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後七國志 - 第2章

煙水散人

  魏王回國聞知,即令徐甲、侯嬰迎敵。兩兵相接,田忌道:「魏國君臣知罪不知罪?」徐甲道:「魏國君臣有何得罪?」田忌道:「你主受宴不謝,還國不辭,詐言哄賺辟塵珠,如此失信,大罪三條,說甚無罪!快獻出辟塵珠,萬事干休,若說半個『不』字,把你君臣一併斬首!」說得徐甲、侯嬰一齊大怒,舉刀殺來。田忌取槍迎敵,戰了三十合,徐甲、侯嬰敗走,逃入城去。田忌把魏國的殘兵混殺一陣,收軍回營。

  徐甲、侯嬰敗入宜梁,去見魏王,說齊師厲害,臣等被田忌殺得片甲無存。魏王聞言大驚,憂見於色。鄭安平奏道:「我王勿憂,臣願統兵五萬,與田忌決一死戰。」魏王准奏。鄭安平結束上馬,綽槍在手,統兵出城高叫道:「哪個是田忌,快出馬受降!」田忌聞言,就要出營交戰,須文龍、須文虎止住道:「料魏國不過是棄甲拋戈之輩,何勞主將親剿,待某兄弟二人去生擒將來便了。」田忌就令先鋒須文龍、須文虎出兵。二將領兵出陣,認得是鄭安平,大喝道:「鄭安平!你主還不獻出辟塵珠,更待何時?」安平道:「閒話休說,快通姓名來。」二將道:「我們是魯王麾下先鋒須文龍、須文虎。」鄭安平挺身出馬,兩家戰不數合,鄭安平勢不能敵,又大敗去,入城見魏王道:「齊將果是難敵,臣又被他殺敗。」魏王大驚道:「怎麼連敗二陣!如今如何破齊?」鄭安平道:「我王為今之計,可速速出榜招賢,庶幾可退齊兵。」魏王就令寫皇榜滿城張掛:有能退得齊兵者,千金賞、萬戶侯,招為本國駙馬,共享榮華。

  時龐涓監禁南牢,聽得獄中紛紛傳說齊兵犯魏,魏國喪師,滿城張掛皇榜,招賢退齊。龐涓問獄子道:「大哥,聞說齊兵侵我魏邦,城中大張皇榜,招募英雄,此事真麼?」獄子道:「這廝死在目前,原自不知,管這閒事怎麼?」龐涓道:「大哥,非我管閒事。我昔日曾在雲夢山水簾洞鬼谷仙師處學藝,戰策韜略無所不通,願替我王解紛排難,退得齊兵,不負生平所學。」獄子道:「既從鬼谷仙師,一定有些本事。」遂通報獄官,獄官即奏上魏王,登時傳旨,南牢取出龐涓。

  龐涓行至殿前,魏王問道:「你既是鬼谷先生徒弟,武藝必精,要你去退齊兵,可退得麼?」龐涓道:「臣非自誇,那田忌不是臣對手,管教殺他馬敗兵消。」魏王道:「若退了齊兵回來,寡人將公主招汝為駙馬。」遂令左右取出一副盔甲,遞與龐涓。

  龐涓接盔甲,結束起來,就領兵出城搦戰。齊營哨馬報入中軍,田忌帶了須文龍、須文虎出馬對陣。龐涓叫道:「哪個是田忌?快來受死!」田忌道:「這廝敢誇大口,叫什麼名?」龐涓道:「吾乃英雄蓋世,姓龐名涓。」兩下遂交戰起來,從午戰至日暮,足有五十餘合不分勝負。畢竟不知龐涓勝負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四回 田忌割須歸本國 王敖斧劈大言牌

  龐涓戰到天晚,田忌、須文龍、須文虎漸漸手鈍。龐涓使個拖刀計,轉馬便走。田忌不知是計,縱馬追趕。龐涓按下手中刀,取出紅錦套索往空拋去,大喝一聲:「着!」正中田忌。龐涓拖他下馬,活擒了去,入朝見魏王道:「我王洪福齊天,臣將紅錦索生擒魯王田忌。」魏王大喜,吩咐左右帶他去監候南牢,待齊邦有降書來,放他回去。

  那須文龍、須文虎見龐涓擒了田忌,勢不能勝,連夜引敗兵逃回本國,來見齊王。齊王便問:「魯王安在?」須文龍道:「魯王連勝魏師二陣。次日第三陣,見出龐涓,用拖刀計,拋起紅錦索,把魯王生擒去了。」齊王道:「魯王死活如何?」須文龍道:「臣遣探子打聽來報,魏王把魯王監禁南牢了。」齊王忙召文武眾官商議道:「御弟被龐涓擒去,被魏王監禁南牢,諸卿有何奇策,可救御弟回來!」上大夫卜商奏道:「我王肯用降書、貢禮,臣敢入魏救回魯王。」齊王准奏,備下降書、貢禮,遣卜商入魏。

  卜商來到魏邦,朝見魏王,奏道:「臣齊國下臣卜商,為因魯王冒犯天威,被擒受禁。寡君差臣進上降書、貢禮,伏乞大王仁慈,恩放魯王回國,年年納貢,決不爽言。」魏王將降書看罷,便要放田忌回齊。龐涓奏曰:「我王事須三思而行。田忌乃上邦王子,放他回國,情必不甘,異日必尋我王復仇。我王既饒他死罪,不可饒他活罪,將田忌割下須髯,面揩脂粉,放他回去,才不失魏邦綱紀,使各國聞知,也羨我王天威凜冽。」

  魏王准奏,向南牢取出田忌,押赴殿前,把須割下,滿臉塗脂粉,放他歸國去不提。

  卻說魏王之女,名喚瑞蓮公主,年方二八,月貌花容。魏王選定吉日,將公主招龐涓為駙馬,就封龐涓為武音君、鎮魏飛虎大元帥,敕賜玉帶寶劍。一日,魏王升殿謂龐涓道:「寡人得卿,如山有猛虎。列國雖雄,必不敢近。今欲乘此機會,稱霸諸侯,卿意若何?」龐涓道:「我王未可輕舉,今齊邦已納降進貢,尚有秦、楚、燕、韓、趙。如今待臣於本國都城建一座亭子,立一大言牌,上寫着大言詩,曉諭各邦,限三年內俱要進奉我國,如若不來進奉,然後遣將出師,併吞列國。」

  魏王大喜,隨即傳旨,遣官於都城內興工建造亭子,立大言牌。牌上刻詩三首。詩曰:

  魏邦駙馬武音君,天下諸侯盡知聞。欲遣雄師於列國,先馳虎卒破齊軍。

  魏國臣中一大蟲,威名獨振列邦雄。一朝牙爪乘風動,天下圖輿掌握中。

  魏國龐涓有大名,龍韜虎略鬼神驚。若還六國來朝貢,各守邊隅免動兵。

  龐涓吩咐五十名軍士亭前看守,倘有別邦過往之人來看大言牌,就問他哪一邦,着他抄寫回去,限三年內要來進奉。軍士一一領命去了。

  時魏有一賢士,名為尉繚,乃鬼谷高徒,善理陰陽,深達兵法,與弟子王敖隱於夷山之內。聞知龐涓立了大言牌,遂與王敖說道:「龐涓之術未及孫臏,今在本邦妄自尊大,他日孫臏下山,倘見用鄰國,吾魏必危。吾欲遣汝向都城破其大言牌,舉進孫臏,須走一遭。」

  王敖遵命,袖藏鋼斧,布袍草履,羽扇綸巾,扮為游士,來到都城,站立亭下把大言詩看。軍士問道:「先生哪邦人氏?」王敖道:「楚國人氏。」軍士道:「先生可將此詩抄回本國,限三年內來進魏邦。」王敖道:「待我取出筆來。」

  那些軍士只道取筆抄寫,不曾防備。王敖袖中取出鋼斧,把大言牌劈碎。軍士把王敖縛了,拿到駙馬府內稟龐涓。龐涓聞劈碎大言牌,發怒道:「何方奸黨,破吾大言牌!」王敖怒目罵道:「龐涓!你本無名小子,妄自稱尊,明欺天下無英雄也。」龐涓喝令梟首。王敖道:「且勿動手。吾聞盛名之下難以久居,故強者不誇能以速禍,勇者必晦武以收功。今汝初臨魏邦,僥倖敗齊,立此大言牌,難道各邦再無英雄了?」龐涓道:「你試把各邦英雄講與我聽。」王敖道:「秦有白起,楚有黃歇,趙有廉頗,韓有張奢,燕有孫操,齊有田文、田忌。設使六國連兵伐魏,汝持何策破之?」幾句話說得龐涓心服,忙令軍士釋了王敖,迎上中堂,待以客禮。然後問道:「先生尊姓大名?」王敖道:「吾姓王名敖,尉繚先生徒弟。吾師亦受業鬼谷,與足下有同宗之誼,故進是言。」

  龐涓道:「先生游於海內,延攬必多,不知何處還有賢才?」王敖微笑道:「昔年與足下八拜為交的孫臏,自公入魏之後,鬼谷授他兵書戰法,善能呼風喚雨,策電用雷,若使行兵演武,草木成陣,沙石皆兵,非俗機凡法可破。聘得此人下山,同僚治政,魏有泰山之安,公無毫末之損,各國諸侯必然相率貢於魏矣。」言畢,遂與龐涓相別,復返夷山。

  龐涓暗思,孫臏如此多才,莫若奏過魏王,聘他下山,同扶魏國,即可掩吾之短了。主意定下,次日早朝,遂奏魏王道:「臣立大言牌,昨被尉繚徒弟王敖將斧劈碎,就把幾句話說得臣心傾服。」魏王道:「他說什麼?」龐涓道:「他說當今七雄之世,以強凌弱,甚至虎鬥龍爭,人民塗炭,軍士勞苦,全是未得賢人輔佐。彼因舉薦一人,說起來即臣昔年結義之兄,名喚孫臏,燕國人氏。此人還在雲夢山鬼谷仙師處,精通韜略。若得此人,七國不敢再動甲兵。我王聘得此人下山,取列國如垂手矣。」魏王大喜,即備玉帛,差徐甲往雲夢山去聘孫臏。

  且說孫臏在水簾洞日侍鬼谷,求講兵略、遁甲變化。一日問道:「師父,國之興衰亦可預知否?」鬼谷道:「國之興衰,不過望星象而已。周伯者,國之瑞星;天堡者,國之災星。國將興,周伯黃光;國將亡,天堡流墜。」孫臏再拜受命。鬼谷道:「徒弟,後山裡有株桃木,乃海上仙種,每至十年開花一度,結桃四十九個,結成之後,又過四十九日,其桃始熟,食之卻病延年。我昨日採藥回來,見樹上已結四十九個,目下將熟,恐被人偷取廢了仙果,今着你前去用心看守。」

  孫臏應諾,帶一條短棍來到後山。把仙桃數一數,只有四十八個,心內暗想,師父明明說四十九個,怎麼樹上只有四十八個?多是被人偷了,但不好就對師父說。次早,又去把桃數數,又少了一個。孫臏道:「奇怪!我昨日數有四十八個,今日又沒一個,不知什麼人偷去?我今晚躲在樹旁,看是什麼人,拿住他,好對師父講。」

  遂等到二更,忽聽得樹上一聲響,孫臏忙走過來,往樹上一瞧,原來是個白猿,生得渾身如雪,遍體似銀。孫臏提起棍子望樹上打去,那白猿滾下樹來,伏倒在地,口吐人言,只叫:「師父饒命!」孫臏道:「你這孽畜,如何會說話?」白猿道:「師父聽稟,小猿家居水簾洞西北,祖乃巴西侯,父乃狙公,母乃山花公主。三世俱有仙氣,因會人言。」孫臏道:「你怎麼把我師父仙桃偷去?」白猿道:「不瞞師父說,近因老母病在窠中,思吃仙桃,因此小猿來偷二次,偷回奉母。不想老母吃了身輕體快,病減大半,要救老母病癒,故此今夜又來再偷一個,不期遇着師父。師父要打死小猿不打緊,可憐母在窠中,不得小猿回去,又是一死。望師父垂慈,活我母子二命。」孫臏道:「你既有一點孝心,我不難為你,再與你一個仙桃保全你母,只是下次再不可來。」遂摘下一個,遞與白猿。白猿叩謝道:「蒙師父活命之恩,反賜仙桃,無可酬答。一個所在,有三卷天書,待小猿取來報答師父。」孫臏道:「你有甚天書?」白猿道:「小猿沒有,就是鬼谷仙師的,藏在禱金洞石匣內,我取來奉與師父。」說罷就走。不多時,空中叫道:「師父接天書!」從空撂將下來,小猿卻不見影。

  孫臏連忙上前,雙手接住,卻是小小一部,分作三卷。上有四句云:

  大人何事泄天機,因此天機數可知。孫臏洞中傳異術,白猿月下獻天書。

  孫臏得了天書,大喜,連忙回去燃燈細讀。正讀之間,只見寒風凜凜,冷氣森森,空中雷聲微動。鬼谷仙師正在蒲團上打坐,聽得空中有雷聲,即起來周圍行走,行至孫臏房門,只見孫臏在內朗誦天書。

  鬼谷聽了,吃了一驚,推門進去問道:「這天書是我藏在禱金洞石匣內,未曾傳你,因你緣分未到。你今從何得來?」孫臏就把白猿之事說了一通。鬼谷道:「原來是那孽畜偷與來你,可惜得了太早。況你接天書之時不曾沐浴焚香,又不曾洗手漱口,褻瀆天神,惹下一百日大災難。」孫臏變色道:「師父可救得弟子麼?」鬼谷道:「若要我救,不可違我的魘鎮法。」孫臏道:「不敢。」鬼谷道:「後山正南上,有一所空的石墓,你將頭向南、足向北睡在石墓里,口中含生米四十九粒,把唾津裹着,不要咽下,自然會飽。只要躲過四十九日,大難已脫,可保無虞。」孫臏道:「謹奉命。」鬼谷連夜引孫臏到後山正南上,果見一所空墓。孫臏依師父魘鎮法術,口中含了四十九粒生白米,頭南足北睡在墓中,墓前立了個碑,碑上寫「燕國孫臏寄葬之墓」。

  再說徐甲領魏王旨意,行到雲夢山水簾洞。門首有一道童,上前問道:「公非魏國使臣乎?」徐甲心內驚訝,他怎知我是魏國使臣?遂對道:「我正是魏國使臣,特來叩見鬼谷仙師。」道童引他入洞,見了鬼谷,徐甲倒身下拜,鬼谷扶起,分賓主坐下。徐甲道:「某奉魏王旨意,特來聘取高人孫臏先生下山,同輔魏王。」

  鬼谷道:「枉了先生跋涉一遭,愚徒孫臏身故多時了。」徐甲大驚道:「得何病症身故?」鬼谷道:「他因資質駑鈍,學藝六年,兵文戰法一些不精,因而終日煩悶,染成氣病而亡。」徐甲聽了道:「非我魏君無緣,多是孫先生無福。某就此告別,回復魏王。」遂星夜回魏邦,奏上魏王道:「臣奉旨去雲夢山聘取孫臏,不料此人已身故了。」魏王大驚道:「有這樣事!他得何病症而亡?」

  徐甲把孫臏得病緣由說了一遍,魏王卻也肯信。駙馬龐涓上前道:「啟上我王,孫臏不死,乃鬼谷仙師不肯放他下山,託言身故的。」魏王道:「卿何以知他不死?」龐涓道:「臣夜觀星象,如孫臏真死,本命星就該墜了。今彼本命星不墜,絕無身死之理。」魏王道:「駙馬既觀星象,豈有差訛。」遂問徐甲:「你曾見孫臏的墓麼?」徐甲道:「不曾見。」龐涓道:「墳墓既不曾見,怎麼信他真死?我王還差徐甲再走一遭,一定要看孫臏墳墓,速來回復,真假便知。」

  徐甲又領旨意,星夜行到雲夢山謁見鬼谷,說道:「某星夜回國,將仙師所言奏與吾主。吾主不信,說孫先生既故,必有墳墓,故着某來看驗墳墓。」鬼谷就引徐甲到後山,果見一所墳墓,墓前立個碑,碑上寫「燕國孫臏寄葬之墓」。徐甲看了一會:「孫先生果真死了。」遂別鬼谷。

  翌日,奏魏王道:「臣領旨去看孫臏墳墓,真是身死,墳墓現存,墓前立一碑,碑上書『燕國孫臏寄葬之墓』。」魏王聽了,信以為真。龐涓又上前道:「臣連日又觀星象,孫臏斷乎不死。可將徐甲定一個罪名,他才肯盡心去宣他下山。」魏王道:「孫臏既死,苦苦要他怎的,難道海內再無賢人?」龐涓道:「非臣苦苦要他,奈他法術神奇,無人可比。我國若錯過了,明日用於別國,我魏必受其禍。」魏王沉吟半晌道:「卿言亦是。如今將徐甲定什麼罪?」龐涓道:「我主可將徐甲一門老幼通拿來監禁南牢,再差徐甲前去。若宣得孫臏下山,不但饒他一家性命,並升徐甲官職三級,如仍然空身回來,將他一門老幼盡行殺戮,徐甲凌遲處死。」魏王聽了,竟傳旨差官將徐甲家屬百餘口一併拿來,監入南牢,仍遣徐甲前去。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五回 金鑾殿孫臏來朝 演武場龐涓敗陣

  卻說徐甲一路去,淚如泉湧。及行到雲夢山謁見鬼谷,鬼谷道:「先生連來三次,又要說什麼?」徐甲哭道:「仙師,某知孫先生真死,不想我主聽信龐涓之言,說孫先生未死,仙師不肯放他下山。如今將我滿門家屬百餘口,通拿來監禁南牢,特着某又來,再若宣不得孫先生下山,要將我全家殺戮,某亦凌遲處死。我想一個人死了,難道又活得來?某之一死,必不能免。仙師可借碗蔬飯,待某到孫先生墓前開讀詔書,獻上羹飯,從頭哭訴一番,好教孫先生陰靈知道,某即自盡,死亦瞑目。」

  鬼谷笑道:「先生不可如此短見也。叫道童拿蔬飯相陪前去,我隨後就來。」道童拿蔬飯同徐甲來到孫臏墓前,徐甲擺下香案,獻上羹飯,就把詔書開讀。

  詔曰:堯舜至聖,非得賢臣何由輔翊?湯武至德,若無英賢曷能致治?孤當七雄之世,慕賢若渴。聞孫先生韜略布陣,無所不通,遣臣徐甲,奉請來朝,同扶社稷,為孤股肱。勿辜朕意。

  徐甲讀罷詔書,高聲道:「孫先生!某乃徐甲,奉魏王旨意,來聘先生,上山已經三次。被讒臣龐涓奏我不用心,將我家屬百餘口盡關南牢,死在旦夕,望先生陰靈空中鑑察。」說罷,放聲大哭不住。

  孫臏在墓中,聽見徐甲哭得苦楚,暗想:「他家百餘口為我一人死於非命,想我到魏邦去亦無害於事,何苦害他一家。」遂用兩腳把石門蹬開,走將出來。徐甲見了,又驚又喜,驚的是死的人怎麼會活?喜的是就活了不怕他又死,好同下山見主,一家性命安然無事。

  那孫臏出墓來,叫道:「徐先生,難為你連來三次。我實不欲下山,恐累你一家受死,故此出來。」徐甲聞言,心歡意喜。只見鬼谷走來叫道:「徒弟,你怎違吾魘鎮法術!百日之災不肯忍耐,如今反惹下千日之災了。你此一去,必遭刖足之禍。」孫臏驚道:「師父可救得弟子麼?」鬼欲搖頭道:「我難救你!此乃天數,絕躲不過。我今與你聚神鏡一面,一應神煞俱在鏡內。你可秘密地藏在身上,待掌權之日,臨陣將此出用,凡百兵馬,隨心所欲。我尚有一木盒一發與你,如遇急難,打開來看。一過此災,即掌兵權,受封將相。那時方是你用兵的時節。」孫臏接了兩般物件,藏在身邊,登時拜別師父,與徐甲同下山來。

  行了數日,已到宜梁城,兩人同見魏王。魏王大喜道:「久仰先生盛名,願欲一見。為何連聘三次始得相見?」孫臏道:「臣非屢召不至,因臣命犯災厄,鬼谷師父用魘鎮法術,於墓中暫時躲避,後徐甲在墓前哭訴苦楚,欲行自盡,臣心不安,因此不顧生死遂同下山,望乞赦罪。」一旁閃過龐涓,與孫臏相見,各道契闊之情。

  魏王即時釋放徐甲家屬還家,並升他官。又問龐涓:「孫臏今來,授他什麼官職?」龐涓道:「他今日初到國中,未見奇謀,豈可便授官職?演武場有三萬御營軍士,弓馬未熟,武藝未精,且把孫臏封為御營團練使,操練軍士。待弓馬熟嫻,武藝精通,那時加官授職未遲。」魏王准奏,即封孫臏為御營團練使。孫臏謝恩。

  當下魏王朝散,鄭安平、朱亥、徐甲、侯嬰等上馬同行,一路議論說:「三番五次請得孫臏下山,朝廷聽了龐涓之言,將他封為團練官。我們明日早朝一齊合奏,令駕到演武場看孫臏與龐涓斗陣。孫臏得勝龐涓,還要加官與他;龐涓若勝孫臏,只這駙馬之職盡夠了。」眾官議定回去。

  次早,魏王設朝,眾官高呼拜畢,鄭安平、朱亥、徐甲、侯嬰等向前奏道:「我王三次才召得孫臏下山,當授其高官顯爵,使孫臏得展胸中才學。今封為團練使,明日聞於外邦,只說我王輕賢慢士,縱有高人,誰肯再來?臣等今日請我王御駕到演武場,看孫臏與龐涓各擺陣勢,若是認得的,賞其厚祿,加其大官,若是認不得的,罰其俸祿,以濟軍需。此乃賞罰大公,即使外邦,無有言說。亦惟我主參詳。」魏王准奏,即傳旨:令文武官員,隨寡人到演武場觀孫、龐斗陣。

  不片時,魏王駕到演武場,對孫臏道:「寡人聞先生精於武略,今日特求先生把新奇陣勢擺與寡人先看。」孫臏領旨,下堂上馬,手執令旗,馬上一招,軍隊排開,按定方位。魏王吩咐龐涓:「你去看一看是什麼陣?」

  龐涓上馬來到陣前,低聲問孫臏道:「大哥,你擺的是什麼陣?」孫臏悄悄地對龐涓道:「兄弟,你不認得?是『五虎靠山陣』。」龐涓聽了,走到魏王面前奏道:「這陣臣曾擺過,名為『五虎靠山陣』。」

  魏王召孫臏吩咐道:「你把別樣陣再擺與寡人看。」孫臏到陣前,把令旗一展,散了五虎靠山陣,重新把令旗一招,別整軍伍,換了個陣。魏王喚龐涓再去看來。龐涓又到陳前,低聲問道:「大哥,這是什麼陣?」孫臏道:「這陣名為『一字長蛇陣』。」龐涓上前上奏魏王道:「臣觀此陣,淺而易見,家下小廝通會擺得,名為『一字長蛇陣』。」

  魏王不快活起來,叫侯嬰:「你快去對孫臏說,把好陣勢擺來。」侯嬰領旨,至陣前對孫臏道:「先生,我王着你擺個好陣。先前『五虎靠山陣』,龐涓說他曾擺過的陣,後來『一字長蛇陣』,龐涓說他家小廝通會擺得。我王大不快活,要你把好陣勢擺來。」

  孫臏聽了這話,心中大惱道:「龐涓好生無理!既是你擺過的陣,家中小廝通會擺,何必兩次問我?我今再擺一陣,看他怎麼回!」遂把令旗一展散了隊伍,重新又把陣勢擺下。魏王又遣龐涓來看。龐涓走到陣前,滿面堆笑,問道:「大哥,你把這陣勢再對小弟說說。」孫臏道:「兄弟不要作難,這陣是你擺過的。」龐涓道:「小弟從沒有擺過這陣。」孫臏道:「你不曾擺過,你家下小廝也曾擺過。」

  龐涓兩耳通紅,滿面慚愧,暗想:「奇怪!我與魏王說這話,他怎麼曉得?誰走露的消息!」翻身上堂,見魏王道:「孫臏這陣比前更丑,擺得不得名,為『敗國亡家陣』。」魏王大惱,叫宣孫臏上來。孫臏慌忙來到駕前。魏王喝道:「你怎把這『敗國亡家陣』擺出來,欺孤太甚!」孫臏道:「臣幼習兵書,不曾見兵書上有甚『敗國亡家陣』,這陣是『九宮八卦陣』。若有人破得此陣者,臣願認作『敗國亡家陣』,甘當重罪,便死何辭!」龐涓上前道:「小弟破得。」孫臏道:「兄弟,你若破了我的陣,把當年結義的好意通沒了,可不傷了和氣!」龐涓道:「大哥,除了小弟,再沒個可破,還待我破。」孫臏道:「也罷!你既要破我的陣,陣東上有兩個金盔金甲的人叫你,你決不可答應。」龐涓卻把忠言當惡言,信口回答,即換了披掛,騰身上馬,奔入垓心。

  孫臏暗把靈文諷誦,霎時霧鎖雲漫。龐涓心驚膽戰,困在垓心,左沖右撞,並沒一條出路。忽正東上果見兩個金盔金甲的人叫道:「龐涓駙馬,快往這邊來,救你出去。」龐涓連聲答應,把馬加上一鞭,向東就走。四下喊聲振起,孫臏取紅錦索從空撂去,當頭一套,龐涓翻身墜馬。兩邊將台上三四百員猛將,演武堂上百十多位官僚,盡失聲發笑,連魏王也忍不住。龐涓滿面羞慚。

  魏王叫宣龐涓上來,龐涓強挺身子,走到魏王駕前。魏王道:「龐涓,你當日立大言牌,妄自稱尊,為何今日要破孫臏的陣,反被孫臏擒捉下馬?」龐涓只不做聲。魏王又宣孫臏近前道:「孫先生,寡人久聞大名,今日才見神韜妙略。寡人不勝之喜,欲授卿一個大大的官。此時天色晚了,不是加官晉級時候,明日受封便了。」孫臏叩謝,魏王返駕回朝。

  卻說龐涓當晚回到府中,心內忿恨,瑞蓮公主問他何事不悅。龐涓也不答應。走入書房,屈指尋文,就占一卦,見今夜三更三點當有火星下界,眉頭一蹙,心生一計。遂喚家將何茂才過來,吩咐道:「你如今假扮作朝廷錦衣武士,速到孫臏府內去見孫臏,只說奉朝廷旨意差來,司天台觀見今夜三更時分有火星下界,請先生速去皇城門首魘鎮,不可遲誤。說了就回,我自有賞。萬不可露出風聲,說我差你去的。」

  茂才領命,連忙上馬,飛奔到團練使府門首下馬,徑進內廳,見了孫臏,說道:「孫先生,吾乃錦衣武士,奉朝廷旨意,說司天台觀見今夜三更有火星下界,請先生往皇城門首魘鎮,即刻起身,不可遲誤。」茂才說罷,轉身上馬,回報龐涓而去。

  那孫臏袖占一卦,見今夜三更時候必有火星下界,即點起三千御營軍,吩咐:「一千鳴鑼擂鼓,一千手執桃枝、水碗,向皇城南門首將法水灑去。我把劍往東一指,眾人吶一聲喊,擂一通鑼鼓。劍指三通,擂三通鑼鼓,吶三聲喊。」眾人得令。孫臏帶了軍士來到南頭,散發披頭,踏罡步斗,口含法水,把劍望東連指三通,軍士連擂三通鑼鼓,吶三聲喊。

  時魏王在宮中酒醒,聽見鳴鑼擂鼓,喊殺連天,不知外面有什麼事情,急問宮官是哪裡作亂?宮官道:「不知是哪裡?若有急事,自有聲聞傳報。」天曉,魏王設朝,便問眾臣:「昨夜三更時候,四下鳴鑼擂鼓,叫喊連天,為什麼事?」龐涓奏道:「啟上我王,昨夜三更,孫臏生心造反,領數千御營軍,正欲攻打南門。臣聞消息,連夜出來,略施一計,才退得兵士去。」魏王大惱,欲把孫臏監入南牢,又欲把數千御營軍盡行誅剿。龐涓道:「孫臏造反,罪所固宜。但御營宮有三萬,其中好歹不一,知道哪幾千是孫臏羽翼?不可輕動。只是孫臏初到我魏邦,將臣拿下馬來,明欺我國再無良將。況且此人父母兄弟俱在燕國,誠恐輕覷朝廷,結納軍心,要謀天下,則蕭牆之禍不遠矣。」魏王越發焦躁,就着龐涓領五百名刀斧手,把孫臏立時綁赴雲陽市上,斬首示眾。

  龐涓領旨,即帶刀斧手將團練使衙門密密圍住。龐涓進府,孫臏不知其故,下堂迎接。龐涓道:「大哥,天作孽,猶可違;自作孽,不可活。昨夜來幹得好事!」孫臏道:「我昨夜奉朝廷旨意,着我向皇城門首魘鎮火星,別無甚事。」龐涓道:「大哥,朝廷着你魘鎮火星,不曾叫你造反,怎麼帶領軍士鳴鑼擂鼓,喊殺連天,驚動魏王,連累於我,說我與你結交,接你下山,共謀天下。我再三力奏,方脫自己干係。魏王說:『你既不知情,就着你領五百名刀斧手,把孫臏綁赴雲陽市斬首回話。』今特奉旨而來。」孫臏聽說,魂飛魄散。龐涓令刀斧手把孫臏綁了,赴雲陽市去。不知孫臏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第六回 金蘭契仇成刖足 木盒歌數定裝瘋

  話說龐涓押孫臏來到雲陽市上,只見愁雲點點,慘霧漫漫,刀槍四下擺圍,軍士兩相簇擁。孫臏止不住淚如雨下。龐涓問:「什麼時辰了?」刀斧手答道:「將近午時三刻。」孫臏哀告龐涓道:「龐駙馬,孫臏今日料不能活,你須念當年結義之情,略停一會,待我把心事仰天哭訴一番,到九泉之下省得做個怨鬼。」龐涓吩咐刀斧手:「且慢開刀,聽他哭些什麼?」孫臏仰天叫苦道:「孫臏自出燕邦,別父母,拋兄長,投師學藝,空受了三卷天書、八門遁法、六甲靈文,通救不得眼前一死。天呵!我好苦也!」說罷,越覺哭得惶。

  龐涓聽了暗想:「兵書戰策,我通看過,只有三卷天書、八門遁法、六甲靈文,眼裡不曾看見。若得了這三卷天書,愁些什麼?不要說魏邦,就是各國也無人居我之上。」遂近前對孫臏道:「大哥,小弟見你哭得苦楚,甚覺心酸。我想自朱仙鎮結義之後,你我二人如同胞共母一般。大哥今日遇難,舉目無親,小弟在此,若不出一攢之力救大哥性命,枉了結義一場。你且不要哭,待我捨身抗命,去駕前苦奏一番。奏得准,大哥不要歡喜,奏得不准,大哥不要煩惱。」孫臏道:「兄弟,生受你見憐之心。若奏得准,萬幸之至,慢慢報你恩處。設若奏不准,你可把一口棺木收了,念結義情分,寄個信息到燕邦去,叫我父兄知來取拾。」龐涓道:「大哥不要說那盡頭話,待我去保。」

  龐涓飛騎來見魏王,奏道:「臣奉旨將孫臏押赴雲陽市去處決,即想得孫臏乃燕王之甥,其父是燕國駙馬,母乃燕丹公主,兄乃孫龍、孫虎,恐殺了他,明日燕國聞知,興兵前來取討,把什麼人還他?不若留他性命,待燕國有降書來取討,那時還他也可,不還他也可。」魏王道:「饒他不打緊,恐其日後再反叛。」龐涓道:「我王如今把他刖了雙足,做個廢人,便不愁他反叛。」魏王道:「怎麼刖了雙足?」龐涓道:「不傷他的命,將他去了十個足趾。」魏王准奏。

  龐涓徑至雲陽市上,見孫臏道:「大哥,朝廷饒你死罪,不饒你活罪。」孫臏道:「有什麼活罪?」龐涓道:「要把大哥刖了雙足。」孫臏道:「這個使不得。寧可殺我,死去做個爽快鬼,若刖了足,做個廢人,在世何用?」龐涓道:「大哥,小弟只可奏一番,怎奏得兩番?倘或朝廷涉起疑來,說我與你通同一路,那時連我性命也難保了。」吩咐刀斧手快些下手。眾軍士抬出銅鍘,把孫臏捆住,將十個足趾放在銅鍘中間,「披」的一聲響,登時鍘將下來。兩旁軍士個個寒心喪膽。孫臏足趾落地,血涌如泉,牙關緊閉,死了多時方才甦醒。龐涓道:「大哥,王法無情,教你受這等災難。」吩咐左右,不要抬到別處去,竟抬到我府中,早晚好着人伏侍,餵養湯藥。孫臏道:「多謝兄弟大恩,無可當報。」眾軍士登時把扇板門抬了孫臏,到了龐涓府內。

  龐涓回復魏王,魏王問:「孫臏放在何處?」龐涓道:「臣恐他將養好了逃往別國,放在臣邊。」龐涓奏過,回到府中,吩咐家童把書院打掃潔淨,好送孫先生調養。遂喚樊廚吩咐:「孫先生是我結義兄弟,勝似同胞。三餐茶飯、湯藥、飲食,俱託付在你身上,小心服侍,不可怠慢。」樊廚領命。

  真箇光陰過隙,日月飛光。孫臏在龐涓府內過了兩月,兩足十分疼痛,流膿滴血不住。多虧樊廚,每日三餐,端茶送飯,服侍湯藥,甚是虔心。一日,龐涓來到書院,問孫臏道:「大哥,尊足疼痛可略止些麼?」孫臏道:「兄弟,我兩足疼痛難忍,膿血又不乾淨。」龐涓道:「大哥,你倘要移動遊蕩甚覺不便,我着人去做兩條沉香木拐來與大哥,早晚好活動些。」當下吩咐樊廚置酒,與孫先生散悶。不多時,樊廚整治完備,龐涓與孫臏對飲。

  酒至數巡,龐涓問道:「小弟聞得人說,大哥記得三卷天書、八門遁法、六甲靈文,果真的麼?」孫臏道:「真是記得。」龐涓道:「大哥肯傳與小弟麼?」孫臏道:「兄弟說哪裡話!你我雖非同胞,已曾結義,要我傳,就傳與你。」龐涓聽了大喜,連聲說道:「多謝。」兩人又吃了幾杯酒,龐涓道:「大哥若果真心肯傳與小弟,明日就煩大哥抄寫出來,足見愛弟之情。」孫臏道:「兄弟,我與你當日在雲夢山同業三年,你豈不知我的肝肺?要寫,今日就寫起。」龐涓笑道:「只要大哥應許,今日且酌酒,明日寫起不遲。」孫臏道:「省得道我有口無心,把酒席取去了,取紙筆來,等我就寫。」龐涓叫家童取文房四寶來。家童奉過紙筆,孫臏寫了數行。龐涓道:「天色已晚,看不見了,大哥且歇手,明日再寫,省有差錯。」說罷,各歸安寢。

  次日,孫臏在書院抄寫天書,但足負疼痛,起起倒倒,每日寫得沒多。其日,龐涓朝罷,來到書院,問孫臏道:「難為大哥負痛在這裡寫,小弟甚不過意,可曾寫下多少了?」孫臏道:「連日雖寫,因歇的工夫多,十分之中還只寫得三分。」龐涓道:「大哥不必上緊寫,緩則不至遺失。足見美情。」兩人又說些閒話,龐涓拱手而別。回到內院,瑞蓮公主問道:「孫臏在書院抄寫天書,曾寫完麼?」龐涓道:「我才去看,十分中寫了三分。」公主道:「寫過好些日子,才寫得這些?」龐涓道:「我巴不能夠寫完。今日完了,明日好定計殺他;明日完了,後日好定計殺他。」公主道:「上緊催他寫,那廝才肯上心。」

  不料龐涓與公主兩下說話,一一被樊廚聽見。原來樊廚正去打午飯米,往內院門首經過,聽見這話,嘆口氣道:「咳!好人難做。孫臏這等待駙馬,要寫天書就寫,駙馬反生歹意,要定計殺他。」停了一會,龐涓又到書院看孫臏寫天書,恰好樊廚送午飯進來。龐涓取肴饌嘗一嘗道:「這廝不中用,安排肴饌滋味通沒有,咸不咸,淡不淡,造出這樣吃食,褻慢我兄長,如褻慢我一般。」就把樊廚打了二十大棍。龐涓起身竟去。

  樊廚見龐涓去了,捶胸大哭。孫臏問道:「樊廚,你才打之時不哭,為何打後悲傷?」樊廚道:「孫先生,我不為自己受刑而哭,其實為先生悲傷。」孫臏道:「怎為我悲傷?」樊廚道:「孫先生,你還不知!我今日去打午飯米,往內院門首經過,聽見駙馬與公主商量,說今日寫完天書,明日定計殺你,明日寫完天書,後日定計殺你。你遲寫完一日,多活一日;早完一日,少活一日。」孫臏不信,暗想:「這廝被打痛恨,故生言造語,要使我怪他的意思,不必介懷。」

  孫臏吃完午飯,把紙筆又寫,忽幾個蒼蠅飛來把筆尖抱住,逐去又來,連逐三四次,那蒼蠅不肯去。孫臏好生疑慮,把筆放在紙上。蒼蠅向紙上抹來抹去,抹出「假瘋魔」三字。孫臏見了,不解其故。

  恰好龐涓宅內一個丫頭,抱着龐涓所生之子,年方三歲,名喚龐英,來書院玩耍。好似鬼使神差,那孩兒一面玩跳,口中說出一句道:「孫臏,你快寫完,我家爹爹等不得要殺你哩。」丫頭連忙抱了孩兒出去。

  孫臏聞言大驚道:「孩子之言斷然不假,龐涓果有此意。」尋思半晌,無計可脫,忽想起前日下山,師父與我一個木盒,教我有難打開來看,如今難到了,不免打開看看。遂向身邊取出木盒,揭開看時,只有一個柬帖,折作四折,帖下一個紙包。先把柬帖開看,上有兩首詩。

  詩云:雲夢山中鬼谷仙,教了孫臏與龐涓。兄弟刖了哥哥足,三卷天書永不傳。木盒中藏幾句歌,賢徒仔細用心磨。若還要出龐涓府,假做瘋魔脫網羅。

  孫臏看了,痴呆半晌,原來師父也教我假作瘋魔。又把紙包開看,卻是些藥,紙上有字道:此藥可放患處。孫臏依言,如法放上,兩足疼痛即止,膿血也不流了。登時變卦,把寫就的天書扯得粉碎,通放口內嚼得稀爛,吞了下去。又把身上的衣服,橫一塊豎一塊扯得破碎,披頭散髮,把書院內好古畫、好玩器,打的打,摜的摜,一些不留,口裡大呼小叫,做出萬千呆狀。

  家童見了,忙去報龐涓道:「孫臏在書院寫天書,忽然瘋魔起來,把天書扯得粉碎,吃下肚了。」龐涓道:「有這樣事!」隨即到書院,叫一聲:「大哥!」孫臏掇起條板凳,望龐涓劈面打去。龐涓連忙閃過,叫道:「大哥!你認我是哪個?」孫臏道:「你是六丁六甲、五六揭諦、四值功曹,我正要打你!」又掇起板凳摜去。

  龐涓又閃過了,道:「這廝連我也認不得!」吩咐家童取一碗飯、一碗糞放他面前,看他吃哪一樣。家童登時拿一碗飯、一碗糞,放在孫臏面前。孫臏拿起糞來,把飯一澆,使個鬼神搬運法,通掇運了開去。

  龐涓道:「這廝當初發誓之時,說有書不同讀,有藝不同學,永遠為禽獸之類。可知他有昧心,如今受此現報。」遂吩咐家童道:「不知這廝真瘋假瘋,且把鐵索鎖他,押去後花園內。」家童領命,拿條鐵索把他索了,押去後花園內,受了羅網之災。樊廚暗暗拿些茶飯與他充飢,孫臏心內不勝感激。

  朝去暮來,到了初冬時候。是夜,月明之下,孫臏手指一株小松樹,口吟一首詩道:眼見孤松數尺高,龐涓覷我作蓬蒿。有朝透入青霄內,七國擎天柱一條。

  正吟之間,聞得空中有人叫道:「孫先生,吟得好詩也!」孫臏抬頭看時,見一位先生面如敷粉,眼若含星,身穿素服,頭戴方巾,從空墜雲而下。孫臏叫道:「師父,救我一救。」

  先生道:「孫先生,我非別人,乃尉繚先生徒弟王敖,聞你有難,特來看你。你不要心焦,該有千日羅網之災。我如今去雲遊六國,曉諭各邦,如有緣有分的,把你盜出宜梁城。那時,扶一邦,定一國,你就好了。」說罷,依舊騰雲而去。

  又過幾日,是瑞蓮公主壽誕。朝中文武,一大早打發夫人、小姐來上壽。前廳龐涓與文武飲宴,後廳公主與眾女客飲宴。那夫人、小姐身邊,各帶幾個丫環使婢,共有三四十人,乘着夫人、小姐飲宴,一齊到花園耍耍。來到花園門首,見兩扇門緊鎖。那些女婢,各有夫人、小姐的鑰匙,你的開不得,我的開不得,換來換去,剛剛一個湊巧,把鎖開了,一齊進了園門。孫臏見眾使女來,用隱身法脫出園門,高呼大叫,嚷將出來。前廳文武各官齊問道:「駙馬府中什麼人這等吵嚷?」

  龐涓道:「是孫臏那廝!他瘋魔了,被我鎖禁花園內,不知怎的走得出來。」眾官道:「他既瘋魔了,在這裡也不便,可不打發他去?」龐涓道:「我恐怕他是假瘋,所以鎖禁在內。」眾官道:「駙馬難道真瘋假瘋通看不出?叫他出來,待我等看看。」龐涓喚左右叫孫臏來。孫臏不知哪裡尋個紅柬帖,做了一面旗拿在手裡,拐將出來,口裡亂叫。

  眾官一看,見他面黃肌瘦,散發披頭,衣衫粉碎,狂言妄語,一齊對龐涓道:「駙馬,看他這等模樣,難道說得是假瘋?留他在此無益,趁早打發他去了罷。」龐涓道:「既是列位講,就打發他去。」遂令左右,快把孫臏打發出去。眾人把孫臏亂推出去,孫臏偏要掙將進來,推了多時方才推出,閉了大門。孫臏越發裝個真瘋,拿起兩塊石頭,向大門一起一落,打了一會,大叫道:「龐涓!快些開門,放我進去。我要到花園玩耍。」叫了又打,打了又叫,裡面只不開門。

  孫臏從此就在人家屋檐下蹲身,日間與市上小兒拋磚弄瓦,夜間與獵犬同眠。龐涓看見他如此,心頭也轉了些。孫臏在街上,凡見官員經過,拿起污泥瓦屑,不管身上馬上,亂打將去。那些眾官員遽被他侮弄,甚是懊惱,要計較他,奈他是個瘋魔無用之物,只索罷休。

  一日,龐涓入朝,孫臏看見,抓兩手糞劈面撒來。龐涓大怒,令從人趕去,那些從人皆受了些醃漬。龐涓快馬加鞭,才脫得去。朝罷,眾官問龐涓道:「駙馬今日為何不樂?」龐涓道:「適才在街上遇着孫臏,撒了許多糞,為此不樂。」眾官道:「我等每日遇着,亦被他把污泥瓦屑打來,這也無可奈何。何不吩咐地方,驅逐他去。」龐涓道:「列位,不妨事,待我想個計較出來。」不知龐涓想出什麼計較,且聽下回分解。

第七回 百花園中冤孽箭 卑田院裡祝融災

  卻說龐涓別了眾官,回到府中設想一計,着人到卑田院叫個丐頭來,吩咐道:「這瘋魔孫臏,與我領到卑田院去好生看管,三年不許放他出來,若放他出門,一院人都加重罪。」丐頭領命,把孫臏帶入卑田院不在話下。

  卻說秦國孝公一日早朝,黃門奏道:「朝門外有一道人,大哭三聲,大笑三聲,不知何故?」孝公叫宣進來,問道:「你是哪裡道人?為甚在朝門外大哭三聲,大笑三聲?」道人道:「臣夷山尉繚徒弟王敖。哭三聲,哭的燕邦孫臏。他投雲夢山鬼谷仙師處學藝,受得三卷天書、八門遁法、六甲靈文,能呼風喚雨,驅石為兵。龐涓與他結義同業,今在魏邦做了駙馬,猶恐孫臏日後下山扶助別邦,低他名望,差官往雲夢山連走三次,苦賺孫臏入魏,把他刖了雙足,受了羅網之災。笑三聲者,笑天下諸侯不識高賢。如有人至魏邦,盜出孫腔者,愁甚江山不穩,社稷不寧?因此貧道遍告諸邦,不可失此英雄。」

  秦孝公道:「朕豈知有此高人埋藏魏邦?非君曉諭,可不錯過?」一面令光祿寺款待王敖,一面問群臣誰能入魏邦盜取孫臏?閃過武安君白起,奏道:「臣可去得。」秦王問:「你怎樣去?」白起道:「當日龐涓妄自尊大,立大言牌,催趲各國進奉。我主如今修下降書表章,不與他貨禮,只說納降入魏,管取盜出孫臏。」

  秦王准奏,即備降表,打發白起徑往魏邦。白起見魏王奏道:「臣秦白起。當日龐駙馬立大言牌,催趲各國進奉,寡君因邦國空虛,乏物進奉,差臣特奉降表,權為獻敬之禮。」魏王大喜,收了降表,待白起茶飯。白起辭駕出朝,扮作白衣秀士,到卑田院探訪孫臏。見卑田院乞丐上千,不知哪個是孫臏。

  行到矮檐下,見一丐子拄着雙拐,口中歌:山川毓秀生英俊,父子家聲名世振。拋離父母訪名師,雲夢山中修道行。受得天書六甲文,驅雷掣電召天神。呼風喚雨擊冰雹,等閒撒豆成軍兵。詎知運艱逢災殃,陷入天羅並地網。不患邪兮不患瘋,只為陰謀施惡障。誰知度日如度年,守厄持災過此愆。誰施妙藥正吾病,滿焚爐香謝上天。

  白起聽了便問道:「足下敢是孫臏先生乎?」孫臏道:「白大人,你若不聽此歌,永世亦不知我是孫臏。」白起道:「奇怪!我又不曾道姓道名,先生為何知我?今先生既知未來過去之事,可知我今日到此何干?」孫臏微笑低聲道:「大人是奉秦王旨,要盜我出城。」白起大笑道:「孫先生,你真有先見之明,其實為此而來。」

  孫臏道:「空勞大人跋涉,奈我千日之災未滿,不可脫去。況龐涓不時差人察聽,倘泄了風聲,即釀禍矣。大人請回,拜上秦王,待孫臏守滿千日災,再助一臂力可也。」白起見孫臏不肯去,只得辭別回秦。

  再說王敖,不日來到楚國,曉諭楚王。楚王即着黃歇假以納貢,入魏盜取孫臏,亦不得。王敖又到韓國與趙國,曉諭韓王、趙王。韓王遣張奢,趙王遣廉頗,俱托貢獻入魏,又盜不得孫臏。王敖一連曉諭四國,四國通盜孫臏不去,看起來總是四國不該得此高人。

  且說龐涓,幾番與朱亥商量要害孫臏,朱亥每每不然其言。一日,朱亥來到卑田院看望孫臏,見孫臏臥於矮檐石上,拍手閒吟道:孤高百尺一株松,蔽雲遮日觸蒼空。枝柯茂盛生吳楚,枝葉盤桓燕趙宮。碧葉枝枝迎彩鳳,青柯曲曲臥蒼龍。若逢天地光明照,散漫清香七國中。有一樵夫無耳目,手中握定無情斧。東崖砍倒棟樑材,枝葉不堪蓋茅屋。又好哭時又好笑,朝朝日日檐前叫。淺潭三尺錦鱗魚,誰人肯把絲綸釣。人不採時我不採,到處只嫌天地窄。若把困魚救出來,敢與蛟龍爭大海。

  朱亥聽罷,輕輕問道:「先生得非佯狂乎?」孫臏不答。朱亥道:「先生無驚,某乃朱亥。龐涓每與某商量,要定計害先生,某再三不從,先生可要防備。」孫臏道:「既承大人報我,我亦報大人,目下大人有百日災難到了。」朱亥變色道:「先生,可避得過麼?」孫臏道:「你速躲避一百日,方保無事。」

  朱亥作別回家,說與夫人劉氏得知。劉氏道:「孫臏習學鬼谷,必知先天之數,此言不可不信,依他躲避百日。明早,待我進朝起奏,只說你染病沉重,不得朝賀便了。」計議停當,次早,魏王設朝,劉夫人至駕前奏道:「臣夫朱亥,染病危篤,有失朝賀,望乞憐念。」魏王准奏,朱亥遂不進朝,在家躲難,過了九十九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