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重錦官城 - 第2章

凝隴



眾人不提防被嚇了一跳

藺效神色一凜,迅疾地拔出腰間寶劍,常嶸及幾名隨從也紛紛縱馬上前護在藺效左右,有隨從驚惶地四處張望一番,顫聲道:」這…這是什麼聲音?這般瘮人。「」百鬼夜啼!「道士面色大變,猛地從馬上一縱而下,撩起道袍發足狂奔起來,邊跑邊嚷道:「再不走就來不及了!繞過前面的大石咱們便能見到下山的路!快!趁那邪祟還未出來,咱們速速離開此處!「」走!「藺效毫不猶豫地策馬跟上。

轉過一人多高的大石,原本逼仄的山路豁然開朗,一條清溪出現在眾人眼前。

「就在前面,趟過這條小溪——」話音未落,道士卻猛地收住腳步,駐足不動了。

藺效等人覺得奇怪,常嶸訝道:「你怎麼了——」待看清眼前景象,剩下的話語也像被人扼住喉嚨驟然失聲。

只見溪邊半蹲着一名女子,正彎腰將長發放到溪水中滌洗,她洗得極認真,大紅色的衣袖隨着她的動作滑落到臂彎,露出纖細的手臂,肌膚白的不像人間的顏色。

月光如最上等的銀色絲緞傾瀉下來,將她的身形輪廓柔柔地鍍上一層銀邊。

更奇怪的是,山谷中一切躁動不安的異響都隨着這女子的出現重新回歸寂靜,靜謐的月色下只能聽到她從容掬水的聲音。

藺效等人被眼前景象所懾,全體陷入長久的沉默。

好半天,不知道是誰艱難地擠出一句話:「看來今日,誰都走不了了。」

第3章

藺效等人都是土生土長的長安人,長安城裡關於鬼魅的傳說很多,譬如青面獠牙的夜叉,傳聞中它面目可怖,雙眼大若銅鈴,在夜半的長安城出沒,遇到夜歸的行人,便揮動地獄的板斧,毫不留情地砍下對方的頭顱。

藺效小時候忙於習文學武,母親對他管教嚴格,從不與他說這些,但藺效有個奶娘溫姑——也就是常嶸的娘,她肚子裡有數不盡的鬼故事,常常說給藺效聽。

「要是夜半遇到跳繩穿肚兜的小孩,小郎君可得躲得遠遠的。「溫姑的臉龐明淨白皙,身上的衣裳有着鈴蘭的清香,藺效將埋在她懷裡,昏昏沉沉地打着盹。」為什麼呀?「在一旁害眼饞癆似的望着母親的常嶸忍不住問——那是他的母親,他多想母親此刻抱着的是他,他克制地輕輕揪着母親的衣襟,想跟母親靠得更近些。

「噓——」母親示意他噤聲,「小郎君睡了。」

「我沒睡呢。」藺效急急抬頭,亮晶晶的眸子裡像夜空中最亮的星,「我沒睡着,奶娘,你快說,為什麼跳繩的小孩咱們得躲得遠遠的?」

這孩子!溫姑笑了,伸掌撫了撫藺效白淨如玉的臉龐,「因為呀,跳繩的小孩會問過路的行人,我方才跳了多少下?你幫我數了沒?行人若不防頭回了他一個數字,可就不得了了,原來那小孩就是索命的冤鬼,行人回答的數字就是他前去勾魂的日期!」

「嘶——」小小的藺效跟小小的常嶸齊齊倒抽了一口冷氣。

藺效眼前一晃,奶娘的臉龐幻化成了另一張臉,這少女約莫十四五歲,有着一雙幽黑如井的眸子,月光倒映在溪水上,將她的面龐映襯的纖毫畢現,肌膚瑩白潤澤,五官小巧精緻,豐潤的嘴唇很是惑人,可惜色澤太過殷紅,在月光下顯得有些可怖。

常嶸猛地一跳,想也沒想護在藺效身前,向那少女喝道:「你是何人?!」

少女抬頭不動聲色地打量藺效等人,山谷極靜,眾人都大氣不敢出,生怕那女子下一刻便脫去人形,化作修羅惡鬼。

良久,只見那少女若無其事一笑,並未做出什麼舉動,復又彎下身子,將長發放入溪中滌洗。

「你——」常嶸骨子裡「遇鬼殺鬼,遇神殺神」的蠻勁上來了,還要上前,被橫刺里衝過來的道士一把攔住,道士嗓音有些不穩,抖聲道:「莫…莫去招惹她,你們沒見到這女子一出現,山風驟停,連百鬼都止啼了麼,多半…多半就是鬼王了,此時激怒它,是怕咱們死得不夠快麼?」

藺效等人到底出入過沙場,年紀雖輕,但行軍時荒山古墳也宿過,沙場上斷頭斷胳膊的場景更是沒少見。

眼前景象雖然詭異,但軍人的素質讓他們在最初的震驚過後,都迅速的平靜下來。

「鬼王?」藺效皺眉,這少女孤身一人出現在凶山中,又對這夜間陰森的可怖景象無動於衷,絕非尋常的弱質女流,但若說她是鬼魅……藺效回想起白日裡見到的無人村莊,不對,這女子身上沒有村莊裡那種無處不在的絕望哀戚之感。

「管她鬼王妖王的,」觀望了一陣,看那女子似乎並沒有阻攔他們的意思,藺效決定以不變應萬變,低聲對常嶸等人說道:「遲則生變,咱們儘快下山才是正經,道長,你不是說趟過這條小溪便到山腳下了麼,莫再耽擱了,這便走吧。」

說話間,藺效不經意碰了碰胸前的物件,還好,東西還在。此番出行,押送的物件太過貴重,藺效實在不願意橫生枝節。

「對對對,」道士一邊緊張地注視着溪邊女子,一邊點頭如搗蒜,「就在前方,不到半里地,只要順利趟過這條小溪,就能出山了。」道士說着,眼中又燃起了希望,大有躍躍往前之勢,只是仍忌憚着那女子,不敢輕易邁步。

常嶸看不慣他這畏縮退卻的模樣,俯下身子一撈,利落地將道士一把抓起丟到了馬上,又一抖韁繩,一馬當先往前開路了。

藺效等人緊隨其後。

經過那名女子時,藺效忍不住放緩速度,低頭戒備地望向那女子。

就見她已將長發從溪中撈出,正放在一側肩頭用纖細的手指梳理着,黑髮映襯着她雪白的皓腕,本該是一幅賞心悅目的美景,此時此刻卻只讓人覺得可怖。

感受到藺效的目光,女子回眸看向藺效,須臾,忽露出一個似笑非笑的笑容。

這女子長得甚美,她未笑時,如紅梅凝結了白霜,美則美矣,卻冷清疏離、不甚靈動。這一笑,仿佛春回大地,白霜融化變為晨露,萬株紅梅爭相吐蕊,美艷嬌柔自不必說。

藺效穩住心神,淡淡地收回視線,揮動韁繩,快速趟過了溪流。

小半個時辰過去,道士急得額間開始冒汗,「怎麼回事?明明出口就在這大石後面,前日我還從這處出口下了山,怎麼這會找不到了?」

常嶸破罐破摔地把馬鞭一扔,跌坐到地上道:「罷了罷了,大不了在這荒山中宿一宿,明日再想法子出山便是了。我就不信了,咱們這麼多人,又個個身手不凡,誰能把咱們怎麼樣。」

想起什麼,又跳起來,從胸前包袱里掏出乾糧和水壺,遞到藺效面前道:「主子,大半日未吃東西了,這荒郊野外的,先胡亂吃兩口墊墊肚子,等明日咱們回了長安再找補。」

能順利回長安麼?藺效接過水袋喝了一口,心裡卻一點都不樂觀,他回想今日發生的事,異樣的念頭不斷在他腦海中一閃而過,他極力想抓住那個念頭,思緒卻如手縫間的流水,怎麼也抓不住。

到底是哪個地方不對勁呢?

他抬頭望向溪流對面的那女子,卻驚訝地發現她不知什麼時候坐到了一塊山石上,手裡轉動着一根樹條,正好整以暇地望着這邊。

藺效心中一動,不動聲色地察看自己的手下,還好,仍是八個,一個不多,一個不少。不管今夜會出現什麼樣的情形,只要九個人擰成一股繩,一切困難都好說。

藺效計議已定,回身對常嶸等人說道:「天色已黑,道路不明,咱們也莫再要一味強行下山,這樣吧,我看大家也都乏了,此處還算開闊,不如咱們就在此處搭建帳篷宿上一宿,明日再做計較。」

那道士見藺效等人有放棄下山的打算,急得直跳腳,「這怎麼行?!諸位郎君,此山萬萬不可過夜!不是貧道信口雌黃,這山上的邪祟千真萬確,邪性得厲害,咱們今晚若留在此山中,怕是一個都活不了了!「「那道長找得到下山的法子嗎?」常嶸不耐道:「咱們還想回長安好好吃一頓呢,誰願意宿在這荒郊野外的?但咱們總不能像沒頭蒼蠅似的在這山谷中轉一晚上吧?我勸道長您還是省省力氣吧。」

道士一噎。

常嶸等人不再理他,各自分頭搭建起帳篷來了。

依照藺效的授意,為防夜間生變,彼此有個照應,每兩人分做一組,藺效跟常嶸共一帳,那道長則跟魏波分到了一處。

對面的女子一動不動望着藺效等人忙碌,卻始終未見異樣的舉動。

拾掇完畢,眾人又在空地上生起火堆,聚在一處取暖。

月光灑向山谷,將山間萬物染上一層銀霜,藺效見眾人臉上都有寂寥之色,心中一動,笑道:「長夜漫漫,不如咱們飲酒行酒令取樂如何?上回是誰自稱帶着美酒來着,這會也莫莫藏着掖着了,拿出來吧。」

常嶸等人連連應好,魏波笑着從懷中拿出一壺酒,眾人一哄而上。

藺效在一旁笑着看他們笑鬧,想了想,從腰間抽出寶劍,用衣袖輕輕擦拭劍身來。

道士在一旁一眨不眨地盯着藺效,先夸一句:「好劍!」,又道:「劍身隱隱有五彩光華,怕不是尋常之物吧?」

常嶸耳力過人,聽到道士的話語,回頭笑道:「那是當然!這劍可是上古神劍,據說能斬妖除魔,又隨歷代主子上過戰場,是世所難尋的寶劍呢。」

道士聞言,目光閃閃,想要開口說話,抬頭卻見藺效意味深長地望着自己,心中一凜,將到了嘴邊的話語又噎了回去。

藺效心中冷笑一聲,剛要起身回帳,忽聽常嶸等人發出一陣喧嚷。

他戒備地回頭一望,看清眼前景象,不由一怔。

就見那本該在對岸的少女不知什麼時候走了過來,正一派天真地盯着常嶸等人手中的酒袋,見常嶸等人錯愕地望着她,她嫣然一笑,撫掌笑道:「好酒!好酒!」

第4章

少女的長髮不知什麼時候已綰成了雙髻,那是本朝未嫁女子身份的象徵,光潔的臉龐雖然還有些蒼白,但已沒有了方才初見她時的森森鬼氣。

大紅蓮紋的大袖明衣,藕荷色綾羅緞束胸,脖子上掛着一個黃澄橙的金項圈,項圈下三個滾圓的鈴鐺,在月光下瑩瑩流轉,憑白給少女增添了一份富貴和嬌憨。

藺效等人心中都升起一種古怪的感覺,方才匆匆一瞥,誰也沒有仔細打量這女子的裝扮,誰能想到這莫名其妙出現在深山中的女子竟還穿着長安城時下最流行的衣裳。

而且她什麼時候過來的?這邊這麼多內外兼修的高手,竟然沒有一個人發現。

常嶸深感羞辱,霍地跳起來,嚷:「你是何人?意欲何為?!」

又將目光往女子身後探去,咦,竟然有影子,那麼…多半不是鬼罷?

少女對常嶸語氣里的敵意渾不在意,只盯着魏波等人手上的酒袋,笑道:「好香的酒!——這山谷中的風冷得像刀子似的,我冷得厲害,各位大人不介意我過來討口酒喝罷?」

一副自來熟的語氣。

藺效沉默地望着少女,得體的舉止,毋庸置疑的美貌,還有那隱隱透着天真無邪的表情,這女子顯然很懂得御心之術…

若是常嶸幾個城府稍差些,怕是輕易就會對這女子卸下心防吧?

道士悄悄湊到藺效身邊,低聲道:「小郎君,看來這鬼物道行不淺,頗會迷惑人,切莫被它的皮囊給騙了。」

藺效身材欣長挺拔,而道士略有些矮胖,跟藺效站在一處,頭頂只齊藺效的下巴。

藺效不喜生人近身,微微皺眉,不動聲色地拉開兩人的距離。剛要開口說話,忽腦中如被一道白光照亮,一個念頭像破泥而出的荷花,尖端微露。

電光火石間,他做了一個決定。

「若小娘子(注2)不嫌酒水粗鄙,便過來酌飲幾杯吧。」他笑,做出一個歡迎的姿態。

常嶸等人驚訝地張大嘴,怎麼會?這女子處處透着古怪,多半不是善類,小主人智珠在握,怎會被她三言兩語給唬住?!

那道士也露出驚惶的神情,「小郎君!」,眼睜睜地看着那女子走到火堆旁坐下,他面色越來越難看,可藺效顯然已做了決定,輕易無法改變,他頓生無力回天的挫敗感,白着臉跌坐到地上。

魏波回過神來,一臉戒備地將酒袋遞給少女,少女笑嘻嘻地接過,爽快地仰脖喝了好幾口。

藺效仿佛根本沒注意到常嶸等人眼神中的焦慮和警告,他饒有興趣地看着少女喝酒,閒閒問道:「聽小娘子的口音,好像是長安人士?」

「嗯——「女子笑着點頭,算是回答藺效,目光滴溜溜一轉,落在常嶸他們搭建的帳篷上。

「你們今晚要宿在這裡?」

「是。」

「也包括他?」——少女忽然轉過頭,伸出玉白的手指,指了指道士。

道士本聚精會神地盯着少女胸前的黃金鈴鐺看了又看,不提防被少女比了一指頭,他勃然變色,猛地一甩袖子,怫然而去。

少女目光追隨着道士,眼見他進了其中一個帳篷,才慢悠悠地收回目光。

她轉頭見藺效正一眼不錯地望着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一笑,道:「這深山裡的夜,又冷又長,且常聽人說起這山有些古怪,我孤身一人,着實害怕,郎君可還有多餘的帳篷出借,可否讓小女子就近叨擾一晚?」

呸——方才是誰一個人在深山中待着來着,她會害怕?唬誰呢!還用那般狐媚的眼神迷惑小主人!不知羞!母親常說狐狸精最擅魅惑男子,看她這副妖妖嬈嬈的模樣,說不定就是山中的妖怪修煉成了精,對了!多半就是狐狸精!

常嶸在一旁越看越火大,簡直恨不得跳起來給這女子一劍。

藺效卻似乎很受用少女嬌軟的模樣,他挑眉一笑:「這有何難?常嶸,幫這位小娘子再支個帳篷——「回頭見常嶸正對少女怒目而視,他對常嶸投以警告的眼神,「就支在我帳篷的旁邊吧。「半個時辰過去,常嶸忿忿然掀簾進帳篷,對藺效說道:「郎君為何讓那妖女借住咱們的帳篷?這不是引狼入室嗎?」

藺效暗暗嘆氣,也懶得理常嶸,一言不發地倒頭就睡。

常嶸滿肚子的話語被活生生憋了回去,他氣鼓鼓地望着藺效,看小主人這架勢,多半是什麼都不打算跟他說了。

說起來,自從前年王妃去世,王爺續娶了崔家的女子,小主人的性子便越發古怪了。

也難怪,新進門的王妃只比小主人大兩歲,進門之後,生出多少事端。去年初,新王妃有了身孕,愈發地視小主人為眼中釘肉中刺,明里哄着王爺,背地裡沒少給小主人使絆子。

想起那蛇蠍一樣惡毒的美麗女子,常嶸恨的牙痒痒。漂亮的女子多半不是好人,就像今天那妖女,生的如雪似玉,說不定就是書上說的「畫皮」!——咦,小主人今日這般反常,不會真看上她了吧?

他抬頭望向燭火下藺效俊秀絕美的臉龐,小主人跟自己同年所生,今年將滿十七了,說起來,也到了懂男女之事的年紀了。若真看上哪個女子,隨手帶回去做姬妾,誰又能說什麼?

不不不!主人是何等矜貴的身份,連長安城中投懷送抱的名門貴女都看不上,又怎會被這等來路不明的女子所吸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