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生 - 第2章

御井烹香



他的語氣很溫和,似乎意在安慰她,李竺有點想笑,這番話好像更適合在大學課堂上講。但她也不得不佩服傅展的鎮定——在一開始短暫的凝重和驚愕後,他很快就恢復了鎮定,有條不紊的帶着她採購乾糧,尋找棲身地。嫻熟得好像這機場就是自家地盤——他當然不可能在這裡逗留多久,那就只能歸功於出眾的觀察力了。

門外的腳步聲忙亂紛雜,各國語言和行李滾輪一起隆隆地碾過洗手間門口,混亂無疑在擴大,但中文媒體卻還是風平浪靜,BBC也還沒發布消息,兩個人各自低頭擺弄了一會手機,過一會傅展率先走進設備間裡,示意她也進來,把設備間的隔間門虛扣上。「事態已經進一步擴大了。」

他判斷的憑據應該很簡單——李竺同時也發現機場WIFI斷網了。

「現在還能用數據流量上網。」她說,扶着礦泉水瓶坐下來,半開玩笑地說,「等信號都沒了,就把隔間門鎖上?」

「差不多。」兩個人都還算鎮靜,李竺主要是因為傅展的鎮定——這麼說人真的有點可笑,即使在這麼混亂的情況下,只要有個人能腳踏實地的帶着另一個人做事,不管這事多小,居然都能讓人找到錨點,在這大規模布朗運動中保持清晰的方向。「是政變至少比恐襲好。土耳其政變經驗豐富——都是有規矩的,不會亂,就是我們的行程得耽擱幾天了。」

他把袖子挽起來,坐在雜物桶上,「政變嘛,都要控制機場,不過不管什麼勢力上台,一般都不會為難旅客。等一等,靠機場儲備撐幾天,差不多就都能走了——就是睡覺是個大問題,地方一般不夠。但再怎麼樣吃喝都能保證,衛生間也還行,除了受點驚嚇,出不了大事。土耳其更是政變的老手了,一切順利的話,我們要不了幾小時就能走。」

土耳其的確政變頻仍,這個國家的軍隊以守護世俗化為己任,一旦認定政府執政方針偏離世俗化,就會發動政變迫使首相下台,直到下一任政府當選後才抽身離去。這些政治常識李竺是清楚的,她懂得遠遠比很多人的刻板印象更多,只是大多時候維持一個較白痴的形象,對職場社交更有利——尤其是和男人打交道的時候,偽裝無知幾乎是基本禮儀。也因為這些知識,還有傅展定海神針般的冷靜,她還不至於陷入恐慌,但也比平時更怕安靜,止不住想要說話——或者是多聽傅展說話。

「那兩條基里姆織毯就是為防萬一買的?」

「不,我只是忽然想多帶兩條地毯回去當手信。」傅展瞟她一眼,「是,當然是為了萬一要過夜買的。」

Wifi雖然斷網了,但氛圍還不錯,至少很久沒聽到槍聲了,洗手間裡水聲潺潺,被刻意堵上的洗手池已經裝滿,水不斷往外溢出,配合着門口的黃色三角牌,效果拔群,不斷有人推開門往裡看,但隨即卻步。傅展側耳聆聽了一會,過去擰小龍頭,但仍留下一線細水,維持着滴落聲。李竺跑到門口看了幾眼,「我們要一直待到什麼時候?機場廣播恢復?」

「差不多,什麼時候開始有大喇叭喊『中國旅客請往某某登機口集合』就可以出去了。」傅展看看她,有點解釋意味的說,「政變最危險的就是剛開始衝擊場地的時候,渾水摸魚的人很多,秩序沒有恢復,可能會有極端分子想鬧事——這時候和人群呆在一起最危險,目標大,容易陷入群體性恐慌。這就和恐怖分子挾持人質是一回事,一般活到最後的都是躲在角落裡的人,被恐怖分子糾結到大廳里的一般都挺慘——一遇到危險就想和大部隊呆在一起,是人的本能,打祖上傳下來的,那時候我們還是被掠食動物,就和牛馬一樣,集群最有利,按概率算,死亡風險會低很多。不過文明社會,相信本能一般沒好結果。」

他是看透了她心裡的小騷動,其實理智上知道他說得都對,但這種時候本能就想和人群呆在一起——一般的外國人還不行,最想和說一樣語言的同類呆在一起。李竺還是有點不安,但看一眼傅展,不敢作——他還是笑眉笑眼的,看不出什麼不耐煩,但仔細想想,現在是他顧着她,她又不是喬韻,兩個人沒什麼交情,要說恩怨還有點。傅展狠狠坑過她一次,誰知道會不會撒手把她丟下一次?

情況還不是很危險,他還保持風度,但如果惡化下去呢?傅展雖不理想,但人真的從眾,尤其是熟人,再怎麼樣也想呆在一起,這會兒她得表現得有用,李竺坐回設備間裡,伸手攏攏捲起來的織毯,沒話找話,「其實想想,這裡挺理想的,有水,有廁所,除了得坐着睡沒什麼缺點了。」

「一個好廁所必須是壞了的廁所,」傅展說,「不然等人多了你再看看。」

李竺忍不住笑出來,「別說了行嗎,你這話太味兒了。」

兩人相視一笑,但氛圍沒輕鬆多久,門外忽然傳來了成片的驚呼聲,遠遠的像是又有人在炒豆子,嘎嘣嘎嘣的聲音透着脆勁。

「Tank!」有個美國口音在門外氣急敗壞地喊,「上帝啊,Jim,他們帶來了坦克!」

似乎有幾千人忽然開始熱情的奔跑,轟隆隆的腳步聲響成一片,連樓板都開始共振,間着玻璃清脆的碎裂聲,李竺和傅展對視一眼,默默地把設備間的門合攏,劃上了鎖舌。

「別說話。」傅展低聲說,「腳抬起來。」

在昏暗的燈光里,這個豺狼一樣冷酷,眼鏡蛇一樣惡毒的男人輕聲保證,「我們會沒事的。」

李竺抬起手機看了一眼:無信號。對外聯繫的最後窗口也沒了。

#

身處於政變中的機場裡,是怎樣的一種感覺?

慌亂當然是最主流的情緒,在機場這樣凝聚着文明結晶的場所體驗政變,多少帶了點解離式黑色幽默的感覺,動物本能與文明公約的鮮明衝突,讓人總在人性的弱點和偉大中左右為難。恐懼是自然的,即使旅客的人數倍於示威者,只要他們不能彼此溝通組織,就一樣被這些手無寸鐵,只是拿着口號和旗幟的年輕人嚇得四處奔逃。文明的重要性再次不言而喻,而因各國語言無法交流的旅客,則是巴別塔寓言充滿了細節的再現。旅客和示威者隔着落地玻璃互相窺視,但這層屏障很快被破壞,玻璃被敲碎,外頭有人沖了進來,也有旅客拉着行李箱茫然地走上停機坪,更多人死命地推着洗手間的門,阻攔着示威者,不讓他們入內查看。整個二樓在槍聲後已空無一人,人們全沖向一樓,仿佛更接近大地就更安全,這反倒把示威者更吸引去了一樓,遠遠的傳來爆炸聲,每一聲都促使人群的活動更無規律,蜂群一樣在大廳里穿梭,所有能藏身的處所都擠滿了人。櫃檯下,長椅下,尖叫聲、口號聲和口哨聲、槍聲混雜在一起,沒有人死,但這裡倒比真正的戰場熱鬧了幾倍。

一間壞掉的洗手間當然也未能倖免,雖然滿地的積水讓它成為最後的選擇,但當恐慌發生時,沒人會挑挑揀揀。隨着局勢的變化,幾小時內它擠進過許多旅客,有人在他們旁邊的廁格里抽煙——這很正常,上廁所——這有些尷尬,確實如傅展所說,相當的味兒,很多人用不同的語言在水池邊大聲交流,俄羅斯人最鎮定,德語和法語聽起來像是在吵架,還有外頭時不時響徹的土耳其國歌。最擠的時候這裡反而沒人說話,充滿了齊心協力,使勁發出的吆喝聲——旅客努力頂着門板,不讓暴徒進來,但隨後宣告失敗,人們被呼喝着趕到樓下去,當地人嚷着嘈雜的土耳其語,把洗手間巡視了一圈,確保每個廁格都沒人逗留。這期間還發生了不少小規模的勒索案件,還有俄羅斯人瓮聲瓮氣的質問,與肢體碰撞聲。

人是趕不光的,這一波剛離去不久,一對情侶再度造訪,在兩個廁格之外低聲呻吟,他們說的不是英語,只有名字能依稀聽清,不過情緒頗富感染力。女人叫起來帶着顫,和外面的槍聲節奏居然很像,蹦蹦蹦蹦蹦,啊啊啊啊啊——

李竺就和傅展這樣默默地坐在設備間裡,不說話,腿盤得和東北大炕似的,眼睛間或一輪,對視一下又撇開:土耳其人來了又走,把廁格都查遍了,居然誰也沒對設備間起什麼猜疑。

傅展說得對,陷在外面的人群里,就會被情緒裹挾着慌亂,即使明知無益也會跟着亂撲,跳出來藏在設備間裡,反而越來越淡定,心就像是和身體分開,全抽離出來,槍聲最近的時候仿佛就在十米開外,但從尖叫聲來判斷,並沒有人見血:這確實應該只是政變,中間手機信號曾短暫恢復,他們抓住寶貴的窗口期查過了新聞。

門關着,保險起見他們誰也沒說話,手機電量需要節省,李竺無聊得想打哈欠,門外的動靜不再讓她心跳,她偷眼打量傅展:很奇怪,這男人有一種氣質,讓他總和周圍的環境顯得很協調,不像是秦巍那麼出眾——他完全是秦巍的反面,就這麼說,秦巍穿着背心褲衩坐在胡同口的下馬石,一樣能吸引所有路人的注意,而傅展即使是西裝革履坐在秦巍身邊,也一樣會讓人覺得很自然。

就像現在,他穿着定製西服,捲起袖子坐在雜物桶上,居然仿佛也沒什麼不對,半眯着眼,頭一點一點的,好像在打盹,牆外的世界怎麼萬花筒一樣的亂轉,他也都一點也不受影響,還是這麼平平淡淡——傅展其實不帥,他的長相和氣質一樣,只能說是非常自然,但某些時刻,你也不能不承認,他確實很有魅力。

李竺忽然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有點長他人志氣滅自己威風,趕緊埋到坑裡填點土,她想問問傅展,等槍聲不再響,手機信號再度恢復以後,是不是應該加入大部隊——別的不說,隔壁廁格絕對是個老毛子,他用過以後實在有點味兒……

一聲熟悉的悶響,洗手間大門又被打開了,她無聲地嘆口氣,把目光移到腳尖——得,啥也別說了,等着吧,估計這又是一波了。

從腳步聲判斷,這應該是一個單身旅客,進了門以後他沒說話,而是來回不斷的踱步,激起陣陣水花——有意思的是,前後進來的數百人里,有很多都過來推搖設備間的門鎖,但居然沒有一個人想到去關那個完好無損的水龍頭,現在洗手間已堪稱水鄉澤國,這也讓所有人都待不了太久,所有人的動靜都無所遁形——李竺想,這是不是也是傅展一開始弄堵那個洗手池的用意?

她瞥了傅展一眼,卻發現他不知什麼時候已經睜開雙眼,留心着門外的動靜:這個來回踱步的焦慮男人竟比槍聲更吸引他的注意。而他一專注,她的心也跟着提起來,不知不覺間收窄了呼吸。

『有什麼問題?』她用手機打字問他。

『他在等人』,傅展簡單地回。

怎麼猜到的?他沒解釋,李竺想想,應該是從步伐——躲藏進來的旅客不會踱步,只會在門邊徘徊觀望,從水花判斷,這男人在水池邊來回走動,動作也很大……他甚至還逐個檢查了廁格,還疑心地推了推設備間的門。很有自信,並不怎麼驚慌,踱步並不是猶豫的表示,而是不耐,他的確應該是在等人。

他們的判斷是對的,外面的男人並不是旅客,又有人哼着國歌走過,過來查看了一番,他用嫻熟的土耳其語輕鬆地打發走了對方,也許他手裡也搖着小旗,過不多久,第二個人走進洗手間,合上了門。他們開始長時間低聲又急促的交談,李竺側耳聆聽,參雜着泊泊的水聲,她真辨別不出這是什麼語言,法語,德語?二者混雜?無論如何,那不是土耳其語。

這也許是兩個間諜在交流情報,也許是不幸被捲入的旅客在等待自己的同伴,不論如何,兩個人對下一步的行動都有嚴重的分歧,交談很快變成高聲爭吵,李竺從未有這一刻想要快速學會另一門語言——說她八卦,她承認,但這就像是一處精彩的戲劇正在面前上演,但卻因為聽不懂而錯過大部分精華。

他們在吵什麼?她瞟傅展一眼,傅展沉着地搖搖頭,對她比個噤聲的手勢,他一手撐在門板上,肩膀處有肌肉隆起來,像是隨時準備發力應對突發情況,這讓他在閒適外又多了幾絲蓄勢待發的優雅,也令人不自覺更警惕:爭吵的結果是什麼?

還好,爭吵並未升級為鬥毆,它結束得就像是開始一樣突然,一個人轉過身打開門,嘩啦啦地走了出去,另一個人依然逗留未走,從踱步的頻率判斷,他是最開始進門的那個——他依然在來回踱步,步伐比開始更大,也更吵嚷。

他不離開,設備間裡的兩人都只能保持寂靜,李竺感到很渴,也有點餓,她渴望地瞟了行李箱一眼,請示性地看看傅展,傅展微微點點頭,無奈地吐口氣,手壓一壓,李竺心領神會,捻起一片餅乾,小心地用口水潤濕着它,含在嘴裡抿着吃。

她有些過分小心,其實水聲把呼吸聲和雜音掩蓋得很好,很快洗手間的門也被再次打開,嘩啦啦的水聲和兩雙黑皮鞋出現在隔間門下沿那條窄小的視野里。

「James,原來你在這,」這一次來人說的是英語,有點兒美國南方口音,ei音拖得老長。「夥計,你可讓我們廢了好一番功夫。」

他的傲慢和洗手間內晦暗緊張的氛圍格格不入,這讓李竺多少有點尷尬,含着餅乾不知該吃還是該聽,『James』也說起了英語,「噢,是嗎?真讓人同情,你這混蛋紅脖子——但你們想找的東西,不管那是什麼,它已經不在了。」

紅脖子沒再說話,門外響起一陣嘈雜的水聲,衣物摩擦聲和拳頭觸肉的聲音,兩個男人都在悶哼,廁格不斷傳來輕微的顫動,應該是有人壓在門板上被打。紅脖子和James不知誰占了優勢,猜測應該是紅脖子,James發出痛呼的次數較多。很快,有個人倒在地上,紅脖子把他扶了起來,一陣零碎的聲音以後,一件破破爛爛的西裝外套被丟到水裡,從邊緣看得出來,剛才的布帛撕裂聲就是紅脖子在耐心地劃開它的內襯。

「它在哪?」紅脖子問。James費勁的咳嗽着,笑聲中透着喘息,他沒說話。

三記重拳,沉悶的噗噗聲在天花板上激起回音,紅脖子的聲音還是那麼傲慢又輕快,「它在哪?老夥計?」

老夥計咳嗽了半天才緩過勁,他有點被打怕了,「它被拿走了,它已經不在了。你現在走快些還能追上。」

紅脖子似乎拒絕採信,撕拉一聲,一條褲子被扯了下來,如果不是這場面已經十分暴力,它其實應該能登上B站的哲♂學投稿區,紅脖子可以爭取當上新一代比利王什麼的,他看起來對脫掉同性的衣服有不尋常的愛好。

搜索很仔細,襯衫和內褲緊隨其後,鞋襪也被扔到設備間隔門前,擋住了一大部分視線。紅脖子對布料的搜檢絕非敷衍了事,但最終他似乎也只能接受現實,「它去哪了?」

「Jakes拿到了它。」James一直在咳嗽,他喉嚨里要麼有痰,要麼有血。喘息得很費勁,「我沒騙你,它、它已經不在了。」

他又笑了起來,笑聲中透着些狡黠,水裡的陰影發生變化,紅脖子從他面前站了起來。「它已經不在了,它始終會自由的。哈哈,哈哈,哈——」

一聲響亮的咳嗽,或者說,一聲清脆的抽擊——就像是一條鞭子從虛無中躥了出來,用盡全力抽打着孱弱的空氣。

James笑聲突兀地停住,門外前所未有的寂靜。

李竺無聲地嗆了一下,餅乾碎屑卡到了喉嚨里。

傅展遞來警告的一瞥,眼神從沒有這麼嚴肅森冷過。

——James死了,可紅脖子沒走,他手裡還有一把冒着煙的槍,從聲響判斷,正從最裡面一格開始,展開對廁格的搜尋。

第3章

伊斯坦布爾(3)

土耳其伊斯坦布爾

阿塔圖爾克機場洗手間

該怎麼去辨識槍聲?這其實是一門學問,生活在芝加哥貧民窟的住戶來到中國喜宴現場,第一反應是找個掩體,而剛從婚宴現場穿越到芝加哥街頭的中國居民,則可能閒庭信步,若無其事地和一個街口以外的衝突擦肩而過。單純的聲音不代表什麼,得結合環境去理解,就像是現在,李竺和傅展飛快地就學會了一個全新的冷知識:狹小空間內的槍聲聽起來和鞭打聲真的很像。

但這技巧學會了就不會忘,生活真是最好的老師,太多豐富的細節一起烙進回憶里:血是第一條線索,傅展剛開始的布置此時反而增添了驚悚感,血漿順着積水迅速地漫開,從地面的窄縫看出去還能發覺細碎的紅色血肉,還有白生生的骨頭渣子。鮮明的鐵鏽味兒蓋過了廁所內常見的消毒水味道,叫人忍不住想抽抽鼻子,把它記得更深一點。紅脖子在廁格翻找的聲音很瑣碎,又過分的響亮,和這些細節匯合成一股洪流衝擊着理智,現實生活在這樣超現實的五感衝擊中片片碎裂,即使不理智,這依然讓人發自內心地想喊想尖叫——人腦接受太多超出處理能力的信息,下意識地採取了對抗性策略。

但,設備間裡的兩個人卻誰都沒有發出聲音,甚至都還保持着原本悠閒的盤腿坐姿沒變,仿佛泥塑木雕,傅展面如寒冰,知覺明顯張揚到極限,偵測着外頭的動靜,雙眼卻死死地盯着垂頭不動的李竺,他的手緩緩上移,像是要落到李竺身上——都抬起了一半,猶豫了一下,注視着李竺通紅的臉龐,盈滿淚水的雙眼,幾度反覆,卻終究還是慢慢地放了回去……

李竺呢,她不如傅展,她是怕的,這還是她第一次和謀殺如此近距離的接觸,如果沒有那粒調皮的餅乾碎,也許現在她反而早忍不住,用驚叫宣洩着驚恐,讓她和傅展成為廁板後的人肉靶子——從這個角度來說,那枚餅乾碎倒是她的福星了。現在,她什麼也顧不上想,更沒恐懼的餘地,一心一意,只惦念着一件事:不能嗆出聲。

絕不能嗆咳出來,嗆出來就死了。這認知和喉頭的瘙癢劇烈的撕扯着身體,讓她瞬間臻入了心外無物的超凡境界,紅脖子逐漸接近,沉重的腳步聲好像就響在脖頸後頭……他把每間廁格都檢查得很仔細,也應該不會放過設備間,他手裡有槍,而她和傅展手無寸鐵,只能淪為射擊道具……這些沉重的現實就和腳步一起逐漸逼近,但李竺完全沒在想的,她甚至沒系統地設想過自己的死亡,現在她能想到的就只有喉嚨口一顫一顫的瘙癢,靠,好想咳嗽,但不能咳,死也不能咳,咳出來就輸了……

那碎屑還沒落入氣管,黏在懸雍垂底部,隨着呼吸的動作搔動着氣管,死亡算什麼,血腥味有什麼要緊,殺手就在一米之外又何妨,那奇癢才是對理智最有力的挑戰,她捂着嘴,視線漸漸模糊,所有意識全集中到一個點,時間感也隨之蒸發,門有模糊的響動,哦,紅脖子來敲門了。隨便吧,Who

Care,他打不開的。這種門都有特製的鎖,要用三角鑰匙才能打開。傅展也是在門後找到了和執勤登記表一起掛着的鑰匙才能開門,鑰匙已經被他拿進來了,要開門的話得靠砸的才行……

也許也是想到了這一點,紅脖子的腳步短暫離開,應該是去門後找執勤表和鑰匙了,但很快再度接近,他很有耐心的這敲敲那敲敲,像是要判斷門後是否掩藏着James的小秘密,從水面的倒影可以看到他模糊的身影,他趴下來看門內的虛實。但這也沒關係,傅展之前已經看過了,所以他把地毯放在門邊,要求她把腳抬起來,地毯浸了水看起來都差不多,也許就像是清潔工收藏着的禮拜毯——

James走進廁所的時間不會太久,廁格上空頂着天花板,不把鑰匙隨身收藏,無法從外頭鎖門,紅脖子沒在他身上發現三角鑰匙,俯首檢查,確認他沒把鑰匙藏在門下後,顯然打消最後一絲懷疑,隨着幾聲無線電的躁響,他含糊地嘟囔了幾句,沉重的腳步聲逐漸遠去,洗手間內,迎來了久違的寧靜。

李竺鬆口氣,忍耐許久的咳嗽聲就要衝出喉嚨,卻被一隻手掌捂住——她漲紅了臉,無聲地嗚咽着,抓狂地用眼神無神地央求着,但傅展硬是又壓着她忍耐了一分鐘,他沒很用勁,但她卻根本無法掙脫。

「咳吧,小點聲。」最終,在她淚流滿面地活活窒息前,手總算鬆開了,天籟般的許可飄下。

咳咳咳咳咳,李竺大喘一口氣,簡直湧上幸福感,捂着嘴拼命地咳,不咳出血都感覺不夠本。把那片該死的餅乾碎咳出來,又泄憤地灌半瓶水,大口大口地喘半分鐘氣,李竺這才有活過來的感覺。她長舒一口氣,由衷地說:「活着真好!如果剛才被發現,我也要求他讓我咳嗽完再死。」

一陣悉悉索索的響動,設備間的門打開了,兩個光鮮的金領小心地踩着血水跳着走出來,其中一個人手裡還拿着Rimowa閃閃發亮的箱子,牛津鞋跳過破碎的肢體,李竺回望滿室狼藉,有點想嘔,儘量把視線轉開,又看看傅展,他沒走,而是在水槽邊不知端詳着什麼。「你幹嘛?」

傅展從鏡子裡看她,從剛才起,他的臉色就一直沉得可怕。這男人從來沒給人看到過自己煩躁的一面,但現在卻仿佛有些控制不了自己,不再那麼遊刃有餘。他的眼神,陰鬱又凌厲,就像是翻滾的雨雲,李竺忽然在想,如果一開始他就是以這一面和喬韻接觸,她的藝人還能不能繼續把戀愛談到現在?

「你知道什麼叫做倒霉嗎?」傅展說,他像是在對她說又像是自言自語,「倒霉就是你坐個飛機遇政變,躲到藏身處見證謀殺,倒霉就是——」

他把手從水池裡抽出來,攢了半天的水打着旋兒地湧進下水道,輕微的嗝聲就像一個人剛喝了個飽。傅展拿着水槽塞對她一揚手:這是公共場所很常見的那種水池塞,活動栓可以受龍頭後方的活塞控制,在水池蓋和活動栓之間,一個銀色小盒子正散發着幽幽的金屬光澤,它正好卡在了兩個單位之間。

李竺倒抽一口冷氣,「你——怎麼——我艹——」

你怎麼知道,你為什麼要取出來,太多問題一擁而上:這東西是什麼他們還不知道,但幾乎可以肯定,這就是紅脖子想從James手上得到的東西,一個人已經因此死去(輕易的),一旦被發現,李竺想不到紅脖子他們不開第二槍的理由是什麼。

「我艹,」質問堵在唇邊,太多話想說反而一時組織不出來:現在外面兵荒馬亂,網斷了,電都斷了一小會,現在出去,誰也不會知道他們進來過。航空管制一恢復,立刻拍拍屁股飛走,外頭的麻煩不管多爛都和他們無關。只要傅展——草,只要他別手賤——話說回來他又是怎麼猜到James把東西放在這的,他知不知道這是什麼東西?「我艹——」

「別忙着艹了,你沒那工具。」她的結巴倒取悅了他,他揚揚唇角,把銀色裝置收入西裝口袋,提起箱子乾巴巴地說。「走吧。」

門開了,又掩上,兩個人就像是兩滴水,迅速地融入了門外驚慌奔走的旅客洪流里。

#

玻璃碎了,停機坪上的坦克附近不斷有人走動,電力斷了,網沒了,手機相繼沒電,和外界溝通的渠道越來越少,但,說真的,人真是很容易適應環境的生物,反而在這時候,群體情緒有所緩和,人們開始自發地按國籍抱團分隊,俄羅斯人、華人、美國人,人們都想和同胞呆在一起,有些神通廣大的領事已經出現在機場內安撫國民情緒,開始分發礦泉水和壓縮餅乾。土耳其人依然像是打量動物一樣打量着異國人,但這一次已有很多人敢於自信甚至是怒氣沖沖的挑釁回視,人找到了組織就什麼都有了。俄羅斯人占據了二樓的兩個登機口,日本人在一樓來回亂竄,不斷有離群的孤鳥從某處鑽出來,想知道自己該去向哪裡。

「——你應該去一樓C12,」有人好心地告訴這個小姑娘:黃種人總是很難分辨年紀,兩條麻花辮,鴨舌帽反戴,寬大的T恤和黑色緊身褲,看起來像是偷穿男朋友衣服,年紀應該不大。「中國人都在那裡,你去那裡能得到保護。現在這裡太混亂了。」

「好的,好的。」小姑娘連聲說,她看起來還有點懵,「請問您一下,現在有飛機起飛嗎——」

她胡亂打聽了一陣,但路人知道得不多,好心也有限度,最終知道得不多:飛機肯定沒有,現在還在亂,但風波已有所緩和,據說政變失敗了,聽某個理事說,樂觀估計,十二小時後應該可以恢復少量通航……

這個白生生的清秀小姑娘連聲感謝過路人,但並沒馬上跑向C12,而是徘徊着繞了個大圈,在岔路口徘徊許久,似是舉棋不定,最後才下定決心,貼着牆根走了一段,又從一間商店拉起一半的捲簾門底下鑽了進去。

「怎麼樣?」灰暗的商店下了百葉窗,光線穿過葉片,帶出一道道飛舞的灰塵,氣氛陡增詭秘,但傅展卻依然氣定神閒,仿佛這裡是安縵隱逸的大堂,他已經套上牛仔褲,正在解襯衫,白皙的胸膛越露越多,「恢復通航了嗎?」

「沒有,」李竺把信息複述一遍,眼前一黑,傅展把一件『我愛伊斯坦布爾』的文化衫扔到她頭上,她脫掉T恤,不在意地把上半身暴露在傅展目光中,不是豪放,只是對這程度的刺激已麻木。「現在去C12?」

「去C12。」傅展蹲在Rimowa跟前挑揀着行李,把護照和錢包塞在後腰,整個行李箱推到貨架底下,他也套上相同花式的文化衫,「扎個馬尾,這裡走。」

商店正門沒鎖,只是用衣架卡着,移開衣架,一對中國小情侶自然地出現在候機廳里,周邊旅客許多投來眼神,都隨意滑開:躲夠了,感覺亂象平息了就出來,這很正常。他們一走到C12就迅速化在了黃皮膚黑眼睛的海洋里,很快被分配到兩瓶水。

「中國人?」

人太多,椅子全被占了,很多人靠着柱子坐,小情侶剛坐下就有人問,還熱心地遞來餅乾,不過女孩子嘴角抽搐一下,拒絕了。「本來是去哪裡?」

「回國。」男孩子說,他很呵護女朋友,主動牽住她的手,把她摟進懷裡,女孩子也不說話,就這麼靠着,一副驚魂未定的樣子。「出來玩,在這轉機……結果這一鬧,嚇死我們了,錢包和登機牌都丟了,就剩護照。」

他的話激起一片同情的嘆息,零零星星有人搭話:中國大使館已經有人到現場,聯繫食水去了,說是已經調了飛機在鄰國機場候着,伊斯坦布爾一開放通航就來接人。

「就拿護照過去登記,就給你算人頭。」中國旅客的情緒大致都穩定下來,搭話的中年人腰間一條LV皮帶,很唏噓的樣子,話里透着深深的疑慮,先指點迷津,又伸長脖子看一眼人流最密集的地方——領事應該就在那裡,說了真心話。「說是不要錢,但我看不可能,中國政府什麼時候這麼好過?不落井下石就不錯了。」

「票價估計便宜不了,可能得一萬。」有人和他想到一塊去了。

「一萬就一萬,也得認啊,不然咋辦,在這待到什麼時候去?」中年男人怨氣衝天地說,「反正我都和那邊說好了,一有航班我就買票,馬上飛走,去哪裡都行,反正不在這呆了。國內——再不好也不可能這麼着!」

「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