慈悲 - 第2章

路內

兩個人把水生叫來。李鐵牛讓水生下班到須塘鎮去一趟,看看根生家裡到底怎麼回事。水生答應了。李鐵牛又加了一句:「要如實匯報,不許騙人。」水生說不會騙人。李鐵牛嘆氣說:「也不要被根生騙了。」

當天下午,水生下了早班,騎自行車去須塘鎮。出廠時太陽正好,到城外忽然下起雨來,道路泥濘,找了個小亭子躲雨,見有兩個知青坐在那裡。須塘在城郊,再往下走是農村,城裡有一部分知青插隊在那裡,更遠的去了安徽和蘇北。水生比這些人大了兩三歲,若是晚生幾年,或沒有及時進國營工廠上班,怕是也要下鄉支農去了。水生問了一下路,知青們指給他看,向東再走一段就是須塘鎮。雨停了,他又騎上自行車趕路,道路被雨水淋濕而變軟,車胎上沾了很厚的泥。

根生的家就在鎮口。水生停了自行車,敲門,聽到裡面有說話的聲音。片刻,根生出來開了門。水生說明來意,見屋子低矮,裡面黑沉沉的家具,牆正中貼着領袖畫像。有一個姑娘二十來歲的樣子,穿戴得整齊,坐在凳子上向水生張望。

根生說:「我爸爸中風了。」

水生說:「給我看看。」

根生冷笑一聲,推開裡屋的門,伸手拉亮了電燈。只見昏黃的燈光下,一個老頭躺在鋪了褥子的竹榻上,用髒兮兮的棉被裹緊了,一會兒打呼,一會兒翻白眼,樣子有點嚇人。水生看了一眼,就退出房間,對根生說:「好了,我好回去交差了。主任和師傅商量着給你補助呢。」

根生送水生出門,水生想了想,又從口袋裡摸出一張半斤全國糧票,交給根生說:「意思意思。」

根生轉身對那個姑娘說:「玉生,你搭陳水生的自行車回城吧。」那姑娘站起來說:「不用。」水生說:「剛才下過雨,路不好走。」根生說:「你還不認識她吧,她就是師傅的女兒,黎玉生。」

水生以前沒去過師傅家,只聽說師傅有個獨生女兒,初中畢業就在汽輪機廠工作。又聽說根生十六歲進苯酚廠就跟在師傅身邊,有一度,師傅把他當兒子看待,帶回家吃飯,幫師傅做家務。後來被人批評了,說師傅的做派是舊社會封建思想,他就不再讓徒弟做家務了。

水生第一次遇到玉生,覺得她和根生很般配。回城的路上,玉生側坐在自行車後面,水生不敢騎慢了,怕自己掌不穩車把,也不敢騎快了,怕後輪的泥水甩在她身上。玉生坐得穩穩的,一言不發。快騎到碼頭邊時,玉生說:「停車,我今天不回家,回汽輪機廠。」她站在岸邊等船,水生推着車在一邊陪她。天黑時,一艘渡輪拉響了悠長的汽笛聲,閃着燈光逐漸靠岸。玉生這才說了一句:「謝謝你,陳水生。我爸爸說起過你。」然後就上了船。

第二天回到廠里,根生還是沒來上班。李鐵牛把根生的申請報給工會,工會起初不同意,說孟根生工作態度不好。李鐵牛說:「工作態度可以改進,可以教育好。家裡窮得叮噹響,他爸爸生病,要是沒有補助,工作態度要好起來也挺難的。」工會批了十元錢的補助給根生。

根生的爸爸是六個月後死的。六個月里,根生陸陸續續拿到了四次補助。廠里開憶苦思甜大會,根生和水生都上去發言。根生講了兩句話就結束了。水生講了二十句,社會主義好,工廠像家一樣,黨好,毛主席萬歲。書記說:「陳水生口才不錯嘛,以前沒看出來,讓他再鍛煉鍛煉。」

4

汪興妹三十五歲,是個寡婦。她有一個十歲的兒子,養在婆婆家。汪興妹自己住到了苯酚廠的工人宿舍里,因為這宿舍太破,沒有女工願意住,她獨占了一間。

夜裡,李鐵牛會偷偷溜到女宿舍去。風頭緊,車間主任也得行事小心。他要躡手躡腳走上樓梯,躡手躡腳走過幾個男工的寢室,再躡手躡腳地敲敲汪興妹的門。苯酚廠要倒三班,夜裡看似冷清,其實四處都是耳目。

李鐵牛進了汪興妹的宿舍,關門關窗關燈,沒有一點聲音,衣服不脫,只把褲子拉下半截,讓汪興妹跪在床上辦事。李鐵牛身體有點虛,一分鐘辦好,流一身汗,然後長吁短嘆。汪興妹說:「你有什麼事情想不通?」

李鐵牛說:「我來一次,怕一次。來一次只有一分鐘,其實不值得。不來呢,心裡又像燒開了水,燒兩個鐘頭。」

汪興妹說:「我聽說廠長也軋姘頭的,工會裡的『白孔雀』。」

李鐵牛說:「你知道了不要亂說,亂說沒好下場。廠長是廠長,他軋姘頭,是他的革命工作需要。」

汪興妹說:「你呢,你什麼需要?」

李鐵牛嘻嘻笑着說:「我滿足你的需要,你要男人,也要補助。興妹,你倒說說看,要是我搞不到補助了,你還願意讓我進來嗎?」

汪興妹發嗔說:「一分鐘的人,好意思說。補助又不是你發給我的,是工會,是組織上照顧我。你不給我報上去,難道我自己不會去申請嗎?」

李鐵牛站起來整了整褲帶,說:「你申請有什麼用?僧多粥少,顧得了他,顧不了你。你求組織不如求我。」

汪興妹說:「你對我是蠻好的。求天拜菩薩,你快點做廠長。另外你一分鐘的毛病也要治一治,最起碼三分鐘呢?」

這時女宿舍的門被人踹開了,轟的一聲,李鐵牛和汪興妹兩個,被手電筒照得發亮。有人拉亮了電燈,李鐵牛揉眼睛一看是宿小東,帶着兩個保衛科的幹事,還有兩個冷麵粗脖子的女工。李鐵牛汗又下來了,扯着嗓子說:「幹什麼?」

宿小東笑着說:「已經結束了?李主任,跟我們走一趟。」

李鐵牛說:「我是來談工作。」

宿小東電筒照了一圈,在床底下找到一個用過的避孕套,笑了笑。

李鐵牛被押出去的時候,根生正好走出來看熱鬧,李鐵牛對根生大喊:「去,去把你師傅叫來,多叫些人。今天我要倒霉。」宿小東說:「廠門都關起來了,一個都別跑,也沒人進得來。」又補了一句:「今天的事情,是廠長下的命令。不是我宿小東自作主張。」

李鐵牛關在保衛科里,宿小東守在門口。李鐵牛說:「你看見什麼了?我和汪興妹都穿得好好的,你什麼證據都沒有。避孕套又沒在我槍頭上,你硬說是我的,我還說是你的呢。」宿小東說:「知道你不會招的,李主任,我們才不要審你咧,你聽聽樓上的聲音。」李鐵牛豎起耳朵,聽到汪興妹慘叫。

後半夜,根生翻牆出去找了師傅,師傅喊了幾個老工人一起來看情況,傳達室不敢攔,放他們進來了。師傅到了保衛科,先大喝一聲:「宿小東,滾!」宿小東一哆嗦,李鐵牛說:「快快快,去把樓上的汪興妹拖出來。」樓上下來了兩個保衛科的幹事,手裡拿着帶血的拖鞋板子,說:「不用拖了,她全說了——求組織不如求你,廠長的革命需要。」

李鐵牛看看師傅,攤手說:「好了,你給我送被子鋪蓋吧。」

宿小東說:「送個屁,現行反革命,等槍斃吧。」

李鐵牛被抓走以後,師傅叮囑:「是宿小東告的密。李鐵牛的事情不要再說了,再說下去,搞出什么小集團,全部抓走。」師傅講這個話是在自己家裡,主要講給根生聽。根生說:「不關我什麼事。」水生也點頭,看看玉生,玉生坐在凳子上剝毛豆,不說話。

又過了幾天,武裝卡車押着一眾犯人遊街,李鐵牛也在其中。車子經過苯酚廠門口,廠里的人全都跑出來看熱鬧。李鐵牛雙手反銬,頭髮剃光,原先胖墩墩的身體,變得像一團柔軟的棉花。他矮在一堆人中間,低頭閉目,什麼都不看。汽車載着一群囚犯,後輪煙塵四起,李鐵牛就消失在煙塵中了。

廠里調了一個幹部來做車間主任,宿小東做了工段長,沒多久做了車間副主任。車間主任不想管補助的事,全都交給宿小東負責。宿小東來指導根生工作,根生說:「你以後也可以干汪興妹了,她現在在掃廁所,你可以去廁所里干她。」

宿小東嘻嘻一笑,說:「孟根生,我的工作你要多支持。」

根生說:「宿小東,現在做了副主任,有沒有膽子給自己弄補助?」

宿小東說:「來來,拿根煙,大前門。車間裡不要抽,等會兒出去抽。」

巴掌不打笑臉人。根生覺得自己贏了這一架,但是沒什麼樂趣,再想想,其實也沒贏,宿小東肯定在什麼地方等着他呢。一年後,車間主任退休了,宿小東升了上去。宿小東的大前門,就不再掏給根生了。

5

玉生得了肝炎,住在傳染病醫院。師傅嘆氣說:「我還沒有得肝癌呢,玉生倒得了肝炎。以後怎麼辦?」

水生騎自行車到傳染病醫院,門鎖得緊緊的,不給他進去。水生繞着醫院的圍牆跑了半圈,來到江邊,又返回來。天氣很冷,土都凍硬了。水生回到醫院門口,推了自行車想走,看到裡面押出一個趾高氣昂的人,原來是根生。根生說:「我來看黎玉生。」傳染病醫院的醫生說:「下次再敢翻牆進來,送你去公安局。」

根生穿着棉襖棉褲,水生穿着新買的料子褲。根生說:「褲子不錯,以前沒有見你穿。」

水生說:「料子褲,不敢穿到廠里。」

根生說:「你都買得起料子褲了,還是你家裡負擔輕,我還要養我媽。」

水生說:「我叔叔家裡,每個月還是補貼五塊錢的。我嬸嬸工資低,集體單位職工。」

根生說:「你反正有補助。」

水生說:「我只拿過一次補助,買自行車那次,後來沒有。」

根生沒有讓水生帶他,獨自走了。第二天交接班,根生把水生拉到角落裡,支支吾吾地,說是想借那條料子褲穿。兩人身材相仿,水生略矮些,褲子穿在根生身上,露出半截襪子,襪跟有兩個補丁從鞋幫後面露出來。根生不敢在料子褲里套上秋褲,怕穿不下,就穿着單褲走了。

原來是有人給根生介紹了革命同志,是個紡織廠的女工。過後,根生把料子褲還給水生,說:「人家嫌我窮,看都沒多看我一眼就走了。」

水生說:「你不是有料子褲嗎?」

根生說:「人家要有自行車,我沒有。自行車這個東西,借一次也不管用,自行車就像老婆一樣,不能借着出風頭的。料子褲你收好。」

玉生出醫院,水生借了一輛黃魚車去馱她。放了一個竹靠背在車後面,鋪了一件乾淨的棉大衣,玉生坐上去,再蓋一層被子在身上。玉生戴着口罩,一句話都不說。師傅騎着自行車在後面跟。

快到家時,玉生問:「根生怎麼不來?」

水生說:「根生今天上中班。等會兒我去接班,他就來了。」

過了一陣子,玉生的病好了,黃疸褪下去,皮膚恢復了原來的顏色,但是忽然又發燒了。玉生自己跑到中醫院去,在一條黑漆漆的走廊里坐着,歪倒在長凳上。有一個青年醫生走過,拍了拍玉生,發現玉生昏過去了,叫人把她送到了急診間。那醫生姓何,長得斯文白淨,又說是家傳的醫術,父親是城裡著名的老中醫,曾經給領導號過脈的。

小何醫生很關心玉生,除了退燒、急救,事後給玉生開了藥方調養身體,又叮囑玉生要多吃有蛋白質的食物,甲魚、黑魚、雞蛋、牛奶。玉生說:「我吃不起。」小何醫生搓手說:「肝病是一輩子的事。要養好病,要養好病。」

玉生自此天天煎藥喝藥,家裡一股中藥味道。她原在汽輪機廠做學徒工,得病以後請了半年的長病假,工資減半。師母沒有工作,在家裡靠拆手套賺點錢,師傅工資雖高,還得贍養岳父岳母。師傅一個人養四個人,坐在車間裡說:「你們見過一匹馬拉四輛車的嗎?」

根生說:「一個火車頭能拉四節車廂。」

師傅說:「我不是火車頭,我是馬,吃草的,不吃煤。我在廠里幹了幾十年,從來都是幫別人要補助,現在我自己也快累死窮死了,我要給自己申請補助。」

根生說:「師傅以前看不起領補助的人。」

師傅說:「你和水生都領過補助了,有什麼看不起的。以前看不起,是因為家裡還有點錢,現在大家都勒着褲帶過日子了。褲帶勒在腰裡還好,明年我就該勒在脖子上了。」

師傅一步三搖地來到車間主任辦公室,辦公室里坐着宿小東。師傅站着,雙腿併攏,手捏着帽子,很恭敬地喊道:

「宿主任。」

宿小東說:「我知道你來幹什麼,你來要補助。」

師傅說:「是的,主任。家裡情況不好,女兒生肝炎病假,老婆沒工作……」

宿小東不等師傅說完,就揮了揮手,先講了一遍形勢,又講了一遍鬥爭,再講了一遍紀律,最後問師傅:「孟根生最近有沒有用腳踢過閥門?」

師傅說:「沒有。」

宿小東又揮揮手,師傅就出來了,回到車間,悶頭坐了一下午,帽子一直捏在手裡,頭上落了很多粉塵。下午過去了,師傅站起來,拍拍頭上的粉塵,對自己說:「是根槍就要立起來。」

師傅走到車間主任辦公室,把帽子放在地上,跪了下去。周圍路過的工人都過來看熱鬧。宿小東走到門口說:「你這是幹什麼?」師傅說:「我這是跪着,但不是跪你。我跪在這個辦公室門口,跪給所有人看。」這時工會的宋主席過來了,眾人讓宋主席主持公道,宋主席一抹嘴巴說:「原來是補助的事情啊,補助是個很重要的事情,補助補出了李鐵牛這種壞分子。」嘀嘀咕咕,拍拍屁股走了。師傅繼續跪着,宿小東笑了笑說:「你跪吧。」師傅說:「我跪。」

圍觀的人更多了。水生路過,拉師傅起來,師傅不動。水生蹲在師傅身側。過了一會兒,書記來了。

書記先拉起了師傅,說:「老工人了,不要這樣。」又對宿小東說:「工人要幫助,你要反映上來,工人不是你家的貓啊狗啊。」又轉頭對師傅說:「下次不要跪了,如果跪着能拿到補助,全廠嘩啦啦全部跪下,怎麼辦?」

師傅站起來,拍拍膝蓋說:「人窮志短,人窮腿軟。」水生幫他撿回了帽子。

師傅拿到了生平第一筆補助,一共十五塊錢。師傅把水生叫到身邊,問他:「你覺得玉生好嗎?」

水生說:「玉生好。」

師傅說:「你覺得玉生漂亮嗎?」

水生說:「玉生漂亮。」

師傅說:「那我做主,把玉生嫁給你。」

水生說:「玉生相中的不是我,是根生。」

師傅說:「根生家裡窮,老娘要他照顧。玉生身體不好,也要人照顧,根生照顧不過來。再說我覺得根生這麼混下去,遲早有一天,會被宿小東搞到公安局去的。玉生好,你就娶玉生吧。你不要再惦記根生了,根生跟你沒關係。玉生有肝病,養一養就好了,以後生得出小孩的。你要是答應,就跪下來,給我磕個頭。我以前是你師傅,以後就是你爸爸。拜師要磕頭,但新社會不許了。我做你的爸爸,就可以讓你給我磕個頭了。」

水生拿了一疊報紙放在地上,跪了下來,恭恭敬敬磕了個頭,又磕一個,喊了一聲「爸爸」。師傅說:「夠了。我回去跟玉生說這件事,看看她是不是同意。」

水生說:「師傅,你還沒跟玉生說啊?我都已經喊你爸爸了啊。」

師傅說:「你最起碼等玉生的病好了吧?」

6

玉生痊癒了。師傅說:「我膝蓋痛。我活該了,跪在宿小東面前,我的膝蓋好不了了。」玉生剝毛豆,不說話。師傅說:「你有什麼事情不高興?」

玉生放下手裡的毛豆說:「爸爸,我到小何醫生家裡去了。」師傅低頭不說話。玉生撿起一顆毛豆,又放下,說:「小何醫生的爸爸,人家叫他何神醫。我到小何醫生家裡,何神醫坐在椅子上,看了看我,給我號脈,又看了看我,搖搖頭,送我出來了。」師傅臉色鐵青。玉生說:「我也不知道他是什麼意思。」

師傅說:「不要信他的,他早就被打倒了。」

玉生說:「瞎講,何神醫治好了一個造反司令的肝病,後來又治好了革委會主任老婆的不孕症。人家說,中醫是打不倒的,不管到了什麼時候,就算打仗,還是要醫生的。」

師傅說:「我膝蓋痛,托人找過何神醫,他說自己閉門謝客,不給人看病了。」

玉生說:「我可以去問問小何醫生。」

師傅說:「不用。你說何神醫為什麼會給你號脈呢?」

玉生說:「我真的不知道。」

師傅不再說話。第二天,幾個徒弟帶了工具來給師傅家修屋頂,房子在鐵道邊,每有火車經過,瓦片與窗欞嘩嘩抖動。師傅讓玉生燒水,給眾人喝茶,自己坐在堂屋裡揉膝蓋。水生站在屋頂上收拾瓦片,遠遠地看見一個年輕人走來,穿中山裝、料子褲,近了還能看見胸口插着一支鋼筆。根生說:「那就是小何醫生。」往下喊了一聲:「小何醫生來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