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者請說話 - 第3章

哈蘭·科本



我努力地控制自己不閉上雙眼。這不是我第一次碰到早孕的少女了,她甚至不是今天的第一個。五年前,我在附近的哥倫比亞長老教會醫療中心實習期滿後,就來到華盛頓高地診所做兒科醫生。這是一所專門服務接受醫療輔助(其實就是貧寒的同義詞)的民眾的醫院,下設婦產科、內科,當然也有兒科。很多人因此以為我是個悲天憫人的人道主義者,其實事實並非如此。我喜歡兒科醫生這個工作,但不一定非得每天周旋於郊區的賢妻良母和光鮮老爸或像我這種人之間不可。

「你打算怎麼辦?」我問道。

「貝克醫生,我和特雷爾在一起真的很快樂。」

「特雷爾今年多大?」

「16歲。」

小女孩抬頭看着我,開心地微笑。我再一次努力地控制自己不能閉上眼睛。

每次都是這樣,而且讓我吃驚的都是——她們都不是意外懷孕。這些小女孩們想生小孩,可是她們本身尚是需要別人關懷的孩子。沒有人明白她們到底在想什麼。人們表面上說要節育、要禁慾,這都很好啊,可是事實上呢?周圍的朋友有了孩子,成為了眾人矚目的焦點,所以事實就是如此:特雷爾,我們為什麼不行?

「他愛我。」眼前這名14歲的小女孩告訴我。

「你媽媽知道這件事情嗎?」

「我還沒告訴她。」她開始扭來扭去,不太自在,畢竟只是一個14歲大的黃毛丫頭,「我希望您能陪着我告訴媽媽。」

我點點頭,「好吧。」

我學會了傾聽,將心比心而不是妄下判斷。當住院醫生時要發表演說,當時我高高在上,俯看台下的病患,語重心長地告訴他們:你們的行為將對自己造成多大的傷害。但曼哈頓某一個寒冷的下午,一個面容憔悴的17歲少女,她跟第三個男人懷上了自己的第三個小孩。她直視着我,一語道破冷冰冰的殘酷現實:「你不了解我們的生活。」

從此之後我不再妄下判斷。現在,大部分時候我都是只聽不說,不再扮演苦口婆心的白人,反而成為了更加稱職的醫生。我會竭盡所能地給這名14歲的少女以及她的孩子最好的照料,不會告訴她特雷爾不可能留下,不會告訴她從此將前途盡毀,也不會告訴她按照這裡大多數此類病患的際遇,她在20歲之前至少還會碰上兩個類似特雷爾這樣的男人。

如果每天都想這些事情,我遲早會瘋掉。

我們接着又談了一會兒,她說我聽。診療室要比我的辦公室大一倍,跟牢房差不多大(這可不是我的親身體驗哦),漆上了公共機關常用的綠色,就像小學廁所的顏色。視力檢查表,就是那張讓你指出E的開口指向哪個方向的符號表,掛在門後。一面牆上貼着已經褪色的迪斯尼圖案,另外一面牆上貼的是營養成分攝取金字塔結構圖。我14歲的小病患坐在診療台上,上面掛着捲筒面巾紙可供使用。不知道怎麼回事,面巾紙捲起的樣子總是讓我想起卡內基餐廳包裝三明治的畫面。

暖爐開得很大,屋裡熱乎乎的。對於一個經常有小孩脫光光的地方,溫度高一點十分必要。我穿着平時看診的衣服——藍色牛仔褲,布鞋,普通的西裝襯衫和顏色醒目的1994年「拯救兒童」領帶。我沒有穿白袍,是因為我覺得那樣會嚇到孩子。

我那14歲的小病患是個好孩子,她的年齡總讓我揮之不去。奇怪的是,那些懷孕的少女都是好孩子。我幫她介紹了一個我覺得不錯的婦產科醫生,接着和她媽媽談了一會兒。沒有什麼出人意料的新鮮事,正如我說過的,這種事情我每天都在重複地做。當女孩要走時,我們相互擁抱。抱着她時,我和女孩媽媽交換了一下眼神。每天,大約有25位媽媽帶着小孩來找我,到了周末,只有很少幾個人順利結了婚,我用雙手都能數過來。

我剛剛說過了,我不會妄下判斷,但這不妨礙我觀察。

她們走後,我在女孩的病歷卡上寫下記錄。我往後翻閱,這女孩從我在這兒做住院醫生就開始找我就診,這表示從8歲起,她就在這個醫院看病了。我翻看着她的成長記錄,記起她8歲時的樣子,再想想剛剛的模樣,變化不大。我終於可以閉上眼睛,按摩了一下。

荷馬·辛普森的叫聲打斷了我的思緒:「收信了,呦呼。」

我睜開眼睛轉向電腦屏幕。荷馬·辛普森就是電視劇《辛普森一家》中的辛普森。有人把毫無生氣的「你收到了郵件」語音提示換成了辛普森的聲音。這正和我意,老實說,我非常喜歡。

我正要看剛收到的郵件,卻聽見對講機沙沙作響,總機旺達說:「你的,嗯,你的……莎娜在線上。」

我理解她的困惑,道謝之後,按下閃爍標誌:「你好,親愛的!」

莎娜卻掛了手機。我趕忙起身穿過走廊。莎娜從街上進入醫院大門,氣呼呼地走進房間,好像誰惹了她。莎娜是個模特,身材修長,是少數以單名為人所知的人,就像「雪兒」一樣。莎娜身高6尺,體重190磅,正如你所料的,所到之處她總是引人注目的焦點。莎娜進入房間,候診室的所有人紛紛轉頭注視。

莎娜經過服務台,不做停頓直接往裡走。櫃檯服務人員也知道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莎娜推開門,衝着我說:「一起吃飯,馬上就走。」

「我跟你說過了,我今天會很忙。」

「穿上外套,」她毫不理會地說,「外面很冷。」

「我很好,明天才是周年紀念日。」

「你請客。」

我稍作遲疑,她知道我投降了。

「走吧,貝克,會很有趣的,就像我們在大學的時候一樣。還記得我們一起出去看美女嗎?」

「我從不看美女的。」

「好吧,是我看美女。拿着你的外套。」

回辦公室途中,有個母親滿臉笑容地把我拉到一邊,神秘兮兮地小聲說:「她本人更漂亮。」

「嗯。」我敷衍着。

「你跟她……」她比了個相好的手勢。

「不是,她有對象了。」我說。

「真的嗎?那她是誰啊?」

「我姐。」

我們去了一家略有些破舊的中國餐館吃飯,餐廳有個只會說西班牙語的中國服務生。莎娜穿了件領口低到不能再低的藍色套裝,皺着眉頭點餐:「玉米餅包木須肉。」

「很有創意。」我說。

上大學的第一天,我和莎娜就認識了。管註冊的人以為她的名字是沙那(男性名),於是我們就這樣陰差陽錯地成為了室友。本來我們打算馬上就去通報錯誤的,可是我們兩人聊得很投機。她請我喝啤酒,我覺得她人很不錯。幾個小時後,我們決定將錯就錯,順其自然,畢竟誰也無法保證換一個室友是不是個討厭鬼。

我上的是麻省西部的安赫斯特學院。安赫斯特學院是一所排外的小型常青藤學院,是我所知的世界上最保守、最古板守舊的地方。作為高中的畢業生代表,伊麗莎白選擇了耶魯大學。我們本來可以上同一所大學的,但討論之後,我們決定還是就讀不同的學校,分隔兩地正好可以考驗我們的感情。沒錯,事後證明這是一個成熟理智的決定。結果呢?就是我們瘋狂地想念着對方。分隔兩地反倒使我們更加確定彼此之間的相互信賴和依賴,我們的關係因為分別反而發展得更牢固了。

有點肉麻了,是吧?我知道。

莎娜一邊吃飯一邊問我:「你今天晚上可以幫我照顧一下馬克嗎?」

馬克是我的外甥,今年5歲。大四那年,莎娜開始跟我的姐姐琳達約會。七年前,兩人舉行了婚禮。至於馬克嘛……嗯,應該說是她們愛的結晶,當然馬克的出生是藉助了一點人工授精技術。琳達生下了馬克,莎娜領養孩子,她們就這樣組成了一個家庭。可能這些有點老套,但她們希望兒子馬克在生活中有個可供模仿的男性角色,於是經常求助於我。

剛剛才見識了我工作中常見的冷冰冰的殘酷現實,現在卻在談其樂融融的全家福劇情。

「沒問題,」我說,「反正我也正想看看迪士尼的新片。」

「新片的小妞正點極了。」莎娜說,「寶嘉康蒂(譯者註:迪士尼卡通片《風中奇緣》的女主角)以來最正點的。」

「太好了。」我問,「你和琳達要去哪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