來稱呼人家,我家是「務本堂」,民間說寧河幾大戶的俏皮話是「酸談、臭杜、腥於、嘎子廉,外帶常不要臉和老實李」,我家就是「老實李」。

  我母親的太爺是王錫鵬,官居總兵,於鴉片戰爭時期陣亡,浙江定海有紀念他的「三忠堂」。王照(王小航)是我姥爺的弟弟,我叫他「二姥爺」,官居三品,他後來發明了「官話合音字母」(漢語拼音的前身),據說某些地區的海外華人仍在使用。

  清末時,天津的教官(市教育局局長)叫李作(字雲章)是我家大爺,我父親叫李遜之,考上天津法政學堂後,自己剪了辮子,被認為是革命黨,李作保不住他,因而肄業。他有大學生架子,高不成低不就,整日喝酒,他的朋友說他中了「酒劫」,他的詩文好,但沒能成就。

  唐維祿是寧河的大武師,他的師傅是李存義①,綽號「單刀李」。刀刃叫天,刀背叫地,刀鍔叫君,刀把叫親,因為刀是張揚的形狀,所以刀鞘叫師,接受老師管束之意,刀頭三寸的地方才叫刀,人使刀一般用天地,大劈大砍,而李存義的刀法用刀尖。

  唐師是個農民,早年練燕青拳,到天津找李存義拜師,李存義不收,唐維祿就說:「那我給您打長工吧。」留在國術館做了雜役,呆了八九年,結果李存義發現正式學員沒練出來他卻練出來了,就將唐維祿列為弟子,說:「我的東西你有了,不用再跟着我,可以活你自己去了。」

  我仰慕唐師,就把家裡的老鼻煙壺、玉碟找出一包,給了唐維祿的大弟子袁斌,他拿着鼻煙壺喜歡得不得了,在大街上溜達時說:「瞧,老李家把箱子底的東西都給我了。」是袁斌將我引薦給唐師的。

  唐師有個徒弟叫丁志濤,被稱為「津東大俠」。天津東邊兩個村子爭水,即將演變成武鬥,丁志濤去了。動手的人過來,他一發勁打得人直愣愣站住,幾秒鐘都抬不了腳,這是形意的劈拳勁,一掌兜下去,能把人「釘」在地上。

  他「釘」了十幾個人,就制止了這場武鬥,也因此成名。丁志濤有三個妹妹,後來我娶了他二妹丁志蘭為妻。

  寧河附近的潘莊有李存義師弟張子蘭②的傳人,叫張鴻慶③。唐師讓我多去拜訪這位同門師叔,並對張鴻慶說:「我徒弟去找你,你多鼓勵。」張鴻慶腦子非常聰明,令我有受益。

  他精於賭術,一次作弊時被人捉住了手,說他手裡有牌,他說:「你去拿刀,我手裡有牌,就把手剁了。」刀拿來,他一張手,牌就沒了——可想而知他的手有多快,手快腦子就快。

  我行二,大哥是李轅(字捷軒),隨唐師習武后,寧河人管我叫「二先生」。有一個人叫李允田,練單刀拐子,對我師弟周錫坤說:「二先生有什麼本事,見面我就把他敲了。」

  周錫坤就跟他動起手來,用橫拳把他甩出去了。李允田回去約了東黃莊一個姓侯的人來報復,周錫坤聽到消息就避開了。

  他倆四處找周錫坤時,有人告訴我說:「周錫坤打李允田是因你而起,他們找不着周錫坤就該找你了。」我當時正和父親鬧矛盾,心情非常惡劣,從家裡搬出來,住在母親家的祠堂里,我說:「我正彆扭呢,誰找麻煩,我就揍他。」

  那兩人最終也沒來找我,周錫坤回來後,也沒再找他。

  寧河附近唐師有個師兄弟叫張景富,綽號「果子張」④,我們一班唐師的徒弟都喜歡呆在他家,他為人隨和,也願意指點我們。一天我帶了一個朋友去果子張家,正趕上午飯,就在果子張家吃了飯。

  我跟這位朋友說過,按照武林規矩,只要來訪的是武林朋友,要管吃管住,臨走還要送路費。

  沒想到這朋友後來自己跑到果子張家吃飯去了,一去多次,還帶了別人。果子張有點不高興了,我就去找那朋友,不要他再去,他說:「你不是說練武術的,來人就管飯嗎?」

  他是借着聽錯了去吃飯。當時寧河發大水,鬧了饑荒,紅槍會⑤趁機招會眾,參加就管飯。唐師的徒弟廉若增亦因飢餓參加了紅槍會,他的爺爺和我奶奶是親姐弟。

  唐師、丁志濤都對紅槍會反感,說:「不能信那個,一信就倒霉。」我勸過廉若增:「義和團也說刀槍不入,結果槍也入了刀也入了,過多少年了,紅槍會還玩這套,你怎麼能信呢?」他說:「我就是去吃飯。」

  紅槍會頭目楊三是治安軍督辦齊燮元的表弟,他知道我收藏刀槍,就讓我捐給紅槍會,我認為他們是騙人去送死,所以把刀槍藏在神龕上面,對他說:「我放在四十里外了。」

  楊三說:「快給我取去。」我說:「現在發大水,過不去。」他又沖我吆喝,那時是我心情很不好的一段時期,我一下就發了火,說:「二先生說在四十里外,是給你面子下台,現在告訴你,就在這神龕上頭,離你五步遠,你敢拿就拿。」——這也是我唯一的一次自稱是二先生。

  楊三沒拿,轉身走了。後來別人告訴我,有人問楊三:「楊三爺怎麼吃這癟,一個毛孩子都弄不動?」楊三說:「他六叔李牧之十九歲就當了同知(比知府低一級),現在的官比我表哥大。」

  紅槍會和日本人開了仗,幾乎全部陣亡,河裡都是死屍,寧河話叫「河漂子」。只有一個人生還,叫李銳的十四歲小孩,也是為吃飯進的紅槍會,算起來還是我本家的弟弟。日本人拿機關槍對着他,他嚇得直擺手,那日本兵也擺擺手,意思讓他快走,他就從死屍堆里走出來了。

  可能還有一個。紅槍會的服裝是一身黑,一個生還者躲進我住的祠堂,求我救他。當時日本人開着快艇在河道轉,見到人就掃機關槍。日本人要上岸搜查,祠堂臨街,是躲不過。

  我說:「你呆在這兒必死,翻牆吧,一直向北翻,北邊河面上沒日本人,過了河就安全了。」我教給他做水褲:將棉褲脫下來,吹足氣,紮上褲腳就成了氣囊,浮着過河。也許他活下來了。

  因我與父親鬧矛盾,唐師說他有個徒弟叫郭振聲,住在海邊,讓我去散散心,並給我一塊藥做見面憑證,這塊藥就是李存義傳下的「五行丹」⑥。我拿着藥到了渤海邊的大神堂村,然而郭振聲不在。

  他是此地的請願警,戶籍、治安都是他一個人,當時有一家大戶被匪徒綁票,索要兩千大洋,郭振聲讓朋友湊了十八塊大洋,留了九塊給母親,一個人去捉匪徒了。

  他在黑魚籽村的旅館裡空手奪槍,捉住了兩個劫匪。其中一個竟然是大土匪頭子劉黑七⑦,不遠就是他的老巢,郭振聲知道憑自己一個人,沒法將他押走,就把槍還給了劉黑七,說:「綁票我得帶走,你要不仗義,就給我一槍。」

  劉黑七連忙說:「那我成什麼了?」拉着郭振聲講:「你知道我以前什麼人嗎?」

  原來這劉黑七是天津有名的大飯莊——登瀛樓的少東家,因為打死了客人,才逃到海邊做了土匪。他向郭振聲保證,只要他活着,大神堂村再不會受土匪騷擾,還要給郭振聲三十塊大洋,郭振聲為不掃他面子,拿了兩塊。郭振聲之舉,保了大神堂村以及附近地區十餘年太平。

  郭振聲帶着人票回來,全村人慶祝,我就跟着大吃大喝。那時我已經在大神堂村住了十多天,我把藥一拿出來,郭振聲就認了我這師弟,給了我五塊大洋。

  從大神堂村回來後,唐師就帶我去北京找他的師兄尚雲祥(尚升,字雲翔)。

  尚雲祥年輕時求李存義指點,練了趟拳,李存義就笑了:「你練的是挨打的拳呀。」一比試,李存義沒用手,一個跨步就把尚雲祥跨倒了。尚雲祥要拜師,李存義說:「學,很容易,一會就學會了,能練下去就難了,你能練下去嗎?」尚雲祥說:「能。」李存義只傳了劈、崩二法。

  隔了十一二年,李存義再來北京,一試尚雲祥功夫,感到很意外,說:「你練得純。」對別人說:「我撿了個寶。」從此正式教尚雲祥。

  唐師與尚師交情深,每年到了季節,唐師都從寧河來京給尚師送螃蟹。尚師屬馬,家住觀音庵,以前是住尼姑的地方,當時已沒尼姑了,住了幾家人,尚師家是東廂房三間,院子很小。

  尚師早年是做帽子的,晚年生活來源的一部分是徒弟單廣欽的資助,單廣欽做水果、糕點生意,送錢時常說:「做我這生意的,現錢多。」單廣欽比我大三十歲。尚師開始不收我,唐師好話說盡。

  我的姥爺叫王燮,是掌門長子,在清末任左營游擊,官居五品,先守北京東直門後守永定門,八國聯軍進北京時因抵抗被殺害,他在北京市民中有聲譽。唐師把這情況也講了,尚師說:「噢,王大人的外孫子。」

  尚師對我好奇,但他從來不問我家裡的事。清末民國的人,由於社會貧窮,大部分是文盲,尚師只是粗通文化,但他很有修養。

  我進入尚門後,師兄們跟我說,在北京一座大廟(忘記名字)院子裡有尚師年輕時踩裂的一片磚,因為廟沒錢換磚,這麼多年還在,要帶我去看看。尚師說:「去了也就是瞅個稀罕,有什麼意思?」沒讓我去。

  天津沒有尚師的徒弟。我開始住在北京學拳,後來住回天津,早晨出發,中午到了北京,吃完午飯後去尚師家,所以我跟尚師習武的近兩年時間裡,大部分是在中午學的。

  尚師一天到晚總是那麼精神,沒有一絲疲勞或是稍微神志懈怠的時候。對於這一點,越跟他相處越覺得神奇。

  孫祿堂⑧的《八卦拳學》上寫道:「……近於形神俱妙,與道合真之境矣。近日深得斯理者,吾友尚雲祥。其庶幾乎。」⑨說拳術可以練到形神俱妙、與道合真的境地,當時得此三昧的,是他的朋友尚雲祥,找不出別人。

  我們這一支的師祖是劉奇蘭,他的師弟是郭雲深。孫祿堂是郭雲深⑩的傳人,他曾施展腿功,驚嚇了民國總理段祺瑞,被多家報紙報道,有盛名。

  我想找國術館館長薛顛比武,被唐師、尚師制止了。後來唐師跟我說:「別比了,你跟他學吧。」聽了薛顛的事跡,我對這個人很佩服,覺得能跟他學東西也很好,唐師對尚師說:「我讓他去見見薛顛?」尚師也同意了。

  去見薛顛前,唐師怕薛顛不教我,說:「見了薛顛,你就給他磕一個頭。」在武林規矩里磕三個頭已經是大禮了,而磕一個頭比磕三個頭還大,因為三個頭是用腦門磕的,這一個頭是用腦頂磕的,「殺人不過頭點地」的「頭點地」指的就是這個,要磕得帶響,是武林里最重的禮節。

  我見了薛顛,一個頭磕下去,薛顛就教我了。薛顛非常愛面子,他高瘦,骨架大眼睛大,一雙龍眼盼顧生神。他第一次手把手教了蛇形、燕形、雞形⑾。

  他是結合着古傳八打歌訣教的,蛇行是肩打,雞形是頭打,燕形是足打,不是李存義傳的,是他從山西學來的。其中的蛇行歌訣是「後手只在胯下藏」,後手要兜到臀後胯下,開始時,只有這樣才能練出肩打的勁。簡略一談,希望有讀者能體會。

  薛顛管龍形叫「大形」,武林里講薛顛「能把自己練沒了」,指的是他的猴形。他身法快,比武時照面一晃,就看不住他了,眼裡有他,但確定不了他的角度。這次一連教了幾天,我離去時,他送給我一本他寫的書,名《象形術》⑿,其中的晃法巧妙,他跟我作試手,一晃就倒。回來後,尚師問:「薛顛教了你什麼?」我都一一說了。

  第二次見薛顛是在1946年的天津,我在他那裡練了一天武,他看了後沒指點,說:「走,跟我吃飯去。」吃飯時對我說:「我的東西你有了。」——這是我和薛顛的最後一面,薛顛沒有得善終,我對此十分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