灞陵雪 - 第2章

賊道三痴



  青年士人追問:「小生嶺南莫宣卿,還未請教仁兄尊姓大名?」

  美少年揚鞭回首道:「在下江東顧訓顧師言。」

  「哦,原來是少年國手顧師言。」隱者李遠自言自語道,「有氣概有擔當,是個人物。」

  顧師言乃江東巨族,家財豪富,交遊廣闊,有俠氣,人稱「江東孟嘗」,痴於圍棋,無意仕進。久聞長安城藏龍臥虎,棋林高手亦聚集於此,於是束裝北上,要會一會天下高手。

  至長安,迎戰四方名手,以其精深之算路、不拘一格之棋風,戰無不勝,所向披麾。顧師言丰姿俊美,揮金如土,高官貴族尤喜與其交往,一時聲名鵲起。宣宗李忱登基之後頒旨翰林院任命顧師言為宮廷棋待詔。棋待詔設立始於唐玄宗,官階九品,與「畫待詔」、「書待詔」一樣隸屬於翰林院。

  顧師言激於義憤痛毆鶻坊太監之後,當夜拜訪考功郎中令狐綯,詢問對策。

  令狐綯是當今皇上面前的紅人,京中傳聞其要當宰相,也是頗想有一番作為的。

  令狐綯沉吟片刻,道:「皇上對宦官勢力之大也是心存疑懼,有意清除之,又怕禍起蕭牆,變生不測,自古宦官作亂為害甚烈呀。下官曾對皇上進言,對宦官有罪勿舍、有缺勿補,自然慢慢耗盡,這事急不得的。哦,對了,今日皇上還問起你,要你明日午後進宮面駕,怎麼?沒人通知你?」

  顧師言心中一懍,忙問:「莫非那伙太監已到皇上面前告了我的狀?」

  「不是這事,」令狐綯道,「好像與日本國遣唐使有關,說是明年有日本國王子來朝,據說隨王子來朝的這批遣唐使是歷年來規模最大的,不過皇上為何要召見你就不得而知了,也許皇上棋癮犯了,哈哈。」

  次日午時,顧師言吩咐家人將紋銀一百兩送至霸陵橋給那酒樓老闆,他自己換上深青色官服入宮見駕。

  小黃門傳話說皇上在內書房召見。施禮畢,宣宗對顧師言道:「顧卿,日本國來奏明年由其王子源薰君率遣唐使來朝,獻東瀛音樂與禮佛寶器,這位王子據說是日本國弈道第一高手,此番前來也是要和我大唐棋手一較高下呀。棋道雖小亦關乎國威,以我泱泱大國自然只許勝不許敗,卿等有何必勝良策,但說無妨。」

  顧師言這才看見另一位棋待詔山湛源也在。

  顧師言道:「前輩名手玄東曾對臣言日本國有僧人吉備真備者,留學長安十九載,師從玄宗朝第一國手王積薪,盡得其真傳,玄東曾與吉備對弈兩局,一勝一負,可見日本國棋藝已不在我大唐之下。」

  山湛源道:「不然,日本國之圍棋乃我中華上邦傳入的,雖說近百年來其遣唐使頻繁,處處師法我大唐,但於弈道精微處之領悟尚有所不及,以臣愚見,日本國頂尖高手與臣等相比,棋力應在授先與授二子之間。」

  顧師言道:「日本國王子究竟是何等棋力目下不得而知,空談猜測都屬無益,屆時見機行事,力爭主動就是了。」

  「見機行事,力爭主動,說得好!」宣宗點頭道,「人道顧卿棋風靈變,此語可見一斑。」

  山湛源見顧師言得了誇獎,頗為不平,便道:「然則我大唐由誰與王子對局呢?總不能倚多為勝吧。」

  宣宗道:「自然是你們二位選其一了。你們兩個誰的棋更高一些呀?」

  此言一出,顧師言與山湛源俱默不作答。宣宗哈哈大笑:「朕知道,卿等都以為自己是天下第一的。」

  顧師言道:「臣倒是不敢有此想法,草莽中多有豪傑之士,昔年王積薪因安史之亂避難四川,夜遇婆媳二人對弈,王積薪自認遠遠不及。以臣之見,不如藉此事召集四方棋手舉行一弈林盛會,分先角勝,能力挫群雄者則代表我大唐與王子對局。」

  「此言甚是!」宣宗拊掌道「就命翰林院辦理此事,朕還要下旨各郡縣選送棋手赴京,明年正月十五開枰對弈,就名元宵棋會。好了,你們退下吧。」

  顧師言正欲隨山湛源一道退出,卻聽宣宗又道:「顧卿且去鳴謙宮一趟,那小妮子說你多日未進宮教她下棋了。」

  山湛源瞪了顧師言一眼,嫉妒之色溢於言表,怏怏而去。

  宣宗所言之小妮子是其愛女萬壽公主,天性喜動不喜靜,騎馬射箭,習武唱戲是她的日課,某日見顧師言與皇帝弈棋,就說她也要學下棋,宣宗就命顧師言不時進宮教授公主圍棋。

  顧師言隨小黃門來至鳴謙宮,宮女說公主在後園打馬球,來到後園馬球場,只見公主一襲紅衣,一騎紅馬,手中銀杆一揮,將球往顧師言這邊擊來,顧師言飛起一腿將球踢到半天上去,那公主傻傻的仰着頭等那球落下。

  公主道:「小顧,這些天怎麼不進宮來教棋,你這先生怎麼當的?」

  這公主言語甚是無禮,皇族子女嬌縱慣了的。

  顧師言道:「公主還記得刀五是死棋還是活棋?有幾氣?」

  「我不記得了,你教過我嗎?壓根沒教過,這教人家怎麼答。」公主有這麼一個習慣,她忘記了的事你若向她提起,她就反問你什麼時候說過了?

  寒冬子月天氣,公主朝霞般的臉頰熱氣騰騰,旁邊的宮女道:「公主別着涼了,去淋浴更衣吧。」

  那公主跳下馬背,手中銀杆隨手一扔,道:「小顧你等我,別走掉啊,我一會就好的。」說罷隨那宮女去了。

  顧師言立在公主書房的長窗下看陰沉的天色,天上忽然飄起了雪花,正待讚嘆一聲,卻聽門外傳來公主的聲音:「啊,下雪嘍!」

  顧師言聞聲回頭,驀然間眼前一亮,那隨公主一道進來的異族少女宛如冰雪般晶瑩明艷,仿佛窗外雪光映射,頓覺滿室生輝。

  公主不無醋意地道:「看得兩眼發直了吧。」

  顧師言一笑,微覺臉熱。

  公主拉着那異族少女的手說:「她是回鶻烏介可汗的女兒,名叫烏介山蘿,她爹爹被手下的宰相殺死了,烏介山蘿跟着她兩個哥哥就投奔我大唐來了。她還不怎麼懂我們漢話呢。」

  公主咭咭咯咯說話時,那回鶻少女烏介山蘿睜着一雙無邪的大眼睛,笑吟吟地瞧着顧師言。這令顧師言很不自在,作為少年成名的圍棋國手,顧師言平時講究的是泰山崩於前而目不瞬的修養功夫,平日對此也頗自負,未料到這回鶻少女只是這麼靜靜地看看就令他有點手足無措。

  還是公主替他解了圍,「來、來,下棋,烏介山蘿和我一起學,人多點好玩。」這公主什麼事都喜歡熱鬧。

  宮女端來紅木楸枰和玉石棋子,顧師言給這兩位少女教授圍棋基本死活題,如何兩眼成活,何謂金角銀邊草肚皮。也怪,這萬壽公主居然學得十分用心,以前她一個人學時卻是心不在焉,想來是生性好強,怕落在烏介山蘿之後。

  那回鶻少女烏介山蘿一聲不吭,靜靜地看棋盤,有時忽閃着長長的睫毛看顧師言一眼。顧師言問她可聽得懂?她點點頭又搖搖頭。

  萬壽公主笑道:「她聽不懂的,你這是對牛彈琴哦,我不是罵她,只是打個比方嘛。」

  宮女來報,校書郎鄭顥求見。

  鄭顥乃名門之後,祖父及父輩俱是高官,家世顯赫,他自己風流蘊藉,以文雅著稱,宣宗愛他才貌俱佳,有意將萬壽公主下嫁與他,鄭顥的朋友私下裡都戲稱鄭顥為駙馬爺了。

  鄭顥見顧師言在這裡,心下不快,便道:「顧兄除了圍棋之外還有何長?」

  顧師言淡淡一笑,道:「在下琴棋書畫無所不能。」顧師言說這話還真不是吹牛,他曾師從穆宗朝第一隱者盧藏用,盧藏用號稱文章、書法、音樂、圍棋四絕,早年隱居終南山,後被朝廷徵召,為穆宗朝重臣。

  鄭顥愣了一下,又道:「然則顧兄何以屈為不入流的棋待詔?」

  顧師言心想此人說話為何如此無禮?當下直言道:「人各有志,在下嗜棋如命,富貴於我如浮雲。」

  鄭顥冷笑道:「未必,未必。」

  「吵什麼,你們兩個。鄭顥你來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