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債 - 第2章

一度君華

  催雪忐忑不安地出去了,江清流躺在榻上。殘象神功他已練至第九層,這是其祖江少桑和其父江凌河一生都沒有達到過的境界。但也如薄野景行所言,他的經脈根本承受不住這樣迅猛的內力衝擊。

  如果他當真武功全失,會怎麼樣呢?

  二十七年以來,他第一次思及這個問題。

  沉碧山莊的江家,即使不是武林中人,對這個家族也定是如雷貫耳。近兩百年來,這個家族在江湖中有着不可動搖的地位。近年來更是有六位德高望重的武林盟主皆出自江家。江清流跟江家歷代繼承者一樣,在十五歲之前均潛心練功,從不涉足江湖。

  十五歲之後的武林大會上,江清流擊敗華山、峨眉、武當三派首徒,連闖七關,一戰成名。

  最後他站在當時的武林盟主江凌河面前,一身白色的俠衣獵獵風揚。明明只有十五歲,他的眼神卻那樣堅韌,看江凌河的時候全然不是在看自己的父親。更像是看一座雕像,一座即將翻躍的山樑。

  那一年之後,他正式行走江湖,僅僅一年,聲名鵲起。第二年,鑄劍大師滄琴子特為其鑄劍,劍名斬業。第三年,他已然成為各名門正派的座上賓,令各路妖邪聞風喪膽的正義表率。

  後來,江清流如每一任江家的繼承者一樣俠名滿天下。他二十歲協同父親江凌河打理盟主事務,二十三歲獨擋一面。及至二十五歲的英雄大會上,他繼任武林盟主時幾乎是順理成章。

  他的二十七年,已抵得上許多人一輩子的成就。而現在,他躺在床上,身邊只有一個十二三歲的劍童。

  他一手掀開薄被:「那老賊確有先見之明,催雪,扶我起來。」

  催雪趕緊扶住他,着急道:「盟主,您如今不能下地……」

  江清流揮手制止他,當初看中這個孩子收在身邊,也正是因為他年紀小,不明江家狀況。

  「別說話,走。」他由催雪攙扶着,一路前往地牢。畢竟如今還是莊主,雖然守衛見到他有些意外,卻也不敢阻攔。及至到了囚室之外,他方揮退諸人,自己進去。

  薄野景行還是前些日子的模樣,見到他這樣卻毫不意外:「不聽老人言,咳咳。」

  江清流也不多說:「你當真有辦法助我?」

  薄野景行笑得十分陰險:「當然,不過你們囚禁老夫三十年,要我救你,總也不好意思空手相求吧?」

  江清流毫不意外:「你想要什麼?咳咳,」他扶着圓柱,又好一陣咳,「自由?」

  「哈哈哈哈。」薄野景行大笑,竟然不慌不忙:「你們江家,敢釋放老夫?別說釋放了,你敢鬆開老夫一隻手?」

  這個人簡直是狂妄至極!江清流冷哼:「薄野景行,別忘了你與江家血海深仇不共戴天!我若把你是女兒身一事告知族長,看你能囂張到幾時!」

  薄野景行果然不笑了,江清流湊近他,也是好奇:「你到底是男是女?」

  他目光移下薄野景行雙腿之間,薄野景行頓時冷哼:「我若是你,就先關心一下自己。」

  江清流這才輕咳一聲:「說你的條件。」

  薄野景行:「我需要一年時間,搞清楚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事。你要的五曜心經,在我弄清來龍去脈之後,定有下落。」

  江清流當然猶豫:「我如何信你?」

  薄野景行竟然也少有的鄭重:「你信不信都沒關係,反正老夫在這裡幾十年,也習慣了。」

  江清流略作沉吟:「你告訴我你要調查的事,我幫你查證。」

  薄野景行嘿嘿一笑:「不成。」

  江清流:「為何?」

  薄野景行:「我不信你。」

  江清流也無話可說,兩個人互不信任,僵持之後,他終於折衷:「我找人調配藥物,克制你的內力。你若願意就成交,你若不願我轉身就走。」

  一陣沉默,薄野景行舔舔乾涸的唇:「行。」

  當天晚上,江家族長江隱天在開完會,確認下一屆繼承人之後,下面傳來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薄野景行逃走了。

  這個消息如同長了翅膀一樣迅速傳到了八大門派,表面平靜的江湖,暗裡掀起驚濤駭浪。

  而那個時候,薄野景行正在江清流房間裡大吃大喝。一股酸臭的味道薰得江清流直皺眉頭。最後他終於忍不住了:「你幾年沒吃過飯了?就不能先洗洗?」

  薄野景行手裡還抓着雞腿:「我幾年沒吃過飯,應該問你啊!」

  江清流一想,也是。這時候他整個院落只有一個劍童催雪。那孩子很容易支開,他低聲道:「趕緊換衣服躲好!若是讓人發現,我可護不了你。」

  薄野景行飛快地啃完雞腿,這時候肯定也不能讓人上熱水。三月的天氣寒意正濃,他也不在意,就在江清流院外的湖邊清洗。

  夜色漸濃,江清流倚着門,只看見一個淺淡的影子。不一會兒,薄野景行從外面走進來,他身上穿着江清流的中衣,長發濕漉漉地披在腦後,皮膚因為常年不見光,白皙得通透。

  江清流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你……」被囚禁了三十年,如今這個人至少應該六十如許的年紀了。為什麼竟然如此年輕?

  薄野景行全然不顧他的目光,走進來就往他榻上一鑽:「這外面怎麼比裡面還冷?」

  江清流眉頭微皺,到底身子受了些寒氣,又咳嗽起來。他只得提醒薄野景行:「你真能治癒我的傷勢?」

  薄野景行縮在被子裡,他似乎極為畏寒。但方才仍在冰冷的湖水裡洗去身上積垢,看來也是髒得自己都受不了了:「老夫何人?豈會騙你一區區孺子。」

  江清流冷哼:「那你最好儘快!你現在可沒有內力,我隨時把你弄進去。」

  薄野景行從被子裡爬到他身邊:「你可將內力暫時輸送給我,存於我氣海。再找人調養經脈,等到內傷痊癒,再從我體內將內力取走。」

  這個方法,江清流簡直是聞所未聞,他自然半信半疑。薄野景行頭髮還濕乎乎就爬過來:「信了吧,等到內力重創經脈,陽火攻心,你必性情大變。那個時候老夫也愛莫能助了。」

  江清流將他頭髮隔開:「把頭擦乾再上來!」

  薄野景行只得起來擦頭髮,他的頭髮烏黑亮麗,直垂至腰際。五官剛中帶柔,竟是雌雄莫辨。

  他正擦着頭髮,外面突然傳來腳步聲。江清流面色一變,薄野景行就地一滾上得床來,一下子鑽進了被子裡。那身子整個貼在自己身上,江清流故意長腿微曲,將被子微微拱起,讓兩個人的輪廓看起來不那麼誇張。

  進來的正是族長江隱天,跟在他身後的還有十幾位長老,和天香穀穀主商心。

  商心上前幾步,再度替江清流診脈。江清流的妻子名叫單晚嬋,這時候正在一旁低聲啜泣。太奶奶周氏低聲訓斥了幾句。

  江清流只覺被那個人貼住的地方一片火熱,他一動不動:「商谷主,我傷勢如何?」

  商心仍然直說:「天香谷屢受江盟主恩惠,若着實有法可想,小女子便是拼上性命也是再所不惜的。但盟主內力日進千里,如今恐已突破殘象神功第九層。這樣深厚的內力,也使我等無法可想。小女子愚見,只能調理。」

  她話音剛落,江隱天已經開口:「事到如今,請商谷主明示。如此下去,清流會將如何?」

  商心輕嘆一口氣:「筋脈受創、武功盡失,形同廢人。商某無能,僅有把握保全盟主性命。」

  她話一落,江隱天就看向江清流,江清流很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江家家族在江湖中的地位不可動搖,武林盟主不可能是個武功全失的廢人。他看了一眼堂中人,輕聲道:「我暫不能理事,江家諸事就有勞族長和各位長老了。」

  江隱天鬆了一口氣,這才點頭:「你安心靜養,不要多想。」

  諸人將要離開,江清流又喚住商心:「也問商谷主,如果將在下內力轉移至另一武功卓絕之人體內,對調養在下經脈是否更有助益?」

  商心略作沉吟:「此舉理論上雖然可行,但是每個人經脈容納內力都極為有限。盟主武功卓絕,放眼江湖,除卻自身內力尚能承載殘象神功第九層內力的人,只怕不多。而內力也有陰陽五行屬性之別,若與對方功力相衝,只怕兩人皆有傷亡。且不同宗派的內力,行穴走位俱都千差萬別。內力從哪個穴位進入,儲於哪條筋脈方不會使自己爆體而亡。每一天往哪些穴位、經脈運功行氣,最終又從哪個穴位導出,這些一旦有分毫之差,於二人都兇險萬分。」

  江清流點點頭,也不多說,只是示意自己累了。一眾人都走了出去,單晚嬋走到床邊,眼眶通紅。江清流心下一軟,輕輕握了握她的手:「你也累了,下去歇着吧。」

  等到房中再無旁人,江清流用力將粘在自己腰間的人踹出去:「薄野景行!」

  被窩裡,薄野景行死死抱着他的腿。江清流用力踹他,他竟然大哭起來:「江少桑要害我!師父救我!師妹救我!鐵風來要害我!」

  他眼淚鼻涕全抹江清流褲管上了,江清流一時哭笑不得:「薄野景行你發什麼瘋,鬆手!」

  薄野景行死抱着他的腿不肯放,哭了大半天,他突然眼淚一收,從被子裡伸出一個頭,左右望了望,確實是沒人了,方鑽出來。那時候他頭髮濕濕地支棱着,右手還拿了毛巾,緊一下慢一下地擦着:「想好沒有?」

  江清流一臉狐疑地看他——這老賊被關了多年,別是真瘋了吧?!

  說真的,他有些猶豫。相信一個瘋子的話,哪怕這曾經是個很牛逼的瘋子,也實在是太危險了。薄野景行卻嫌燭光晃眼——他在地牢里關太久了,對光線着實不太適應。他撿了桌上一顆香豆,一顆豆子打滅了三支蠟燭。然後豆子撞到牆上,準確地彈回他手裡。

  江清流一凜,他決定冒險相信這個瘋子一次:「來吧,反正無論如何,我總不能如同廢人一樣躺着。」

  薄野景行讚許地點頭:「老夫睡一覺,明天開始。」

  說罷,他鑽進被子裡,江清流用力把他踢起來:「頭髮還濕着,別蹭我身上!」

  他不耐煩地嘖了一聲,只得把頭髮垂至榻外。江清流只覺腿上一沉,再一看,這傢伙居然趴自己腿上就這麼睡着了。

  江清流卻有些失眠了,也不知道晚嬋在幹什麼。他想翻個身,奈何雙腿被薄野景行壓着。他輕輕推了推他,卻不料原本睡得正香的薄野景行一下子跳將起來。反應之強烈,將江清流都嚇了一跳。

  他跳起來之後,左右看了看,似乎沒發現什麼危險,這才繼續往他腿上一趴,又睡着了。他睡覺的姿勢,也是雙手置於頭頂合在一處,如同被捆綁時一樣。

☆、第二章:出爾反爾

  第二天早上,江清流是被敲門聲驚醒的,有下人為他送了熱水進來。他趕緊用力將還趴在腿上呼呼大睡的薄野景行抖了起來。薄野景行醒來時還有些迷惑,他眸子清麗,這時候迷離之色流轉,竟然顯得端麗無比。發現處境,他這時候動作倒快,趕緊躲到帳後。

  等他躲好了,江清流方輕咳一聲:「進來吧。」

  進來的是個丫頭,着白衣紫裙,年僅十七八歲。她絞了毛巾準備替江清流擦臉,江清流擺手:「讓催雪來。」

  丫頭答應一聲,趕緊下去了。催雪正在幫江清流擦臉,外面單晚嬋已經端了參湯進來。催雪這時候倒是很有眼色,趕緊端了水出去,還順手帶上了門。

  單晚嬋坐到床邊,她是名門閨秀,從小江家就派了人過去照看。自從嫁入江家以來,她內孝外賢,跟每一任江夫人一樣端莊賢淑。完全看不出僅僅二十來歲的年紀。

  這時候她捧着參湯用銀勺餵到江清流嘴邊:「夫君先吃點東西吧。」

  江清流點點頭,喝了一口湯方才安慰她:「會沒事的,不用擔心。」

  他知道自己如今情況不樂觀,也不願多說。單晚嬋點點頭,她與江清流成親五年,一直無出,江隱天向江清流多次施壓,頗有讓他納妾的意思。江清流藉口奔波在外,一直沒提。

  一盅湯盡,單晚嬋給江清流餵了水漱口。江清流有心想跟她說幾句體己話,奈何帳後還躲着一個聽壁角的。他只好拍拍單晚嬋的手背:「等我傷好,我們也要個孩子。」

  單晚嬋紅了臉,自成親之後,江清流一直東奔西跑,與她聚少離多。江隱天對她頗多責怪,但孩子也不是她說了算,她又能如何。

  只是她從小所受的教育,便是如何做個好妻子,操持家務、孝敬公婆,倒也不怎麼抱怨。

  中間隔着一個人,江清流也不好多說什麼:「先去吧,跟太奶奶請安。」

  單晚嬋不太願意走:「剛剛從太奶奶那裡回來呢。」她紅着臉,把頭靠在江清流手掌心中。巴掌大的小臉就這麼摩挲着手掌,江清流還是有點心動。就在這時候,外面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江老夫人走了進來。

  見到二人親近,她明顯不悅:「大白天的,丈夫還受着傷,多注意自家儀態。婦德都白學了嗎?」

  單晚嬋一張臉羞得通紅,忙不迭起身站到床邊:「太奶奶。」

  江老夫人對這個孫媳婦也不是很滿意,性子倒是好的,就是幾年無出。她話裡有話:「若是你使點手段,能使我江家有後,我也就不說什麼了。你入我江家都五年了,我這麼大把年紀,也不知還能不能等到!」

  單晚嬋低垂着頭,江清流只得支起身子:「奶奶!她是我名媒正娶的妻子,與我親密一些才是江家之幸啊。」

  他一說話,江老太太臉色倒是好看了些:「你如何了?好端端的怎麼就行功岔氣了。」

  江清流坐起來,與她又是一陣閒話。這太夫人卻是個狠角色,江家女流一向沒有發言權,也就她的話還有些分量。便是族長江隱天也不敢不退讓三分。

  江清流是江凌河的兒子,正是江老夫人的親長孫,故而很受她喜愛。平時也多有親近。這一番閒話就聊了足足半個時辰,帳子後面一動,好像風吹過一樣。江清流只得面露疲倦之色。

  江老太太見狀,也不再閒聊,起身離開。單晚嬋當然跟着出去了,等到他們關上門,薄野景行這才從帳後鑽出來。他趴在床上,竟然又睡了過去。

  江清流將他弄醒:「還睡,你豬啊!」

  他對薄野景行本身就不太客氣。

  薄野景行也不在意,趴在他旁邊,幾乎奪了他半床被子。江清明很是無語:「你不餓啊?」

  他搖搖頭,江清流這才想起來,以前他在地牢里,一天就兩粒長生丸。長生丸容易讓人精神鬆懈,無法集中注意力,而且極易成癮。哪怕是死士,只要餵上幾次長生丸,也很容易精神崩潰。是武林人士逼供的佳品。

  而這三十年,他就靠這東西活了過來。要不是內力深厚,早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