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居一品 - 第2章

三戒大師

  沈賀無奈,只好悶不作聲,沉着臉隨她罵去。

  那潑婦足足罵了一刻多鐘,直到漢子喊她回家吃飯,這才意猶未盡的啐一口濃痰道:「一天不死出去,就罵儂一天!」說完便搖着肥碩的屁股,吃力的下樓去了。

  望着她蹣跚離去的背影,沈賀生了半天悶氣。突然聽到肚子咕咕直叫,便憤憤道:「野蠻粗魯,簡直是不可救藥!」這才沖淡了心中的鬱悶,朝沈默勉強笑笑道:「潮生,餓壞了吧?」

  沈默搖搖頭,輕聲道:「那婆娘為何發飆?我看是故意找茬。」

  「找茬?確實是。」沈賀苦笑道:「這間閣樓原是她的庫房,現在被咱爺倆占了,她當然不高興了。」

  「我們住的是她家麼?」沈默難以置信道,在他的印象中,老頭是個死要面子的書呆子,寧肯搭草棚也不願寄人籬下那種,怎麼突然就轉了性呢?

  「不是,」沈賀神色一黯,不迭搖頭道:「這裡是沈家大院,我們本家太爺安排咱們住下的……至於那潑婦,跟我們一樣,都是投奔本家的,只不過先來欺負後到罷了。」越說表情越黯淡,沈賀不想在兒子面前再說這些,便強打精神道:「莫理她,就當是虎落平陽被犬欺吧。」

  說着從門後提起個米袋,小心翼翼地倒一些進砂鍋里,便默不作聲的添水生火,坐在小泥爐邊發起了呆,口中似乎還念念有詞。

  沈默能隱約聽出,他念的是『天將降大任於是人也』,便知道老爹心裡一定很難受。想說點什麼,卻不知該如何措辭,只好低聲安慰道:「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沈賀身子一僵,使勁點點頭,卻不再說話。待米粥煮好,他盛大一碗端到沈默面前,輕聲問道:「能自己吃嗎?」

  沈默活動下手腕,點點頭道:「沒問題,手上有些氣力了。」

  沈賀便將碗擱在床沿上,低聲道:「慢慢吃,吃完了繼續睡。大夫說,睡覺最養人了。」

  沈默又點點頭,見老頭端起砂鍋,轉過身去,背對着自己坐下,似乎在吃飯,似乎在抽泣。

  第三章

一夢五百年(下)

  草草吃過早飯,沈賀先將家什一收拾,再把個瓦盆端到床下,囑咐道:「想解手就往這裡面,爹爹出去轉轉。」便急匆匆掩門下樓,逃也似的去了。

  他一走,小小的閣樓內便安靜下來,外面的喧鬧聲卻漸漸傳了進來。

  透過虛掩的窗戶,沈默看到藍瑩瑩的天空上飄着潔白的雲,顏色是那麼的純粹。這個見慣了灰濛濛天空的小子不由痴了,好長時間才回過神來,支起耳朵聽窗外的動靜……他聽見有船兒過水的轆轆聲,有吳儂軟語的調笑聲,還有些孩童戲耍的歡笑聲。

  躺了一會,還是睡不着。沈默使勁撐起胳膊,想要坐住身子往外看看,無奈身體仿若灌了鉛,重又摔回在硬床板上,痛得他嘶嘶直抽冷氣。

  他偏生是個犟種,越是起不來越是反覆嘗試。不一會兒,便折騰得滿身虛汗,直挺挺躺在床上,呼哧呼哧的喘着粗氣。

  這時房門被粗暴的推開,起先那胖女人又出現在沈默面前,還有個身材幹瘦的漢子,背着個大箱子,低頭跟在她後面。

  那女人早就看到沈賀離開,大模大樣的走進來,一屁股坐在長凳上,看也不看沈默一眼,對那漢子指指點點道:「擱到角上去,再把那些個籮筐也拿上來。」

  那漢子看看滿頭大汗的沈默,於心不忍道:「這小哥病着呢,我們還是莫打擾了。」

  「讓個小娘養的死去。」胖女人輕蔑的看沈默一眼,怒沖沖道:「我們家都插不下腳了,不擱這裡擱哪處?」

  「可以放在底樓嘛。」漢子小心翼翼道。

  「放個屁啊。」胖女人怒道:「苦霪雨,水漉漉,我的家什長蘑菇怎辦?你個窮鬼再給我買新的啊?」說着矛頭又轉移到漢子身上,指着鼻子罵他窮光光、沒出息,跟了他算倒八輩子大霉,不去偷漢子就是他祖上冒青煙之類。

  沈默在邊上默默聽着,暗道:『倘若真有人和你偷情,那才是你祖墳上冒青煙了呢。』

  那漢子被婆娘罵得窘迫不已,趕緊將箱子往地上一擱,丟下一句:「俺再下去取。」便落荒而逃了。

  那胖女人朝着他的背影狠啐一聲,又覺着意猶未盡,準備再尋沈默的晦氣耍耍。

  沈默卻劇烈的咳嗽起來,臉蛋憋得一陣白一陣紅。再配上那滿頭的大汗,一看就是重病在身的樣子。

  見他不停咳嗽,那女人試探問道:「儂素啥西病?」

  沈默喘息道:「老……」便又接着咳嗽起來。

  「啥西?癆……癆病?」胖女人面色頓時煞白,如坐了釘子一般,一蹦三尺高。尖叫一聲,便連滾帶爬的奪門而出。出門時沒留神,被門檻一絆,一下子摔了出去,正好撞在一手拎個包袱往上上的漢子懷裡,兩人便如皮球一般,骨碌碌的滾了下來。

  沈默只聽到一陣稀里轟隆的聲響,緊接着便是那女人殺豬般的嚎叫聲:「你不會接住我啊……」

  「俺接不住啊……」漢子委屈巴巴的聲音從樓下傳來。

  ※※※※

  過一會兒,摔得鼻青臉腫的短衣漢子重又上來,也不敢看沈默,抱起他的箱子便匆匆出去。

  沈默在背後叫他道:「其實,咳咳,我想說的是老……」

  那漢子卻加緊了腳步,轉眼便消失的無影無蹤,仿佛在這屋裡多待一瞬,都會有生命危險。

  「老子沒有病,」沈默翻翻白眼道:「為什麼都不等我把話說完?」對付這些愚夫愚婦,實在是太沒有難度了。

  暗自臭屁一陣,沈默感到一陣的睏倦,便合上眼睛,呼呼大睡過去。

  稀里糊塗睡了半晌,沈默才被上樓聲吵醒,他也不睜眼,鬱悶的咳嗽道:「我得的真是癆病,這下放心了吧?」

  卻聽到一串銀鈴般的悅耳笑聲,讓人精神為之一震。沈默睜開左眼,便見個皮膚白皙,眉眼帶笑的小女子,一手拎個食盒一手掩口嬌笑,俏生生的立在門口。

  這女孩身材嬌小,望之不過十三四歲。頭上梳着雙丫髻,身上穿着淡綠長裙,上罩對襟七彩水田比甲,雖不算太靚麗,卻勝在青春可愛,使沈默眼前一亮。

  但也只是亮了一下,兩眼便恢復了正常,閱人無數的沈默同志,知道這種小丫頭最難纏,還是不惹為妙。

  果然,那女孩見他毫不避諱的打量自己,杏眼一瞪,剛要張嘴挖苦……卻見沈默一下子恢復了正常。一串話憋在那裡,說也不是,不說也不是,竟然憋得小臉通紅,好半天才回過勁來。

  狠狠剜他一眼,女孩移步進屋,將食盒擱在桌上,帶着怒氣道:「餵……」

  「我不叫餵。」沈默存心逗弄她道。

  「你!」打量着這個年紀相仿的男孩,發現他長得還挺好看的,小丫頭決定不與他置氣,瞪眼道:「你是沈相公的兒子吧?」

  「是的。」沈默點點頭道:「你是哪位?」

  「我是……」小丫頭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骨碌碌一轉,嘻嘻笑道:「我不告訴你。」

  「好吧,」沈默也笑道:「那我就不問了。」

  小丫頭頓感氣餒,撇撇嘴道:「其實你再問一下,我就告訴你了。」

  「好吧,」沈默還是微笑道:「敢問高姓大名?」

  「記住啊,人家姓殷,叫畫屏。」小丫頭很認真道。

  『銀花瓶?這名字好。』沈默心中好笑。又轉念一想,頓時明了,肅容道:「敢問這位姑娘,與殷家小姐有何關係?」

  「那是我家小姐。」畫屏小丫頭驕傲的昂着頭道:「人家是小姐的貼身丫頭,很有地位那種。」

  「失敬失敬。」沈默強撐着想要起身,但身上實在不着力,只得苦笑道:「我實在起不來,實在是失禮了。」

  見他態度大轉彎,畫屏奇怪道:「你變臉好快啊?」

  沈默正色道:「家父已經說了,若沒有殷家小姐出手相助,在下這條小命就要歸閻王爺管了。」說着一拱手道:「救命之恩不敢言謝,畫屏姑娘既然是代表殷小姐來的,在下自然要表示尊敬了。」

  幾句冠冕堂皇的說辭,頓時把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哄開心了,進門時的不快煙消雲散不說,畫屏還覺着他真是個有良心、懂禮貌的好青年。

  在沈默不着痕跡的引導下,閣樓里的氛圍和諧下來,畫屏將食盒打開,從中端出個陶罐。掀開蓋子,一股誘人的香氣便伴着騰騰熱氣四溢出來,讓某人飢腸轆轆的肚子咕咕叫起來。

  第四章

秀才謀生(上)

  「這是我家小姐特意吩咐廚房燉的雞湯,」畫屏一邊將湯盛到個精緻的青花瓷碗裡,一邊獻寶似的炫耀道:「放了人參、當歸、黃芪,還有十幾樣藥材,滋補的很。」又拿出兩串油紙裹的藥包,放在一邊道:「這兩個一份補氣血,一份是跌打藥……一個你用,一個沈相公用,別搞混了。」

  沈默微微一笑,輕聲道:「畫屏姑娘,我能問個問題嗎?」

  他那疲憊的一笑,仿佛脆弱的青花瓷,讓畫屏姑娘心弦一顫,面頰頓時羞紅了,輕輕擱下碗,蚊子哼哼道:「你問吧,太私密的可不能告訴你。」

  「在下不會那麼唐突。」沈默苦笑一聲道:「我要問的是昨天……被蛇咬了後,我就昏過去了,至於父親怎樣遇上你家小姐,又是怎樣來的這裡,全都不知道。」誠懇的望向她道:「你能給我講講嗎?」

  「這樣啊,」畫屏微微失望道:「好吧……」便將一方羅帕擱在長凳上,與沈默對面坐下,輕聲回憶道:「昨天過午時分,人家陪着小姐在我家濟仁堂查賬,聽到前廳有嘈雜吵鬧聲,小姐便讓我去前面查看。我去前面一問,才知道沈相公抱着你衝進我家濟仁堂,求坐堂大夫救你。但濟仁堂的規矩是,病患進來先收五十文的問診費,然後大夫才會醫治……」

  說着,畫屏擔心的看沈默一眼,果然見他面色不善,小聲辯解道:「小姐上月才接手的濟仁堂,起先並不知道有這麼條規矩,現在已經叫他們廢除了。」

  沈默點點頭,低聲道:「殷小姐仁厚。」

  「那是,我家小姐最好了。」畫屏得意的笑笑,接着道:「沈相公拿不出錢來,大夫便不給你醫治,雙方爭執急了,便有些推搡吵鬧,這才驚動了小姐。」

  沈默知道事情沒有畫屏說得那麼簡單,畢竟鋪子是人家家裡的,胳膊肘子不能往外拐不是?有理沒理的,肯定是要幫着自己人說話。但他幾乎可以斷定,父親臉上的擦傷與淤青,八成是那勞什子『濟仁堂』的夥計毆打所致……

  不是他心理陰暗,妄自揣測,而是他太了解人心了……若是雙方萍水相逢,那殷小姐免了他的診費、再給他免費抓些藥,也就仁至義盡了。實在沒必要次日還派貼身丫鬟前來探視。又熬雞湯又送藥的……還是跌打藥,不是心裡有愧是怎地?

  一想到老頭為自己低聲下氣,還要看些小人個的嘴臉,甚至被人打傷,他便覺着熱血往頭上涌,雙手緊緊攥了起來。

  好在他心智成熟,喜怒不形於色,再加上這小娘皮和她那小姐對自己有恩無過,確實不該遷怒人家。長舒一口氣,沈默朝一臉忐忑的畫屏笑道:「繼續往下講吧。」

  「你不怪我們吧?」畫屏畢竟年紀還小,下一句便露了餡。

  「哪能呢?」沈默溫和笑笑道:「姑娘和小姐都是在下的救命恩人,我感激還來不及,怎會不分好歹呢?」

  「那就好,那就好。」畫屏雙手捧在胸前,不好意思道:「我家小姐說了,不管怎麼說,人是我們家的,這事兒就得負責到底。」若沈默是懵懵懂懂之人,必然聽不懂這話的意思。

  ※※※※

  沈默不想再談論此事,微微皺眉道:「我不是被蛇咬了麼?怎麼開了這麼多滋補的藥?」

  「大夫說你常年營養不良,嚴重的氣血兩虛,」畫屏板起面孔望着他,一本正經道:「被蛇毒入體之後,便引發出極重的陽虛之症,若不及時調養治療,後果不堪設想。」

  「沒那麼嚴重。」沈默自己也懂些醫道,微微搖頭道:「我正是長身體的時候,火力旺,氣血足,只要注意營養,加強鍛煉,忌寒忌冷,很快便會復原的。」

  「昨晚我家太老爺也是這樣說的,還讓昨天坐堂的庸醫立刻捲鋪蓋卷。」畫屏滿面欽佩道:「你可真厲害啊!」

  沈默失笑道:「謝謝誇獎,不過你方才幹嘛要嚇唬我?」

  「方才說話太嚴肅了。」畫屏擺擺小手,笑眯眯雙眼如新月道:「放鬆一下心情嘛。」

  「好吧。」沈默被她的模樣逗笑了,頷首道:「繼續講吧。」

  「嗯。」畫屏點點頭,接着道:「給你瞧完病,你父親便要背你離開,我家小姐讓馬車送你們一程,還讓人家跟着照應。」

  沈默輕聲道:「殷小姐是個厚道人。」心中還補充一句:『確實是做大生意的料。』

  「那是,」畫屏癟癟嘴,小聲道:「可你父親堅決不同意,執意要自己回去。」沈默知道父親是個極要臉面之人,定然不願被人看到自己住在草棚中。

  「小姐只好答應,但讓車夫載着我,在後面暗暗跟着,好記下你們的住處。」畫屏面露不忍道:「結果看你父親在一條胡同里幾經徘徊,最後還是掉頭回來。我們趕緊躲開,好在他行色匆匆,沒有發現。」

  「便見他原路返回,又回到永昌坊,在沈家台門前停下,猶豫了好一會,才上前叫門。」

  畫屏的講述雖然不甚詳盡,沈默卻見微知著,能清晰感到在那一刻,父親心中的糾結與痛苦……大夫說絕對不能受潮了,他便不願背自己回到河邊的小草屋;但天下之大,屋舍如雲,身無分文的父子倆卻再沒有立錐之地。

  無奈之下,沈賀只好硬着頭皮到本家求助。他確實是無計可施了……以沈賀的書生氣,但凡有一線希望,這個『求』字是萬萬說不出口的。沈默可以想象得出,在叩響沈家大門前的那一刻,老頭心裡是多麼羞恥。然而最終為了救他,老頭什麼顏面都放棄了。

  寄人籬下,忍受白眼,都是為了他啊!

  ※※※※

  沈默的心裡亂極了,連畫屏小丫頭什麼時候走的,走前說了什麼都不記得了。那碗香噴噴的雞湯擱在床頭,早就沒了熱氣,結一層清亮的浮油在碗上……

  天漸漸黑下來,緩慢的步履聲響起。不一會兒,門推開了,沈賀拎着兩條巴掌大小的鯽魚,笑眯眯的出現在他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