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官,借個膽愛你 - 第2章

香小陌



這大中午的,太陽地底下曬着,肚子餓得咕咕叫,可是羅戰就連去路邊買個煎餅都捨不得去,怕還沒說上話,一錯眼這人就跑了,沒處找去。

他不眨眼地盯着程宇看,從上到下,再從下到上,眼珠子把程宇的身形前前後後那幾道彎幾條線都瞄了個明晃晃。

程宇是他抱過的人。

羅戰直到現在還能回憶起手掌心裡那一團讓他撒不開手的溫熱觸覺,汗水淋漓,血淚橫流,刻骨銘心得。

幾年了,程宇還是那樣兒,就沒怎麼變。俊朗,帥氣,臉膛是常年外勤被太陽炙烤出的淺淺的麥黃色,藍灰色制服裹着挺拔的身材,一雙黑皮鞋透着整齊利落。

就是制服款式不一樣了,換單位了。

羅戰微眯着眼看人,腦海里回想的仍然是當年的程宇程警官,帽檐遮面,穿防彈夾克,迷彩褲,高幫皮靴,一雙薄薄的眼皮,冰渣樣的視線,拿微型衝鋒鎗冷冷地抵着他的腰。

羅戰自己的雙手被手銬銬在身後,坐在押解車上,每次一歪頭就看得到程宇那張側臉,鼻樑和嘴唇勾出溫潤誘人的弧度。

「你說你是來北京走親戚的?親戚在哪兒住,姓名,地址,幹什麼的?

「你把你大舅子打傷了,害怕,所以你才跑?你打個大舅子頂多到派出所做個筆錄,治安拘留十五天,你至於嚇得撞了滿條街的車麼?好幾輛奔馳呢!說實話吧,你躲我幹什麼,害怕成這樣?」

程宇那一雙眼黑黝黝得,瞳仁里閃着精光,半眯着,往車廂里地毯式的掃視,掃得嫌疑人直抖,戴手銬的手在方向盤上抖出咔咔咔的動靜。

做警察的眼睛都特毒,更何況程宇是學刑偵的。

他一眼就看出這小灰車的車牌掛得不對勁,牌子是真的,車也是真的,但是他就能看出來這車牌不是這輛車的牌照。

他走上去查證件,司機跟他目光一對就完了。這不像是戶籍片兒警的眼神,眼裡流出來的那種盯獵物的狠辣勁兒這他媽的是個正經的條子公安!司機嚇得踩油門就想跑。

這倒霉蛋嚴重低估了二環內堵車的慘烈程度,開車還沒警察兩條腿跑得快,怎麼可能逃得掉。

程宇打開灰車的後備箱,一看行李包里那些亂七八糟跑長途的東西,對趕過來的倆同事說:「這小子沒說實話,八成是有案底的流竄來的,帶回去慢慢審吧。」

羅戰終於等到程宇轉過身,這才敢賤兮兮地湊過來,伸手拍了拍程宇的胳膊:「程警官。」

程宇一抬頭,淡淡地點頭:「哦,剛才謝了啊,車沒事兒吧?車要是剮了去登個記。」

羅戰摘下茶色眼鏡,下意識地捋了捋極短的頭髮,有點兒不好意思:「程警官,您可是貴人多忘事,您不認識我了?」

程宇微微一愣:「你誰啊?」

「我羅戰啊!」

程宇不由地猛抬頭盯住人,看了兩秒鐘,繃緊極薄的嘴唇終於緩緩地揉開了弧度,像是某種笑容:「羅戰,是你啊……」

他剛才確實沒認出來,就顧着抓嫌犯了,沒功夫仔細端詳這位助警為樂的好市民長啥模樣。更何況羅戰這些年也變了樣貌,頭髮削成很短的板寸,唇上和下巴蓄了一層整整齊齊的胡茬,戴一副變色墨鏡;沒有以前那個前呼後擁的江湖老大排場了,但是骨子裡洇出來的氣質改不了,很酷,酷得扎眼。

程宇的手跟羅戰握在一起,仍然是淡淡的表情,笑意若隱若現:「你……這麼快就出來了?什麼時候出來的?」

羅戰近乎貪婪地盯着程宇嘴邊浮現的笑紋,這人忒吝嗇笑了,面部肌肉多活動活動你丫會死嗎!

羅戰點頭笑道:「哥們兒出來都小半年了,咱不提當年了,改過自新重新做人了!」

他遞給程宇一根煙,湊上火,眼睛從側面不停地偷看程宇眼瞼上忽閃的兩扇睫毛:「程警官,您今兒個是出警,巡邏?還在市局刑警隊做麼?」

「不在那兒幹了。」

「哦?那您現在是?」

程宇低頭湊近羅戰,點了煙,眼皮子沒抬:「後海的派出所,就那旁邊的胡同里。」

「哦……」羅戰略微有些驚訝,但是很有眼力價兒,沒再追問。

程宇眼神微微晃動:「你現在怎麼樣?」

羅戰咧嘴笑道:「我就還那樣,混唄!準備跟幾個兄弟一起合夥弄個營生,正規劃着呢。」

程宇點頭抽煙:「好好混啊,別再給我混歪了。」

羅戰滿臉堆笑,頭湊得更近:「那是,那肯定得老實着!我說程警官,您這大中午的,沒吃飯呢吧?咱哥們兒難得碰上,要不咱……咱到後海邊上找個地方吃點兒東西,坐坐?」

羅戰覺得自己表現得不明顯,這樣不算太上趕着吧?

以他和程宇的關係,見面一起吃頓飯的交情還是有的,這絕對有啊!

一起打過「仗」,流過血,遇過險,付過命的鐵交情!

程宇狠抽了兩口煙,伸手拍拍羅戰的後背,垂頭笑道:「忙,還要掃街呢,最近嚴打。」

片兒警管治安巡邏叫作「掃街」。

羅戰不甘心:「那,那晚上一起吃頓飯,我等着你,我今天一整天都有空。」

這回輪到程宇不太好意思,擺手推脫:「別介,別等了,我真的忙,我晚上值夜班。你也趕緊忙你的吧……這車是你的?」

「不是我的,我借朋友的車開。」

「那你不早說?別讓你把朋友的車撞壞了。」

程宇趕忙又繞圈兒把羅戰的車仔仔細細檢查了一遍,不放心地叮囑道:「你的車要是剛才剮了,蹭了,到派出所去登個記。你這種屬於見義勇為,車子受了損失我們所里有補償性質的獎勵。」

羅戰發覺程宇對他有些冷淡,或者其實程宇這人本來性格就是淡淡的,跟誰都那樣,不愛說話,也不隨便跟人勾肩搭背稱兄道弟地熱乎。

程宇也是真忙。

後來的那個下午,羅戰就遠遠地跟着程宇,看程宇掃街,像做賊望風盯梢似的,還不敢跟得太緊,怕對方覺察出來。

他看見程宇在小飯館買了個盒飯,匆匆吃了兩口,沒吃完,拎在手裡,繼續掃街。老闆娘親自招呼程宇,把人送出門,笑得跟一朵六月盛開的月季花似的,還狂巴結似的拽了一把帥帥的小程警官的胳膊,要不是程宇不動聲色地把胳膊抽走,老闆娘還死摽着捨不得撒手呢。

他估計自己和程宇說話時臉上的肉麻表情,跟那老闆娘也差不多的諂媚。

程宇那天掃了四條大街,八個胡同,盤查了二十幾個違規停車的,順手還抓了一個撬自動售套機偷錢偷避孕套的,沒收了兩個賣淫穢光盤的,趕跑了三個在胡同口刷辦證小廣告的。

程警官傍晚踩着後海一池的荷塘月色回了派出所的小院,手裡還拎着那半盒冷掉的盒飯,準備拿微波爐熱熱,當晚飯繼續吃。

三三兩兩的小情侶搭着肩,摟着腰。荷花池畔歡聲點點,酒吧外的小桌上燭光與人影閃動。

羅戰從車窗里探出頭,遠遠地看着程宇在月光下略顯柔和清冷的背影,默默地抽煙,手裡攥着程宇給他寫的電話號碼。

哼,老子現在終於找着你小子的廟了,有廟就跑不了你個小和尚!

他找程宇找好久了。

從牢里出來就打聽程宇,聽人說程警官不在市局刑警大隊裡幹了,調走了,調哪兒去了不知道。

他三年多前最後一次見着程宇,這人躺在醫院裡,失了很多血,整個人安靜得像雕塑,完美的面孔如同胎薄易碎的瓷器。

後來在牢里,他也托探監的兄弟打聽過。兄弟打聽回來跟他說:「戰哥,程警官估計不能再當警察了。他那條胳膊傷多重啊你是親眼看見的,那胳膊肯定殘廢了啊!他那半邊不能打了,槍都開不了了,這人就算是廢了!」

三年可以改變很多很多事。

三年也可以讓一個人因為某個念想,越來越惦記另一個人,就像一頭狼惦記鮮美肥嫩帶着濃郁膻香的羊頭肉一樣的惦記,那叫一個抓心撓肝!

第2章

小程警官



程宇第二天早上交了班,從所里出來已經快九點了,盛滿露水的荷花池飄出一陣陣撲鼻的鮮氣。

一夜沒怎麼睡。

白天抓的那小灰車司機,程宇跟負責案審的華哥一起審了倆小時,審出重要東西來了,趕緊又打電話把分管刑偵的副所長大半夜的從家裡床上叫過來,給分局寫報告。

程宇在值班室沙發上剛躺下,報警電話進來了。後海北沿胡同里某某酒吧兩伙人打起來了!

巡警出警辦案都要至少兩個人一起,程宇和同事潘陽蹬着自行車趕去現場拉架,酒吧門口是一群喝得滿眼血紅東倒西歪手提板凳打砸摔的醉漢。

喝醉酒蠻幹的人是最麻煩的,力氣大,脾氣倔,還神智不清,不聽從任何示警與勸告,只能硬上。硬上你還不能把人家給弄傷了,因為他是醉漢啊他不是罪犯,警察出手要是把醉漢給打傷了那刑事責任就得警察來背。

程宇拿一盆水潑醒了一個鬧事的,又把另一個扛凳子妄圖襲警的光頭給扭着腕子關後門小廁所里了。

潘陽正把第三個傢伙按在地上,倆人在地上滾得跟兩隻親熱的八爪魚似的。

潘陽那瘦猴似的小身板,竟然按不住那頭牛,呲牙裂嘴地叫喚:「哎呦喂,程宇!程宇你快過來幫我按住,手銬呢,先把丫銬上!」

壯牛一翻身正要揮拳頭打人,程宇衝上去一腳,皮鞋鞋尖掃上那人的拳頭。嗷一聲慘叫,那傢伙捂着手醉醺醺得,鼻涕眼淚唰地就下來了。

程宇提着那頭牛的衣服領子把人拖過石板路,一隻胳膊銬在荷花池子鐵欄杆上了。他端起對方挨踢的那隻手,打開手電照了照,哼道:「你的手沒事兒,可能發個腫,回家抹點兒正紅花油就好了。」

「嗚嗚……嗚嗚嗚疼,手疼!……媽——我媽呢……」鬧事的小青年歲數不大,這會兒知道疼了,認出面前穿制服的人是警察了,於是害怕了,才想起喊娘。

程宇冷冷地白了他一眼:「到了派出所你自己打電話,叫你媽來領人!」

程宇和潘陽把一堆人收拾按趴在地上,挨個登記身份證,領頭的兩個打架砸東西的給扣了,提回派出所做筆錄,賠償損失。

酒吧小老闆垂頭喪氣地看着一地狼藉,一件一件地撿拾被砸得破爛的桌椅。這年頭在後海邊做酒吧生意的都不容易,店家競爭激烈,客人挑剔,錢不好賺,對上要打點好工商的、稅務的、派出所的,平日裡還要擔着開門做生意的各種風險。所謂閻王易見,小鬼難纏。

小老闆端着軟飲料和三明治出來:「程警官,潘警官,吃點兒東西,今天辛苦了,真辛苦了,謝謝您二位了……」

程宇擺擺手不吃:「這倆人我先拎走了,你明兒早上到所里填個單子,把損失數額報上來,然後再跟他們協商賠付吧!」

回到所里,把抓來的倆人先銬在長椅上晾着,程宇面朝下一頭栽進沙發,趴着就睡過去了。

他覺得他睡過去還不到五分鐘,五分鐘,報警電話你媽的又響了!

「陽子,電話……」程宇迷迷瞪瞪得,伸出一隻手隔空一指。

潘陽在另一條沙發上趴着呢,眼皮都沒抬,伸手去撈桌上的電話,撈了兩下沒撈着,呼嚕倒是打起來了。

程宇從沙發里抬起頭來,抻長了胳膊一把拽過電話,濃重的鼻音腔:「喂,什剎海派出所,您哪位?」

報警的是前海某胡同的大媽,警察同志你快來幫幫忙吧,我老伴找不見啦,丟啦!

「什麼時候丟的?」

「我老伴每天傍晚出門買報紙,遛彎兒,八九點鐘準時回來,可就是今晚上都到後半夜了還沒回來吶,這肯定是走丟了啊這可怎麼辦吶嗚嗚嗚嗚嗚嗚!」

「大媽您先別哭,您家裡人先出去好好找找,成吧?這才幾個小時,估計沒走遠,或者在哪兒磕了碰了的,您家裡人先出去找……」

「我沒家裡人,我兒子閨女都不住這兒,都住得遠着吶!我圍着後海轉了一整圈了也沒找着人吶嗚嗚嗚嗚……」

「大媽,要不然這樣,您明天白天到所里來報個案,帶上大爺的照片和證件……」

「那今天晚上怎麼辦啊?今兒晚上你們就不管找了?我這打電話不算報案嘛?!」

大媽在電話那頭哭:「我都找過啦我要是找得着我還找警察幹嘛?胡同牆上貼的大標語不是都說了嗎,『有困難,找警察!』『人民警察為人民服務』!大媽我在後海河沿兒上住了五十多年了,從剛解放我就住這兒,五十多年了我都沒找你們服務過,我就今天頭一回找人民警察了,你們怎麼能不管我們老兩口的死活啊!!!!!」

潘陽從沙發里抬起一隻眼皮:「哎呦喂這才幾個小時啊就報失蹤啊?程宇你跟大媽說,過24小時才能報案,過48小時才立案偵查呢!……」

大媽繼續哭訴:「小同志啊你怎麼這麼不盡人情,這麼不懂事啊!我老伴有輕度老年痴呆,口齒不利索行動還特緩慢,你說他要是一個不小心滑到那個荷花池子裡淹了,或者被車撞了,或者有個三長兩短,我可怎麼辦啊我都不想活了嗚嗚嗚嗚嗚……小同志啊你也是有爹有媽的人是不是,你平時也知道孝順老人是不是?你說這要是你親爸爸走丟了,你能狠得下心就不去找嗎!嗚嗚嗚嗚嗚……」

程宇打斷了對方:「大媽,成了您甭說了,我知道了……您把您家地址報一下,我現在過去一趟,我幫您找。」

程宇沒有爸爸。

他爸在他念初中的時候就生病去世了,想孝順都沒機會了。

程宇拿臉盆里的涼水匆匆抹了把臉,眼睛裡還殘留一圈紅血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