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小清新 - 第2章

御井烹香

  帶了河西血統的良馬跑得快,宜陽縣離洛陽其實也近,不過一個來時辰,那豪奴便已經交疊着雙手,恭恭敬敬地站在主人跟前回話了。

  「……小人又用了一盞茶,同那位老家人聊了幾句,問了宜陽先生安好,便起身告辭回城——」他微微揚了揚眼角,瞅了端坐在左邊胡床的青年人一眼,又添了一句,「出城的時候,排隊等着進城門的隊伍,還有老長哩。」

  寬大而整潔的驛館房間內,兩張胡床上各坐了一人,左面一名三十歲上下,留了兩抹髭鬚的,便是左正言蕭傳中,聽了這豪奴的說話,他唇邊泛起了一縷淡淡的笑意,卻未應聲,反倒是右面胡床上坐着的青蔥少年,聽了這話,嘻地便是一笑,轉頭對蕭傳中道,「我記得原來宜陽縣管事的也是北黨中人,怎麼如今瞧這風勢,竟是要誠心給從兄你一個下馬威啊?——按說,有宜陽先生在,刮地皮也不能颳得太厲害,如今把這些守大門的都刮成這個模樣了,不是和從兄你做對,難道是他真的不想混了?」

  蕭傳中半是無奈、半是寵愛地瞪了他一眼,「你是來宜陽讀書的麼?阿禹,我怎麼覺得,你倒是來當我的幕僚的?」

  這少年喚蕭傳中從兄,自然姓蕭,雖然是從兄弟,不過如今風俗,近親從兄弟和親生的原也差不了多少,都是當作一家人來看待的。這儒學一脈最重孝悌,做弟弟的被哥哥教訓了,都得誠惶誠恐起身聽訓,可蕭禹挨了蕭傳中半軟不硬的一句話,卻仿佛是毫無所覺,摸着後腦勺咧嘴一笑,反而沖那豪奴道,「胡三叔,今日真辛苦你了,快下去歇着吧。」

  雖說被他稱為三叔,但胡三可不敢有絲毫放肆,剛才多說的那句話,已經是他逾矩的極限了,聽蕭禹此言,他行了一禮,道了聲『不敢當』,便束手退了出去。留下蕭傳中、蕭禹這對兄弟品茶談天。

  也是見胡三出了屋子,蕭傳中方才放鬆了些許——他一反素日裡謙謙君子的作風,伸出手輕輕在蕭禹頭上鑿了一下,責道,「竟冒用我的名頭給先生送禮,你真是越來越膽大了。要不是胡三回來時我正好在這,你打算什麼時候告訴我?」

  蕭禹嘻嘻一笑,「這不是好事嗎?我也是為二十七哥你做名氣,我們在洛陽住了這幾天,滿耳朵宋家事跡聽得起繭,一多半倒都是各色弟子如何孝敬老師的,二十七哥你上任宜陽,免不得要和西京這幫耆老打交道,這櫻桃一送,故事不就出來了?——我這是在幫你哎!」

  「難道我還要謝謝你?」蕭傳中也拿自己這弟弟沒法,更懶得和他掰扯那些道理——蕭禹自小錦衣玉食,飽受寵愛,雖然聰明伶俐,但天真不知事起來,也是熊得根本沒法和他講理。

  捺下滿腹的話語,白了從弟一眼,他也道,「就是你如何又得了那麼兩簍櫻桃的?昨日我去赴宴,你說你不耐應酬,看來倒是騙我,是自個兒又出去胡鬧了?」

  蕭禹笑嘻嘻地,只是不說話。他生得好看,白淨面孔上總帶了和善的笑,一雙眼顧盼有神,笑得眯縫起來又格外可愛,饒是蕭傳中入仕數年,早練就了鐵石心腸,瞧見他的樣子,也都不忍心往下逼問,而是嘆道,「以你這樣,就是進了書院也呆不長久,倒不如在宜陽玩玩,回家去算了。」

  蕭禹笑道,「這又怎麼說?我一心求學,也是誠心孺慕先生學問,就算這櫻桃沒送到位好了,總不見得先生因我送禮送不好,就不收我這個弟子吧?」

  「你終究還是把先生看得小了……」蕭傳中見他還是這麼吊兒郎當的,不禁就嘆了口氣,「雖說你在東京也是見多識廣,但終究年紀太小,接觸過幾個頂尖人物?似先生這般,為天下文宗的人物,又豈是你能輕易矇騙得了的?究竟是真心求學,還是淺嘗輒止別有目的,先生一眼就能看出來。以你這心思,別說送櫻桃了,就是送瓊玉,先生也不會收你的,宜陽書院為天下文氣匯聚之所,哪裡是你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蕭禹畢竟年輕,今年方才十五六歲,聽從兄說得聳動,不覺也為他所懾,端正了姿勢,囁嚅道,「我……我這心思又錯在何處了?昨晚去拜訪姨母,他們家園子裡有上好的櫻桃樹,我想着二十七哥你不是提過,先生愛用個櫻桃,就求了姨母,采些送去,也算是對先生的一片好意——」

  果然是去拜訪他姨母了,蕭傳中稍鬆了口氣——就怕他昨夜是去了那些青樓楚館:現在的洛陽城,除了名門大戶和最上等的浪蕩之地以外,也沒有多少地方能供應這樣上等的果子。

  見自己策略奏效,他卻也不把情緒流露到面上,而是繼續嚇唬蕭禹,摧折着他心中的傲氣。「你雖知道先生名氣大,是北宗大師,又聽說過我曾求學於先生,乃至於小王龍圖都是先生的弟子……可究竟這宜陽先生、宜陽書院乃至宜陽宋家的淵源,阿禹你又知道多少?」

  蕭禹囁嚅道,「就……就聽說先生學問極好,而且是北學宗師……噢,還有他們家大姑娘極是有才學,別的也沒聽說過什麼了。」

  按說,以他的年紀和蕭家家風,不應該是如此無知——十五六歲的時候,蕭傳中都已經是秀才了,北學宗師宜陽先生的名頭乃至生平,自然是早已經聽說過無數次,不過蕭禹身世特殊些,不懂這些也不出奇。蕭傳中原也懶得教他,只是他要進宜陽書院讀書,那又不一樣了,今日難得嚇住蕭禹,便忙樹立一下宜陽先生在他心中的高大形象,免得蕭禹年幼無知,冒犯了先生不打緊,連着他這個弟子也讓先生失望,那就是蕭傳中幾乎承受不來的損失了。

  也不是他蕭家底氣不足,從前出過宰執,如今又是皇后娘家,雖說限於外戚身份,政事堂是不能去想的了,但這也意味着蕭家在官場上會得到特別的優容。說到富貴底蘊,世上能和蕭家相比的人家並不多,不過,若是論文壇名聲,雖然曾出過撰寫《明學寄聞》的宰相,但在近兩代上,逐漸沒落的蕭家和迅速竄起的宋家,壓根都不能放在一起比。

  宜陽先生宋詡,自小便是西京出名的神童,如今在洛陽養老的大佬,當年幾乎都曾撫過宋詡的頭,對他說過勉勵的話語。而他也不負眾望,未及弱冠便是進士及第,以十八歲的年紀,成為了當年進士中的探花郎。此後宦海沉浮之餘,不論是詩詞歌賦,還是儒學著作,都是絲毫未曾耽擱。不過二十五歲,便以《經世數說》震驚世人,所持『順天應人』之論,一洗北宗頹氣,可謂是將『天理人心』這一題解說殆盡。至此,雖然年不過而立,卻已經隱有一代宗師氣象,諸多賢弟子投奔求學,漸成宜陽學派。

  國朝尚文,素來優待儒臣,宋詡自入仕以來,幾乎很少接觸俗務,全都在禮部供以清要之職,二十六歲調任國子監祭酒,此後著作論述連連,經過十餘年功夫,宜陽學派已成為北學大宗,幾可和南學分庭抗禮。宋先生又以朝廷瑣務煩憂,不便教學為由,毅然辭官返鄉,在宜陽創立書院,不過數年,洛陽一帶本來出名的幾家書院,風頭已經完全被蓋過,宜陽書院在北學士子心中,幾乎已成為殿堂般的存在。

  須知道,在讀書人心中,道統所在,猶如生身父母。能吸引諸多分支的學子放棄原有道統,轉投宜陽學派,當然也不是沒有原因的——宋詡入國子監後,教授弟子無數,然而他生平最得意的弟子,全天下人都知道,便是如今在宦海一路高歌猛進,數年內必定能進入政事堂的小王龍圖。其被目為北黨救星,身邊不知凝聚了多少北派重臣的力量,而小王龍圖便是宜陽學派最虔誠的弟子,他待宜陽先生恭順孝敬之處,甚至已經進入歌謠,成為了傳揚天下的美事。

  有這麼一柄大旗在,宜陽學派聲名自然不弱,再者,這也不是他們唯一的優勢。如蕭傳中這般在宜陽書院中受過教導,而後考中進士進入官場的士子,在宜陽書院中並不鮮見:宜陽書院的學生,考中進士的數目要比別的書院都多上一些。而這一點,對於那些苦讀不綴的士子們來說,卻是極有吸引力的。

  上有宜陽先生,中有小王龍圖,下有蕭傳中這樣的未來重臣,宜陽學派在士林中的名氣自然極為響亮。不過,這卻不是宋家唯一可以傲人的地方——剛才這麼一通,說的不過是宜陽先生一人而已。

  自本朝開國以來,宋族一向在宜陽縣耕讀為業,家風嚴整,乃是當地有名的書香世家,又怎會只有宜陽先生一名才子?便是他親弟,宋家次子宋諺,也是有名的神童,雖然中進士較晚,但詩文傳唱天下,在很多地方的名氣甚至要超過宜陽先生,亦是極為有名的大才子,如非其專攻詩詞,在學術上建樹不多,幾乎也能算是一名大文豪了。其詩文花團錦簇,富貴延綿,昔年在京供職時,連宮中女眷都極為喜歡,每每入宮奉詞,都能袖了滿袖的賞賜出來。

  一門兩才子,本也足以名動一時了,但這還不是宋家最讓人羨慕的地方——如蕭家一般,曾出過名宿,後因種種原因在文壇漸漸沒落的家族,可謂是數不勝數。後繼無人,本來就是許多書香世家最大的煩惱——宋家最讓人羨慕的地方,就在於其子女均都不遜色於父輩,雖不說『青出於藍而勝於藍』,但起碼維繫家門名聲,並不是太大問題。

  宜陽先生的長子宋桑,不但和其父一樣是有名的小神童,一樣在不到二十歲的稚齡就考中了進士,而且超過其父的還有一點——他不但考中了進士,而且還考中了狀元!

  即使是光復燕雲十六州的大功,也不過差可和狀元及第的殊榮相較,三年前宋桑奪魁的消息一傳來,趕來宜陽書院求學的士子當年就翻了一番,很多人都認為即使只憑這一點,他已經隱隱有青出於藍的苗頭了,更不說宋桑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幾乎無可挑剔,凡是見過宋桑的人,無不是交口誇讚,認為其有成就大事的能力。

  長房之子有出息,二房也不落人後,宋諺之子宋欒,這一科奪了個探花在手——宋桑中舉時,同榜還有比他更小的神童,再者他容貌平凡,倒沒當選探花,而這一科宋欒便是年歲最幼,而且他還是個遠近知名的翩翩美少男,探花之職,自然是毫無爭議地落到了他頭上。

  還有如今在宜陽書院讀書的三哥宋栗、四哥宋李,都已經有了文名,傳說宋栗其實已經有了下場奪名的實力,只是宜陽先生對他期望頗高,還想再壓一壓,磨練磨練他。

  ——宋家這一代也就是五個男丁,兩個已經有了出身,兩個有很大希望博取出身,只有一個也許要從蔭補出身。這比例別說洛陽了,就是在以讀書出名的福建建溪、興化一代的世家大族,也沒有人有底氣和宋家比較。

  就這還不算完,兒子說完了,還有女兒呢……宋家這一代恰好也有五個女兒,和哥哥們比,大部分年紀尚小,可就是稍大的兩個,也早已經是名滿天下。大姐自幼早慧,據說聰明伶俐之處壓過兄弟,令家人有『恨為女兒身』之嘆,十三歲為《觀物論》,竟是轟動士林,一時間竟有洛陽紙貴之勢。自此陸續有文章刊發,坊間有人集結成冊,銷路均是極佳。傳聞宮中甚至想要請她教授皇女,只是宋大姐出嫁後不在京城居住,這才罷休。

  次女宋二姐,雖然學問上聲名不顯,但其繡工絕佳,一副宋家繡屏,在市面上根本是有價無市,眾人只知其佳美,卻難以眼見。宋家當然也不可能發賣,不過作為厚禮相贈友朋,至今所得贈者均為文壇耆老,也都是奉為珍寶,不肯輕易示人。若說宋大姐雖有才學,可畢竟是著書立說,多少有些不夠安分,這宋二姐可就是正正經經地在女紅上下功夫,於士林間的名聲,甚至是比她姐姐還要更好。

  「這我知道,宮中收藏了二姑娘的一幅繡屏,便是文博公轉獻的,的確栩栩如生、巧奪天工,非常人能為。」蕭禹眨巴着眼,聽蕭傳中連吹帶捧嚇唬了半天,好容易能搭得上話,卻也是才說一句,便被蕭傳中瞪了一眼

  「和你說了這麼多,你就聽到了這一句?」蕭傳中很是恨鐵不成鋼,「這兩位大姑娘不過是添頭罷了,說出來是叫你知道,宋家不論教子教女都有一套,洛陽城如今但凡是個人物,不論兒女都想往書院裡送。別說咱們蕭家遠在山東,在洛陽根本沒什麼名氣,就是洛陽當地大族的子弟,先生也是見得多了。在先生處,家境深厚非但不是什麼好事,反而會讓他生出顧慮,就怕你是那等看重書院名氣來的輕狂之輩……想在書院學到東西,你就得收起這套輕浮的樣兒,恭恭敬敬地對待先生,更不能一開始就想着撒謊騙人,冒用我的名頭給送東西,明白了?」

  蕭禹雖然在文事上有些無知,但人也不笨,聽從兄滔滔不絕說了這些,也明白他的用意,更是早在心中調校了對宋家的認知,此時不再油嘴滑舌,而是低頭認錯,「是我舉止不當,為從兄添麻煩了……只是如今,此事又該怎麼處理呢?」

  「當然是向先生說明原委了,道歉請罪了。」蕭傳中沒好氣地瞪了蕭禹一眼,「天地君親師,都是再欺瞞不得的,縱是無傷大雅的小事也瞞不得,沒有這份誠心,你入不得北學的門。」

  #

  且不提蕭禹如何預備向宋先生賠罪,宜陽縣裡,宋家的幾位姑娘也早已在書院中上起課來了。二姐、三姐、四姐年歲差別雖大,但書院女學規模小些,二十多個學生做了一班上學,此時都坐在一間屋裡,聽着白髮蒼蒼的老先生念《中庸》。

  這部書會被單立出來做一門課,也是因宜陽學派大力提倡之故,在宜陽先生之前,休說《中庸》,就連《孟子》也不過是儒家經典中頗為平凡的一本,並無今日的尊崇地位,宜陽先生是大力崇孟的,並提倡《大學》一文,將其與《論語》並立,擬定了《大學》、《論語》、《孟子》、《中庸》的講課順序。宋竹運氣好些,她入學的時候,先生正好講完一輪,從頭開始說《大學》,她是跟着一路由淺到深學下來的,若是有些半路入門的女學生,便只能隨遇而安,先聽着最為深奧難明的《中庸》,再反過來去學簡單的《大學》了。

  宋四姐宋艾便是如此倒霉,她不過剛上學半年,讀的都是深奧難明的儒家經義,而且年止八歲,按說即使根本跟不上,也沒人會怪責她什麼——不過,就看她現在這專心致志,隨着先生一道朗誦經典的樣子,任誰都能明白,跟上眼前的功課,對她來說並不是什麼難事。

  宋竹不着痕跡地收回眼神,重新盯着眼前簇新的書本,面上雖然絲毫不露破綻,跟着先生大聲朗誦着『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心中卻是暗暗地嘆了口氣。

  看來,她這四妹也是毫不例外,預定是另一個才學過人的宋家人了,自己找個同類的心思,又是落到了空處。

  ——再想想現在還在族女學開蒙的五妹,前些日子好像也聽大人說過,在數算上有極大天賦,宋竹不能不接受這個現實:她可能是宋家這一代唯一一個不會讀書的小孩。

  其實也不能說不會讀書,她今年十二歲,已經結束童蒙,把儒學經典學到《中庸》,再往下預計連五經都要學完,對於一般的家庭來說,宋竹的知識儲備已經足以讓他們自豪,只可惜,宋竹生在宋家,在宋家,這種程度,已經算得上是愚鈍了。

  之前蕭傳中為了折服從弟,將宋家的底蘊一一道出,固然是效果非凡,可他畢竟只是宜陽先生的弟子,對於宋家家世了解不多,活在宋家的壓力有多大,沒有人會比宋竹更清楚。除了她爹她二叔她早早去世的三叔她大哥二哥大姐二姐以外,蕭傳中不知道,而宋竹本人完全了解的,還有她娘她大娘她二嬸三嬸四嬸甚至是她祖母……要知道,宋家一向詩書傳家,所迎娶的新婦,也都是書香之後,就她的這些女性長輩,當年沒有一個人不算是才女,只是出嫁後一心相夫教子,所以才不為後輩所知罷了。

  生在這樣的家庭,宋竹的壓力……很大啊。

  她並不算太笨,也許在一般人中還能勉強算得上是聰明,雖然這份聰明在家人跟前完全都不夠看的,但和一心治學的家人們比起來,宋竹也不算是完全沒有長處。

  比如說,她的身體很好,很健康。

  ——這身體健康,五官當然也就靈敏,五官靈敏,聽力當然也就發達,不論是從什麼渠道得知,反正,這會兒宋三姑娘在思忖的,已經是她二姐的婚事了,襄陽蕭家遣人來說親的事,不知何時,已經傳入了三姑娘的耳朵里。

  婚事合適不合適,並不是她該考慮的事,有爹和娘在,二姐不可能被說入不好的人家,被這消息啟發,宋竹這會兒在想的完全是另外一件事。

  ——她在計算着自己成功出嫁的幾率到底有多低。

☆、3和光

  宜陽書院雖然分了男女學,不過實則雙方上課的地點相隔甚遠,都快隔了一個小山頭了,連先生都請得不一樣。在宜陽書院傳道授業的,除了宋竹之父宋詡以外,還有宜陽學派的許多中堅人物,甚而北學許多宗師也會被邀請到宜陽來講學會文,可謂是盛事連連、文氣薈萃,而女學這邊雖然一樣是飽學鴻儒教導,但名士自重身份,卻不會屈尊來教一般女學子,甚至於女學生的素質和男學生們相比,雖然也是經過擇選,但也難免良莠不齊,課堂氛圍並沒有士子開課時那樣嚴肅虔誠。——話雖如此,宋竹也沒能走神太久,隨着誦讀聲的停止,也就迅速收攝心神,做出了一副一心向學的樣子,用心地聽着先生的講解。

  「南方之強與?北方之強與?抑而強與?」通讀時候是不斷句的,教學中很重要的工作就是句讀,由先生來讀出語氣,解說着拗口字句中的微言大義。宋竹非但不敢分心,而且早已經磨得了滿滿一池墨水,隨着先生的說話,一邊仰首望着他,一邊一氣呵成文不加點地記下了一行行筆記,以便回去以後再整理閱讀之用。儘管心中暗自覺得枯燥,但筆下功夫,可是半點都不敢耽擱了。

  沒辦法,誰讓她是宋家人呢……宋苡倒是從來不記筆記,大姐宋苓更不必說,十二歲就已經號稱通讀十三經了——如今世傳儒家經典十二部中沒有《孟子》,宜陽學派是鼓吹加上這部書成為十三經的,十二歲能讀穿九經,已經是了不得的成就,宋竹真不知道大姐是怎麼輕輕鬆鬆地就把十三經都讀了個遍,甚至某些段落還能倒背如流的。

  兩個姐姐是如此,四妹……偷看了身後一眼,宋竹肯定了,宋艾也不屬於需要記筆記的人群,和姐姐們一樣,都是聽上一遍就能記住的腦子。

  身為宋家女,她總不能表現得太落伍吧?宋家的一舉一動,流傳到外頭都是故事,宋竹可不想成為故事中那個天資獨為平常的陪襯型妹子。

  自小,她便隱約意識到自己和家人的天賦是有差距的,雖不說反應慢、愚笨什麼的,但她對正經經典就是沒有興趣,打開蒙識字以來,愛看的都是話本傳奇、遊記散文一類,對於又晦澀又枯燥的儒學經書,宋竹除了功課要求以外,簡直不想多翻開一頁,而且即使是勉強自己用了十足的苦功,她的表現和輕鬆就能把一本書都吃進肚子裡的家人比,也是十足十地乏善可陳。

  ——自從明白了這點以後,她便開始了辛苦的追趕之旅,不管私底下如何挑燈夜戰,暗下苦功,也絕不願意在明面上被姐妹們拉下多少差距。倒也不是因為好勝心作祟,又或者要為家門爭取榮譽,而是,該怎麼說呢……

  女孩子的世界,也是很殘酷的啊……

  女學上課,課程安排得也要比男學稍稍松上一些,先生說了一個時辰的經文,便示意學生們自便讀書,他自己欠身回內室用點心安歇一會兒,這也就是相當於一個小小的課間,方便女孩子們去淨房解手,順帶着也用些茶水點心,以解疲乏。這也是女學唯一的優待了,若是在書院裡,大儒上課都是一說半日,不會給士子們休息時間的——而且士子們上課都需跪坐,女學這邊還用上了椅子,起碼不至於跪得腿腳發麻,連起身都不方便。

  先生一走,屋內頓時就熱鬧了起來,當然不至於有人大聲喧譁、大說大笑:這樣的場面,多數都發生在蒙學。不過,悉悉索索的走動聲和輕聲說笑,那也是在所難免的。

  宋竹的同學顏欽若在座位上先小小伸了個懶腰,握着嘴無聲地咽下了一個呵欠——身為仕女,何時都得注意着儀態——便親熱地湊到宋竹身邊,問道,「粵娘,剛才先生說起和而不流,又散出去說了什麼和而不同、同而不和的,我沒聽明白,我你能再和我說說麼?」

  看吧,身為宋家女,打從結束啟蒙進入女學的第一天起,宋竹就被同學們天然目為先進,不論年歲大小,輩分高低,反正課上有什麼不明白的地方,拿來問宋家姐妹就好了。至於是宋竹還是宋苡,有什麼區別?反正還不都是姓宋?

  對別人來說區別不大,對宋竹來說就讓她想哭了,宋苡那邊,解答疑難什麼的絕對不是問題,雖說她是以繡工見長,但也不是說二姑娘的學業就見不得人,只是和大姐比起來沒什麼亮點而已。而宋竹這邊嘛……

  還好,她手裡拿了一杯茶,借着咽茶的機會,垂下眼飛快地瞟了瞟紙面,「這是《論語》里的典故吧,子曰,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君子心和然所見各異,故曰不同,小人嗜好者同,然各爭利,故曰不和。剛才先生也談到了,雖說都有個和字,但這和而不同里的和,與和而不流里的和,意思卻不太一樣。」

  顏欽若雖然比宋竹大了一兩歲,但她並非才女,家裡開蒙也晚些,論學習進度也就和宋竹參差不下,宋竹能引經據典說出和而不同的來處,已經足夠把場面應付過去,要再提什麼刁鑽問題,她也沒這個能力,她笑眯眯地一合掌,「還是粵娘懂得多。」

  雖然口中說得是誇讚的話,但顏欽若的眼神卻是盯着宋竹的衣袖直瞧,宋竹垂眼一看:原來她剛才研墨時,不慎已經將衣袖染了一塊黑。

  「不要緊。」見她自己發現了,顏欽若便安慰她,「這葛布衣裳也好洗濯的,若是綢緞,沾了墨便難洗了,我也是為的這個,才特意都穿吉貝布衣裳來上學。」

  一樣都是布,青葛布和吉貝布的價錢可就兩樣了,宋竹也慣了顏欽若的做派,扇了扇眼睫毛,也懶得多搭理她,忽然見到宋苡轉過身來要說話,忙便沖二姐使了個眼色,口中笑道,「還是姐姐家裡好,吉貝布這樣的稀罕東西,我們家就是有了,也不會給小輩穿上,畢竟難得之物,肯定要先尊奉長輩。倒是姐姐家裡富貴無邊,這樣的東西,看得也不重了。」

  她這人生性捉狹,雖然是誇讚,但語氣太過誠懇,合着眼睫毛一閃一閃的,一雙大眼睛更是晶亮,倒讓人說不清到底是真心還是假意。顏欽若聽了這話,非但沒有高興,反而有些訕訕然,她道,「這怎是稀罕東西,好穿呢,你若看得上,我送你兩匹。」

  她話音剛落,宋苡便回過頭來斥責妹妹,「滿口富貴,你究竟是不是來讀書的?你要說這些話,出了山門說一萬句,也沒人管你。」

  君子不言利,在書院裡說富貴,實在是很俗、很煞風景的事情,說難聽點,真有些暴發戶風範,顏欽若本來年小,就有些心機,又何能滴水不漏?面上頓時是陣紅陣白,被說得作聲不得。一旁的同學們也都肅了面容,一句也不敢插話。

  不是宋苡威風大,而是書院本來規矩就不小,宜陽書院是天下知名的儒林聖地之一,每年來求學的書生又有多少?若沒有嚴格規矩規範,早就鬧出事來了。在這裡就讀的學子,不論出身富貴,只要真是犯了大規矩,客氣也好不客氣也罷,或是和家人商量,或是請他自己回鄉,反正絕沒有縱容放過,讓他留下的道理。就是去年,還把靈壽韓家的一個子侄給請了出去——這人私下竟是賭錢吃花酒,宋先生親自給韓家寫信說明原委,讓家裡人來領回去的。

  雖然礙於韓家的臉面,書院沒有大肆宣揚,但女學內大家娘子不少,哪個沒聽說過個中原委?聽說這不肖子弟回了老家以後,連家裡人都不願搭理,本來的大好前程,立時就化為泡影。

  這些嬌娘子雖沒有前程可言,但誰不看重臉面?若是在課堂上閒言碎語、鬥氣拌嘴,被宋苡一狀告到宋先生跟前,因此落得個被勸退學的結果,這輩子都別再見人了。更別說,萬一此事流傳開來……指不定她們的終身大事,都要受影響呢。

  宋竹見顏欽若面色發白,咬着下唇盯着書桌,一句話也不敢說的樣子,心裡倒是不由嘆了口氣,卻也不好多說什麼,只是垂下眼恭恭敬敬地對二姐說,「姐姐教訓的是,妹妹知錯了。」

  宋苡私下被妹妹揉搓得沒有還手之力,在外卻很有姐姐的架子,她也不看顏欽若,只是淡淡地掃了宋竹一眼,「下學以後,去抄濂溪先生的《通書》。」

  「是。」宋竹朗聲應了,低下頭也做鵪鶉狀。

  不覺室內已是鴉雀無聲,一群女公子不是伏案寫字,支頤讀書,再無人敢說笑玩鬧,過了一會,先生從裡間出來,呵呵笑了幾聲,眯着眼又開始講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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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宜陽縣雖然靠近洛陽,但怎麼都還有三十多里,許多洛陽過來求學的書生也不可能每天回家,都宿在書院提供的宿舍內。——當然,宜陽學派一向是追尋『孔顏樂處』,下處雖然整潔,但絕說不上太舒適,許多家境殷實的學子便乾脆在宜陽縣內買了屋舍,隨身帶了下人照看起居,學院對此也並不阻止。如顏欽若這樣的大家娘子,家人都在洛陽,各自都有兄長族親在書院就學,也帶了許多下人過來服侍,有的還有些老成的族中長輩在此照顧,下學後便各自上車回家,也無需書院多操心什麼:雖然書院不收學費,但能想到讓女兒來受儒學教育的人家,不可能窮困,對女兒也自然都是十分寵愛,才會做這樣的事情,因此這幫小姑娘的衣食起居,家人自然都會打點妥當,出不了什麼紕漏的。

  宜陽書院在城外山邊,宋家卻在縣城裡,也頗有一段路,宋家姐妹一般都是依附兄弟們一道回家,也算是多幾個伴護,因此往日裡女學生們散出去時,宋竹都是端坐不動的,今日她卻是搭訕着走了出去,瞅見顏欽若默默在那裡走着,便趕上去悄聲笑道,「顏姐姐,你方才說送我東西的,還作數不作數啊?」

  顏欽若詫異地看了她一眼,仿佛不信自己的耳朵,宋竹也不搭理她,自己續道,「我也用不着吉貝布,倒是上回見你腰上掛的絡子好看,你送我一條成嗎?」

  人和人相處,很多時候不就是個臉面嗎?雖說宋竹剛才多少也讓她有些下不來台,可這會兒她反過來先拉下臉,主動央請顏欽若送她點東西,之前的事又可一筆帶過了,顏欽若也沒多少城府,聽她一說,頓時高興了起來,拉着宋竹的手笑道,「你眼真刁,那是我們家新聘的梳頭娘子打了送我的,花樣可是洛陽城裡獨一份呢——你等着,這個月中我回洛陽了就給你再要一個,最遲不過一個月,准能給你送來。你喜歡什麼花色的,快和我說。」

  宋竹壓根都不記得她打的那個絡子是什麼樣兒的了,她根本沒注意過,只依稀聽過幾個女同學議論,聽顏欽若這麼一問,只好順水推舟地笑道,「嗯,和姐姐差不離的就行了,我就覺得你的好看……」

  兩人拉着手說笑了幾句,先前的芥蒂早已消失不見,宋竹等顏欽若走遠了,眼見四周無人,才扮了個鬼臉,輕輕地吐了一口氣,這才邁着穩穩重重的小方步,回了教室里。

  宋苡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見她進來了,便不作聲地看了過來,一雙眼凝若秋水、亮似晨星,看得宋竹情不自禁露出苦笑,她道,「算了吧,二姐,君子和而不同,這要點不還是個和嗎?」

  「我看你是同而不和吧……」宋苡搖了搖頭,還欲再說時,見宋竹雙眼晶亮,一步步逼近,大有過來撒嬌的意圖,滿腹的說教頓時化為無奈,她道,「今日先生說了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你應該好好參詳參詳才是。」

  宋竹見把姐姐敷衍過去了,摸了摸鼻子,也不敢太囂張,應了聲是,又道,「姐,你讓我抄的那什麼《通書》,多長啊?」

  宋苡倒被她逗笑了,「真要抄?」

  「君子無戲言呀。」宋竹背着手,一本正經,卻又忍不住撲哧一聲笑了起來。「要是太長的話,二姐幫我抄。」

  「去去。」宋苡唇邊也逸出一絲笑意,她揮了揮手,「還不快尋了書抄去?——可別告訴我,你不知道濂溪先生是誰。」

  濂溪先生周茂叔,乃是宋先生的師祖,宜陽學派的學說便發祥自此,宋竹再調皮也不敢說自己不識得這個,她轉了轉眼珠子,見宋艾嘻嘻笑着在看她們姐妹鬥嘴,便招手笑道,「來,蘇娘,和我一道找,一道抄。」

  宋家女兒的小名都是宋先生隨口起的,如宋竹,出生時宋先生得了人從廣東帶來的荔枝酒,便得了小名粵娘,宋艾是她從妹,母親祖籍蘇州,宋先生便起了蘇娘為乳名,別看她人如其名,纖弱可愛,有點水鄉小姑娘的感覺,其實從出生到現在都還沒出過宜陽一步。聽了堂姐說話,就笑着擺了擺手,一張嘴倒是純正的洛陽官話,因在換牙,還有些漏風,「我不氣(去)——三姐慣不正經,就愛作弄我。」

  三姐妹說說笑笑,宋竹進裡頭書房找了濂溪先生的《通書》,見其不厚,也就是千餘字,也鬆了口氣,坐下來開始靜靜抄書,宋苡也不擾她,自己垂頭繡花,宋艾練字,不知不覺,時間便是飛逝。

  窗外殘陽晚照,把屋內映得一片通紅時,宋竹也抄完了功課,她揉了揉眼,一看天色,便奇道,「怎麼哥哥們這麼晚還沒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