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雲路 - 第2章

Loeva(柳依華)

  周康撫了撫頜下的山羊鬍:「我們才從大道上走來,不過走了半里地,未必就真的迷了路。那小子曾說過,穿過林子後就可以看見清河縣城的城牆了。這林子能有多大?等過去了再說吧。」他又張望了下四周:「更何況,慢慢欣賞山景,也別有一番趣味。」

  丘大一聽就急了:「老爺!若是平日,隨你怎麼賞景都行,可如今這天都快黑了,要是天黑以後還到不了清河縣城,咱們可就得在山裡過夜了!這如何使得?!」

  周康卻只是微笑:「那也不要緊,我們先前也不是沒試過在山裡過夜,我瞧這山里不像是有野獸的模樣,再說,這林子離大道也不遠嘛。」

  丘大有些頭痛,瞥了眼跟在後頭的兩個牛高馬大的隨從,忍不住抱怨:「都是老爺胡鬧,說什麼微服私訪,非要丟下跟的人和那一大堆行李,只帶着三兩個人就先行一步。若是這會子帶足了行李,有馬車,有被鋪,人手也足,即便在山裡過夜也不怕。如今沒人沒東西,老爺哪裡受得了這個罪?!」

  周康仍舊不以為然:「出門在外,自然比不得在家裡舒服,將就着也就是了。我要微服先行,也是因為這清河縣積弊多年,不說有藩王亂政,更有貪官污吏橫行為惡,以至流民動亂,民不聊生。雖說前任縣令已伏誅,但他在此地為官多年,一手遮天,定有不少爪牙殘存。我若是擺明身份,帶着眾人出行,不免打草驚蛇,讓他們有機會事先做些手腳,蒙蔽於我。倒不如輕騎簡從,先到清河縣探訪一二,日後行事也不至於被人糊弄。」

  丘大不過是擔憂他起居安全,見他有正當理由,也不敢再勸,只是對主人的安排仍有些不滿:「老爺說的雖有理,但出門在外,總要多帶幾個侍候的人。若是嫌丫頭笨手笨腳,帶兩個手腳利落的小廝也行啊,至少有人給老爺端茶倒水,做飯鋪床。老奴年紀大了,做事不比從前利索,手腳也粗些。後頭那兩兄弟是親家老爺打發來的……眼睛長在頭頂上,輕易使喚不動的,能頂什麼用?總不能讓老爺自個兒動手做活吧?!」

  周康笑着擺了擺手:「焦三焦四是我丈人手下的能人,奉了命來護衛我一路平安,怎能拿他們當奴僕使喚?丘叔你就放心吧,一點小事我還是做得來的。過兩日家裡人就能到縣城與我會合了,這點功夫不算什麼。」

  丘大皺眉又要再勸,但他年紀大了,有些耳背,自以為說話小聲,其實聲量已足夠讓後頭跟着的兩人聽見了。那對同樣長着絡腮鬍子的兄弟聽了,對視一眼,其中一個年紀輕些的便上前道:「丘大,你休要胡說八道!周姑爺但有吩咐,我們兄弟幾時不聽從來着?我們本是老侯爺的護衛,領着侯府的供奉,連姑奶奶都待我們客氣三分,我們不過是沒叫你一聲丘爺爺,沒像那些王八羔子一般對你阿諛奉承,你就三番五次埋汰我們,難不成你在周家比我們姑奶奶還要有臉了?!」

  丘大氣得花白鬍子直抖:「你少在這裡挑撥離間!太太是個知禮的,待你們客氣些,是她厚道,你還真以為自己了不起了?不過是個看家護院的……」

  「都少說兩句吧!」周康打斷了他的話,好心情已經大打折扣。

  他妻子王氏出身虞山侯府,是侯爺庶出的千金,性情雖溫婉大方,卻自詡娘家顯赫,有些自得之意。他自問也是名門之後,雖說祖上的爵位早已沒了,但書香傳家,並不比王家差什麼,不過念在夫妻多年情份,王氏還為他生了一兒一女,他也就不大放在心上。然而,此次京中風波,他不慎捲入其中,被一紙聖旨從六科給事中調任清河縣令,雖然一樣是七品,論權勢地位卻是一落千丈,王家就忍不住給他臉色瞧了,甚至連他到清河上任,妻子也沒帶着兒女隨行,而一向被他視作親人般的老僕,居然還要受王家兩個護衛的閒氣……

  焦三清楚地看到周康神色不大對頭,便上前打圓場:「周姑爺都發話了,大家都少說兩句吧。丘爺爺,我兄弟性子粗,不會說話,您別跟他一般見識。眼下還是找地方過夜要緊,總不能委屈了周姑爺不是?」

  焦四一聽哥哥這話,就知道他用意了,忙住了嘴。丘大倒是還有些不足,但焦三提醒了他,天很快就要黑了,現在不是吵架的時候。

  焦三又對周康道:「周姑爺,雖說碼頭那小子說這邊有捷徑,但咱們畢竟人生地不熟,天又快黑了,依小的看,不如還是退回官道上,折返碼頭邊的小鎮為佳。那裡雖不如清河縣城舒服,好歹也有家客店,比這荒山野嶺強多了。」

  焦四也跟着附和:「是啊,周姑爺,咱們是粗人不打緊,您可是貴人,吃不了苦,不如退回去,晚上也有個熱被窩睡,有頓熱飯菜吃。趁現在折返還來得及,天再黑些,山路就難走了!」頓了頓,又道:「天黑了也賞了不什麼景,您要看明早再看吧!」

  周康卻沒說話,只是舉手指向前方:「你們瞧,那是不是燈光?前頭一定有人家!天黑了,就上燈了。」

  眾人皆是一愣,順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見林子盡頭有一點顫悠悠的火光在跳動,不一會兒,就靜止下來,沒多久,又多了一點火光,紅紅的,在漸漸昏暗的山林中很是顯眼。

  焦四覺得心裡有些發毛:「這……這不會是鬼火吧?!」他聽老人說過類似的故事。

  丘大瞪他一眼:「你見過紅色的鬼火?那是燈籠!大紅燈籠!我們老爺已說了,前頭定有人家!」

  既然有人家,說不定縣城就不遠了,晚上更不必露宿山林,跟折返四五里地去鎮上住小店相比,清河縣城是更吸引人的選項,於是他們都牽起馬加快了腳步。

  那兩點火紅的燈光越來越近了,與此同時,他們還聽到一陣陣「轟」的聲音,不知是什麼,越來越響。待走出了林子,他們才發現,原來前方不遠處有一道水流,水勢湍急,從山頂直往山腳方向傾泄而下,到得他們前方二十餘丈處轉了個彎,勢頭才略和緩些,形成一條三四丈寬的河。從來路上看到的景致推斷,這條河大概是百里河的一條支流,直流到碼頭邊上,才與百里河匯合為一。

  在河的對岸,即使天色昏暗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清河縣的城牆,離着不過是二三里路的距離,相比走官道繞一個大圈子,還真是條捷徑,可見那碼頭上的小子也不是胡說。只是河水湍急,要如何渡過?

  丘大叫了周康一聲:「老爺,您瞧,那兩盞燈籠原來是家客店掛的!」

  周康轉頭望去,果然看見離河邊不遠處的空地上,有一處宅院,瞧着是新建不久的房屋,木板都還未上漆,房屋外用樹枝圍了一圈籬笆,圈了個大院子,正面搭了個門棚,門上有匾,寫着「同福客棧」四個字,兩旁各掛了一盞大紅燈籠。他們方才在林子裡瞧見的燈火,就是這兩盞燈籠散發出的光。

  雖然在這種地方有間客店,讓人覺得奇怪,但畢竟就在縣城的眼皮子底下,不像是什麼亂七八糟的地方。周康一行人都鬆了口氣,焦四還笑說:「居然是家野店,這老闆是怎麼想的?荒山野嶺的,即便離城近,又有誰會來住?」

  周康沒應聲,他若有所思地看了看來路,又仔細瞧那同福客棧嶄新的房舍,微微笑了一笑。

  他們又是說話又是指手畫腳的,客店中的人早已聽見了動靜,忙忙迎了出來:「客官快請店裡坐!小店是新開的,房舍家俱都是嶄新嶄新的,最乾淨不過了。隨您是要打尖還是吃飯,小店包管讓您賓至如歸!」一邊說,一邊殷勤地要請周康等人進去。

  周康卻不忙,只打量了來人幾眼,見那人二十來歲年紀,一身粗藍布短褐,滿臉是笑,瞧着就跟鄉間尋常莊稼漢沒啥區別,但渾身上下收拾得乾乾淨淨,聽他說話的調調,也知道是個機靈的。周康便笑着問他:「你是這客店的掌柜還是小二?怎麼會在這裡開店呢?」

  那人忙笑道:「小的是掌柜,這不是……旁邊河上建了橋,要往清河去的客商從此可以從這邊山道進縣城了,不必再繞個大圈子,小的就想,在這裡開家客店,興許能掙兩口飯吃呢?客官您快請……」

  「河上有橋?!」周康打斷了他的話,「橋在何處?!」若是有橋,他這就進城去了,沒必要住這山間的野店。

  「有橋,在前頭呢,不過是吊橋,這天都黑了,只怕走着不穩當,您若是不急着趕路,不如就在小店歇一晚吧。這會子您即便到了城下,城門也早關了。」

  周康皺了皺眉,丘大便上前啐道:「你少糊弄人!城門關了,難道城下沒有人家?我們就算找戶人家借宿,也比你這野店可靠!天一亮就能進城,還不耽誤事兒!」

  那掌柜卻笑說:「您老誤會了,從這邊過河去清河縣城,那是西城門,比不得正城門熱鬧,城外一大片都是荒地,哪有什麼人家?即便有,也不過是幾間破土房,瞧您家主人這樣的尊貴人,哪裡看得上?我們小店有現成的客房,還有熱飯熱菜,您要喜歡,還能洗上熱水澡呢。等天一亮,就能過橋進城,一樣不會耽誤事兒!」

  丘大猶豫了,回頭看看周康:「老爺,要不……咱就先在這裡吃飯?叫人去橋邊探查探查,若果真有風險,那就住一晚。」

  周康緩緩點了點頭,吩咐焦三:「請焦三爺走一趟吧。」

  焦三忙應了,卻拿眼睛看掌柜,掌柜的機靈,忙說:「小的給客官領路,幾位客官請先往店裡坐坐。」接着揚聲叫喚:「來客了!快燒熱湯熱水,上好酒好菜!」然後便自己哈腰躹躬地帶着焦三往橋的方向去了。

  周康等三人進了客棧門,一個三四十歲同樣身穿粗布短褐的矮壯男子迎了出來,卻是一臉的老實巴交,似乎有些手足無措,只知道哈腰點頭地賠笑:「客官……您、您請……」接着屋裡又跑出來個半大小子,傻笑着說:「我們有……有熱騰騰的湯麵,還有小菜,有肉,有魚!」

  周康見狀,啞然失笑,丘大卻有些瞧不上眼:「這店裡就一個掌柜的還算伶俐,怎麼雇了這一群鄉巴佬呢?傻愣着幹什麼?還不趕緊幫着牽馬?!」

  矮壯男子忙上前牽馬,周康也不在意,將馬韁繩給了他,任由丘大囑咐他餵馬之事,便緩緩步入店內,見裡頭果然是嶄新嶄新的,連桌椅都是新打的,散發出木頭的清香氣。店面不大,只放了八套桌椅,俱是八仙桌配四條長凳,地上乾乾淨淨的,四面牆上掛着成串的紅辣椒干、兩套蓑衣,還擺着條案,供着財神爺和香爐。

  店面東邊是櫃檯,裡頭沒人,但櫃檯邊上卻站着兩個中年婦人,都穿着粗布衣裙,倒也不見補丁,頭面雙手也收拾得乾乾淨淨,只是一臉無措的模樣,看到客人進來,似乎連手都不知該怎麼擺了。方才那半大小子飛快地跑到其中一個婦人身邊,愣愣地不再說話。

  周康站了一會兒,才有一個婦人小小聲說了句「客官請坐」,帶着濃重的北方口音。她說完就推了身邊同伴一把,她的同伴更膽小,立時就要縮回去。她身後那道門可能是通往廚房的,一個圓頭圓腦手拿鍋鏟的男人探頭望出來,她們立刻就叫住他:「他張叔,你是幹過客棧的,快……快幫着招呼一下……」

  那男人立刻就縮了頭回去:「我只幹過廚子,沒做過小二,你們快去啊!」

  兩個婦人急得不行,只能推那半大小子,可那小子除了傻笑,就是撓頭,重複了一遍剛才的話:「我們有熱騰騰的湯麵,還有小菜,有肉,有魚!」

  周康看得有趣,便笑着等他下文,場面一時僵住了。忽然間,一隻小手在半大小子和婦人肩頭各拍了一下,他們立刻就讓開了道,一個十歲光景的小姑娘從他們身後的廚房走了出來。

  這小姑娘穿着藍花布襖,下頭是粗藍布的褲子,圍着灰藍布圍裙,一頭黑髮梳成兩條麻花辮,垂在腦後,辮梢綁着紅頭繩。雖然是鄉下小姑娘的打扮,倒也乾淨整潔。她長着鵝蛋臉,細彎眉,一雙眼睛笑一笑,就彎成了新月狀,嘴角翹得十分討喜,左頰還有一顆小小的酒渦。

  小姑娘走上前來,福了一福,笑說:「客官恕罪了,咱們店裡的夥計都是新手,乍一見客官這副尊貴的氣派,怕唐突了您,都不敢說話了,還請您別見怪。不知您是要打尖還是住店?若是住店,後院有乾淨的客房,上房四間,被鋪都是新的,今兒白天才在太陽底下曬過,住一晚上只要三十文錢;也有通鋪,八文一晚,但想必您也看不上。若是要打尖兒,我們這兒有白米飯,小米粥,有自家曬的乾貨,做的醬菜,還有外頭河裡釣來的鮮魚,後頭菜園裡種的瓜菜,雞鴨肉管夠,也有自家釀的米酒。若您吃不慣,還有熱湯麵。我們店裡的馬大嬸,一手白案功夫是絕活,整個清河縣城沒有不知道的!」

  小姑娘態度大大方方,說的一口流利官話,一點都不像是鄉下人家養的女孩兒。她不但說了許多客棧的好處,手裡還沒閒着,拿了條白布巾擦了擦一張桌子,又搬開一條長凳請周康坐,然後回頭看向兩個婦人:「嬸娘們,快上熱茶呀!」

  兩個婦人如夢初醒,手忙腳亂地從廚房裡拎了壺茶出來,還有茶杯。茶具都是白底青花的尋常貨色,但很乾淨,茶水一倒入杯中,就散發出濃郁的茶香。周康舉杯抿了一小口,覺得這茶居然不亞於平日喝慣的好茶,心想自己一定是渴得厲害了。

  小姑娘察言觀色,忙道:「這是山里生長的野茶,我們專門請人炒了,專供店裡的貴客,雖說比不得外頭的上等好茶,但也是本地獨有的特產呢!您若到了縣城裡頭,一說起山上的野茶,包管人人都夸好的。城裡也有人賣這茶,但都比不得咱們店裡的香!」一邊夸,還一邊使眼色暗示兩個婦人給站在一旁的焦四倒茶。

  周康笑了笑,放下杯子,抬頭看向小姑娘:「你這孩子倒有些意思,叫什麼名字?」

  小姑娘猶豫了一下,便甜甜一笑:「我叫青雲,這裡的人都管我叫青姐兒哪!」

第二章

殷勤

  青雲?這可不像是莊戶人家會給女兒起的名字。

  這念頭在周康腦子裡打了個轉,就被壓了下去。他沒有再繼續追問,因為姜青雲小姑娘已經開始殷勤地向他推薦同福客棧的小菜了:「客官要來點開胃的小菜嗎?我們有自家醃的醬菜,咸酸可口,還有旁邊河裡出產的小魚兒,抹了鹽曬成干,加油一炒,最香脆不過了!還有五香花生、滷水花生……」

  姜青雲正介紹得興起,焦四忽然轉身望向門口,引得周康也望了過去,原來是焦三檢查完橋的情形回來了,掌柜的就跟在他後頭,耷拉着頭,似乎有些沮喪。

  焦三向周康回稟道:「周姑爺,從這裡往上不遠處,確實有座吊橋,橋寬三尺有餘,過人是沒問題,只是橋板間隔太寬了,我們的馬走上去,容易踏空,穩妥起見,還是改走官道為佳。」

  周康皺了皺眉,那邊廂焦四已嚷起來了:「我就知道,碼頭上那小子說的不靠譜!說的什麼捷徑,幾個鄉下人走一走也就罷了,咱們這樣人多又有馬的如何走得?還是趕緊回頭吧!」

  姜青雲忽然看了他一眼。

  周康聽了這話,面無表情地說:「天已黑了,這時候再走山路回去,多有不便,即使從官道到了清河縣,城門已關,也進不去,不如就在這裡暫住一晚,明兒早上再說。」言罷便命姜青云:「做些熱飯菜來,要乾淨的,不拘什麼,儘量快些,費功夫的就算了。」

  焦四還想再勸,他哥哥卻攔住了他,他沒辦法,只得粗聲粗氣地沖櫃檯邊一群人喊:「還愣着做什麼?趕緊給爺爺上好酒好菜!再給爺爺安排間上房!」

  兩個婦人都一臉害怕地看着他,完全不知該如何反應,那半大小子更是縮到櫃檯里去了,又是那小姑娘姜青雲一臉淡定地福了一福:「是,客官請稍等,飯菜馬上就送到。」回身就把那兩個婦人半推半趕地打發進了廚房,同時尋隙朝掌柜使了個眼色。後者連忙進了櫃檯,沒多久也往廚房裡去了。

  丘大一臉嫌棄地從門外走進來:「這客店雇的什麼夥計?!笨死了,教了半日,給馬餵水都不會,餵的草料還沾了霧水,幸好我及時攔下了……」

  周康笑得很溫和:「丘叔,出門在外,且將就吧。今晚我們在這裡住一夜,等明兒早上再往城裡去。你也坐下來好好吃頓飯吧,先前一直在船上,你受苦了吧?」

  丘大那一臉嫌棄立馬消失不見了,換上了慈愛親切的笑容:「老爺體恤,老奴自然領情,只是老爺的飲食住宿,可不能全交給這些鄉巴佬,且讓老奴去瞧一瞧。」說完就在店裡掃視一圈,見那半大小子站在廚房門口一愣一愣的,他身後的門裡傳來說話聲與鍋鏟相撞的聲音,便撥開小子鑽了進去。

  廚房裡地方很寬敞,但一下塞進了四五個人,也有些擠了。姜青雲正與掌柜及廚子商量菜色,白案功夫出色的馬大嬸正在和面,另一個婦人是後者的妯娌馬二嬸,則在燒火,一見有生人進來,齊齊扭頭來看。

  丘大問起他們準備的菜,得知是熱湯麵,並一隻雞、一隻鴨、一條魚和一隻肘子,猶覺不足:「油膩膩的,我們老爺可吃不慣這些,來點清爽的。」

  掌柜的忙道:「有自家醃的醬菜,都在外頭大罈子里,最是爽口下飯的,我這就拿去!」說罷出去了。

  丘大又道:「我們老爺吃不慣麵食,怎麼不燒米飯?難不成你們店連白米都沒有?!」

  眾人你望我,我望你,還是姜青雲站了出來:「客官,是你家老爺說,要儘快做幾樣飯菜出去,費功夫的就算了。我想客官一定是餓了,下麵條快些,米飯煮起來少說也要半個時辰哪,至於其他菜色,那都是現成的,也有清爽的,你瞧那邊的山貨怎麼樣?」

  丘大扭頭去看,果然瞧見角落裡放着一籮木耳和蘑菇,還有些酸白菜之類的東西,他一一翻揀着聞了聞,神色才略緩和了些,點了點其中兩樣:「只要這兩種,別的就算了。」又去瞧其他人燒菜。

  姜青雲見他似乎打算留在廚房裡監工,也不攔他,只是其他人顯然很緊張,馬二嬸燒火時放多了柴,嗆着了自己,張廚子炒菜放多了半勺鹽,都立刻引來他懷疑的目光,結果眾人更緊張了。姜青雲只得這邊安慰兩句,那邊提醒一聲,時不時向張廚子與馬大嬸下達烹調的指示,在丘大聽來還挺靠譜。等到四樣香噴噴的菜色上了碟,他逐一嘗過味兒,看向姜青雲的目光中就帶了一絲讚許:「小丫頭片子,還有點見識,你家裡人是做廚子的?」居然有兩三種調味的方法是他這個在高門大戶里當差多年的人都不曾聽說過的,當然,這事兒他絕不會說出口。

  姜青雲只是笑笑:「不過是瞧別人做飯瞧得多了,才懂了些皮毛,我還差得遠哪!」見馬大嬸那邊的湯底熬好了,便幫着她下了面,不一會兒做好了,盛到碗裡,就親自拿托盤送到丘大面前:「您老幫着嘗一嘗,看合不合老爺的心意?」

  丘大嘗了嘗,略一沉吟:「倒也罷了,吃個一碗半碗的,老爺估計還能將就。」

  姜青雲盯着他的臉色:「老爺要是吃不慣麵食,可要多添幾樣小菜佐着?只是不知老爺是哪裡人?愛吃什麼口味的?」

  丘大沒提防:「我們老爺是南邊兒江陵人,平日裡也愛吃些醬菜,最好有些酸,酸中又略帶點兒甜的,別太咸了,也不能太辣,有新鮮瓜菜最好,沒有的,醬瓜也湊和。還有,我們老爺愛吃魚,肥肉就算了,肘子臘肉什麼的,只管往那兩個粗人桌上擺,我們老爺可受不了!」

  姜青雲眼中忽然浮現出一絲喜色,只是面上不露,嘴裡應着,兩眼給張廚子和馬家妯娌遞着眼色,四人快手快腳將湯麵和幾樣菜都放在托盤裡,交給姜青雲親自捧了出去。丘大見她年紀小,怕不穩當,一路跟着,嘴裡還碎碎念:「小心,別灑了……」

  外頭店堂里,掌柜的早早給兩桌客人上了些開胃的小菜,一碟子五香花生,一碟子鹽漬小魚乾,一碟子滷豆干,一碟子醬黃瓜,周康不緊不慢地喝着茶,焦三焦四兩兄弟已經喝上了酒,還對掌柜的說:「你們這酒還有些味道,比外頭買的尋常貨色好些,可是自家釀的?」

  姜青雲給周康送上了飯菜,馬二嬸跟在後頭送焦家兄弟那份。丘大殷勤地站在周康桌邊給他布菜,後者見客店備的是一碗熱騰騰的陽春麵,湯底濃香,麵條筋道,不禁食指大動,再看那幾樣菜色,一樣蘑菇木耳燜雞,一樣醬燒鴨子,一樣烤魚,一樣葫蘆條燉肘子,味道都很是美味,便就着麵條吃了些醬菜、魚和雞,挑了些葫蘆條吃,就命丘大把肘子給焦家兄弟送去。他對這頓飯菜很滿意,示意丘大給賞錢。

  丘大傲慢地扔了個小布袋給掌柜:「好生侍候着,只要讓我們老爺滿意了,自有你的好處!」掌柜的一掂那布袋,歡歡喜喜地應了,見周康吃好了,又問他要不要添茶。

  周康見焦家兄弟似乎喝得正開心,也不叫他們,只對丘大說:「去房間瞧瞧吧,若有熱水,我就洗一洗。」不等丘大回應,掌柜的已開口:「廚房裡已經備下熱水了,馬上就送到上房去,客官請跟我來。」丘大瞥了他一眼,似乎對他的周到還算滿意。

  掌柜的領着他們主僕去了客房,姜青雲站在櫃檯邊,看着他們遠去的背影,若有所思。不一會兒,掌柜的回來了,一邊抹着額頭上的汗,一邊念叨:「頭一回見這麼挑剔的客人,咱這小店哪裡尋絲綢被褥去?幸好東西都是新的,才堵了人的嘴,又要找什麼薰香……」又招呼張廚子:「趕緊送熱水去!把那新打的浴桶倒個六七分滿,仔細些,水別太熱了,也不能太涼。」張廚子有些躊躇:「我只做過廚子,可不會侍候人洗澡。」掌柜啐他一口:「叫你送水去,誰讓你侍候了?你想去,人家還不讓呢!」

  張廚子縮回了廚房,那邊廂,焦家兄弟也吃飽了,雖未喝足,卻不打算再繼續,掌柜的忙又領着他們去了另兩間客房,回頭再招呼那半大小子:「小刀,趕緊送兩桶熱水過去!」

  姜青雲在櫃檯里小聲叫他:「王叔,您過來一下。」

  掌柜的有些疑惑:「什麼事?青姐兒,你瞧我這忙活的……」

  姜青雲打斷了他的話:「您瞧見沒?那個老爺來歷不凡哪!」

  掌柜的笑笑:「不過是個有錢的客商,能有什麼來歷?打賞倒是大方。若把他們招呼好了,說不定能掙上幾兩銀子。」

  姜青雲卻笑了笑:「什麼客商?這位老爺腳上穿的是官靴!而且瞧着比咱們縣衙里的老爺們穿的官靴還要好些,是上等貨色!」

  掌柜的失聲叫道:「什麼?你是說他是……」左右望望,湊近了壓低聲音,「你說他是官家人?!」

  姜青雲沖他眨了眨眼:「王叔也聽說了吧?這清河縣馬上要來一位新縣令了,我在縣衙里聽人說過,新縣令是南邊兒的世家子弟出身,在京里很有些來頭!這位客人剛巧就是南邊江陵人。」

  掌柜的睜大了雙眼:「不會吧……若真是縣太爺,怎會到我們這小店來?!」

  姜青雲笑說:「天知道,但瞧他這打扮,似乎很低調的樣子,想來清河先前鬧了這麼大的亂子,他該不會是要玩微服私訪的把戲吧?不過他腰間掛的那玉佩,瞧那質地顏色雕工,壓根兒就不是尋常人家戴得起的。我一看那玉佩,又見他穿着官靴,就起了疑心。還有,他身邊那兩個牛高馬大看着像是護衛的傢伙,都穿的綢緞衣裳,大魚大肉地吃着還嫌東西不夠好,可見平時過的是什麼日子。您想想,若是一般客商,雇得起這樣富貴的護衛嗎?可若是別的貴人,又怎會到清河這種地方來?」

  掌柜的眼珠子亂轉起來:「這真要是新來的縣太爺,那可了不得,咱們得巴結好了!」

  「您別心急。」姜青雲道,「他既然打算微服私訪,咱們要是揭破了他身份,不是反而惹惱了他?索性就裝作不知道,儘可能殷勤周到地侍候着,讓他記得咱們的好,以後他走馬上任了,知道咱們的身份來歷,也不會為難咱們。」

  「對,對!」掌柜的連連點頭,「你說得有理,就這麼辦!」

  姜青雲又勸他:「他那個護衛方才說是聽碼頭上的小子說了,想走捷徑才拐到咱們這裡來的,這個小子一定是狗兒,若換了別人,怎會知道咱們在這開店?前兩日他就介紹了兩個過路客商,雖然只是住通鋪,但加上飯錢也有幾十文。這是狗兒在給咱們拉生意呢!」

  掌柜點着頭嘆氣:「這孩子也算難得了,老張是那混樣,倒有個好兒子。」

  「所以啊……」姜青雲把聲音壓得更低了些,「咱們不能讓這幾位貴客回頭找狗兒麻煩,更怕這事兒傳開後,碼頭上的人知道了,就不再介紹新客人來了。」

  掌柜的聽得有些犯愁:「可咱們又有什麼法子?本來就是新開的店,還不曾正式開張呢,縣衙那邊說好了要給咱開條新路的,到如今也不見動靜,只靠咱們幾個砍砍樹,整整路面,有啥用?還有那條吊橋,雖然簡陋了些,但也是咱們辛辛苦苦搭的,可方便不少人呢,縣城裡的人都夸咱,可那幾個貴客還是看不上!要不……咱們侍候得精心些,明兒早上向他們賠個禮,讓他們別找狗兒晦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