邊城響馬之鳳過青山 - 第2章

香小陌



幾聲驚呼之下,那十幾人這時從腰間匆匆拔出盒子炮和鋼刀,整合隊伍,氈巾、面罩之下掩蓋的十幾雙眼睛,齊齊驚恐地瞪視着那孤身提刀的少年,如見妖魔當道,鬼魂現身。

一場血戰之前的寂靜。

息棧神色漠然地看了一眼腳下的死人。那大漢的頭顱幾乎被齊齊斬下,此時尚與脖頸間連着一些皮肉。當家的一顆彪悍的好頭顱,如今就像從案上拋下、被擲於地的一塊血爛的豬頭肉。毫無氣息的身軀歪倒在地,血色洇紅了一片白皚皚的荒漠。

少年長長吁了一口濁氣,手臂脫力,扔掉了那一柄血污的鋼刀。

蹣跚,撿起掉落在沙丘之側的寶劍。

寶劍此時竟然變得這般沉重負累,完全沒了往日的輕靈逸靜。心中知道,自己經此一戰,已經拼盡了全身僅有的幾絲力道。

這身體不是自己的,絕對不是自己的,他控制不住,已是強弩之末,筋疲力竭。

一人一劍,他今日必將葬身此處。

十幾匹馬,十幾口刀,將少年團團圍在當中。

息棧立於馬隊的圓心,左手持鞘,右手緩緩擎出了長劍。瘦小的身軀巋然自立,不怒自威。狂風卷開紛亂糾結的額發,修長雙眉下露出一對細長而俊俏的眼睛,羽睫緩緩開闔。

目光寒而清澈,嘴角忍而倔強。皮膚慘白,似月光下勝雪的大漠;眸色沉靜,如沙海中點綴的鏡湖。

少年喃喃自語:「息棧今日戰死於此,是為殿下盡忠。」

揮劍直指身前,劍身寒光一閃,冷霧紛飛。

頃刻,天空雲淡風停,砂石四退而散。

馬隊眾人面對少年的鎮定自若,反而躊躇不前,各自互相張望,不知如何下手。

一個漢子轉頭跟同夥低聲道:「這人是小七麼?怎麼不像?」

「不是小七是誰?就是這小崽子!還穿着咱們人的衣服呢!」

「衣服對,劍不對!人對,眼神不對!說的都是什麼亂七八糟,不着四六!」

「這小崽子唬咱們呢!」

「小七會使刀還是會使劍?你啥時候看過那小崽子拿個劍耍?」

「他會使個屁劍!他就會捅個燒火棍,給爺爺端個洗腳水都邁不過那門坷垃!爺爺俺今天斃了他!」

持刀大漢一抖韁繩,正要縱馬上前。這時只發覺腳下的大地猛地一抖,不遠處的沙丘忽然開始移動崩塌,砂石顆粒飛散着襲來,漫捲的塵土遮天蔽日。

不遠處沙海之中影影綽綽,現出一片人影。人影四散開來,融匯於接天一線,緩緩向着這邊揮灑移動。

蕩漾的霧氣之中,黑色人影漂移行動,不知數量和深淺,沙海之中竟然現出某種迷離鬼魅之態。

近處的馬隊立時驚覺,紛紛回頭張望,進退失措。

但見那一線人影愈加逼近,馬蹄聲隆隆。為首幾個人物,滿頭滿臉纏繞着黑色布料或紗巾,身形彪悍遼闊。

「是……是『鎮三關』,『鎮三關』的人!」

「咱們槍少,子彈快打光了……」

「……跑……快跑!快跑!快跑!!!!!!!!!!!」

馬隊形勢大亂,驚恐凌亂的馬蹄聲、呵氣聲、喊話聲和收刀聲四作。

眼前一個漢子掉轉馬頭正要馳韁奔逃,「倏」地一隻小箭飛來,牢牢釘進他的後頸,箭尖穿喉而出,將他臨死前痛苦的嚎叫封在了碎裂崩塌的喉管之內。

息棧吃驚,暗覺不妙,收劍側身,快速閃出馬隊的包圍圈,伏於沙丘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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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

①土坷垃:北方方言,意為土塊,結在一起的土幹了以後就成了坷垃。

第二回.孤身被陷墮匪窩

穹光變色,塵土沖天。

響箭清鳴,子彈亂飛。

一片飛沙走石,兵荒馬亂之下,馬隊眾人一個一個墜落,撲倒,血崩,斃命。

影影綽綽的黑色馬隊如狂飆沙暴一般卷過,片甲不留,空餘下一匹又一匹瞬間失去了主人,躊躇哀鳴,挪步轉圈兒,辨不清東南西北的戰馬。

「別放跑了孫二狗!」

「活捉孫二狗!」

黑色馬隊重新集結,在頭人的吆喝聲中四散開來,尋覓活口。

一匹粉斑桃花馬緩緩向着這邊踱來,蹄聲清脆。馬上的人臉蒙黑紗,脖頸纏繞白色布條,一身皮襖氈褲,腳蹬皮靴。

息棧於小丘之後屏氣伏身,手中按住劍鞘,蓄勢待發。

桃花馬上的人仿佛忽然發現了什麼,一凜韁繩,降臨跟前,驚道:「孫二狗?」

馬蹄子圍着那具斷頭的屍體轉了一圈兒,屍身已然僵硬,頸血早已流干。馬上的人立即抬頭警覺地張望。

黑紗裹面,一雙妙目波光流轉,寒氣隱隱驚動四方。

唇邊閃過一朵輕笑,皓齒微啟:「小樣兒的,給老娘滾出來!」

女子右手輕輕一揚,黑風一閃,息棧直覺得耳畔似有活物,忽忽生風一般向他的腦殼襲來。趕忙就地一滾,躲開那活物。抬眼正待拔劍,那物件兒近在眼眸之前,劈頭蓋臉一卷,直接將他手中的寶劍卷飛,拋於空中。

息棧大驚失色,連忙縱身飛起,想要奪劍。

才一使力,腳筋一陣綿軟抽痛,哪裡還飛得起來?如一隻折翼的小鷹,狼狽不堪地跌落於地。

再要起身之時,忽然間眼前景物錯亂,顛三倒四,頭腦充血,四肢皆沒有了着力點。整個身子大頭朝下,懸在了半空,一隻腳腕被那猶如猛蛟活蛇一般的皮鞭緊緊纏住。

持鞭之人冷笑一聲,手腕猛震,甩開鞭子。

息棧只覺得腳腕頓然一松,身子脫力遊蕩於半空之中,兩手抓狂,卻只攥得住幾縷夾帶着砂礫的粗糙冷風。大頭朝下栽進沙丘,頓時口鼻出血,顱內嗡鳴不止,手腳不停抽搐。

昏迷之間聽得馬隊的聲音漸近,有人厲聲問道:「咋回事?」

「當家的,這是孫二狗!」

「誰幹的?」

「不知道。腦袋被齊齊地砍斷了,看情形死了有一會子,不是咱們的人動的手!」

「唉呦,這切得,這刀工,乾淨利索,幹得漂亮!哈哈哈哈!!!」厲聲問話的漢子大笑三聲,聲音爽朗,粗獷之中透着一股豪邁之氣。

那大漢隨即又說:「黑狍子,你過來看看,學着點兒人家那刀工!就你上回切得那腦袋,就跟拿鈍刀子磨骨頭似的,哪兒哪兒都連着,還拿手拎着走,那人腦袋脖腔子裡還哩哩啦啦得一坨一坨的爛肉串子,噁心死老子了!

那個叫黑狍子的人答話:「當家的,切人就是切人,切死了不就完了麼!你還管俺是橫着切,豎着切,平着切,還是打着轉轉地切!」

桃花馬上的清脆聲音接茬兒道:「那可不一樣!你每次切一個腦袋,咱綹子①里能省三天的口糧,免五天的葷腥兒!」

「哈哈哈哈哈~~~~」聲音爽朗的中年漢子大笑之後,問道:「地上趴着那怎麼回事?」

桃花馬答道:「剛抓的,小娃伢子,想跑,讓俺拿鞭子撂倒了!」

大漢道:「可以啊,老娘們兒,越來越能幹了!老子沒白疼你!」

黑狍子:「掌柜的,您這就叫偏心了吧,兄弟們哪個出趟門不是砍瓜切菜的,腰裡別好幾個腦袋回去,咋着個,您就疼咱們紅當家的呦!」

「呸!滾你媽的!」桃花馬揚鞭罵道。

息棧勉強撐起身子,吐了一口血沫,抹掉一臉的黃土,抬眼看向這一群人。

桃花馬之側,當中一匹純黑色的高頭駿馬,俊目神飛,馬脖子上鬃毛油亮厚實,皮相華美,分明是一匹寶馬。

戰騎之上端坐着一名身材雄渾魁梧的大漢,黑巾纏頭罩面,白色棉布圍脖系了個結子垂在胸側,黑布腰帶綑紮結實的羊皮襖兩側,別着兩把黑乎乎的傢伙。

發髭之下的一雙眉眼,色澤濃烈,目光如火,撥開砂石,射穿濃霧,赤金烈日一般,將那炙熱的光芒籠罩在少年身上。

男子爽朗低沉的聲音傳入息棧的耳中:「你是孫二狗的人?」

息棧垂目不答。

「孫二狗的腦袋是誰切的?」

息棧心下盤算,敵我不明,誰知道這群鳥人是何方妖怪,這問題不能答。

馬上的男子身子微微往後一傾,嘴巴一撇,狀似無奈,鼻子裡哼出一聲沉吟一樣的笑,悠然叫道:「黑狍子?」

「掌柜的吩咐!」

「讓他開口說話!」

黑狍子驅馬上前,一腳鬆開蹬子,彎腰探身而下,一隻大手拎起少年的一枚腳腕,發力一提,起!

息棧被拎到了半空中,頭朝下腳朝上,雙手無力地低垂,全身的血液自四面八方沖向了頭部,整個人仿佛溺水窒息一般,五官糾結在一處,呼吸異常困難,眼底湧出淚水。他掙扎着伸手扒住黑狍子的馬頭想要翻轉,腰部尚未發力,小腹已經挨了狠狠地一搗,口中頓時湧出甜腥。

那沉吟的聲音再次響起:「孫二狗的腦袋是誰切的?柴鬍子的人,還是陸大膘子?」

息棧倒掛着劇烈地咳嗽,臉色紫漲,兩手抽筋,已接近窒息。

那目光如炬的漢子策馬貼近這仍然試圖倔強頑抗的少年,幾根粗糙凌厲的手指,落在他的後頸。

息棧全身汗毛一凜,知道對方就要下手擰他的脖子,渾身的骨頭和肌肉都繃直了,因疼痛和驚恐而微微顫抖。

那隻大手卻輕輕托起了他的後腦,將他上半身子一把撈了起來,抓到自己身前,按在了馬鞍子上。

如同溺水瀕死之人忽然被人將頭顱拔出水面,息棧大口大口貪婪地吸允空氣,滿口滿鼻腔都是血,咳得痛不欲生。

那大漢眸色一暗,掐住少年脖頸的幾根手指略微放鬆了一些,沉聲說道:「老子這可是問第三遍了,最後一遍,誰???」

息棧眼睫掛淚,嘴唇顫抖,氣息微弱,聲調卻仍然竭力維持着身份:「是在下,在下將他斬了。」

男子納罕:「你說啥?」

「在下斬了他的頭……」

「等會兒等會兒,『在下』是誰?…」那漢子轉臉看向桃花馬,一臉狐疑。

桃花馬接口道:「當家的,『在下』就是稱呼他自己。」

漢子立時回頭瞪視息棧:「你小子說是你切的?!」

「是……」

「報報蔓兒?哪個綹子的?有排號麼?②」

「……」

息棧暗想,什麼蔓兒,什麼綹子,什麼排號?這人當真不識我息棧的人和劍,誰知曉是不是那繡衣使或者皇帝老兒派來的狗頭追兵,我怎能與他講了實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