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等你到風景看透(浪子) - 第2章

香小陌

  而且是一件合身的純羊絨衫,不是家裡大人舊衣服剪剪改改出來的。

  頭髮剪得很整齊,理出微微三七開的髮型,在理髮店裡花幾塊錢剪的,看起來乾淨利索。在深灰色的城市背景中,他顯得白裡透紅。

  「你等下啊——」瞿連娣半個身子探進院子,喊,「陳嘉!!

  「屋裡幹什麼呢?

  「你趕緊出來一下,小嘉你先出來,有個同學跟你玩兒。

  「誒你磨蹭什麼呢啊?你趕緊的!!

  「陳——嘉——」

  瞿連娣終於暴吼了。

  這位少爺真夠難請,嚎得整個胡同一條街都聽見了。

  也是聽多了,各家都沒反應,該炒菜做飯的繼續在窗口炒菜,該出門潑水的朝着周遙腳邊的街道「嘩」就一桶水。鄰居不會以為是瞿連娣她們家孩子丟了、磕了碰了或是怎的,因為瞿連娣家這孩子,反正誰喊也都沒多大反應。

  瞿連娣又出來了,解釋:「他就這樣,其實沒事……我們家孩子,不太會跟別人玩兒,內向,不會交朋友,所以我……這同學你跟他玩兒一會兒成嗎?」

  周遙點點頭,玩兒唄,有什麼不成的?

  大雜院門口台階上,走出來那個男孩。一件果綠色舊毛衣,一條嘬腿深藍色運動長褲,兩側帶兩道白色條紋。那時候人手一條這個褲子,土掉渣的款式。

  「你們倆玩兒一會,好好玩兒啊!」瞿連娣囑咐。

  「玩兒什麼?」男孩挺着一腦袋亂蓬蓬的頭髮,半眯着雙眼,沒有看人。那頭髮吧……像扎了一腦袋「小鞭兒」而且已經點燃了捻子,隨時都能炸。

  「一起玩兒啊。」瞿連娣小聲道,「跟同學一起。」

  「跟誰玩兒。」那男孩低語一句,空手攥住旁邊房檐上掛下來的冰稜子……明明都不認識對方麼。

  「跟『人』玩兒啊!」瞿連娣皺眉。

  「哪有人?」男孩神色游離地回應,手裡攥出冰碴和一攤冰水,也不怕涼。

  「那邊不是人啊?!」瞿連娣一臉無奈,耐心也快消磨光了,一口氣頂在胸口某個地方鬱結難發,每一天就在「攢氣——撒氣——攢氣——撒氣」之間絕望地循環。那一團沮喪顯然已壓抑多時,每講一句話都盡力簡短,講完就緊閉嘴唇,極力忍住不對孩子發無名火——發火有什麼用?

  「那邊是個雪人兒。」那男孩把一雙細細窄窄的眼皮翻了一下,扭頭就想回屋。

  「雪人兒旁邊還有個活的人,我啊!」周遙就站在雪地里,挺胸抬頭喊了一聲,「你過來吧,一起,咱倆堆個雪人兒?」

  他是班幹部當習慣了,很會指揮別人:哎,你,拿着你的小鏟子,過來,配合本指揮!

  瞿連娣驀地笑了,內心生出感激,對周遙道:「不好意思啊,他就是不太會跟別人玩兒……你們倆待一會兒,好好玩兒,別鬧啊別打架!」

  男孩走下大雜院台階,偏偏不走正路,踩着台階旁邊的冰泥混合物趟下來,低着頭:「灰不拉嘰,白襯衫,我以為是個雪人兒。」

  「鼻子是胡蘿蔔的那個,那才是雪人兒呢。」周遙回敬。

  「你嘴巴上邊長那玩意兒,不是一根胡蘿蔔?」男孩說。

  「我長得是胡蘿蔔?」周遙反問對方。

  「你都凍成那樣兒了。」男孩哼了一聲,典型的胡同痞子口音。

  「哎,我臉上長胡蘿蔔了麼?!」周遙緊隨兩步,追着那小子問。怕你啊,今兒還就不信了!

  那小子嘴邊浮出個小表情,皺眉:「鼻子下面那是你的嘴麼?別人嘴都能合上,就你合不上,話那麼多。」

  「……」周遙扭頭想走人了。

  怪不得沒人跟這小子玩兒,哪旮旯兒的,是夠煩的。

  那男孩順手把掰下來的冰稜子,插在雪人土肥圓的身子上,做成一條「胳膊」。

  「哎,你再整一根稜子給我!」周遙蹲着堆雪,往房檐那邊指揮對方。

  男孩站着就沒動,能是聽他吩咐指揮的?

  周遙把自己一隻手套脫了,扔給對方:「一人戴一隻。」

  那男孩本來不想動彈,臉色跟雪泥塘子一樣灰白相雜,極為冷淡,可能就因為這隻存了體溫的手套,默不吭聲把手套戴上了,暖烘烘的……

  又掰了一根冰稜子,倆人把「土肥圓」的兩條胳膊湊齊了。

  「我叫周遙,遙遠的遙。」周遙說,「你叫啥名兒?」

  其實他剛才聽見那阿姨喊了。

  對方就懶得理他,不想說話,白日夢遊一般貼着胡同牆根的邊緣,慢慢地就要走開了,就像從牆根下划過一道暗色的影子。瘦削的身影剜過牆磚縫隙,甚至隱隱能聽到男孩肩上尖銳的稜角刮過牆縫的那種聲音,就這樣從周遙眼前過去了……

  「哎?」周遙站起來喊住對方,「只有鼻子和胳膊,還沒有眼睛嘴,你們家有石榴皮沒有?有栗子嗎?」

  倆人不由自主地,就往大雜院裡尋麼。隔壁大媽家,牆根碼着一溜大白菜,窗台上是一排紅彤彤誘人的凍柿子。

  心有靈犀,下意識互相打個很「不善良」的眼色,男孩一步上前伸手就往窗台上的凍柿子掃蕩過去了。

  「哎哎哎……」周遙繃不住「噗」了一聲,一把抓回來,「別別,人家要罵你了。」

  「那用什麼?」男孩說。

  「豆子吧?大豆蠶豆啥的便宜,我們都用豆子、玉米。」周遙說。

  「豆子,玉米,」男孩嗤笑一聲,「都沒有成粒兒的,都讓我媽弄成豆子面兒玉米面兒了。」

  「幹啥呢?」周遙說。

  「和面,烙餅,吃啊!」男孩說。

  倆人再次交換蔫兒壞蔫兒壞的眼神,男孩於是蹲到窗戶下面,扒拉幾顆煤球。

  頭頂窗口傳出聲音「誰啊?!」周遙趕緊說:「啊?阿姨,我、我們倆,給雪人找眼睛和嘴巴呢!」

  「呵,熱栗子要麼?」那大媽問。

  男孩蹲在窗下打個眼色:要啊。周遙忙說:「要!」

  隔壁大媽哼了一聲,就知道壞小子琢磨什麼呢,開窗戶縫丟給他幾顆糖炒栗子。周遙嘴巴抹蜜地趕緊說「謝謝阿姨」,腳底快溜。男孩一彎腰飛快劃拉了幾片白菜幫子,往牆角一掛辣椒串下面一扽,給周遙示意。

  「我靠……」周遙笑,「快快快走!」

  雪人的眼睛嘴巴衣扣就都有了。

  男孩子玩兒起來了麼,也說不清從哪個時刻起,一個與另一個就合上了腳步的節拍和在牆根下奔跑的頻率。

  糖炒栗子還是帶熱乎氣兒的,周遙用手沒剝開,準備放出他的一口尖牙利嘴了,合不上嘴怎麼着?老子就是牙好。男孩拿過去了,用很硬的手指給摳開,兩人蹲在雪地里分吃了。

  煤球摁在雪人臉上當眼睛,一根小紅辣椒做嘴巴。

  「啪啪啪」,幾片白菜幫子被掛在雪人腦袋上,掛成一圈兒。周遙笑出聲:「翡翠白菜!咱們的雪人兒白里透綠了!」

  「……」

  「陳嘉。」

  男孩好像自言自語,聲音低啞,給他報了大名。

  倆人在雪地里玩兒了挺久,跑一下午。時不時覺着冷颼颼的,冷風透過毛衣往脖子裡灌;時不時又覺着身上很熱,周遙襯衫裡面都出汗了。

  他的燈芯絨長褲裡面還一層大毛褲呢,上好的新毛線,能不熱麼。

  陳嘉的運動服褲子好像是空心兒,也可能有秋褲吧,看起來瘦但結實,手背上凍出來一塊紅。

  瞿連娣中途探出院門,手裡拎着擀麵杖,雙手沾滿麵粉。她臉上露出欣慰,由衷覺着周遙這男孩真好,忍不住又說:「你倆好好玩兒啊!多玩兒一會兒,餓了進來吃烙餅!」

  胡同口放了一堆砌牆蓋房剩下的紅磚,堆成一堵山牆。周遙把他的大衣帽子掛在磚頭堆上,掏出花生和糖……

  「哪個jia?美味佳肴、才子佳人那個?」周遙找話聊。

  陳嘉微微反應了半秒:「不是。嘉獎的嘉。」

  「嘉獎」這詞好像從來就跟他沒關係。當然,「佳肴」、「佳人」也跟他沒任何關係。

  陳嘉就跟周遙並排坐在磚頭堆上。以周遙的個人審美,那件果綠色毛衣也忒寒磣了吧,而且手肘位置磨得快漏了吧,胳膊肘都能戳出來!

  陳嘉從褲兜里掏出一隻小口琴,湊到嘴邊,吹口琴。

  「你會吹這個?」周遙瞅定了對方。

  調子很熟,學校合唱隊的經典曲目《歌聲與微笑》,特別俗,但都會唱。

  「還會吹什麼?」周遙說,「你換個別的。」

  陳嘉把口琴在手裡擼了兩下,哈氣,弄熱了,貼上嘴唇繼續,吹了他剛學的一首《星星的約會》。

  這歌時髦了,新出的專輯。周遙特別喜歡,聽得入迷,讓陳嘉連吹了好幾遍。

  他們就坐在那磚頭堆上,天上飄下細碎的小雪花。有一片雪花恰好飄落在口琴一端,像被琴聲吸引而駐足停留,然後陳嘉就吹到那個音,嘴唇融化了那片雪花……

  後來又換了一首,這調兒他媽的更熟了,周遙直接都哼出來了。「悠悠歲月,欲說當年好睏惑……亦真亦幻難取捨……悲歡離合,都曾經有過……這是毛阿敏唱的吧?」他忍無可忍。

  「整天晚上就聽這個。」陳嘉低聲吐槽,「這歌可煩了,絮叨。」

  「你媽也看?」周遙笑出聲,「我媽和我姑每回周末在家也看這個!倆人還辯論,還爭那幾個男的女的到底誰對誰錯,還不讓我換台!」

  這是電視劇《渴望》的主題曲。電視裡總共就六個台,翻遍六個台就這麼一部符合時代節奏的質量能看的電視劇,火遍大江南北。家家戶戶大姑大姨小媳婦兒的,每晚準點坐電視機前找虐,一邊看還一邊哭、一邊罵,忍不住還非要看。

  「那裡邊那男的好像有相好,就把他媳婦甩了?『王滬生』是挺不是東西的……我不愛看,我一般看漫畫,你呢?」周遙說。

  「我也不愛看。」陳嘉說。他媽媽關起房門看電視劇也常掉眼淚,哭還避着他哭,而且,應該不是真的為「劉慧芳」和「王滬生」在哭吧?

  「快換個別的別的吹!」周遙給對方剝花生、遞花生、吃花生。

  「唔……都木法……唔,吹琴惹。」陳嘉嚼着滿嘴花生皺起眉,嘴角抽動,好像笑了一下。薄薄的眼皮一翻,就是要拒人於八百里之外,但終於沒再抬屁股走人。

  周遙發現這小子一臉喪巴樣兒,好像整條胡同都欠了他家錢似的,原來也是會笑的。

  做雪人鼻子用掉一根胡蘿蔔,腳邊還扔着另一根。

  陳嘉面無表情撿起那根胡蘿蔔,雪人兒臉上器官已經滿了,身上器官還沒全乎,於是順手把胡蘿蔔插到雪人兒肚皮下方,應該長出一大條男人器官的那地方,仿佛朝前端起一根「炮筒」。

  形狀飽滿,顏色鮮潤,直楞楞紅彤彤的。

  「我……我靠……」周遙爆笑,哈哈哈哈,簡直要對眼前這人刮目相看。果然會咬人的狗一般不叫,能浪起來的人平時蔫兒安靜的。

  男孩子麼,倆人繃住臉發出幾聲低笑,瞟那根惹眼的大胡蘿蔔,堆個雪人兒也能如此放浪形骸。

  臨近傍晚,本來,周遙該要回家了。

  他大方地把手裡最後一粒花生米遞給陳嘉。手剛張開伸過去,「啪」的,一團雪球橫飛而至砸他手腕上還掃了倆人一臉雪——最後一粒兒花生米飛了,誰也沒吃着。

  我——

  靠——

  作者有話要說:  【城記·流年】第二部

,《乾爹》之後類似風格的第二篇,純生活文愛情文,90年代,青春回憶,城市平民小戶人家,家長里短流水賬式記錄。關鍵詞:竹馬,雙向暗戀,情有獨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