斗鸞 - 第2章

Loeva(柳依華)

  不是吧?這才七八歲的小女孩就要說親了?還有那臨國公府又是什麼來頭?聽起來這本尊似乎有點愣頭愣腦啊,不過這麼一點大的小孩子,也聰明不到哪裡去。

  張曉鳴不動聲色地想了想,又特地裝出一副疑惑不解的表情:「就算我魯莽了,可我的話有什麼不對麼?我覺得二姑娘明明更合適啊!」她猜想自己既然是嫡長女,那二姑娘應該就是妹妹吧?不過聽紅綾的口風,那似乎是二奶奶生的,這二奶奶跟自己又是什麼關係?到底是叔伯嬸娘還是父親的二房啊?那這位二姑娘到底是自己的姐姐還是妹妹呢?保險起見,她選擇了含糊的說法。

  紅綾沒回答,只是沒好氣地瞪她一眼,便拿着藥碗起身出去了。素錦倒是笑嘻嘻地湊過來小聲說:「姑娘,二姑娘雖說論年紀與石家的哥兒更合適,二奶奶以前也有這個意思,但如今她改主意了。」

  張曉鳴發現素錦是個不錯的情報來源,便饒有興致地問她:「這話怎麼說?」

  素錦抿嘴笑道:「姑娘忘了?上個月李家太太帶着哥兒姐兒過來時,二奶奶拉着李家大姑娘的手誇了又夸,還讓李大姑娘常來呢。聽嬤嬤們說,二奶奶這是有意把李大姑娘說給驥哥兒。若是將二姑娘許給了臨國公府,這門親事就說不成了!」

  李家?這又是哪家?驥哥兒又是誰?張曉鳴有些頭疼,索性徹底裝小孩子:「這兩件事有什麼關係?我不懂!」

  素錦神秘兮兮地湊得更近一些:「姑娘忘了麼?李家是咱們少夫人娘家妹子的婆家,素來跟少夫人娘家沈家交好,他們跟臨國公府不是一路……」

  「你又在胡說些什麼呢?」紅綾捧着一疊衣裳走了過來,伸出手指戳了素錦腦門一記,「姑娘才好了些,你就在她面前亂嚼舌頭,當心我告訴嬤嬤,罰你幾板子!」

  素錦脖子一縮,賠笑道:「好姐姐,我再不敢了,你可千萬別告訴嬤嬤!」

  張曉鳴暗道一聲可惜,這紅綾固然是個好丫頭,卻太愛歪樓了。她少不得將樓正回來:「紅綾,你別打岔,這些我原先都不明白,你們告訴我,我知道了,以後就不會再犯錯了。」

  紅綾猶豫了一下,才將衣服放到旁邊,坐在床沿苦口婆心地道:「姑娘,你有這個想法固然是好的,只是夫人惱你,不是為你推拒親事,讓她在臨國公夫人面前失了臉面——臨國公夫人本不是外人,是我們侯府的姑太太,與夫人本是姑嫂至親。侯爺如今就只剩這一個妹子了,素來親近,又怎會因為姑娘幾句孩子氣的話便生氣了?只是咱們這樣的人家最重規矩禮數,姑娘親口提起自己的婚事,便是一大錯,把二姑娘也拉了進來,又是一錯,再是不得長輩許可便冒冒失失鬧到客人跟前去,更是錯上加錯!夫人總是說,教養子孫,才藝學問尚在其次,首要是品行與禮數,你樣樣犯在頭裡,夫人豈有不生氣的?依我說,夫人只罰姑娘跪了一夜院子,已是從輕發落了,從前咱們家的姑奶奶還未出閣時,只犯一點小錯,便要在夫人院裡跪上三天呢!況且姑娘那一夜感染了風寒,夫人還不是趕緊命人請大夫來瞧了?可見還是心疼姑娘的。」

  她這一番長篇大論聽得張曉鳴頭疼腦漲,又怕多嘴辯一句會引來更多的教訓,只得乖乖低頭應是,心裡倒是又弄明白了一家親戚:原來那臨國公府是本尊姑奶奶的婆家。唉,都是近親通婚,可不是什麼好事啊!

  紅綾哪裡猜到她心裡的想法?見她一臉乖巧狀,十分滿意,素錦則在旁小聲嘀咕:「姑奶奶如何能與咱們姑娘相比?她是個庶出的,本就不得臉,咱們姑娘可是夫人的嫡親孫女兒呢!」紅綾斜了一眼過去,素錦頓時安靜了。

  張曉鳴卻聽得心中微動:「話不能這麼說,祖母又不只有我這一個孫女。」她這是要試探這家裡有幾位小姐,幾個嫡的幾個庶的,幾個是姐幾個是妹。

  紅綾嘆道:「姑娘能這麼想,真是太好了。大姑娘且不必說,原是世子嫡長女,又從小聰慧過人,最得夫人疼愛;便是二姑娘,也是二爺嫡出,不比姑娘差,功課女紅還比姑娘強些;四姑娘就算了,本是庶出,比不得三位姑娘。姑娘在夫人面前本就平平,偏還行事魯莽總闖禍,將來可怎麼辦呢?」

  我的乖乖,原來本尊這嫡長女的身份是打了折扣的,不過是夫人其中一個兒子的嫡長女。從紅綾的話里,張曉鳴大致能猜到本尊行三,上頭兩個堂姐都是嫡長,下頭只有一個庶妹,也不知是親的堂的,而且兩位堂姐都挺優秀,本尊卻是個才能平庸的,怪不得不得寵呢!

  她暗暗嘆了口氣,這嫡女庶女的,堂姐表哥都齊了,還有姐妹爭夫的嫌疑,可不正是時下最流行的宅鬥文里常見的元素嗎?穿到這麼一個主兒身上,她還是夾起尾巴小心做人的好。

  於是她一臉誠懇地對紅綾道:「我知道錯了,臨國公府不會因此惱了我吧?要是因為我惹得兩家生分,我就真沒臉見人了!」

  紅綾驚喜地道:「姑娘懂事了就好,至於臨國公府,姑娘儘管放心,別聽素錦那小蹄子胡說,咱們侯爺與姑太太一向親近的,夫人跟姑太太也素來要好,怎會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

  張曉鳴笑着眨了眨眼:「那就好了,等我病好了,就到祖母跟前向她賠罪。還有二姐姐,我是不是該送點東西賠禮?對了,只送她一個好象太明顯了點,不如給其他人也送一份吧?只是他們都喜歡些什麼呢?如果有個合適的名頭就好了……」她這是在試探家裡都有些什麼成員。

  紅綾笑道:「哪裡用得着什麼名頭?過幾日便是夫人五十大壽,侯爺發了話要大大操辦一番的,到了那日,請奶奶帶着姑娘過去給夫人磕個頭,說幾句好話,再私下給二姑娘賠個禮,事情也就過去了。大喜的日子,誰也不會給姑娘臉色瞧的。只是姑娘可得謹慎些,別再出差錯了!」

  張曉鳴乾笑着應下來,想想自己還得學古人的禮節,請安賀壽時要說什麼話也得事先準備好,還要認人,免得那天犯了烏龍。那種場面一定會有很多人,搞不好除了家人還有親戚和外客,要是出了差錯,可就不是跪一夜那麼簡單了。她可沒有虐自己的愛好。

  暗暗嘆了口氣,張曉鳴又頭疼起來,卻猛地想起一件事。

  打聽了半天,她到底叫什麼名字?這家人又姓啥?又是哪朝哪代的侯啊?

第二章

壽筵(上)

  七月初九這一天,正是南鄉侯夫人五十壽辰。張曉鳴一大早起來就被大堆丫頭婆子圍着梳頭穿衣,打扮好了準備去請安順便請罪。

  經過這幾日拐彎抹角、旁敲側擊,她總算打聽到這家人姓章,自己閨名叫明鸞,而現在的年號則是承興十二年了。依素錦的說法,現在是「大明朝」,但她記憶中的明朝哪裡有過「承興」這個年號?難道是她記錯了?照理說能長達十二年以上的年號不至於冷僻到她從沒聽過的程度,也許此「大明朝」非彼「大明朝」,丫環又不識字,或許只是同音不同字呢。

  她不敢再問得細些,這種事一般都是常識,正常人是不會問的,就算她是個小孩子,但也是已經記事的孩子了,不可能連這種事都沒聽說過,她一問,丫頭就該奇怪了。此時此刻,她只能後悔,剛穿過來時,這個身體正在生病發燒,她要裝失憶也不是說不過去,可惜那時候她心情太糟糕,只顧着埋怨穿越大神了,居然沒想起這一茬,等到她想起來,已經錯過了最好的時機,只能費盡心思亡羊補牢了。

  自欺欺人地想想,她穿的這個身體,從出身背景到家庭環境以及人際關係來看,都是宅鬥文里的女性角色——是女主還是女配就不清楚了,現在好象也挺流行炮灰女配上位做主角的——反正都是在宅子裡斗的,大環境大背景也不大重要吧?她還小呢,許多事等長大了自然就會知道。反正這所謂的「大明朝」看起來也象是架空的。

  這麼一想,她就蛋腚了,尋了個「事關重大應該確保禮儀舉止不出差錯」的理由,向教養嬤嬤請教了禮節,狠狠被操了三天,總算勉強夠上了古代貴族少女……不,女童的邊兒,就等着到了正日子過那一關了。

  張曉鳴心裡默默複習了幾遍請安的禮儀,就開始發呆。紅綾給她戴好了金項圈,又在上頭系記名符、長命鎖,沉甸甸的質感拉回了張曉鳴的注意力,她不由得低頭皺了皺眉,方才發現自己被換上了一件大紅繡金的襖兒,下身是正綠色的裙子,裙腳用金線繡了一圈的花紋,脖子上也是金晃晃的一圈,還綴着五顏六色的纓絡,再沖前方的銅鏡里一看,自己那小小的腦袋上薄薄的頭髮被綁成兩個小包包,一左一右,各戴了一圈鑲有紅綠寶石的黃金花飾,全身上下,從頭到腳,金光閃閃,說不出的熱鬧。她頓時覺得更頭痛了。

  雖然以前看過的小說里提過「明朝」人喜歡紅配綠、紅配藍,但那真的不符合她的審美觀啊,而且就算是要撞色,也不至於給個小娃娃裝扮得金光閃閃吧?張曉鳴忍了忍,還是沒忍住:「紅綾,這一身太熱鬧了吧?能不能換素淡些的?」

  紅綾驚訝地道:「姑娘,今兒是大喜的日子,正該打扮得喜慶些,怎麼能穿着素淡呢?」

  張曉鳴窒了窒:「我不是說要穿素色的,我是說……這一身太富貴了,到了祖母跟前,不象是誠心要認錯的樣子,就怕祖母看了會不高興。」

  紅綾手上的動作遲疑下來:「這……夫人一向喜歡看到孫子孫女們穿得喜慶的,今天又是她的好日子,奶奶才特地吩咐了要這般打扮,應該……沒什麼吧?」想了想,她放下手中的珠串,「我去去就來,素錦,你給姑娘穿鞋。」便出去了。素錦連忙用托盤捧了一雙小小的繡花鞋過來,也是大紅的,緞面上頭繡着小小的壽桃、桃枝花樣,鞋頭還綴了幾顆小珍珠。

  這家人真是有錢!

  張曉鳴再次腹誹,她可以肯定,這年頭還沒有塑料做的假珍珠呢!

  紅綾又進來了,這回她還請來了另一位大人物,正是張曉鳴穿的這個小女孩的生母陳氏,不過二十四五歲的模樣,生得端莊秀雅,身段修長,別有一番溫柔氣質。張曉鳴打聽了幾天,只知道生母姓陳,叫什麼名字就不清楚了。不過這陳氏挺和氣挺好說話的,又沒對女兒的真實身份起疑,因此張曉鳴對她的觀感還不錯。

  陳氏進門後便上下打量了女兒一番,微微笑道:「是太過顯眼了些,若換到大姑娘身上倒是正好,罷了,把先前新做好的那件玉色襖兒拿來,配上那條水紅色的馬面裙,別的就不必改了。」

  紅綾素錦聞言頓時忙活起來。張曉鳴一想,玉色就是綠色,水紅就是淺紅,同樣是紅配綠,可比大紅大綠要順眼,再看一眼素錦從柜子里拿出來的衣服,果然如此,心裡頓時舒服許多,忽又記起了禮節,連忙起身朝陳氏行禮:「見過母親。」

  陳氏微笑着點點頭,又柔聲問:「今兒可有什麼不適之處?昨日還聽你說頭疼,好些了麼?」

  「已經好了,多謝母親想着。」張曉鳴猶豫了一下,又補上一句,「母親再給我說說吧,一會兒見了祖母要如何行事?我怕又做錯了。」

  陳氏笑道:「不怕的,祖母知道你的孝心,你只管照母親先前教的說就好。」

  張曉鳴還要再說話,卻被紅綾拉到了屏風後頭換衣服,只得閉上了嘴。不一會兒換好了出來,對着鏡子一看,果然好了許多,偏陳氏又開口說話:「把那串珠子給姑娘戴上。」

  紅綾立即便將先前放下的那串七彩寶石珍珠手串拿起來往張曉鳴手上戴,張曉鳴見它沉甸甸的,忙道:「不用這個了,怪沉的!」

  陳氏卻道:「這是去年你過生日時,你外祖母特地命人捎來的禮物,上面串的寶石都是難得一見的成色,一般人還湊不齊呢。原是一對的,因你二姐姐喜歡,你送了她一條,為此我不得不另備了一份差不多的禮物給你大姐姐送去,又補了一份給你四妹妹。你戴上這個,一會兒給你二姐姐賠不是時,讓她瞧見了,她記起你們姐妹之間的情份,也就不會過於為難你了。」

  原來還有這樣的典故,不過張曉鳴很懷疑,這條手串只會引起那位「二姐姐」的姐妹之情嗎?恐怕還有提醒的成分吧?這麼貴重的東西都說送就送了,二姐姐和她母親拿人手短,就別咬着一件小事不放了。果然這大戶人家裡的女眷,就算是個溫柔和氣人,也不會缺了心計。

  張曉鳴不再拒絕,由得紅綾給她戴上了手串,心裡又開始回憶禮儀程序。這可是她頭一回見家裡的大BOSS,絕不能出差錯。

  「明鸞?明鸞?」陳氏叫了她幾聲,她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母親有什麼事?」該死,她還沒適應這個新名字呢。

  陳氏有些擔心地看着她,伸手試了試她的額頭:「真的不要緊麼?你總說自己病好了,可我總覺得你沒以前精神了,是不是覺得身上很累?」

  張曉鳴忙道:「不是的,我已經好了,大夫也這麼說。」頓了頓,眼珠子一轉,「大概是病得久了,身體弱些,養一養就好了,沒什麼大問題。」

  陳氏的眉頭仍未舒展:「真奇怪,你病了這一場,比先前懂事穩重了許多,可我卻總覺得心裡發慌。」

  張曉鳴心中警鈴大作,臉上卻甜甜笑道:「嬤嬤和紅綾她們都教訓過我了,我知道自己犯了錯,再不敢胡來。這樣不好麼?」

  「你能懂事了,自然最好不過。」陳氏看了紅綾等人一眼,紅綾臉色有些蒼白地跪下:「奴婢錯了!」嚇了張曉鳴一跳。

  「起來吧。」陳氏的語氣仍舊溫柔,只是溫柔中隱隱帶着威嚴,「三姑娘從前確實愛胡鬧,你們能把她教好了,也是一件好事,只是要有分寸,需得記着主僕有別,不可壞了禮數。」紅綾連忙答應了。原本站在門口的教養嬤嬤也跪下請了罪。

  張曉鳴心中大震,不由得懊悔自己用辭不慎,差一點害了紅綾等人,又有些詫異,沒想到陳氏看起來那麼溫柔和氣,也會在這種小事上發火,要是她知道自己不是本尊……張曉鳴打了個冷戰。

  「怎麼了?可是覺得冷?」陳氏馬上就發現了女兒的異狀,張曉鳴連忙搖頭,猶豫片刻,便拉着她的手小聲道:「母親別生氣,紅綾姐姐對我很好的。」陳氏微微一笑,伸出玉指輕輕戳了她腦門一記:「你當母親是個黑白不分的麼?急什麼?誰好誰壞,我心裡有數。」說罷蹲下身替女兒整理了一下裙擺,便拉起她的手往外走:「跟我來吧,趁天色還早,趕緊去給夫人賠過禮,省得一會兒來的人多了,你要害臊。」

  張曉鳴乾笑着跟她走了,心中暗暗告誡自己:從今天開始,她就要把自己當成是真正的章明鸞了,可別再露出破綻來。

  她們這一走,就足足走了十五分鐘,穿過了一個又一個的院子、過道、穿堂,走到章明鸞覺得自己腿都軟了,開始考慮是否需要制定一個健身計劃鍛煉身體,才到達了最終目的地。

  這是她出房門後見過的最大的院子,她自己住的那個正房一間左右廂房各兩間的院子跟這一比,頓時弱爆了。而且這裡不但地方比她的大,花草樹木也多得多,連院子裡的丫頭數量都是她的十倍以上,她還以為自己的待遇不錯,原來只是小巫見大巫。

  不及細看,她便跟着陳氏往正房方向走去,一路上所有丫頭都紛紛向她們屈膝行禮:「三奶奶,三姑娘。」她也依次點頭微笑,偶爾會回應一句:「姑娘好。」得到這句回應的基本上是年紀稍長又打扮得比較富貴的丫環,看那精氣神兒都知道不是一般掃地劈柴的人物。章明鸞知道這必然是體面的大丫頭,便也跟着老老實實叫「姐姐好」,眾人都微笑以對,只有一個長着丹鳳眼性子略活潑些的打趣說:「喲,三姑娘病了一場,倒比先前穩重多了。」

  章明鸞乾笑着,小心看了陳氏一眼,陳氏臉上笑容不變:「夫人可起來了?」

  「一早就起來了。」丹鳳眼丫頭答道,「剛剛吃過早飯,少夫人已經帶大姑娘過來了,龍哥兒還在外頭書房讀書,說是先生檢查完功課就要過來,怕再過半個時辰也到了。」

  陳氏微微一笑:「我還怕自己來晚了呢,請丹鳳姑娘替我稟報一聲,說我帶三丫頭來向夫人請安。」

  丹鳳用那雙美麗的丹鳳眼掃了章明鸞一圈,笑着應了聲,轉身打起竹簾進屋去了,不一會兒出來道:「夫人讓三奶奶和三姑娘進去呢。」遂側身將帘子打高了些。

  章明鸞有些緊張地緊了緊拳頭,深吸一口氣,隨陳氏進了屋。

  這正屋地方不大,擺着八仙桌和兩排圈椅,倒是不算富麗堂皇,反而顯得光線有些昏暗,家具都有陳舊感。幾個丫頭正往高几上擺花瓶,看到哪枝花不好了,又換了新鮮的上去。條桌上的燭台也不曾點燃,一個穿紅比甲的丫頭從西邊的通雕博古罩出來,一手拿着一個高腳盤,一邊裝的是桂圓,一邊裝的是黃澄澄的大佛手,正往桌上擺,另一個戴大紅絨花的丫頭則小心地將一個玉做的擺設放到條桌上。章明鸞正想看清楚她放的是什麼東西,就被陳氏拉了一把,轉向東邊的博古罩,丹鳳侍立在罩下,做了個「請」的手勢。

  博古罩里傳來低低的說笑聲,章明鸞心中一凜,頓時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小心翼翼地走了進去。

  博古罩後面儼然又是一個大房間,正面羅漢床上坐着一個穿着暗紅繡花褙子、腦後盤着圓髻、髻上戴着金鳳釵的中年婦人,臉龐圓圓的,說不上美貌,倒也端莊和氣,正是南鄉侯夫人。她跟前坐着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女孩,大紅繡金襖兒,鮮綠馬面裙,一樣是金燦燦的項圈兒,七彩纓絡,記名符,長命金鎖,手腕上是明晃晃的碧玉鐲子,頭上烏髮梳成雙鬟,綴着精緻的鑲寶金花——正是明鸞換衣裳前的打扮。

  這小女孩年紀雖小,卻已經可以看出五官精緻,長大了必是個美人。只見她笑眯眯地看着明鸞,掩口笑道:「祖母,果然叫我說着了,今兒三妹妹必要早早來向您請罪的!」

  明鸞心裡咯噔一聲,知道這必然就是那位出色的大堂姐了。瞧這小模樣兒長得,還有那受寵的勁兒,莫非就是宅鬥文里常見的風騷型炮灰女配?

第三章

壽筵(下)

  陳氏微笑着上前款款下拜:「媳婦兒見過母親。明鸞病了幾日,已經大好了,大夫瞧過了也說不妨事,只需再養些時日就好。只是這孩子惦記着今日是母親大壽,吵着非要過來給您賀喜,還請您別見怪,原是她一片孝心,並非有意違您的令。」

  她一拜,小女孩便立時離開了原位,避到一旁。南鄉侯夫人臉上露出了幾分歡喜:「罷了,她只是小孩子不懂事,知道錯了就好。」又板起臉,「若敢再犯,可就沒那麼容易混過去了!」

  章明鸞連忙收回看向大堂姐的目光,照嬤嬤們教的規矩跪下磕頭:「孫女兒真的知道錯了,再不敢胡來,請祖母原諒我吧。」說真的,這位南鄉侯夫人雖說是她祖母,其實只是個外表看上去不過四十來歲的婦人,對着這麼張比自己老媽還要年輕的臉叫「祖母」,還要下跪磕頭,章明鸞心中真是說不出的彆扭,若對方真是個白髮老奶奶她也就當敬老了。

  南鄉侯夫人到底是親祖母,事情又過了這麼多天,也沒多加為難,便叫明鸞起來了:「罷了,你記住教訓就好,一會兒你二姐姐來了,記得給她賠個不是。那天你在姑太太跟前胡說八道,可把她急壞了,哭得好不可憐,我瞧着都不忍。」小女孩在旁邊笑道:「祖母,二妹妹只是臊了,又覺得丟了面子,其實她與三妹妹一向要好,這麼多天過去了,便是有再大的氣也都散了。更何況今日又是您的好日子,二妹妹不會掃您的興的。」

  「如此最好。」南鄉侯夫人點了點頭,又問了幾句明鸞的病情,陳氏一一答了。不一會兒她便揮揮手:「元鳳她娘在外頭張羅筵席的事呢,一個人哪裡忙得過來,你出去搭把手吧,就讓明鸞隨元鳳一道陪我說說話。」陳氏頓了頓,看了明鸞一眼,只得應下:「是。」又叮囑女兒:「不許頑皮。」便退出去了。屋裡就只剩下南鄉侯夫人與元鳳、明鸞。

  明鸞看了看元鳳,心裡隱隱有些提防。通常宅鬥文里這種本身出色又受寵的姐姐都愛在長輩面前獨領風騷的,看不得別的姐妹搶了自己的風頭,雖然不清楚這位姐姐是否也如此,但還是小心點好。

  不過元鳳接下來的表現就跟一個親切的大姐姐沒兩樣,臉上一直掛着甜甜的微笑,說話也風趣,逗得南鄉侯夫人十分開心,但同時又很體貼長輩,幫着送茶水、剝花生瓜子兒,還替對方捏肩捶腿,侍候得無微不至,實在叫人佩服不已。更難得的是,章元鳳在如此忙碌之中還沒忘了明鸞的存在,時不時丟幾個話題過來,拉着她一塊兒哄南鄉侯夫人開心,還會給她使眼色,暗示她該說什麼話討祖母歡喜。

  明鸞雖然有心提防,但見此情形也覺得自己是多心了,想着不能辜負了對方的好意,便拿出以前在親爺爺親奶奶面前討好賣乖的本事來,也跟着在旁添茶倒水、捏肩捶背。可惜她心虛,怕自己說話不注意漏了餡,沒敢接大堂姐的笑話段子,只能擺出一臉靦腆的笑裝害羞小天真。

  託了這位大堂姐的福,明鸞在一旁聽她說笑倒是搞清楚了這個家的部分親戚關係。比如姑奶奶嫁的那個臨國公府是姓石的,有兩個孫子一個孫女,大孫子年紀比自己大,但孫女年紀就小些,兒媳婦跟二奶奶娘家有點親戚關係;還有章元鳳的母親沈氏是太子妃的姐姐,還有一個娘家兄弟和一個娘家妹子,其中娘家妹子就是李家太太;另外自家還有一位庶出的姑姑,嫁的也是勛貴人家,不過丈夫只是庶子,養在嫡母名下;等等。

  南鄉侯夫人聽着有些意興闌珊,元鳳笑吟吟地又把話題轉到了自家兄弟身上。於是明鸞又弄清楚了這章家孫子一輩已經有五個男孩四個女孩了,其中長房只有一個嫡長子文龍,二房有一個嫡子文驥、一個庶子文虎,三房則只有一個幾個月大的庶子文騏,四房尚未有子。元鳳提到文騏時特地看了明鸞一眼,明鸞就感覺出來了,不過她以為對方是怕自己這個嫡女會看庶子不順眼,也就沒多想,只是心中琢磨陳氏原來沒生兒子,想必在夫家處境有些尷尬吧?

  相處下來,章明鸞覺得這位堂姐也不討人厭,還真有幾分大姐姐的作派,便把心中的提防稍稍減輕幾分,也願意跟她說幾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章元鳳似乎覺得有些訝異,但很快又開心起來。

  正說話間,又有人來了,這回來的是二奶奶和二姑娘。明鸞留心聽元鳳的稱呼,見她叫二奶奶「二伯娘」,便也跟着叫了。

  這位二奶奶年歲跟陳氏差不多,打扮得富貴些,穿的就是紅襖藍裙,滿頭珠翠,十分喜慶。她長相倒還美麗,只是一雙細眉稍稍有些吊梢,顯得精明有餘,親和不足。見過禮,她側臉一看到明鸞,臉上的笑容便先消了幾分,眼裡帶着審視與嘲諷:「喲,三姑娘的病終於好了?我還以為要再等十天半月呢!」

  明鸞心中一凜:好,宅鬥文里的刻薄型伯母嬸娘出來了,看外表也十分契合,對付這種人不能手軟,不過現在自己還沒搞清楚情況,先忍了再說!

  她低頭朝二奶奶行了一個禮,只說了句「我已經好了,多謝二伯娘想着」就閉了嘴。二奶奶詫異地看了她一眼,左眉挑得老高。元鳳便笑着插嘴說:「三妹妹,你生病這段時日,二伯娘十分關心你的病情呢,天天都問三嬸,你可不要忘了二伯娘的心意。」明鸞從善如流地再向二奶奶行禮:「多謝二伯娘關心。」

  二奶奶愣在那裡,似乎有些不適應了。南鄉侯夫人在上座輕咳了一聲,她才醒過神來,滿臉堆笑地上前說吉祥話。元鳳拉着二姑娘與明鸞坐下,二姑娘甩開了她的手,氣鼓鼓地徑自往離她最遠的一張交椅上坐了,又瞪了明鸞一眼。明鸞心裡正莫名其妙,元鳳卻不在乎地笑笑,回到祖母身邊捶肩去了。明鸞順着她的去向看了一眼,卻正好收到南鄉侯夫人一個欣慰的眼神。

  這什麼亂七八糟的,這家子怎麼回事啊?!來個人給她說說好不好?!丫環情報中心的工作遠遠不到位啊!

  明鸞吐血地想要回到原本的位置上繼續做孝順祖母的害羞小天真,冷不防被人一拽,叫二堂姐拽到邊上去了。對方瞪着她小聲埋怨:「你這死丫頭,不過病了幾日,怎麼就翻臉不認人了?!居然湊到元鳳跟前奉承,從前說過的話,你都忘了不成?!」

  對了,這位二堂姐跟本尊是很要好的,而聽對方的口風,二姑娘三姑娘似乎跟大姑娘不大合得來?

  明鸞眼珠子一轉,便也瞪了對方一眼:「二姐姐還好意思說呢,我病了這麼久,也不見你來看我一眼,倒怪我翻臉不認人!」她傲嬌地一仰下巴:「誰奉承大姐姐了?我是孝敬祖母去了!」

  二姑娘眼中閃過一絲心虛,吱唔道:「我倒有心去瞧你來着,只是母親管得嚴,我出不了門……」接着又一仰脖子,「再說了,你先前把我害得不淺,你還沒給我賠不是呢,倒怪起我來。」

  明鸞想起陳氏的計劃,便裝作無意地舉起戴了珠串的那隻手挽了挽鬢髮,出言試探:「你這話可真傷人心,我怎麼害你了?我還不都是為了你麼?」

  二姑娘臉上一紅,目光又在那珠串上略停留了一下,又支唔起來:「你胡說什麼呀?我不過是對你發發牢騷,可沒叫你到祖母與姑太太跟前鬧……」咬了咬唇,又湊到她耳邊小聲說:「罷了,我不怪你了,不過你可知道,這件事原來還是我們房裡周姨娘跟你們三房謝姨娘搞的鬼?」

  啥?明鸞眨了眨眼:「這話怎麼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