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捕之夕魅 - 第2章

一度君華

  侍女幫我掀開珠簾的時候,我呆住了,千欲半披着雪白的浴袍,露出大半個胸膛,他慵懶地躺在精緻華麗的雕花榻上,依然輕啜着杯中酒,這廝老是習慣這樣喝水一樣喝烈酒。

  他看見我進來,居然一臉溫柔,招招手,屏退眾人,示意我過去。我走過去,他輕輕地說:「來得正好,幫我上藥。」我從僕人手裡接過透明的藥膏,看到他背上的傷痕,只覺得觸目驚心。一道好像是什麼動物的爪子從右肩直拉到左腰,有的地方深可見骨,應該已經是好多天前的傷了,卻絲毫不見結疥好轉。我沾了藥,輕輕地塗在傷口上。擦到中途的時候,轉頭看他,他居然睡着了,安靜平和得如同一個嬰兒。這,豈不是一個殺他的好時機?我無聲無息地召喚出寒血劍,一劍當胸下去,腦海中轉過一千種結果,這廝垂死一擊,豈可小視?可是他什麼反擊也沒有,只是張開眼睛深深地看着我。我一閉眼,一狠心,再一劍下去,劍鋒幾乎透胸而出,他慢慢合上眼睛,面無表情,長長的睫毛上卻有一顆淚,慢慢滑落下來。我輕輕推開他,讓他平躺在地上,心裡一時五味雜陳,我殺他,終於殺了他,不是應該高興嗎?可是我一點都不高興。可萊恩,為什麼我不高興呢?

  一步一步退出流雲池,然後拔足狂奔,想要把什麼東西遠遠丟在身後。直到,直到鵠率人擋住了我。我跟他對峙,冷冷地說:「你不是我的對手,讓開。」倔強的孩子,持刀衝過來,我心情不好的時候下手就很重。一劍橫劈過去,他噴着血,飛彈出一丈多遠。近衛軍都驚住,沒有人上前。幽過來的時候面色鐵青的:「夕魅,我第一次這麼後悔救你。」我嘲諷的笑:「你有沒有後悔毀滅卡烏爾?」幽搖着頭,第一次見他情緒這麼激動:「你在現在殺他?你知不知道他為了你的傷,冒着多大的風險闖進火龍谷取千年赤龍血?」我怔了一下,「他受了那麼重的傷,可是你在這個時候殺他!!!!」心裡有點痛,腦中空白,像失重了一樣。幽提刀衝過來,我像瘋子一樣跟他拼命,他的刀風凌冽,毫不留情。我瘋狂地攻擊他,劇烈的動作,沒有汗,只有淚。「我錯了嗎?他是我的仇人!!卡烏爾無數的生命,他用什麼都贖不了罪!!!!!」最後一句幾乎是吼出來的,幽一臉嗜血,沉重的闊背刀殺氣逼人:「好,我現在就成全了你忠義,也省得他那麼痛苦!!!」我冷冷的笑,看淡生死,咬着牙:「只要你有這個本事!」

  幽或許確實沒這個本事輕易殺掉我,但是我忽略了一句老話,叫作好漢架不住人多。所以最後被關回石牢的時候,還覺得不服氣。幽卻不管這些,幾根粗大的玄鐵練扣在我的手腕足踝,腰間那根大腿粗的千年寒冰鐵讓我連唯一僅有的一點僥倖心理都扼殺了。他紅着眼睛看着我,然後叫人狠狠地揍了我一頓。我看着一身鞭痕,在心裡把他的祖宗十八代都給輪流問候了一遍,冷靜下來,又有點擔心,千欲……

  不過想想幽還有時間修理我,這廝應該死不了才對吧。

  自己都不知道過了多久,石室里一片黑暗,幽送了幾次餐過來,每次都黑着臉。我開始還擺點高姿態,後來受不了,想想還是吃了,好漢不吃眼前虧不是。

  最後睜開眼睛的時候看見鵠站在我面前,我尖酸地打擊他:「喲,小哥身體不錯啊,經了那麼一下還完整無缺。」他不吃這套,解開我的鐵練,「王要見你。」

  流雲池。我想這廝恐怕有被窺癖。

  走進去的時候他還是躺在榻上,情景跟上次居然非常相似。

  看見我進來,他面色沉靜如水,眉宇間卻憔悴,臉色蒼白。我提心弔膽地走過去,警惕地注意着周圍的動靜。僕人把藥膏遞給我,我再幫他上藥,他的眼睛只是看着我,淡紫若水晶的瞳孔光芒流動。「你的劍如果再往這兒偏一分我就真的死了。」他的聲音有些嘶啞。我儘量讓自己笑得嫵媚傾城:「抱歉,讓王見笑了。下次夕魅會注意,絕對不會再有偏差。」

  我上完藥,輕輕拉好他的浴袍,正準備離開的時候,他卻突然抓住我的手,一用力將我拉進他懷裡。我還未來得及驚呼,已被他壓在身下,他臉上又浮現邪邪的笑:「那你這次可得看準了。」然後吻上我的唇,吻得溫柔而纏綿,依然完全沒有任何防備。我突然清醒,用力想推開他,他卻用力捉住我的手腕,按在榻上,吻得幾近瘋狂。掙扎間,我看見他背上的傷口又滲出血來,不由得驚惶。在他的手撫在我腰間的時候,我施了禁錮,定住了他。

  抬起頭,發現所有的侍從都盯着我們,當下一張小臉羞得無地自容,真想暈過去算了。但是他的傷口又裂了,莫名的就有點心痛。我重新擦拭乾淨,重新上藥。他只是含笑看着我,輕輕地說:「夕魅,你也愛我的是不是?」我堅定地看着他:「即便愛你,也要殺了你。」他依然帶笑,只是笑得如此淒涼。「夕魅,這是戰爭。你的守護,我的追求,戰爭里沒有什麼對錯,活着的人永遠正確,死去的人永遠壯烈。」我回過頭冷笑:「當他國毀滅暗月城的時候,希望你也會這麼想。」轉身快步離開,千欲抓住我的裙角:「你要這樣恨我多久呢?我以為讓你刺我兩刀,或許我會忘了你。可是,可是……」我嫵媚的笑,「那兩刀並不足以償還你的罪,我以為,我會這樣恨你一生。」然後手抓住裙擺,慢慢從他手中剝離,不忍回頭,他沒有流淚,表情卻比流淚悲傷一千倍。

  可萊恩

  羅紗國的二王子萊特·羅紗來訪暗月城,一個英俊的金髮少年,但給我的感覺總是比較陰冷。千欲帶傷接待他,下令滿朝大臣在暗月神殿設宴,為其接封。我站在邀月身後,卻感到他的目光除了跟千欲說話以外,一直停留在我身上。我不自在的別過頭,看見千欲臉上的表情,幾乎要凝結成冰了,連對他的態度都冷了下來。他這才覺得不對,忙正了正神。

  次日晨,剛回到紫林宮,發現一個人站在門外,我歪着頭打了量了老半天,才想起是羅紗國二王子萊特。他含笑看着我,陽光照在他金髮的長髮上,讓人有些暈眩。我微欠身:「二王子。」他只是溫柔的笑:「夕魅小姐,不請我進去坐坐嗎?」我打開門,他倒是不請自入,而且不客氣地坐在床邊,兩個人一時間大眼瞪小眼。老半天之後,我站起來:「二王子如果沒有其它事的話,夕魅要出去一下。」他卻一把抓住我的手,我正欲悖然大怒,卻突然怔住:深藍如絲絨一樣的夜空,綴着繁星點點,清冷的月華傾泄而下,鋪灑在深幽的草地上,零落在粼粼河面上,一俊美男子斜坐在碧草之間,手撫瑤琴,含笑注視着水邊草間翩翩起舞的女子。那女子長發如絲,白衣勝雪,舞姿輕靈飄逸,在皎潔朦朧的月色下,盈盈欲振翅而飛,恍若凌波仙子。寧靜的夜,空靈的琴音,嫵媚的月華,瑤池仙子的絕舞,可萊恩……

  我對上他含笑的目光,一個聲音在我的腦中交織,幾乎瘋狂。可萊恩,可萊恩,是你嗎?萊特的手撫過我的長髮,柔聲說:「夕魅,我回來了,我來接你了。」我雙手摟着他的脖子,把臉伏在他的胸膛上,仿佛又回到邊緣河畔那個荒涼入骨的夜晚。可是不會了,我告訴自己即便是死,也一定要死在他前面,我很自私,留下來的人,太孤單。

  大殿上,萊特欠身:「萊特想娶大王侍衛夕魅小姐為妃,請王成全。」千欲高居王座,笑得沉靜溫柔:「再說一遍,我沒有聽清楚。」萊特重複了一遍,他只是笑,笑得殿內溫度驟寒:「只要夕魅願意。」我跪伏在地,低低但堅決地說:「夕魅願意。」千欲的臉色又恢復了初見時的冰冷漠然,只是目光中卻透露着無邊無際的孤獨和悲傷。他站起來大步流星地走出去,幽快步跟在他身後,經過我時,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我和萊特一起去了羅紗國,那是一個很美麗的國度。朝看草長鶯飛,暮聽人魚唱晚。我甚至有一種錯覺,我似乎又回到了卡烏爾。只在偶爾突然心悸,問自己身邊這個金髮男子是誰?

  過了約十多天,傳來羅紗小公主暴病身亡的消息。公主靈柩鳳鑾運回,讓人觸目驚心,美麗如水晶娃娃的人兒,滿身抓痕,一片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爭執之下,雙方震怒,暴發了羅紗國與暗月城的戰爭。萊特站在公主遺體前,金髮掩面,看不清表情,他的手指輕輕撫過公主不成形的臉,帶起公主的一縷金髮,聲音像在承諾:「你的血不會白流的,我保證。」國王扶着王后,傷心欲絕,兩個人仿佛一下子蒼老了二十歲。我只是看着水晶棺中的公主,想着這應該是死於蝕魂,那是一種很毒辣的魔法,施法者先留一物在對方身上,平時並無異常,但時機恰當,一經施法者觸動的時候,對方必然全身如蛇鼠啃咬,中這種法術的人,一般是生生痛死的,而且即使是死了,死者靈魂也不會認為自己死了,而會一輩子留在身體裡,也就是說她死後是有感覺的,甚至知道自己身體的腐爛,只是永遠不能再醒來,除非找到一個高於施法人的解救者,否則永遠不能投入輪迴。但我搜索公主全身,也找不出法器,這麼玲瓏剔透的人兒,用如此狠毒的阻咒,千欲,你的心當真比冰塊還冷。

  萊特和三王子凱斯率軍一百萬出征暗月城,我堅決地要求陪着他,我說我害怕這樣提心弔膽的等,心中一個聲音卻在嗤笑,笑得讓我有點心虛。

  第一場迎戰的是幽,看着凱斯身上那條長長的刀痕,我不用想也知道是他,這一戰幾乎折損了三分之一的兵力。我們在一座高山上紮營,兵士們圍坐在篝火旁,萊特和士兵們狂歡,連我也不得不承認,這確實是個會收攏人心,穩定軍心的優秀的將軍。

  我住在一頂小帳蓬里,半夜時分突然聽到很輕的聲響,如果不是狐狸睡覺時習慣性將感官靈敏度提到極致的話,肯定不可能聽到。我召喚出體內的寒血劍,緊緊握在手中,身體卻不動,來人慢慢走近,站了片刻,又轉身離去。我睜開眼睛,看見一個宛如天神的背影,黑袍飄飛,銀髮如絲。掀起帳簾看了看,外面的士兵依然警覺地守護着,心下暗嘆,這一戰,恐怕不論輸贏都將代價慘重。

  第二天萊特親自率軍作戰,回來的時候,萬眾歡騰,他銀色的凱甲,在夕陽的餘輝下像一把出鞘的利劍,我上前迎住他,他一手攬住我的肩膀,我幾乎是有點心虛地問:「怎麼樣?」他朗聲笑,幽受了傷,我沒事,他們損傷起碼有二分之一。我聽着只是幽出戰,心裡卻是一松,自己都是一驚,我關心他,甚至勝過幽嗎?

  千欲終於親自迎戰,烈日下黑色的戰甲,依然如初見時的衣袂飄飄,我站在離他遠遠的山上,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那一戰的慘烈,完全可以從這群傷兵殘將的身上看出來。萊特拉着我的手,走到中軍帳的時候,突然力道頓泄,倒在床上。我解開他的銀色凱甲,發現裡面似被烈火燒灼,傷口卻結成薄冰,是魄月劍。即便是冰蠶寶甲這樣的聖物,也擋不住魄月劍的鋒芒。他壓抑着喘息:「沒想到魄月劍居然如此厲害。」我一怔,當初,當初可萊恩的傷口也是這樣。

  外面有將士急奔過來:「殿下,暗月軍隊又來叫陣了。」我嗤笑,乘勝追擊,趕盡殺絕,這倒比較符合千欲的習慣。

  我用浴春風術融了萊特傷口的薄冰,一邊淡淡地說:「知道了,殿下馬上迎戰。」萊特閉着眼喘息一會,重新坐起來。我按住他的手,解下他的凱甲,他迷惑地看着我。我輕輕地笑,解下外面的白色紗裙,穿上他的凱甲:「萊特,這像不像你?」他掙扎着坐起來,我施一個禁錮魔法,定住了他。然後幻化成他的模樣,為他蓋好被子,叫來凱斯囑咐了一下,轉身而去。

  出來的時候,士兵已經有些驚惶,「殿下,暗月軍隊已經快衝開軍營結界了。」我努力讓自己笑得雲淡風輕,我說:「迎戰。」

  千欲率軍站在營外,淡紫若水晶的瞳孔恍若銀河中流離的星光。已近一個月沒見了吧?再見時卻已隔滄海桑田。我召出體內的寒血劍,劍光似血,映射着烈日炎炎。千欲依舊是一臉邪魅:「明知一定要死,還是要拼命嗎?不如把你的夫人給我,停了這場如何?」他說的輕輕鬆鬆,好象只是說把你的貓貓狗狗留下,你就可以走了一樣。我想氣,又想笑,心裡竟然有一點點甜,即使是這個時候,他也未曾忘記過我嗎?我揮起寒血劍,法力灌出去,烈日失色,周圍突然冰寒徹骨,這是可萊恩送給我的,那時候我還不能使用飛劍,還是他親自教的我。一千多年,他總是這樣時時刻刻寵着我,順着我,把所有美好的東西都留給我,曾經我一直把他的寵溺視作理所當然,失去的時候,才明白其實這世上有一種愛,異常的慘烈絕決,卻不求回報。

  再不猶豫,我仿着萊特的聲音:「既然一定要死,為什麼不死得像個英雄呢?」所有的士兵在這一刻情緒激昂,刀刃相擊的聲音,振奮人心的吶喊聲響徹雲霄。千欲直視着我,我儘量淡定地迎着他的目光。他的魄月劍發出璀璨的冰藍色光華,他笑一聲:「萊特,雖然你做了那麼多卑鄙的事,但是這一刻,我倒是有些欣賞你了。」我吃吃地笑,卑鄙的恐怕是你吧。兩劍奮力相擊,驚天動地。一擊退開後,我發現自己只是氣血翻湧,魄月劍激盪着驚人的殺氣,但是我居然沒事。望向千欲,發現他剛才站立的地方居然留下一灘暗紅色的血,他受了傷,他受了傷,恍然間心就痛了一下。

  千欲看着我,眉宇間神色疲憊,笑得妖嬈而媚惑,卻總透出一絲讓人心疼的脆弱:「萊特,功力漲勁不少啊,得了夫人相助吧?」我抿着唇,一狠心,打算再給這個這種時候還敢貧嘴的傢伙一點教訓。執劍衝過去,順手斬殺兩個礙眼的傢伙,寒血劍氣勢如虹,一劍擊破虛空。千欲騰空而起,那一個轉身,我看到他眼裡睥睨生死的笑意,和背後,那道淌血的爪痕,那個傷口,還沒有好麼?

  有一剎那走神,卻驚覺魄月劍劈天蓋地而下,那一瞬間的壓迫,只讓我覺得自己像一塊將被巨石壓碎的水晶。這,才是千欲真正的實力。我舉起寒血劍,直覺式的奮力一擋,冰藍色的光滅頂而來,我眼前一暗,寒血劍斷,我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心痛如絞。靈劍認主後,與人心脈相連,一旦冒然斷卻,輕則傷及肺腑,重則爆體而亡。黑暗中千欲走過來,冰冷的魄月劍抵着我的咽喉,聲音低啞,卻依然戲謔:「怎麼樣萊特,用你的夫人來換?」我嘴裡涌着血,只覺得啼笑皆非,MD。

  閉着眼,儘量不哼出聲,魄月劍的傷口,確實如烈火燒灼卻又冰封傷口,痛,刻骨銘心的痛。龍涎在體內慢慢地治療着內傷,卻止不住魄月冰封烈火的痛。我感覺全身都在顫抖,眼睛恐怕廢了,周圍一片無邊無際的黑暗。千欲站起來,聲音愉快:「還是不願意麼?那我可自己去拿了啊。」我握緊手中的半截斷劍,咬着唇,估計他轉過身的時候,拼全身的力氣挾狂風衝過去,他轉過身,魄月劍深深刺入我的胸膛,然後反手一絞,我慢慢地握着魄月的劍尖,輕輕從身體裡抽離出來,神識無比清醒,我終於承認,我捨不得殺死他,即便是為了可萊恩。

  我不斷地告訴自己:夕魅,你一定要有武士精神,寧死不降,寧死不屈,寧死不求饒。你應該拿着劍上去跟他拼命。然後我就聽到腦中另一個聲音對自己說,算了,還是裝死吧。於是身體就自動自發的採納了。

  我躺在地上,傷口要命的痛,龍涎在體內流轉,慢慢地恢復着傷口,我在心裡念着可萊恩,卻發現我竟然連他的樣子都忘了,怎麼也想不起來,難道我只是自欺欺人地相信着自己的痴情嗎?腦海間閃現千欲淡紫若水晶的瞳孔,邪魅的笑容,如絲糾結飛舞的銀髮和斜依在雪梅樹下的那一絲絲寂寥。我覺得真是天大的嘲諷,我愛上了他,沒有任何理由和原因地愛上了他。於是低低地喚,千欲,千欲,我以為,我會恨你一生啊。

  我醒來的時候眼前一片黑暗,NND,我命真大耶。

  一個清脆的聲音叫起來:「小姐,你醒了?太好了,太好了,我告訴殿下去。」然後是一陣急急地腳步聲遠去。我輕笑,是在羅紗國陪伴我的侍女柳兒。萊特來得很快,他的手撫過我的長髮,柔聲問:「傷口還疼嗎?」我搖了搖頭,開口,發現嗓音嘶啞:「我的眼睛,看不見耶。」他沉默,輕輕地說:「我會讓傷害你的人付出代價。」我一怔,心裡掀起驚濤駭浪,這個人,這個人不是可萊恩!!!儘管他擁有着可萊恩大部分的記憶,但他不是可萊恩。可萊恩只會說寶貝別怕,我一定會治好你,一定會的。儘管心中駭然,也知道臉上不能表露出來,我揚起頭一臉嬌媚的笑,我說:「萊特,你不會嫌棄我吧?」抱着我的人怔了一下,我很久沒有叫他的名字了,一直記得的,只是可萊恩。他用力擁抱了我一下:「今生今世,永不離棄。」我笑了,笑得一臉陽光明媚,一點刺刺的冷從心底向指尖擴散。若干年前,我每看到美貌女子的時候就會這樣問可萊恩,我說可萊恩,你不會嫌棄我吧?他總會捏捏我的鼻子,一臉鄭重地說:「除非我死。」

  萊特走後,我呆呆地坐在梳妝鏡前,雖然什麼也看不見,但是蘇菲亞依舊仔細地幫我梳着頭髮,這是一個很單純的小公主。突然她嬌俏的笑:「夕魅,你長了一根金色的頭髮耶!」我的臉上也浮現出笑意,她引着我的手,緩緩地觸到那根頭髮,「就是這根,你看,真的是金色的哦。」我觸着那根「頭髮」,心沉到無邊無際的深淵裡去,那是蝕魂的法器!

  金色的頭髮,難怪我在羅紗小公主身上沒有找到!會是誰呢?直覺不可能是千欲,他要殺我犯不着這麼麻煩,那麼?萊特?難怪他總喜歡有意無意地觸過我的長髮,可萊恩的愛撫當真讓我連一點警惕性都沒有了。可是,可是小公主是他的親生妹妹啊。

  我一直拈着那根頭髮,說不害怕那是騙鬼的,不懂這個的人永遠不會明白蝕魂的可怕。我不怕死,卻怕死後永遠幽囚在肉體裡,看身體腐壞,嘗寂寞孤獨。哪怕爛成一堆白骨,卻也總附在裡面無法離開。

  我想試一下能不能解除,但是如果我除下來的話,萊特應該馬上就會發現。那真的就只有先乖一點,穩穩這廝的心。我抿着唇,明白生命誠可貴啊。

  我努力吃着各種湯藥,非常乖地配合各種治療,但是我的眼睛,還是無法恢復。萊特經常過來看我,非常溫柔的撫摸着我的頭,以前這個動作讓我覺得很溫暖,現在,卻只讓我覺得心寒。我依然天天妝容靚麗,依然時常和蘇菲亞、柳兒她們在草地上曼舞輕歌,即使我什麼也看不見了,還是希望自己能快快樂樂、漂漂亮亮地生活,也許下一刻,我會被永世幽囚。雖然我竭力安慰自己要鎮定,要有骨氣,死就死麼,有什麼好怕的。但是最後還是忍不住祈禱,千欲,可萊恩,幽,你們誰來救救我啊。

  我縮在草地一角,發現其實瞎子也有一個好處,那就是晝和夜都沒有分別。但是瞎子的壞處可就多得說都說不過來了。辟如說如果我不是個瞎子,可能我早就拿刀從這裡殺出去了。偷偷地想,如果千欲在這兒,應該可以除下這根金髮吧?突然地就想到他的吻,他的擁抱,他的體溫。其實,其實這個人雖然是脾氣壞了點,殘忍冷酷了一點,下流成性了一點,其它的也都還不錯。(千欲滿臉黑線:「你這是在誇我還是損我啊!!」一度君華:「千欲,還沒到你出場呢,閃一邊去。」)但是還是可萊恩好一點,免我驚,免我苦,免我四下流離,免我無枝可依。想着想着又有點傷感,忙呸一聲,夕魅,這可不是TMD的犯酸的時候,你丫要再不振作想出辦法來,只怕真要永垂不朽了。

  他怎麼會有可萊恩的記憶?他這樣作有什麼目的呢?他是到暗月城才見到我的。那是垂涎我身上什麼東西?我看看渾身上下,如果是美貌的話,不必用這種手段吧?那,龍涎???那大可直接剜去,犯不着這麼複雜吧?真是不能理解。

  想來想去,突然觸到腕上的鎖魂,想到與主人簽了契約的靈物一般都和主人心意相通,這東西的主人???我撫着它,慢慢注入法力,緩緩地輸入現在的狀況,在心中祈禱,老天保佑,這可千萬不要是無主之物啊。

  一個人坐在床上,連是白天黑夜都忘記了,天天周旋着萊特,累得筋疲力盡。聽到有人進來,這個時候一般只有柳兒了。我說柳兒,幫我倒杯水吧。接過水,碰到執杯的手,突然就顫了一下,不知道為什麼就認出了他,我低低地喚:「千欲?」他的唇輕輕覆上我的唇,我興奮得幾乎尖叫,絕處逢生一般,用力拱進他懷裡,他輕輕地擁着我,吻得溫柔而纏綿。我緊緊環着他的腰,喃喃地說:「我不是在作夢吧?」千欲聲音含笑:「你經常夢到我麼?」我終於笑出聲來,確實是他,只有這個傢伙才會這麼自戀。他溫柔地抱起我走出去,我長舒一口氣,「該死的羅紗皇宮,一輩子不想看到。」千欲輕輕在我耳邊說:「明天就把它給滅了。」我擁着他的脖子,把臉貼在他胸膛上,覺得非常幸福,竟然非常幸福。但是想到可萊恩,又心中黯然。

  我們到了一間山間的小屋,我聽見了風過竹林的聲音。千欲把我放在一張床上,然後施法幫我除下了那根金髮。我長噓一口氣,依然驚魂未定。他撥弄着我的長髮,老久老久,居然又找到一根黑色的,跟我的發質一模一樣,我緊緊抓住他的肩膀:「不會再有了吧?」他幾乎撫遍我的每一根頭髮,然後肯定地告訴我:「沒了。」我重新縮進他懷裡,說聲:「千欲,我很害怕。」本來是想逗他的,不知道怎麼的,精神一放鬆,眼淚就下來了。他輕輕擦掉我的眼淚,很久很久不說話。

  那一晚,我縮在他懷裡,居然一夜無夢。早上醒來的時候他卻不在了。我驚惶地叫了一聲,一個侍女跑了進來,說第一句話我就認了出來,「蝴蝶?」她嬌笑着:「夕魅小姐,你醒啦?」我笑着:「你怎麼會在這裡?千欲呢?」「小姐你不知道啊,王帶我來的,他說你喜歡我呢。王今天帶兵去攻打羅紗皇宮啊。」這丫頭還是個話匣子,我卻吃了一驚:「戰打到羅紗皇宮了?」「是啊,你走之後,暗月城和羅紗國就一直戰事不停,王一路從羅紗邊境打到碧水城了。」我咬着牙,這傢伙還是這個德性啊,「蝴蝶,扶我到羅紗皇宮。」

  去的時候皇宮大亂,我站着,只聽到人聲嘈雜,一個身影走過來,從蝴蝶手裡接過我的手,我靠過去:「千欲,放過他們吧。」千欲嗓音媚惑:「夕魅小姐,你看這天真藍啊。」我抓緊他的手,不理會這傢伙轉移話題:「畢竟你和小公主也是一日夫妻百日恩啊。」千欲聲音又邪邪的,「照你這麼說,和我有過百日恩的可多了去了。」我大怒,衝過去摸索着揍了他一頓。他抓住我的手,在我耳邊寵溺地說:「如你所願。」

  羅紗國與暗月城達成和平停戰協議,願永作暗月城下屬國,永止干戈。臨走時我拉住了他:「千欲,幫忙把小公主的蝕魂解了吧,她並沒有什麼錯啊。」小公主的水晶棺前,國王和王后壓抑着哭泣,千欲卻是若無其事的樣子,咒一解,他就轉身而去,這個男人,當真郎心如鐵。我跟着他出去,萊特在身後叫了一聲:「夕魅。」但是欲言又止。

  我們在山間的小屋住了幾天,我滿喜歡這個地方,非常清幽。我在一棵桃樹下彈着琴,居然不知不覺就彈到可萊恩未完的那段,有些茫然。一隻手抬起我的下巴,我勉強一笑,感覺有什麼濕濕的東西滴進我的眼裡,「閉上眼睛,有驚喜哦。」千欲的聲音非常溫柔,我甚至覺得這廝其實有時候也是很體貼的。

  眼睛的感覺非常清涼,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慢慢溶解。良久,我慢慢地睜開,這個世界,終於明亮如初。我尖叫一聲,用力吻在千欲臉上,千欲只是看着我笑,笑得妖嬈,笑得傾天傾地:「了不起啊夕魅小姐,你是第一個承受魄月一擊還活着的人,而且還完整無缺,真的是恭喜。」我怔了一下,手撫着他俊美的容顏,我說千欲,我要怎麼謝你呢?他俯身下來,眼神熱烈:「以身相許怎麼樣?」我一腳踹過去,被他笑着躲開了。

  我仔細地看着他,他憔悴了,連眼眸中淡紫的光彩都暗了。我有些心疼,突然想起他背後的傷,於是伸手去解他的腰帶,他看着我:「在這裡麼?」我說我想看看你的背。他便笑,笑得讓我面紅耳赤,笑完之後,一手扯腰帶,肩一斜,嫵媚地滑落黑色的長袍,我看了他背上,那道傷居然還沒有痊癒,不由抱怨:「這麼久了,你沒有治療嗎?」他不說話,攏了攏銀髮,風情萬種地看着我,一隻手一用力,將我壓在地上,然後傾身上來,慢慢地從額頭一路吻下去,呼吸漸重。我用力想推開他,他捉住我的手,聲音幾乎是在哄:「寶貝,乖一點,不要動,乖一點。」一種特別的氣息,充塞在我的腦海里,感覺渾身穌軟,這一刻,任是一隻千年狐妖,也被他吻了個暈頭轉向。他和可萊恩不一樣,可萊恩從來沒有這樣對我,他只會撫着我的發,溫柔地對着我笑。可萊恩?我心中一黯,用力掙脫了出來,千欲一臉茫然地看着我,我勉強笑了一下,慢慢地幫他穿好長袍,系腰帶的時候,他輕輕嘆了口氣。

  早上,我硬是逼着替他梳頭,他再三聲明:「夕魅小姐,我是男人,如果你不信,可以親自過來驗證一下。」我拿一把白玉梳,惡狠狠地說:「你過不過來?」他退了一下:「死也不過來。」我哄着他:「過來嘛,我絕對不會影響你傾國傾城的形象的啦。」他一臉天真的道:「真的?」我一臉誠懇的保證:「真的。」他又退了一步:「還是不要。」我於是沮喪地坐下來,長吁短嘆,抑鬱不歡,最後他終於走過來:「僅此一次,下不為例啊。」我高興地撲過去,在他臉上重重地吻了一下,他的臉上又顯出寵溺的溫柔。他的頭髮涼涼滑滑的,我給他扎了幾個辮子,最後在他強烈的抗議下,又拆掉,只用一根白色的絲帶優雅地扎在後面。

  我伏在他背上,摟着他的脖子,他看着鏡中的我:「夕魅,有件東西要送給你,又不想送。」我給了他個大大的白眼,他笑着,手裡憑空出現一支法杖。白玉的杖柄,頭上是一朵鮮紅如血的彼岸花,花中幾根花蕊伸出來,中間嵌着一顆巨大的火紅的寶石。我看着看着,突然就流下眼淚來,這是可萊恩的辟魔杖,以前我老搶過來玩,可是現在,杖在人亡。模糊的回憶又慢慢清晰,我只覺得心痛如絞,給了我一千多年美好回憶的可萊恩,如今孤獨地沉睡在邊緣河畔,而我卻愛上了殺死他的人。我的手划過光潔的杖柄,任淚水傾泄。如果,如果沒有那場戰爭,也許我會和他朝看草長鶯飛,暮聽人魚唱晚,就這樣攜手老去。

  千欲只是靜靜地看着鏡中的我,眼中透出一絲哀傷:「說了不想送你嘛,知道你看見又要哭了。」我的唇吻上冰冷的辟魔,我不知道要以什麼樣的臉面來希望他諒解。千欲握住我的手:「夕魅,如果死的人是我,你會不會這樣悲傷?」我看了看他,我說那時候我還不認識你啊。他懇切的看着我:「那麼現在呢?如果現在我死了,你會不會這樣悲傷?」我茫然……我說千欲陛下,你看這天真藍啊。千欲返身擁住我,這個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的妖月邪神,永遠淡定自若的臉上顯出一絲不確定:「夕魅,我好怕我一輩子都取代不了可萊恩,我嫉妒他,真的嫉妒他。」

  我不想再深究這個話題,然後突然想起來:「對了,為什麼萊特會有可萊恩的記憶?」千欲淡淡地說:「可能這支杖上附了可萊恩殘留的記憶吧。這是從他那兒得過來的,要不要打開看看?」我沉默,點了點頭。千欲的手撫過美麗的辟魔杖,後來我一直在後悔,如果我不那麼好奇,也許可以讓一些美麗的東西繼續美麗下去。

  一團雲霧在眼前升起,慢慢地清晰。一些殘餘的片段,有的是我在跳舞,空靈飄逸。有時候我作惡作劇,把唇紅印在汗巾上給他擦汗,擦得他一臉唇印,結果被他抓住,他笑着說如果你直接印的話,可能我不會這麼生氣。很多很多的片段,很零散。最後一個,讓我怔住,那竟然是一千四百多年前可萊恩手裡拎着一隻銀色的雪狐放在桌上,素長老一臉嚴肅:「你確定龍涎在它體內?」可萊恩點頭:「錯不了。」然後素長老拿出一顆冰之淚緩緩塞入雪狐的嘴裡。「一千五百年後它的身體裡會生成冰淚石,在第一個月圓之夜之後剜出來就可以了。」可萊恩點點頭,將一根黑色的絲線緩緩插入我的頭上。

  那一刻,即便是呆在千欲懷裡,我也直覺得如墜冰窯。這麼多年,不管遭受着怎樣的困境和屈辱,我都不曾絕望。我覺得即使是可萊恩走了,卡烏爾毀了,我所有的朋友都沒有了,可我至少還有回憶。我一直相信可萊恩給我的一千四百多年的快樂足以支持我,走過今後沒有他的孤獨。不管這個世界有多少陰謀詭計,我始終堅守着心底的純真美好,我常安慰自己,即使到處都是一片黑暗了,至少在我心裡還會有一個陽光燦爛的地方,我曾經那樣幸福快樂。可是這一切,這一切原來都只是個騙局嗎?一切的寵愛憐惜,不過是為了最後的剖腹剜心嗎?我用牙齒死咬着手,心,比魄月劍那驚天一擊還要痛。這個世界,從始自終只有我一個傻瓜。

  平靜的背後

  千欲緊緊的抱住我,低低地說:「天太暗了,我可以假裝看不見你哭。」我反手環抱着他,把頭埋在他的頸項,我說我不哭,我終於解開了一個心結。一千四百多年的記憶,終於給了我一個結局。

  然後千欲伸手想撫我的頭,我轉身偏開,如果說開始這個動作只是讓我心寒的話,現在,則是讓我毛骨悚然。童話的城堡慢慢塌陷,可萊恩,如果這個世界連你都在騙我,那麼還有誰可以讓我相信。

  我站起來,伸出手把血滴在辟魔杖上,辟魔在空中散出淡淡的白光然後轉紅,最後血紅一片,轉了一圈,慢慢地融入我的體內。我撲到千欲懷裡,我說千欲,我可不作妃啊。千欲刮刮我的鼻子:「我有說過要娶你嗎?」我想了一下,道:「也是,我醋勁很大的,沒準一發狠,你那些個妃子什麼的全部都要被我掐死。還是不要嫁你了。」轉身要走,被千欲一把拖回來,他的唇碰到我的耳朵,感覺像被什麼刺了一下,麻麻痒痒的,「有了你,我還要什麼妃子。」我想裝嚴肅,可是笑卻不自覺地浮在臉上。

  回到暗月城的時候,居然受到暗月民眾的夾道歡迎,這傢伙,還蠻受愛戴的嘛。

  幽站在人群中間,我下了馬車,跑過去,我說幽,你真沒用啊,連萊特都打不過呢。幽臉上一如往昔的冷漠,但眼神卻透出明亮的神采,我可以看得出來。他用手在我的額上劃了一下,然後說:「傻瓜,全天下獨一無二的傻瓜。」我只是吃吃的笑。

  回到宮裡的時候,氣候已經變得很暖了。碧波亭,又換了新貌。一池粉荷,開得亭亭玉立,張狂而熱烈。楊柳垂茵,如碧玉絲絛。我在草地上起舞,蝴蝶為我彈着琴,荷花的清香不時飄過來,身後玉夫人冷哼一聲,我微笑,心情好的時候,可以假裝聽不到。

  千欲從暗月神殿過來,拉着我的手往前走,我轉頭一看,卻大吃一驚:「月羅宮的階梯?」千欲淡淡地說:「我不喜歡。」我於是小跑幾步跟上他,呵呵地傻笑。他臉上有點紅紅的不自在,我搖着他的手:「千欲兄,你還真是可愛耶。」他低低地說:「閉嘴。」我笑:「你敢叫我閉嘴?你敢叫我閉嘴?!!反了你。」然後就去撓他癢,他開始還佯裝嚴肅,後來終是正經不起來,跟着我嬉鬧。身後,月羅宮六百多級階梯,全數除去,整個月羅宮憑空下降一百多米。

  我的一千五百歲生日快到了,雖然這對於一個女性來說並不是一個值得慶賀的日子,但我還是搖着千欲的手,以平均每天三次的概率提醒着他,然後問他要送我什麼禮物啊。他只是笑着不語,這次任憑我長吁短嘆都沒有用了。

  這兩天宮裡的侍衛增加了不少,竟然連幽都整天守在宮裡,而且千欲也整天不見人影。我一個人閒得無聊,帶了蝴蝶想到宮外轉轉,結果被鵠攔了下來,他微欠身:「夕魅小姐,王說為了您的安全,近期都不能出宮。」我板着臉:「你是說姑奶奶身手淺薄,保護不了自己羅?」鵠依舊微欠身:「美麗的夕魅小姐,您的美貌足以傾天傾地,縱然您身手了得,又怎麼能對付那麼多垂涎您的人?」古人說伸手不打笑面人,他一臉客氣,我倒是不好意思來硬的。而且看在他說的也是事實的份上,就不跟他計較了。

  夜,月圓。我感覺心頭好像有什麼東西在動一樣,而且觸覺明顯。心中駭然,躍窗而出,潛進千欲寢宮,值得欣慰的是,這傢伙自碧水城回來後,真的不再召妃子侍寢。我掀開紗帳,他反手一把捏住我的脖子,差點兒拎斷。睜開眼看見是我,立刻一臉驚慌,輕輕地渡氣到我嘴裡,我倒是無所謂,這樣一下子就掛掉了豈不貽笑大方。「這麼晚了還跑出來幹嘛?」他的聲音有些半睡半醒,手溫柔地揉着我的脖子,力道非常恰當,我索性一側身倒在他的床上,伸長脖子,閉上眼睛:「繼續,繼續。」他的唇又碰到我的耳朵輪廓,低喘而媚惑地說:「那我繼續了?」我只得爬起來,用力推開他,才想起過來的正事。我把他的手按在我胸口:「千欲,你看這裡面是不是有什麼在動?」千欲一臉認真地按了幾下,然後滿臉嚴肅地換了只手按幾下,如此反覆幾次,我才驚覺過來,狠狠拍掉他的手。他賊賊地笑,像個偷吃糖的孩子,驅散了我心中的陰霰。

  我爬起來,正要出去,被他叫住:「夕魅,如果你願意和我一起睡,我是一點都不介意的。」我嗤笑一聲:「去找你的玉夫人,雪夫人吧。」他居然就迅速地爬起來,一邊往外走一邊道:「不早說!!!」我氣極,追上去抓住他,用力捶了幾拳,他握着我的手,慢慢地擁入懷裡,那一刻,感覺天地時間都隨我一起靜止,我甚至希望能夠和他就這樣抱着,直到青絲白髮,直到海枯石爛,直到地老天荒。我抬頭看他,他面色依舊淡定若水,白色的長袍,披在修長的身體上,銀髮糾結,瞳孔淡紫。即便是半夜的寢宮裡,他依舊俊美如神,讓我覺得可望不可及。

  出了寢宮,碰到侍衛正在圍攻一群魔族人。我疑惑,看見幽和鵠,居然神色疲憊,看我走過來,鵠勉強擠出一個笑:「還沒睡啊,晚上不要亂走。」我驚訝:「有刺客啊?」他淡笑道:「無數批了,衝着你來的吧,就你不知道而已。」我看着他:「要不要告訴千欲啊?」鵠深深地看着我:「夕魅,王熬了好幾個晚上了。」我怔住,才想到剛才掀開紗帳時,千欲激烈的反應,心中溢過滿滿的感動。鵠看看幽,聲音低沉道:「夕魅,這麼多年來,我從來沒見王這樣對過哪個女子。」我點點頭,我說我明白。幽轉過身,欲言又止。我突然覺得幸福來得這樣美滿,讓人提心弔膽。

  巫闕魔神

  夜,月圓。

  連我也被宮中的動靜驚醒。月明宮外,近衛軍幾乎折損一半,其餘的人已經不敢再攻擊。一個身影站在月華下,長長的黑色斗篷罩住了全身,一柄粗重的金杖在清冷的月光下光芒萬丈。金杖身上流轉着奇異的魔法紋,頂端卻是一個骷髏,骷髏眼中兩個青色的寶石閃着幽幽的光,只看一眼,仿佛就會把靈魂吸進去一樣。他的眼睛也是可怖的碧色,燦如燈火。

  我只和他對視了一眼,竟心頭一顫,一股漫天的黑暗之氣牢牢牽制着我。我心頭狂震,巫闕魔神!!!被魔族置頂膜拜了上萬年的魔神!以前可萊恩經常講魔族的故事,也經常提到他。

  地上狼籍的屍體,我飛快瞄過去,千欲執着魄月半跪在地上,幽一手捂胸,指間鮮血噴涌。我召喚出辟魔杖,一邊緩緩退到千欲身邊,喚聲;「千欲?」身後的人卻沒有一點反應,我轉頭飛快看了一眼,魄月劍竟然藍光慘澹。我心中一痛,再也顧不得他是否會襲過來,轉身輕輕捧起千欲的臉,他的臉竟然一片藍色,嘴角長長的獠牙勾出來,眼中紫光微弱,即便是這種時候,也是嬌弱妖異。我的淚模糊了眼睛,這是他的真身,他的血幾乎全部流盡。淚瘋狂地流下來,我忘了一切,咬破腕,拼命地把血餵進他的嘴裡,他微微睜開眼睛,我把耳朵觸到他唇邊,他低低的說:「夕魅,這輩子我只愛你一個人。對不起,對不起啊。」我瘋了一樣的抱着他,拼命的餵血進去,他卻只是漸漸消散,身體裡,散出點點藍色的瑩光,紫色的瞳孔,滿是愛戀。我絕望地吼:「不,不!幽,幽,救救他啊!」幽卻只是看着我,無可奈何的憂傷。

  那一刻,我的世界天塌地陷。我緩緩從他手裡抽出魄月,它在我的手中藍光流轉。我深吸一口氣,調轉劍鋒,從胸口切入。魄月劍寒,入胸,只覺得荒涼入骨。我抿着唇,手指輕探,從心中托出天下至寶。冰淚石,傳說中不老不死,擁有恐怖力量的魔法載體,可萊恩寵愛我近一千五百年的目的。來不及猶豫,我輕輕地餵入他口中。瑩光慢慢止住,他的臉色終於開始回恢,獠牙開始收了進去。(神經突然撲倒在地,爾後捶胸頓足,失聲痛哭。一度君華感動:「沒想到,神經居然也是這麼一個感性的人……」神經一邊哭一邊道:「老大,我一跤把攝像機跌壞了啊,嗚嗚……」眾人默,一度君華面若寒霜:「來,把賣身契簽了。」千欲滿臉黑線:「老大——」一度君華:「喔,嚴肅,嚴肅。」)

  我撫着他的臉,視線開始模糊,輕輕吻着他的唇。千欲,千欲,你沒事就好了。

  魔神冷冷的看着我,他說值得嗎?我輕輕地笑,打擊他一下:「像你這樣的人,永遠都不會明白什麼叫愛情。」漆黑的魔神,陰冷地笑:「我不明白?我要讓你明白這個世界上根本就沒有什麼愛。」我轉過頭看他,笑得特憐憫嘲諷。這笑激怒了他吧,漆黑的魔神,駐着金杖緩緩走過來,我以為他會一杖敲死我的時候,一滴血繞着陰森的黑霧滴落在我的眉心上,慢慢地浸入腦中。我閉上眼睛,連掙扎都沒有力氣。他向我伸出漆黑的手,在我心裡,植入心魔,魔一入心,永難驅除。我輕輕地喚千欲,千欲,然後淚清清淺淺地滑落下來。我看着他,「幫我封印他關於我的記憶,請。」魔神冷冷地笑:「如你所願。」

  漆黑的魔神,消失在夜空。我轉頭看看幽的傷勢,他用帶血的手指划過我的額頭,低低地說:「你這個傻瓜,全天下獨一無二的傻瓜。」我笑,儘量讓自己笑得傾國傾城:「這個傻瓜在不久之後將永淪成魔了。幽,如果哪天,夕魅自己都不記得自己了,請你一定幫我記着。我害怕我生活了一千五百年,最後所有的人連同自己都忘記了。」

  我一直陪在千欲身邊,他眉峰淡淡,如遠山迭巒,睫毛長長,像兩把小小的扇子。緊抿的唇,任性,倔強,也性感。銀髮如絲,傾泄在錦被上。我輕輕吻過他的唇,淚如泉湧。再見了,千欲,再見。這輩子我也只愛你一個人,謝謝你愛過我。

  巫闕魔宮。

  我披着黑色的斗篷跪在大殿上,魔神高居玉座,只能看到兩道碧色的光,冷冽如萬年冰封的寒潭。我淡淡地直視他,心如止水。碧色的光打量了我許久,像要穿過我的身體,刺進我的心裡。

  漆黑的手牽着我,走過長長的瓊瑤雕花的樓閣走廊,停在一間黑色的屋子裡:「進去見一個人。」我推門進去,心中一寒。屋裡血氣繚繞,一片暗紅。裡面是一個女人,千年寒冰鐵索鎖住她的四肢、脖子和腰部,長發凌亂帶血,左臉被齊齊削去,左眼也只剩一個黑洞。右邊的臉卻是娟秀無比,更襯得人如夜叉修羅。兩手完全枯乾,狀似鬼爪。周身的皮膚如被水煮火燒,像千年老樹皮一樣皺起,衣裳襤褸。兩隻腳即使被剝得只剩骨頭,也可以隱約看出當年的美好。

  她聽見我進來,抬起頭,右臉的眼睛竟然是血紅的,面色竟然平和如水。她看了我半晌,突然瘋狂站起來,喉嚨里發出野獸一樣的嘶吼,直欲朝我撲過來。我後退一步,召喚出辟魔擋住她,心裡嗤笑一聲:「植入心魔,還玩殺雞警猴這套幹嗎。」那女子卻只是看着我,不斷嘶吼,血紅的右眼,竟然淚如泉湧。我靜靜地看着她,我說不好意思啊,我可能救不了你呢。她卻搖着頭,一臉悽厲欲絕,緩緩往後退到牆角,頭埋入枯爪里,哽咽如泣血。我開門走出去,感覺那隻紅色的眼睛一直盯着我,讓我心驚。

  我變得越來越嗜血,開始懼怕陽光和風,我呆在黑暗潮濕的環境裡,清醒的時間越來越少,這是魔的本性。哪裡有足夠的血供給魔神?戰場。所以魔一直致力於挑撥各國各族關係,巴不得天下大亂,越亂越好。我想起羅紗國的萊特,怕也是成魔了,所以即使殺死自己的妹妹,也要挑起兩國戰爭。

  浮沉的夢

  我作了月魔,終年披着黑色的斗篷,帶着軍馬南征北戰,有戰爭打,沒戰爭製造戰爭也要打。我的副將叫花道,一個可以讓兩國為了一粒米拼個你死我活的人。所以有他在,不愁沒戰打。

  烈日,屍山血海,遍地斷腳殘肢,鮮血浸泡着我的歲月。這種紅讓我興奮,有時候會忘了為什麼而戰,只是愛上了血。有時候我作嘔,我不知道我還能清醒多久,也許心魔會很快吞蝕我的神識。血,浸透我的黑斗篷,辟魔杖掃過千軍萬馬,頂端的彼岸花像是未凝的血,直欲滴落下來一般。

  這一天,我在戰場上斬殺了一大片,看見對面有一個人,騎着高頭大馬,黑色的披風在風中飄飛,心中就怔了一下。神識又清醒過來。一片血腥中,只覺得難過得要命。黑影走過來,是幽。他靜靜地看着我,我只好笑,以前我老是裝妖艷嫵媚的笑,現在不用了,自然而然。我吃吃盪笑:「幽,你怎麼會在這兒?」幽聲音依舊淡淡:「你滅了羅紗國一百萬軍隊。」我笑,揮手:「花道!」他騎馬奔過來,喝聲:「未將在!」「繼續作戰,我要和老朋友敘敘舊。」

  幽帶着我居然到了卡烏爾,這傢伙的速度,真不是蓋的。這是個連記憶都變色模糊的地方,一如往昔的安靜,美麗的夜光蝶在林間自由自在的飛舞嬉戲。我想在草地上打個滾,可是發現我已經老得打不動滾了。我伸出手觸向那群快樂的夜光蝶,曾經戀我如花的它們,卻驚慌失措的避開了我,消失在林影深處。我呆呆地看着,突然淚落下來,夜光蝶只喜歡心靈純淨的人,連它們都憎恨我,連它們都絕決地拋棄了我。我伏在草地上,感覺自己像一葉失去方向的舟,即將永遠沉沒在冰冷的海水裡,誰來救贖?

  幽輕輕從背後抱住了我,我回過頭,笑得天地失色,我回抱着他,輕輕吻上他的臉,他怔在那兒,呆呆地看着我。我把唇觸近他的耳朵,聲音柔如絲錦,低喘而充滿媚惑:「幽,我真想看看你的心是什麼顏色呢。」然後手從臉向下撫,輕輕觸着他的胸膛,慢慢剝開胸前的肌膚,血,沾在如玉的手指下,灑落在碧綠的青草上。長長的指甲劃開胸骨上的肌肉,已經可以看到裡面鮮活跳動的心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