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於望族 - 第2章

Loeva(柳依華)

  趙嬤嬤瞪她一眼:「你才病好,若是受了涼,又病了,該怎麼辦?!還不快給我回床上去?!你今兒就別出房門了,大夫昨兒說了,你的病還未好全,需得好生養着!」

  文怡無奈,只得丟開了原本打濕了的手帕。她好不容易有了第二次人生,自然不希望自己久病,不但自己難過,還會連累家裡花錢看大夫吃藥。

  心中忽地一動,記憶中,小時候的自己的確生過一次重病,為了治病,把家裡的閒錢都幾乎花光了。現在想起來,似乎就是這一回!

  文怡再不敢大意,忙走到趙嬤嬤身邊,依着她的指示,用燒得溫熱的水洗了臉、漱了口,又聽話地在衣服外頭添了件薄馬甲。

  趙嬤嬤摸了摸她的頭,笑道:「你這梳的是什麼頭髮?活像道觀里的老道姑似的。」文怡臉一紅:「忽然忘了怎麼梳頭了,嬤嬤替我梳吧?」趙嬤嬤掩口偷笑:「這麼大的人了,再過兩年就是大姑娘了,還這麼愛撒嬌!」說罷便拉着她在妝檯前坐下,打開鏡匣,把她頭髮上的綢帶解了,小心梳順頭髮,再梳成兩個簡單的丫髻,然後再從鏡匣中翻出兩個銀絲扭的小花簪來,往她頭上一插,又添了朵小絹花,便大功告成。看着鏡中的小文怡,趙嬤嬤臉上笑開了花:「瞧瞧,咱們小小姐出落得多水靈呀!」又打開粉盒去尋脂粉。

  文怡一聞那脂粉香氣,便覺得很不習慣,忙忙躲開,小聲道:「又不出門,何必擦粉?時候不早了,我也該向祖母請安了。我答應嬤嬤,一定會乖乖吃藥的。」

  趙嬤嬤聽了高興,便不再強求,拉着小文怡的手出了房門,越過院子進了正屋。

  這是文怡祖母的居所,正屋三間。正堂是吃飯理事的地方,有時也會在這裡招待近親女眷,東邊暖閣是臥室,西邊則是佛堂,供奉着她祖父、父母的靈位。

  趙嬤嬤讓文怡到圓桌邊上坐下,道:「方才住後廊西的九太太過來說話,老夫人便出去見她了,眼下一時還回不來。老夫人特地囑咐過,讓小姐先用早飯呢。」一邊倒熱茶,一邊高聲喚「張家的」。

  文怡看着佛堂的方向,微一遲疑,便起身走過去,來到祖父與父母靈前,眼圈一紅,跪了下來,正正經經磕了頭、上了香,然後對着佛祖默默禱告,感念佛祖慈悲,讓她得以重生。

  趙嬤嬤看得直嘆氣,勸道:「小姐心意到了便好,難為你小小年紀,就這般孝順,病才好了些,便來為老太爺、老爺和太太上香。只是這屋子早上不見陽光,略嫌陰涼了,老夫人向來不在這個時辰過來的。你年紀小,又是剛剛病癒,哪裡受得住?快起來吧。」

  文怡在心中已念完了一遍經,轉頭對趙嬤嬤笑笑,便乖巧地應了。待回到外間,已有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捧着托盤站在桌旁,笑着對文怡道:「小姐今兒好了?阿彌陀佛,真真是佛祖保佑!」

  文怡認得這婦人是自家執役多年的廚娘張嬸,祖母去世後,趙嬤嬤也沒了,她被族長家收養,這張嬸便與她丈夫張叔一同另投了長房,棄自己於不顧,致使自己孤零零地寄人籬下,連個助力都沒有,她心中有些硌應,只勉強笑了笑,說了句客氣話:「這些天辛苦張嬸了。」

  張嬸哪裡知道她心裡的想法,還以為小主人真箇在跟自己道乏,頓時笑得眼眯眯:「哪兒呀?張嬸不辛苦,老夫人才辛苦呢,幸好小姐如今平安無事了,大家才鬆了口氣。」

  文怡只是淡淡笑了笑,趙嬤嬤問張嬸:「可燉好了?盛上來吧。」

  「是是。」張嬸忙將托盤裡的瓦盅放在文怡面前,揭開了盅蓋,一陣熱香夾雜着人參的味道散發出來。

  文怡怔了怔,忙往盅里看了一眼,果然見到有幾塊雞肉,心裡頓時打起了鼓:她自打出家後便一直茹素,重生後兩天來也是清粥小菜一點葷腥不沾,因而就一直沒想起這件事。如今這人參雞湯放在眼前,要她怎麼下得了手?

  趙嬤嬤還在那裡道:「大夫說了,小姐病後體弱,正該進些滋補的湯水,補補元氣。這參是老夫人好不容易才托人覓得的,雖然年份有些短了,但小姐年紀還小,吃它卻是正好,湯是用上好的山泉水作底,又拿兩年的母雞燉了,喝了它,小姐一定不會再生病了!」

  文怡勉強笑着,有些無措地偷看趙嬤嬤一眼,後者還在催促她:「快喝呀?趁熱,老夫人再三交待嬤嬤一定要看着你喝完的,若是嫌那肉粗,隨便吃兩口便罷了。」

  看着趙嬤嬤關切的眼神,文怡即便是忌諱葷腥,也沒法說出「不喝」兩個字。她如今不過是個十歲女童,若跟人說她茹素,未免太驚世駭俗了些,只是真叫她一口吃下去,她心裡又不自在。想了想,便問:「既是補身的好東西,祖母可吃過了?我是小輩,怎能撇開祖母她老人家,自己享用?」

  趙嬤嬤憐愛地道:「老夫人有自己的補湯,吃這個卻有些不合適。這原是專為你做的。好小姐,別問那麼多了,當心再不吃就涼了,那樣藥效就要大打折扣。來,嬤嬤餵你。」說罷真箇伸了手過來。

  文怡忙攔住她:「不用了嬤嬤,我……我自己來。」拿起勺子,心想:「我如今不是出家人,無所謂戒律不戒律的,若是不喝,只怕還要引得祖母與嬤嬤憂心。」久違的親情與關愛,以及迫切想要長久留下這種溫暖的心情讓她拋開了對清規戒律的顧慮,心中默念了幾句佛,便喝了起來。

  湯很香,火候恰到好處,雞肉也嫩,咬一口便化在嘴裡。文怡只覺得肚裡死了多年的饞蟲又活過來了,待喝下最後一勺湯,才驚覺自己居然將全部湯喝了個精光,雞肉也都吃盡了,不由得臉一紅,心中又念「阿彌陀佛」。

  趙嬤嬤與張嬸見她把人參雞湯喝完了,卻是無比高興,後者樂呵呵地將碗筷收了下去,還邊走出門邊道:「小姐最愛吃雞湯銀絲面了,我今兒一大早起來擀了幾掛,廚房還有雞湯,小姐什麼時候餓了,就跟我說,我立刻下面去!」

  文怡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糾結了一會兒,心一橫:都已經破了戒了,也不在乎是一回還是兩回,只要心裡有佛祖就好。

  趙嬤嬤取了溫水,沾濕了手帕給她擦手,嘆道:「看到小姐如今吃好睡好,嬤嬤才算是放心了。前兩天兇險得緊,差點兒沒把嬤嬤的心肝都嚇破了。若是小姐有個好歹,可叫老夫人怎麼辦呢?熬了幾十年,只剩了你一個血脈,從小小的嬰兒拉扯到如今這麼高,又乖巧又貼心,心肝兒似地寵着,眼看着再有幾年便成人了,若這時候出了什麼差錯,別說老夫人,就算是嬤嬤我,也沒法活了……」說着說着她就傷心起來,淚水也止不住了。

  文怡忙掏出手帕為她拭淚,又柔聲安撫着,心裡也有些難受。

  她祖父早在十幾年前就沒了,祖母盧氏千辛萬苦將她父親教養成人,看着他娶妻生女,讀書有成,原是盼着他能重振家業的。父親自小聰慧,才二十多歲就考中了舉人,卻偏偏在赴京趕考途中,患了急病死了。消息傳回平陽,母親聶氏受不住打擊,也跟着去了,只留下年僅七歲的獨生女兒。接着又因為家中沒了男丁,算是絕了嗣,族中按例要收回祖產,除了田地外,連他們六房這一支世代居住的「宣和堂」宅子也分了一部分出去給其他族人住。祖母已上了年紀,哪裡受得了這個委屈?大病一場,心灰意冷,但為了唯一的親骨肉,才勉力支撐了下來。

  可以說,顧文怡就是盧氏老夫人的命根子,若是連這僅有的孫女兒也失去了,她就再無在這世上存活下去的理由了。

  文怡哽咽道:「文怡不孝,讓祖母憂心了……還叫嬤嬤也跟着擔憂,是我不好。往後我一定會好好保重自己,孝順祖母的……」

  趙嬤嬤擦了一把淚,嗚咽道:「我知道小姐最是乖巧的,這回若不是七少爺頑劣,那起子勢利眼的小人又跟着起鬨,斷不會害得小姐受了驚嚇,還病得這麼重……小姐又不曾招惹他們,他們卻差點兒害了你的性命。阿彌陀佛,老天爺有眼,必要叫那些做了壞事的人得報應!」

  文怡一聽,不由得沉默下來。

第三章

不得已

更新時間2010-11-22

17:23:24

字數:4011

 為什麼會得病?文怡這兩天裡一直從遙遠的記憶中尋找着答案,由於「年代久遠」,她只記得大概,似乎是族中一位長輩過壽,她隨祖母去賀壽,老一輩們叫了戲班子,吵吵嚷嚷的,很多人,很熱鬧。她好像是跟着某位堂兄弟姐妹去了後院玩,不知怎的到了一間屋子裡,就被困住了。屋子門窗緊閉,又是夏季陽光正烈的中午,她叫了半天都沒人來開門,只覺得渾身熱得厲害,頭髮暈,眼又困,再後來便不記得了。醒過來時,她已經回到家中,大病了幾日,後來問起祖母,祖母只是板着臉不說話,旁人也只說她是被欺負了,以後不要再到那家去,但前因後果卻不甚清楚。

  這對她來說已是十幾年的事,當時她年幼又有病在身,就沒弄清楚,直到現在才從旁人的話中知道了是怎麼回事。

  本族長房「宣樂堂」,是全族最顯赫的一支,大伯父顧宜敦不但是一族之長,還在朝中任高官,他的嫡長子跟在他身邊讀書,嫡次子與嫡女都送回老家陪伴祖母——其中這位嫡女,就是六堂姐文慧——那次子在兄弟中行七,比文怡大一歲,名喚文安,自幼頑劣非常,但因書讀得好,又會賣乖,很得祖母溺愛,加上父母都不在身邊管教,越發放縱了,在顧莊一帶可說是橫行無忌的。前幾天因他祖母于氏老夫人過壽,文怡陪着祖母前去祝賀,長輩們在一處聽戲,小輩兄弟姐妹幾個不耐煩聽,便另找樂子。她性子安靜,又向來少與姐妹們往來,別人嫌她不合群,又怕撇開她不管會惹來長輩指責,這文安便使了個花招,只說要拉她去瞧新奇物事,將她誆到後宅一處僻靜的院落,鎖進屋裡,又交待下人不許放她出來,便自去玩耍了。

  她在那小屋中又怕又急,窗戶又是關緊了的,從門縫裡看出去,一見有人影經過她便大喊,奇怪的是經過的人都象是沒聽見似的。她喊得嗓子都沙啞了,始終不見人來,只說等到戲散場了自有人來尋。誰知文安怕她告狀,居然告訴於老夫人的丫頭,說她跟姐妹們在花園裡玩得正高興。祖母盧氏聽了於老夫人的話,只當是真的,便沒多問,等到晚間開宴時四處找不着她,才從五堂姐的丫頭那裡聽說了實情。祖母嚇了一跳,跟老妯娌于氏說了,眾人找到小屋時,文怡已經因為中暑暈了過去,抬回家後便大病一場。

  想必於老夫人也知道自家理虧,特地請了附近一位致仕的老太醫前來為她看診,藥材、補品都自己掏腰包。只是祖母盧氏這回驚怒至極,始終不肯諒解。那文安脾氣又倔,哪怕知道自己做錯了事,也不肯低下頭來賠罪。於老夫人心疼孫子,單罵了他幾句,便把跟在他身邊的丫頭叫來打一頓了事。

  只是文怡如今回想,那小屋說是偏僻,到底是在後宅,她那樣大聲叫喚,怎可能沒人聽見?那些人自然是為了討好小少爺,才不管她一個稚齡女童的安危,讓她在小屋裡關了半日的,如今挨了打,也算罪有應得,怕是還有好些人應該負責的,也都逃了過去。

  趙嬤嬤仍在那裡哭道:「原是一個祖宗生下來的,咱們六房也是嫡系,哪裡就比長房的人差了?只不過他家占了個『長』字,咱們才成了旁枝。即便如此,也是一樣的族人,誰又比誰高貴些?!當年咱們老太爺還加封過正二品資政大夫呢!說起來品階比他家大老爺還要高些,我們老爺還中了舉人。只不過因為沒了男丁,才衰落了,但族中老妯娌們在一處說話,也就只有我們老夫人和他家大老夫人身上的誥命品階最高,他們居然敢這樣欺負咱們家,分明是見咱們沒人撐腰,不把老夫人放在眼裡,實在是太過分了!」

  老人家哭得傷心,文怡怕她身子吃不消,忙勸道:「我已經沒事了,嬤嬤不必再擔心。他家的確顯赫,但他們老夫人待祖母還算客氣,應該不至於如此勢利眼,不過是七哥小孩子家不懂事罷了。」

  趙嬤嬤不以為然:「他虛歲都十二了,又是人人都誇他聰明的,還會不懂事?即便他不懂事,他身邊的人也不懂麼?什麼大不了的事?小姐又不稀罕跟他們一處玩耍,有話直說便是,何必耍這樣的詭計?差點害了小姐的性命!小的太可惡,大的也太縱容了!但凡有個懂事的早早報到大老夫人處,哪怕是只告訴她身邊的丫頭呢,小姐也不至於吃這樣的苦頭。他們分明是小看了咱們六房的人,認定咱們奈何不了他家!小姐放心吧,老夫人一定會替你討回公道的!」

  文怡小聲安撫着她,聽到這裡,手中一頓,心情沉了下來。

  上輩子這件事發生時,她年紀太小,又剛剛病癒,只知道吃藥養病,哪裡顧得上其他?因此許多事都是長大以後才發覺的。因為這場風波,祖母跟長房的人翻了臉,那位於老夫人原本是心懷愧疚的,但挨了幾回冷言冷語,也灰了心。兩家人從此斷了來往。長房本是族中嫡長,又是最顯赫的一支,他們的態度對其他族人不免會產生影響,祖孫倆在族中本就備受冷落,從那以後越發難過了。

  起初只是公中分派錢糧給他們家的日子比別家都遲,後來那米麵也都成了陳米陳面,甚至是不能吃的,她們家不得不花錢到外頭去買;接着又有嬸娘伯母明里暗裡的議論,說他們家祖孫倆帶着三個僕從只有五口人,用不着住三進的院子,竟將原已大為縮水的宅院占了一進去;她十四歲那年,鄰近的平陰城發生民亂,舅舅家遭了殃,上門來索要母親陪嫁的奩田,族中沒一個人幫她們說話。祖母氣得生了病,她哭着到長房求他們幫忙請老太醫,頭一回見到了於老夫人,請得太醫回家看診,誰知開的藥方中卻有不少昂貴的藥材,她再一次去求於老夫人,結果連對方的面都沒見着,就被二伯母用幾根參須打發出來。為了買藥,家中幾乎耗盡錢財,連祖母和母親的陪嫁都賣了,祖母去世時,後事還是族中花錢辦的,不過草草完事,才過了「頭七」,族人便將宅子收回去了。

  如今想來,若不是跟長房翻了臉,日後也不至於連一個助力都沒有。那些族人敢這樣欺負她一個孤女,還不是因為看準了長房不會為她撐腰麼?本來她對長房的無情多少有些怨懟之心,不願意再看他們的臉色過活,但一想到祖母,她也就顧不了這麼多了。無論那些二伯母六堂姐七堂兄之類的如何薄待她,至少,那位伯祖母於老夫人面上對她們家還過得去,只要能說服祖母消氣,這個助力還是能留得住的。不為別的,單為了那位醫術高明的老太醫以及今後祖母可能需要吃的藥,她就不能眼看着兩家翻臉。

  文怡心中拿定了主意,想到趙嬤嬤是祖母的陪房,感情最篤,有些話做孫女的說不出口,趙嬤嬤卻沒有顧慮,而且祖母也一向肯聽她勸的,便打算先說服趙嬤嬤。正要開口,她忽然想到:也許重生後,改變命運就從這一步開始了?她深吸一口氣,下決心定要辦成這件事。

  於是她想了想,開口道:「嬤嬤心疼我,我心裡知道,七哥這樣過分,我也有幾分埋怨,只是有些話,我不知該不該說,要是祖母聽了,一定要罵我的,我只能跟嬤嬤講了。」

  趙嬤嬤向來疼愛文怡,聽她這麼說,忙問:「是什麼話?你只管跟嬤嬤講,嬤嬤不告訴老夫人。」

  文怡這才道:「七哥將我關進小屋,本來是小孩子家不懂事,可旁邊侍候的人不去阻止,事後又為了討好七哥不放我出來,自然是認定咱們家沒人了,不把祖母和我放在眼裡的緣故。長房的伯祖母又疼他,不肯重罰,他家的人又怎會上心?我如今是病好了,沒事了,倒還罷了,若是有個好歹,祖母再恨他們,他家也不會讓七哥給我償命。咱們家沒有男子支撐門戶,祖母就算想打官司,也找不到人出頭呀?若是到族裡討說法,長房勢大,七哥的親生父親又做着大官,怎肯叫自家骨肉吃苦?可見這個公道是討不回來的。」

  趙嬤嬤聽了,越發心酸:「我可憐的小小姐啊,怎會這樣命苦?你說得有理,七少爺的父親就是族長,事情鬧大了,他頂多就是叫七少爺給咱們家賠禮道歉,老夫人也奈何不了他們……」

  文怡一呆,她記得族長不是長房的親長,難道曾經換過?她將這個疑問壓下,接着道:「比起那樣的結果,至少我如今完好無缺,身體也沒事了,伯祖母又是遣醫又是送藥的,也算盡了心,若我們繼續跟他們鬥氣,怕是反會得罪他們,因此……」

  不等她說完,趙嬤嬤便瞪大了眼:「這是什麼話?小姐難不成想就這麼算了?!你可是差點兒丟了性命的呀?!他家不過是費點銀錢,又算得了什麼?連賠罪都不肯來,若是放過他們,他們就越發欺到咱們頭上來了!」

  文怡忙抱着她的手臂哀求道:「好嬤嬤,不是我想縱容他們,實在是……他家勢大,我們得罪不起呀!」

  趙嬤嬤不以為然:「有什麼得罪不起的?咱們家是沒人了,可老夫人身上還有誥命呢,要真的擺起架子責問他們,他們也不敢不給面子。」

  文怡又是着急又是心酸:「嬤嬤,誥命這種東西,都是虛的。他們就算賠了罪,道了歉,兩家也撕破了臉,又對我們家有什麼好處?嬤嬤,您忘了?我看病是他們家下帖子請來的太醫,祖母每年秋冬犯了舊疾,也都是他們家出面請太醫來的,還有吃的藥和補品,哪樣不是他家幫襯着?那位老太醫的醫術在平陽方圓百里內都享有盛名,再無人比得上,架子又大,除了長房,連知府大人的面子都不給。咱們跟長房翻了臉,今後祖母再生病,還有誰能把這位太醫請來?除了這位太醫,平陽地界上又有誰能治得了祖母的舊疾呢?」

  趙嬤嬤被她一言驚醒,細細想來,果然如此。藥材補品之類的,除非是極珍貴的東西,不然自家多花點銀子,也能買到,但那位老太醫卻是當今皇帝親口褒獎過的,還有好些徒子徒孫在太醫院供職,若沒有長房開口,憑六房如今的臉面,還真不一定能把他請來,而平陽一帶,已經沒有第二位醫者能治得了老夫人的舊疾了。她不由得更加心酸:「要這麼說,難道我們就這麼饒了那些惡人?好小姐,你差點兒丟了性命呢,還是為了芝麻綠豆那麼大的小事!」

  文怡深知她和自家祖母都是心疼自己,才不肯原諒長房,心中不禁產生了幾分羞愧,低頭輕聲道:「是我沒用,才會讓祖母和嬤嬤如此操心……只是我如今已經沒事了,只當是為了日後,還是不要太得罪他家比較好。嬤嬤,你好歹勸着祖母些,讓她別太生氣了。」

  趙嬤嬤又是搖頭,又是嘆氣:「這真是……有錢有勢,便是害了一族的姐妹,也奈何他不得。誰叫他有福氣,托生在長房大老爺家裡呢?只盼着他哪天得了報應才好!」又心疼文怡:「小小姐才這麼大年紀,就已經知道為長輩着想了,實在難得,不像那些敗家子兒,心肝都叫狗吃了,一點良心都沒有!」

  文怡聽她語氣,知道她已經答應了,心情放鬆了些,忙笑着安撫她。忽然聽到張嬸急匆匆跑來,叫道:「不好了,老夫人發作了,要把長房的人趕出去呢!」

  文怡吃了一驚,忙問:「怎麼回事?!長房來人了?!」

第四章

左右為難

更新時間2010-11-23

17:38:18

字數:3891

 長房的人是於老夫人派來給侄孫女兒送藥送補品的,也不知道說錯了什麼話,竟惹得盧氏老夫人大發雷霆,當即便要叫人把她們趕出去。

  文怡匆匆趕到前頭花廳時,正看到祖母坐在正座上,猛握椅子扶手,青筋暴起,臉色鐵青。下手站着一個三十來歲的媳婦子,一臉恭順狀,小心低頭聽訓。她後頭跟着兩個婆子,手上分別捧着幾個錦盒和一個包袱,只是她們左手邊又站着另一個婆子,穿着比她們體面些,看起來有點年紀了,正扭開頭盯着左邊第三張交椅的椅腿,面帶幾分不悅。

  文怡不知道剛才花廳里發生了什麼事,也不記得這媳婦子和婆子是誰了,但看她們的穿戴,也猜到是有頭有臉的管事娘子或伯祖母、伯母們手下得力的人物,想到祖母要是得罪了她們,她們回去了也不知道會怎麼編排自家呢,當即也顧不了許多,趕到祖母跟前輕撫她的背,小心道:「祖母別生氣,就當是看在孫女兒面上,請千萬保重才好!」

  盧氏見是孫女兒,眼中閃過一絲慈愛,神色放緩了些,但面上仍舊結着霜,板着臉道:「如今哪裡是我要跟人生氣?分明是別人存心惹我生氣!」

  那媳婦子小心地賠笑道:「六老太太熄怒,原是小的管束不力,沒好生教導底下人規矩,讓她們說錯了話,您要打要罵,小的們都甘心領受。可您千萬要保重身體,不說看在咱們老夫人與您幾十年妯娌的情份上,只當是為了九小姐,您也不能氣壞了自己的身體呀?!」

  盧氏冷笑道:「我若不是為了孫女兒,也就不跟你家打這官司了!怎麼着?我跟你們老太太當了幾十年的妯娌,如今她兒孫出息了,就不把妯娌們放在眼裡了?!她的孫子金貴,我的孫女就是草,被欺負了也只能忍氣吞聲?!我還沒把事情鬧大了叫族人們替我評個公道,你們倒嫌我多事了?!如今拿這些東西來,是打發叫花子呢?!」

  方才那扭頭的婆子皮笑肉不笑地插了句嘴:「六老太太這話說的糊塗,我們老太太不過是依平日的舊例照拂族人罷了,哪裡就成了打發叫花子呢?我們家打發叫花子,可不會送這些金貴東西。」

  盧氏大怒,一口氣上不來,咳個不停,文怡忙倒茶給她,又輕輕替她拍背撫胸。走慢一步的趙嬤嬤趕到,見狀忙從袖裡掏出一個小銀扁瓶,遞到她鼻下晃了晃,盧氏才喘過氣來。

  那媳婦子瞥了婆子一眼,眉間閃過一絲不悅,淡淡地道:「劉嬤嬤,老太太讓你來,是叫你替七少爺賠不是的,可不是叫你來氣人的,你也一把年紀了,怎的一點規矩都不懂?!」

  那婆子不以為然地回瞥她,也淡淡地道:「陸三家的,你雖是二太太跟前的管事娘子,但這事兒關係到我們七少爺,我替小主人委屈幾句也是應當的,怎的就不懂規矩了?」

  陸三家的眼睛瞪大了些,劉嬤嬤不為所動地瞪回去,看得盧氏與文怡祖孫倆好不生氣。眼看着祖母又要發作了,文怡還沒忘記自己的初衷,便先一步開了口:「這位劉嬤嬤,不知是宣樂堂哪一位長輩的貴仆?又是奉了伯祖母什麼命令來的?」

  盧氏怔了怔,沒想到一向只會乖乖聽從自己吩咐的孫女兒會主動問話,但她心裡也沒覺得有什麼不妥,便沒說什麼。

  劉嬤嬤勉強道了個萬福,眼睛盯着一旁圓光罩上蒙了塵的葡葡雕花,道:「我是大太太親口點了派到七少爺身邊侍候的,老太太叫我來看看九小姐病好了沒有,若是還沒好,就去請王老太醫上門,再送些藥和補品過來。」接着眼中閃過一絲不屑,皮笑肉不笑地道:「順便把秋天換季做新衣裳的銀子還有入冬後買炭的銀子也一併送過來,畢竟,我們七少爺還頂着害九小姐生大病的罪名呢,總不能虧待了六老太太和九小姐不是?」眼珠子一轉,往文怡身上掃了幾掃,眼中不屑之色更濃了。

  盧氏聽得手上發顫:「這叫什麼話?!難道我們還冤枉了他?!你這是在替他叫屈?!還是他真心這麼想?!說不定你家老太太也是這麼想的吧?!」

  陸三家的忙賠不是:「六老太太誤會了,我們家老太太也好,大太太二太太,還有少爺小姐們也好,都絕沒這麼想過!原是這老奴眼空心大,不懂規矩!」她在心中暗暗埋怨這劉婆子好不會說話,不管這六房家世如何,到底是主家的族人。只是對方是大房的人,她又不好將人罵下去,只能拿眼瞪對方,心想回頭定要向老太太告一狀。

  文怡面上卻不見一點氣惱的模樣——這種冷言冷語她早在前世聽慣了,自然不會放在心上——只是這劉嬤嬤嘴不好,說的話實在叫人生氣,容她在這裡繼續渾說,只怕祖母會更加氣惱,事情就越發不好收拾了。她瞥了陸三家的一眼,留意到對方是二伯母手下的人,而劉嬤嬤卻是大伯母派給七堂兄的,心中已經有了成算,便淡淡地對劉嬤嬤道:「原來你是七哥身邊的人,既如此,你如今已看過我了,差事也辦完了吧?」

  劉嬤嬤怔了怔,傲慢地道:「看是看過了,只是不知道九小姐是不是已經好了,可別回頭……」

  「既是已經看過了。」文怡平靜地打斷了她的話,「嬤嬤的差事就辦完了,請回吧。」

  劉嬤嬤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什麼?!」這不起眼的旁枝末系之家的小丫頭居然在逐客?!要知道她可是侍郎大人家的嬤嬤!是奉了侍郎夫人的名義來照料小主人的!連七少爺那樣尊貴的人都給她幾分臉面,一個靠着她主家立足的小門小戶之女,連生了病都要靠她主人請大夫抓藥的窮親戚,也敢在她面前擺主人的架子?!劉嬤嬤的臉色頓時難看起來,腳下更是連半步都邁不出去。

  陸三家的掩住面上的一絲快意,瞄着她道:「劉嬤嬤,九小姐發話了,你沒聽見?你越發連個禮數都沒了,回頭老太太知道了,可不敢再派你出門辦事!」

  劉嬤嬤氣得臉色發白,本來要跟她吵的,但聽到她最後那句話,又嚇了一跳,心想這宣和堂雖然不算什麼,即便得罪了這九小姐也不要緊,但如果叫這陸三家的在老太太面前告了黑狀,老太太惱了,便是大太太也不會幫自己說話的。於是只得咬牙切齒地冷哼一聲,連禮也不行了,摔手就走。陸三家的暗哼一聲,對盧老夫人賠笑道:「這老貨沒規矩,六老太太和九小姐別生氣,回頭小的回稟了老太太,定會重重罰她!」

  文怡沒說什麼,只是微笑以對,掃了那幾個錦盒和包袱一眼,心中有些為難:都鬧到這個地步了,收下東西是不可能的,只怕祖母會命人將東西丟出去,那以後就更難彌補了。於是便對盧老夫人道:「祖母,伯祖母送藥材補品來,也是她的好意,只是如今孫女兒已經好了,用不着這些東西,放着白糟蹋了,不如讓她們拿回去吧?」

  盧老夫人的臉色又放緩了些:「這話說得在理,陸三家的,你領着那個不知所謂的婆子,把東西都帶回去!見了你們老太太,就說是我說的,我們家雖不如長房富貴,卻也不是叫花子,用不着她施捨!若她知道自己理虧,就叫孫子來給我孫女倒茶認錯賠不是,若是她拿定了主意要以權勢壓人,我就算拼着這張老臉不要,也要給孫女兒討回公道!」

  文怡一聽就知道不好,忙勸她:「祖母,孫女兒不要緊的,七哥想必已經知錯了,您別跟他計較……」盧老夫人一揮手止住她:「你是個不愛與人計較的好孩子,只是他家欺人太甚,七小子小小年紀做了錯事不知悔改,將來大逆不道害了父母親人時,又有誰來教他?!」

  文怡暗暗跺腳,看到陸三家的臉色已有些勉強了,心中着急不已,卻又不知該如何勸服祖母,只得無措地看着趙嬤嬤。趙嬤嬤暗嘆一聲,上前勸道:「老夫人,您消消氣,不過是小輩做錯了事,您教訓幾句,讓他親長去責罰就是,何必跟他一般計較?況且大老夫人待您一向禮數不缺的,為了個小輩的錯,您跟她生氣,豈不是傷了幾十年的情份?」

  盧老夫人瞥她一眼:「她一心護着那小崽子,把我孫女兒當成草一般,就不怕傷了幾十年的情份?!你道我是存心跟她生氣不成?!原是她先惹我生氣了!」

  趙嬤嬤笑道:「都一樣是做祖母的,誰不是把自己的孫子當成心頭肉?老夫人心疼九小姐,大老夫人偏心七少爺,也是人之常情。老夫人,老奴知道您是為了九小姐生氣,只是如今九小姐沒事了,您再跟大老夫人生氣,豈不是叫九小姐為難?」

  盧老夫人眉頭一皺,看了孫女一眼,見文怡滿眼都是哀求之色,心軟了些,板着臉道:「這有什麼可為難的?!我不過是要小輩知錯改過罷了!」瞥了陸三家的一眼:「你還愣在這裡做什麼?還不快拿了東西走人?!」

  陸三家的如夢初醒,也不敢再多說什麼,忙笑着應了,行過禮便帶着兩個婆子小心地退了出去。張嬸在門外等着,得了趙嬤嬤一個眼色,便一直把人送出大門去了。

  總算把風波平息下來了,文怡暗暗鬆了口氣。雖然結果差強人意,但總算比記憶中的強了許多。她小心地看了祖母一眼,鼻頭一酸,跪下伏着盧老夫人的腿,柔聲道:「都是孫女兒不好,叫祖母如此操心憂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