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 - 第2章

凝隴

  鈴聲高亢,一聲接着一聲,固執地震盪着周圍的空氣。

  陸嫣屏住呼吸找了好半天,終於摸到了手機。

  不等她拿起來,同事被放大了一倍的聲音傳過來,帶着笑意:「小陸,剛才那急診又不來了,你要是還沒出門,就不急着過來了。」

  原來她剛才太手忙腳亂,不小心按到了免提鍵。

  她心裡先是一跳,緊接着,又奇異地鎮定下來。同事的聲音熟悉真實,跟巷中的世界截然分明。

  理智瞬間回籠,她靜了靜,關掉免提,將手機改為耳機接聽狀態。

  「沒事,我已經到樓下了,很快就到。」

  一開口,她才發現自己的聲音像是被砂紙打磨過一樣,變得無比沙啞。

  而在她接電話的當口,那個女孩悄無聲息地轉過身,往巷子深處走去。

  陸嫣當然注意到了,連忙放下電話。

  巷子又窄又長,每隔幾米就設有一盞路燈,用以照耀行人腳下的路。

  女孩走在巷中,身上的紅外套被一盞接着一盞的路燈映照着,光影流轉,忽明忽暗,遠遠望去,仿佛一朵黑色海浪中飄着的紅花。

  陸嫣緊緊盯着女孩的背影,直到走出去很遠很遠了,巷中那個紅點仍然不滅。

第2章

  五分鐘後,陸嫣到達科室。

  走道上只開着一盞燈,光線昏暗,她低下頭換好鞋,拿出更衣室的門禁卡,推門而入。

  換好衣帽,她沿着闊大的走廊往內走,到處都空空蕩蕩,只有位於走道盡頭的兩個手術間亮着燈。

  她踩一腳感應門的開關,第五手術間的門應聲而開。

  兩名普外科醫生正在台上縫皮,巡迴護士和器械護士則在低聲點數。

  聽到陸嫣進來的動靜,幾人抬頭,見是她,沖她點了點頭。

  陸嫣瞄一眼那堆器械,得出結論:看來,剛剛做的是腸梗阻的急診。

  她走近同事黃煒。

  「來了。」手術已進入尾聲,為了幫助病人甦醒,黃煒正在給病人「洗肺」。

  見到陸嫣,他還沒來得及接着說話,先嚇了一跳,「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陸嫣勉強笑起來:「沒事,來的路上走得急了點。」

  黃煒奇怪地盯着陸嫣看,目露關切。

  他跟陸嫣是「師兄妹」。兩人除了都是s醫科大八年制學生,還都師從科主任於博。

  由於臨近退休,在陸嫣之後,導師於博再也沒有招過八年制的學生。算起來,陸嫣是他最小的一個師妹。

  為此,在工作上,他沒少明里暗裡關照陸嫣,今晚如果不是實在忙不過來,他不會臨時給她打電話。

  「真沒事?」

  「真沒事。」陸嫣笑,轉移了話題,「對了,黃師兄,隔壁什麼手術?」

  「婦科一台急症腹腔鏡,不過還在談話,病人沒進手術室呢。」

  說話的功夫,麻醉機上的呼吸曲線顯示患者已經有了自主呼吸,黃煒顧不上陸嫣,全神貫注盯着屏幕,開始認真誘導復甦。

  陸嫣立刻乖巧地說道:「師兄你忙,我去隔壁手術間做準備。」

  巡迴護士劉雅娟聽到這話,抬頭看向陸嫣:「陸醫生,你先別急,婦科才打了電話,說患者還在猶豫到底是保守治療還是做手術,估計還得一個小時才能送過來。而且,我們這邊的副班電話還沒打通——」

  副班電話打不通?陸嫣步伐一緩,有點驚訝。

  不管是醫生還是護士,只要當天上副班,必須二十四小時隨叫隨到,一旦聯繫不上,事後一定會被追責。

  自打她上班以來,還從沒聽說過副班電話打不通的情況。

  她看出劉雅娟面有難色,並不多加過問,只是點點頭:「那我先到休息室喝口水。」

  出手術間的時候,一名二十出頭的助理護士正好進來,一邊走一邊說:「劉老師,汪老師的手機還是打不通,家裡的座機也沒人接。」

  「還打不通?」劉雅娟當機立斷,「那趕快給第二副打電話。」

  陸嫣皺了皺眉,手術室里姓汪的護士只有一位,叫汪倩倩,個子嬌小,眉清目秀,由於性格內向,平時不怎麼愛說話。

  在她的印象中,汪倩倩膽子有點小,工作時異常認真負責,不大像是會玩忽職守的那種人。

  過了一會,助理護士去而復返:「劉老師,周老師的電話能打通,她說她馬上就來。」

  劉雅娟像是鬆了口氣:「那就好。」

  又壓低聲音抱怨:「這個小汪,今晚到底怎麼回事。」

  

  冗長的早交班之後,陸嫣全身上下每一個毛孔都透着一個「累」字。昨晚除了那台婦科的腹腔鏡,後面又接連來了好幾台急診,她跟師兄各自帶着一名進修醫生,一人負責一個手術間,整晚下來,根本沒有閉過眼。

  科里有規定,像她這種後半夜臨時被喊過來幹活的情況,第二天可以補休。

  於是在更衣室換好衣服以後,她跟同事們打聲招呼,就下班回了家。

  出了醫院東側門,照例要經過那條小巷,走到巷口時,陸嫣的腳步不知不覺緩了下來。

  早上八點半,正是一天當中最熱鬧的時候,巷子裡不時有人走動,吵鬧喧譁聲不斷,行人多數是附近的居民,尤以醫院退了休的老職工居多,見到陸嫣,認識她的不忘打招呼:「小陸又上晚班啦。」

  她笑着回:「嗯,才下班。」

  說話時,忽然想起曾經在哪本書上看過:恐懼感這種東西是有時效性的,某些時刻覺得可怕至極的東西,到了朗朗乾坤之下,也許根本不值得畏懼。

  她此刻站在巷口,也有類似的體驗——昨晚那種如同被冰水兜頭澆下的寒戰感不復存在,只剩下滿腔的悵然。

  其實她也知道,別說相同的衣服和發卡,就算步態和動作再相似又如何?終歸只能歸咎為巧合。

  畢竟當年出事時,她可是親自陪着阿姨去醫院認的屍。

  想到這,她胸口隱隱一痛,忙往家中走。

  到了家,她不由得鬆了口氣。

  對她來說,這個小小的家是世界上最溫馨的所在,回家的那一刻,立刻就會有一種清新之氣撲面而來,再多的疲累都會頃刻間瓦解冰消。

  放下包,第一件事就是洗澡。

  從浴室出來,又到廚房煮麵。

  這房子不到七十平,二手房,是幾個月前她從醫院退休老教授那兒買來的,麻雀雖小,五臟俱全,是她那位已經三婚的爸爸送給她的所謂「傍身錢」。

  父親風流了一輩子,女人無數,在她六歲的時候,就因為父母感情破裂,跟着母親搬出了那座窗明几淨的兩層小樓。

  好在父親雖然感情帳一塌糊塗,經濟方面卻不曾虧待她們母女倆,多年來,從不拖欠撫養費,就連陸嫣上學出國的費用也一點不含糊。

  年中聽說陸嫣爭氣留在了本市最好的醫院附一院,陸父一高興,第二天一早就給陸嫣帳上打了一筆錢。

  陸嫣當時滿腔雄心壯志,只覺眼前道路通達無礙,單憑她一個人的力量就能將母親的生活照管好,並不想接受這份「饋贈」。

  就要婉拒,卻被母親給攔下來了。

  「收下。「母親瞥她一眼,聲音透着疲憊,「就衝着你跟着他姓陸,這筆錢為什麼不能收下。」

  陸嫣望着母親,不知何時起,母親年輕時明麗的臉龐已悄悄爬上了皺紋。

  美人遲暮,總是令人分外心酸的,何況這個美人還是她母親。

  而她也知道,父親前段時間才在市中心最貴的樓盤買下一套「豪宅」,就為了籌備他的第三次婚姻。相形之下,這點打發她們母女的「傍身錢」也許根本算不得什麼。

  母親的話里,除了一份負氣的意思外,何嘗沒有為今後考慮的打算。

  於是她終於克服了心理上的障礙,隨和地收下了,甚至還笑呵呵地給父親回了一通電話,用以道謝。

  母親因為還未退休的緣故,繼續住在東城,而她為了上班方便,在對房子進行簡單地翻新之後,就搬來了這裡。

  吃飽喝足後,她關掉手機,一頭倒在了床上。爬床的時候,那姿態跟小狗沒什麼區別。她累啊,累得連腳趾頭都不想動,對睡眠的渴求達到了空前的高度。

  一覺睡到了傍晚,還覺得意猶未盡。

  醒來後,她打開手機,登時鑽進來無數條短信,叮叮噹噹響個不停,提醒她在關機期間都漏接了哪些電話。

  她心裡一緊,還以為醫院有急事找,等翻看收信箱後,又鬆了口氣。

  除了兩個陌生號碼外,剩下的電話全都是唐潔打來的。

  唐潔是她高中同學,多年閨蜜。

  噫,這傢伙不是去斯里蘭卡旅遊了嗎?什麼時候回來的?

  她狐疑地撥過去。

  就在這時候,手機「叮——」響了,進來一條微信。

  【大美女,在忙什麼呢?今晚的校友聚會還來不來,同學們可都來了,就差你了。】

  陸嫣定睛一看,對方頭像是個面容妍麗的年輕女郎,名字寫着丁婧。

  她連忙放下水杯,怪了,不是早就把這人拉黑了嗎,怎麼還在聯繫人名單里。

第3章

  正琢磨怎麼回的時候,唐潔的電話火急火燎打進來了。

  「陸嫣,我剛下飛機。」

  陸嫣懶洋洋的:「哦,你終於捨得回來啦?」

  「先別說別的,我跟你說,你知道江成屹回s市了嗎,今晚會來參加校友聚會,你沒看到丁婧在群里發的消息嗎。」

  聽到江成屹這個名字,陸嫣卡了一下。

  唐潔性格雖然大剌剌的,心卻一點不粗,立刻就察覺到了,連忙搶白說:「你先別說話,我知道你會說什麼——『這還不簡單,不去不就完了』。」

  陸嫣暗翻個白眼,不愧是她多年損友。

  她鎮定地清清嗓子,另換一個說法:「今晚還真去不了,老闆剛給我布置了一篇論文,我得抓緊時間查資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