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世反穿手札 - 第2章

御井烹香

  這一切已成過去,她……竟又重活了,重活到這雖還有幾分熟悉,但更多的卻是令人眼花繚亂的新鮮事物的——的時光里,重活到了這個令她甚至有幾分害怕的,光亮、喧囂、陌生、可怖的現實中……

  她抬起手,望着黑暗中這幼小的輪廓,眼前卻仿佛浮現了另一雙手——柔和的、纖美的、修長的、白皙的……她自己的手。

  這一次,不能再活得那樣沒心沒肺了。她想,這一次若是再隨波逐流,誰知道會流去什麼地方?總要活得再精細些、再努力些,總要盡力把前生的遺憾,一一地再補回來……

  這隻幼小而粗糙的手張了張,又輕輕地握得緊了,像是要將一束虛幻而美麗的月光,全握進手中。

 

☆、主要矛盾

  清晨六點半,慈幼局準時打響了起床鈴,李含光和李蓮湖都沒有賴床,麻利地從床上起來,在走廊盡頭的大盥洗室里簡單地洗漱過之後,便去幫助弟弟妹妹們起身梳頭洗臉了。

  慈幼局裡當然也不是沒有乳母、嬤嬤,剛被撿來的小嬰兒甚至會被乳母抱到自己家中餵奶,由慈幼局撥給錢糧。但她們都是有上值時間的,平時幫助照顧年幼無法自理的孩子沒有什麼問題,早上六點多就要開始上值也着實有幾分不合常理。所以慈幼局便有這種不成文的規定,年長者要幫助年幼者起身盥洗,大家集合了才能開早飯。這也是為了培養幼童們之間的情誼,讓慈幼局裡多一分家的溫暖。

  出發點是好的,可因為大家心急開早飯,有些脾氣不太好的兄姐難免動作會粗暴一些。——還好,慈幼局裡長大的小孩,多數也都不嬌生慣養,還是相當能忍的,否則,每天早上宿舍肯定要被鬼哭狼嚎給洗禮一番。

  李含光十一歲,李蓮湖六歲,在慈幼局裡都是當姐姐的年紀了,兩人雖然稱不上多溫柔,但和年紀更大一些、脾氣更暴躁一些的女孩相比,卻又要好相處得多了。馬馬虎虎地把兩個三歲左右的小姑娘給收拾清楚了,一群人零零散散地,從宿舍往飯堂走。以李慈恩為首的少女走在最前,李含光等人落在人群中間,兩三歲的小姑娘互相拉拉扯扯處在後方,還有些有殘障的男孩落在最後面,大家雖然在一塊走路,但彼此間卻是界限分明,很少有跨人群的交流。

  到飯堂各自拿碗筷打飯,碗筷都是固定的,吃完了自己洗好放好。無力自理的孩子有廚房幫工照料,可以自己洗碗的那天,在慈幼局裡也就被當作是個獨立的個體來處理了。

  當班嬤嬤坐在一張固定的椅子上,監視着眾人各自領飯用飯,雖說屋裡人口眾多,但氣氛卻十分沉悶,一大幫子男女童竟都很少傳出歡笑之聲,大家各自埋頭吃飯,屋子裡只有碗勺碰撞聲,和低沉的咀嚼聲。

  飯不能說好,但起碼也還過得去,早上吃小米粥,每個孩子都有一個煮雞蛋,一大碗鹹菜放在桌中隨便取食,一人還有一個饃饃佐餐。有時候饃饃里甚至加了紅糖,也算是難得的豪舉了,若有油條出現,則更為盛事。——在這時代,各種電器已經十分便宜,但因為剛過去不久的日本戰爭和東南亞風波,波及到了大秦的幾大糧倉,幾年來米價飛漲,食品反而相當的昂貴,尤其是因為必須保證米麵供應,蔬菜都是限量種植的,配給制剛結束幾年,所以米飯是管飽,但青菜就不能放量吃了。

  不論前生過的是何等鐘鳴鼎食的生活,今世已成孤兒,總要面對現實,李含光並沒有挑剔的意思,她和旁人一樣,快速而沉默地進着早餐。只是煮雞蛋只吃了一半,剩下一半就放入口袋裡去了。

  不消半個小時,所有人都吃完了早飯,也排隊洗了碗。因為現在是暑假,白日裡大家都沒什麼事做。慈幼局裡的小圖書室和娛樂室都是全天開放的,孤兒們無事不能外出,大部分人都聚到娛樂室里去看電視了。李含光也跟着湊了幾天熱鬧,她之所以能這麼快地半融入這個時代,電視實在功不可沒。

  不過,由於這些女孩子們看得最多的是電視連續劇,其次便是和天家有關的各種八卦報道,從裡頭汲取到的知識也十分有限,李含光看了兩天也就沒再多花時間,今日,她雖也帶着李蓮湖過去娛樂室,卻不是為了看電視的——進屋以後,兩個小姑娘都主動把口袋裡那半個雞蛋遞給了人群中心的李慈恩。

  就李含光這幾天的觀察,慈幼局的孩子王是非李慈恩莫屬了,這個十三四歲的姑娘家,雖不說是美貌動人,但也頗有幾分清秀,可氣質卻很陰沉,坐在當地隨便一掀眉毛,就能讓李蓮湖在她身邊畏縮一下。

  這具身體原主的性格,和李蓮湖頗有幾分相似,都是沉默寡言孤僻不合群的那種,就是和同屋的李蓮湖都說不上幾句話,和李慈恩之間自然也沒有什麼恩怨,頂多就是被她例行公事般地剝削和欺負——交雞蛋這也是慈幼局裡不成文的規矩了,除了少數比較凶刁的男孩以外,大多數人都要把自己的半個雞蛋進貢給『慈恩姐姐』。

  李慈恩一個人當然是吃不完這麼多雞蛋的,她面前已經是集中起了一座小小的煮雞蛋山,剛剛交出了自己美餐的孤兒們,無不眼巴巴地盯着它流口水。有些比較機靈的人,已經是蓄勢待發,準備着一切機會想要巴結她了。

  拿過了最後兩個份額,孤兒院裡的小小女王掃了眾人一眼,似乎是滿足於自己的威嚴,她陰沉的面孔上露出了一絲輕蔑的笑容,把剛剛上繳的兩半雞蛋又示意李含光拿走,「最近你遭了難,別說我沒良心。」

  這說的是李含光溺水去醫院的事,等於是說,她可以享用到她自己和李蓮湖的份了。

  李含光遂乖巧地說了一聲,「謝謝慈恩姐。」

  便接過了她的賞賜,又放入了自己的口袋中去。李慈恩亦不在意,將剩餘的營養逐一分派,有些人能吃一個多,有些人能吃半個,有些人則空手而歸。自然是幾家歡喜幾家悲,沒得吃的小姑娘們便怏怏地坐到了門口:她們今日的地位,似乎因為沒得到雞蛋,要比前一日更低了。

  娛樂室並不大,幾排條凳、幾張方凳都是圍着中心的一架液晶電視擺放,擠進一屋子的人似乎有所不足,李含光見狀,便拉了拉李蓮湖的手,兩個人默默地退出了人群,回到了自己的小屋中。

  夏日快走到尾聲了,屋裡吊扇一開,便十分涼快,比較起來,娛樂室則要逼仄吵鬧得多了。李含光把雞蛋掏出來,和李蓮湖兩人分着吃了,遂從床下找出了課本,說道,「開始做暑假作業吧。」

  李蓮湖乖巧地應了一聲,也是絲毫都不提看電視的事,照貓畫虎般地,伏案認真地做起了暑假作業。

  一轉眼,重生於這個世界已經有一段時間了,李含光此時已完全弄清,她死後重生,並非是去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國度中,而是——用此地的話說,而是跳躍了一百多年的時間,來到了她生活那個時代的後世之中。在這個時代,秦國還是秦國,李家還是天子,但其餘的很多事當然是完全斗轉星移地換了人間了。

  就比如說,電,這東西在她那時代還是天上偶然閃過的一道光呢,但現在卻已經是完全廣泛應用了。電燈、電視、電車、電話……這些東西都和電有極強的關係。也是因為電,夜若白晝,車若奔馬……從她頭頂的天,到她腳下的地,什麼事都和她的時代是完全不一樣了。

  這世界到底是怎麼變成這樣的,李含光當然非常好奇,她也很想知道她的故人,甚至是她自己在歷史上有沒有留下痕跡,有沒有留下評價。但——這一切都並非是當務之急。

  求知慾,在很多時候都是很奢侈的事。在李含光那個年代,消息哪裡和今日一樣傳遞得這麼快?對宮裡的事有求知慾,那就只能花費大價錢來買消息。對史書里的事有求知慾?除非你家財萬貫能買得起各種典籍,不然,那就只有慢慢地攢錢,慢慢地買書,慢慢地讀。而在如今的慈幼局裡,知識一樣也是很寶貴的,圖書室里當然有很多書本報紙,但是這和李含光想要尋找的知識沒有多少關係。而且她實在也沒有多餘的精力來顧及這些了。

  和她的時代相比,這時代令她最為訝異的其實只有兩件事,第一件事是教育的普及。——李含光自己前世當然是認字的,如果她臉皮夠厚,還能吹上一句飽讀詩書。但在她的時代,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人口是大字不識一個的純文盲。受教育,是達官顯貴、豪商地主等人的特權,讀書識字,那都是要用錢的,沒有錢怎麼交束修,怎麼買文房四寶,怎麼買書怎麼練字?原本她還以為,自己既然生為孤兒,又是女性,自然沒有識字的可能了。甚至於李含光還想過要小心翼翼地遮掩自己識字的現實……

  然而,在這個時代,文盲才是極其罕見的存在。所有人口不論男女,全都是六歲上小學,十二歲上初中。初中以前,十五歲以下的孩子是不允許出外工作的,上完初中以後,繼續求學的升入高中、大學,想要做工掙錢的也有各種職業培訓學校去上,一樣也是三年為期。

  這也就是說,這時代的庶民百姓,最早也要到十五歲才能出來獨立做工掙錢,一般都是十八歲上出來工作。十八歲因此也成為成人的關口,比如說李慈恩,今年已經十四歲,初中將畢業了,按照慈幼局的慣例,會為她聯繫一所職業學校——職業學校一般都是寄宿制的,這三年間她寒暑假還是可以回到慈幼局裡。而從職業學校畢業以後,李慈恩可以領到一筆微薄的安家費,慈幼局也會和學校協調給她找個工作,然後她就全靠她自己了。

  是的,孤兒的人生路一般都是怎麼走的,這才是含光現在要弄清楚的第一個問題。這幾天她也都在不動聲色地從各色人等身上了解着這個問題的答案,而在粗粗地弄明白了概況以後,她的當務之急也就是明擺着的了。

  從古到今,從她那個年代到現在這個年代,因為會讀書而改變人生命運的事可謂是不勝枚舉,古有范仲淹斷齏畫粥,今有……反正在她那個年代,因為會讀書能考試,不知多少寒門學子飛上枝頭。而這個時代令她詫異的第二件事,就是女人也可以做官。

  非但女人可以做官任職,而且還有女商人、女先生,女店主……反正在她僅有幾次出門的機會裡,她看到了無數女人,做着從前男人才能做的工作。女挑夫、女織工、女帳房、女捕快……拋開那些讓她眼花繚亂不知該如何描述的職位,含光又從李蓮湖口中得知了這個事實:是的,在這個時代,女戶和男戶幾乎就沒有任何區別了,男人能做的任何事女人都可以做,就是前幾年剛打過的大戰里,女人還能當兵——還是最為威風的特種女兵!

  知道消息的當晚,李含光根本沒能合眼,這個消息,對她而言委實是太過新奇了。

  在她的那個時代,一個孤女的出路是極為有限的,她並不知道當時的孤女最終都從事何業,但稍微體面一點的人家,都不會要一個無牽無掛的孤兒役使。無牽無掛,就意味着沒有擔保,這樣的人,不論是為仆為奴,還是做人的學徒,都是極不受歡迎的。而孤兒又顯然無地可種——也許孤兒的出路還多一點,但孤女,李含光所能想出來的也只有寥寥幾條頗為不堪的出路而已。

  現如今,女戶也能自立了,她不必出賣自己的身體又或者是人身自由,也能活得下去……

  那麼,她要做的事,還有任何疑問嗎?李含光沒有絲毫猶豫,就給自己訂了短期內的目標:好好學習,天天向上!

  也所以,她根本不在乎到底是誰推她下水,又是為了什麼。兇手到底是李慈恩還是別人,李慈恩對她的『慈悲』背後有什麼潛台詞,又或者說李蓮湖到底知不知道是誰推她下水,是否知道卻又不敢明說……

  這些事和讀書比起來,重要嗎?緊要嗎?

  只要她不四處亂跑,只在宿舍和食堂活動,誰能對她下手?再說,她本來也就和別人無冤無仇,只怕當時的厄運,不過是一場無妄之災罷了——就是背後有什麼玄機,和抓緊時間讀書上進比起來,這也是微不足道的細枝末節了。

  這具身體今年已經十一歲了,秋季開學,便是第五學年的下半年了,也就是說,她只有一年半的時間來準備小學升初中的考試了。

  既然已經確定了自己的目標是好好學習,那李含光最近肯定是要把關於學校的種種事務都弄清楚,李蓮湖對這些事並沒那麼知情,這些事她是從圖書室的報紙上東拼西湊配合推理猜出來的。

  小學,大概就相當於她那個時代的蒙學,蒙學雖然也分了好壞,但一般差不到哪兒去,因此入學也沒有考試的,都是擇近入學,每年入學名額也不一樣。——含光也算是幸運的了,每年這個時候,報紙上幾乎都會談論每年年初的小學升等考試,列出各間中學的優劣,以及各間小學的升學數據,甚至還有各色私人補習班的風評等等,給家長們參考。這和李含光那個年代的各種時卷、會文大行其道的現象幾乎是不謀而合,秦國人對考試的熱情,隨着時間的推移,似乎只有更高。也因此,她可以籍此來摸清自己所在小學的水平。

  天恩慈幼局設在大雁塔附近,局裡的女童幾乎都在慈恩小學上課,這所學校從報上的數據來看,資質平平。如果沒有補習班的幫助,估計也就是按部就班地升上慈恩初中了。慈恩初中一樣是一所平庸的中學,歷年來考上高中的人數都很少,多數學生流向職校,接下來自然就是職校畢業開始做工了。

  對含光來說,初中也不難理解,大約就是私塾,職校則相當於學徒,高中她當縣學、書院理解,至於大學那可能就是國子監了。再往上還有什麼學位,她是暫時沒做了解,只知道所有當官做宰之輩都必須從大學出身,可想而知,大學出來即使是去做工那也要比職校出來的更值錢一些。

  萬般皆下品,唯有讀書高。有些道理是永遠都不會變的,做官肯定比做工好,也是顛撲不破的真理之一。李含光雖然沒有多少野心,更深知自己能力有限,但她也不想把一輩子花費在工廠里,賺取微薄的金錢。書讀得越多,日後要出賣自己的勞動力時,叫價自然更高了。

  李含光前輩子不過活了十八年,說來,她只比同齡人多了七年的閱歷。即使前世受過了良好的家塾教育,的確也掌握了一些學識,見識了一些場面,但這些積累和成績之間確實是畫不上等號。現在勉強還可說是有點集中力上的優勢,不像是這個年紀的孩子這麼容易分心,但等到大家都升入初中以後,隨着年齡差的快速消失,這點優勢也不可能保持多久。在小學升等考試里發力博取一個更好的學習環境,幾乎是李含光唯一的選擇。

  在這一年半時間裡,必須心無旁騖一意讀書,力爭考上城內排名第一的的桂樹中學!

  ——不過,略微令人沮喪的是,李含光現在的知識水平,大概距離慈恩中學的錄取分數線,都還要差上那麼一丁點兒……

  你說,她能不着急讀書嗎?

  

☆、兩難

  大秦小學的課程設置,和一百多年前的蒙學有了很大的不同。合計開有國文、算學、體育、品德、自然、美術、音樂、手工等八門課,比君子六藝還要多了兩門。不過考試時只按國文和算學成績排名,含光屋裡也有她這一年的教科書,以及暑假前帶回來的成績單。和這具身體原本的性格一樣,她的成績也是中等偏下,黯淡而毫無存在感。

  雖說現在這具軀體換了主人,心智成熟度似乎高得多了,但李含光把自己今年的教科書翻過一遍以後,卻是絲毫也不敢小覷自己即將面臨的一年多課程,她估計自己這一年半時間,那是有得忙了。

  國文方面的問題,不是太難,而是太簡單了,大部分題目李含光掃一眼就能直接選出正確答案來。文言文不說了,她那個時代的書面語嘛,白話文也不難,她那個時代的口頭語,雖說一兩百年下來,口語多少有些變遷,但這個生活了幾天以後基本也就迎頭趕上了,絕不是什麼問題。她主要的難點在於最基礎的部分——在她那個時代,拼音這種東西,那還不存在呢……

  李蓮湖今年剛上小學一年級,正好給她提供了方便,李含光把她的教材拿來看了一遍,勉強地把那些奇特的字母記了下來。聲韻學在她那個時代還是比較高端洋氣的偏門學問,現在卻成了所有人的入門一課,這一點,也令她是暗中嘖嘖稱奇了許久,但卻又不能不承認,拼音的確是一下降低了習字的門檻。這裡面的彎彎繞繞含光一時說不清,但有改進這卻是確然的事。

  小學一、二年級,功課畢竟比較簡單,李含光怎麼說也是受過完整私塾教育的文化人,幫着李蓮湖把暑假作業做完後,基本也就把聲韻母自學得差不多了,她又在圖書室設法把二、三四年級的課本給找出來都看了一遍,國文越學越深,對她反而越來越有利,看懂課本這是不存在什麼問題了,至於學懂如何考試之類的——如果她現在在做的《暑假生活》和過去的時卷一樣,都是考卷的模擬的話,那也不是什麼問題,這些題目對她來說簡直和喝水一樣簡單。

  體育、品德、自然、美術、音樂,也都難不倒她,一來小學課程比較簡單,二來這多數也都是她前世涉獵過的。哪個大戶人家的小姐不讀書識字,不琴棋書畫的?至於手工更不必說了,手工課是男女分班的,男生學修葺家具之類,女生學針織繡花,李含光前世的水平雖不出眾,但拿到小學裡,肯定是秒殺級別的,到時候隨便亂繡幾針,也就足以敷衍過去了。

  最大的難點,還是算學。

  李含光也是從一年級的課本看起的,九九乘法表,加減乘除等等,一直到三年級她都可以輕鬆理解:畢竟前世她也是上過一些管家課程的,這種心算的水平她還是能夠達到。從四年級開始,她有點抓瞎了,這雞兔同籠也罷了,還有什麼三角形、四邊形開始求面積求邊長……

  雖說為了照顧孩童的水平,教科書是深入淺出,和前世的算學經典比,已經撰寫得十分易於理解。但李含光在此事上似乎是缺乏天分,光看教科書她理解得實在吃力,對於自己的數學暑假作業,也是根本不知從何下手,本子都快翻爛了,也才只做出很基礎的幾題而已。

  若是如此下去,算學一門課她肯定是別想出色了,考試就考兩門課,即使國文可得滿分,算學不成也是無用。這個問題必須得到解決,但該怎麼解決,李含光卻沒什麼頭緒。

  慈幼局裡的幼童無事是不能出門的,這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也是正中她的下懷,李含光此人,在慈幼局沒什麼存在感,沒有敵人也沒有多少朋友,最多就是和同寢的李蓮湖稍微熟稔點,但兩人也就是做了三個多月的同屋,才剛剛擺脫陌生感。殼子裡換了個人這麼大的事,李蓮湖都沒有絲毫察覺,可見她們的交情有多生疏了。這種無足輕重,不為任何人注意的地位,正適合她小心翼翼地觀察、融入這個世界。封閉的環境,也給她以安全感。再世為人快有一個月了,對於如今的世界,她通過電視、書籍和報紙也有所了解……但這並不是說她已經和當地土着沒什麼兩樣了。很多被土着默認為常識的人情世故,她是絲毫都沒有了解,而李蓮湖在這一點上也無法提供什麼幫助,畢竟,她年紀還小,雖然六歲了,但還是懵懵懂懂的,和李含光前世接觸到的那些小姑娘相比,簡直就像是兩三歲的娃子,懂事得非常慢。

  慈幼局這個環境,成日裡接觸到的也都是同齡人,幾個義工嬤嬤,多數都在照顧更小一些的嬰兒,對她們這個年紀的小大人持放養態度,在這極其單純又十分冷漠的環境裡,孤兒們又顯得十分早熟,又顯得十分晚熟,在李含光來看,是有點窩裡橫的意思,在這個小院子裡不少拉幫結派勾心鬥角的事,但這些孤兒到了外頭,一個兩個肯定又都全抓瞎了,對成人的世界,她們是絲毫都沒有了解的。

  也因此,慈幼局裡孤兒雖多,但要說功課出色的那卻是一個沒有,含光如今的算學水平,在同齡孤兒里居然還不算差的了,和她住隔壁屋的李永寧今年六年級,據說算學從未得過二十分以上。

  就是想要在院內找人補習都難,更不說含光對於和孤兒們來往總有幾分顧慮。李永寧生得比較高大,和李慈恩的年歲差距也小,大有取李慈恩而代之的意思,兩人這十幾天內已經衝突數次。含光目前對於慈幼局內的爭鬥毫無興趣,她只想安安靜靜地搞好學習。

  王副局管和張嬤嬤這些天來對她亦沒有特別的表示,她的落水事件看來是完全被當作意外處理了,李含光無法和她們發生更多的接觸,也就不知道自己若貿然求助,會否弄巧成拙反而激起兩人的疑心,雖說借體重生的事,古今中外幾乎是聞所未聞,但李含光知道,如今這世上是存在『精神病院』的,若是性情大變、一問三不知,按照古代做法很可能就被當作失心瘋私下囚禁了,而在如今,人們卻有很大可能把她直接送去精神病院裡。她的膽子並不大,也不願那飄渺的可能性,去冒着暴露的風險主動接觸王副局管。

  暑假一天天過去,她的算學作業還是毫無進展,李含光正是束手無策時,慈幼局的局勢卻又發生了變化——

  李局管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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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局管出去做什麼,含光並不知道,慈幼局裡也沒有誰知道。從眾人的隻言片語中,她發覺王副局管似乎就是慈幼局日常工作的主持者。李局管麼,雖然也不能說是不當值,但卻時常外出,即使是在慈幼局,一般也很少和她們這些孤兒發生什麼接觸。

  不過,孤兒們對李局管卻都還是挺擁護的,別的不說,李局管一回來,當天的早飯就豐盛多了,食堂罕見地擺出了油條、白面饃饃、煮雞蛋和濃稠的白米粥供孩子們食用,中午居然還做了一頓紅燒肉。不說別人,就連李含光,都吃得津津有味:畢竟是在長身體的時候,只要是能夠下咽的葷腥,她都是很歡迎的。

  吃過午飯,含光帶着李蓮湖午睡了一會兒,照例起來翻閱她的算學作業。蓮湖本來很願意出去看電視的,經過含光這一個多月的薰陶,倒也習慣了這種埋頭苦讀的內容,雖然她的暑假作業,一早就在含光的自學中教着給做完了,但此時也是裝模作樣地拿着下學期的教科書在那裡翻閱。

  「李含光。」忽然有人隔着窗戶叫了一聲,像是張嬤嬤的聲氣。

  含光開門出去,果然張嬤嬤在樓底下仰着頭叫她。「下來一下。」

  含光畢竟也經過一些事情,此時心中也已經是有數了:恐怕是落水的事為李局管知道了,李局管要親自再過問一番了吧。

  這也並不出奇,李局管若是要管事,回來後肯定也要梳理梳理慈幼局的脈絡,若是一概大撒手,有了事也沒人聽她說話了。含光乖巧地跟着張嬤嬤往辦公樓走了一段,安之若素並未發問,倒是惹得張嬤嬤驚奇地看了她一眼。

  慈幼局占地其實並不太大,一共是兩棟小樓三層院子,裡頭一棟三層小樓,是孤兒們的宿舍,外頭一棟二層樓房,一樓集合了食堂、娛樂室、小圖書室、育嬰堂等等功能,二樓便是辦公室了。沒有特殊的事,孤兒們是很少上到二樓來的。大部分孤兒一旦踏上前往二樓的樓梯,或多或少都有些畏懼之色,並非是做賊心虛,只是生在世上無依無靠,難免有些底氣不足,過分膽小。

  貪玩嬉水、溺水送醫,若是李局管相信了這般說辭,李含光難免得個訓斥,可這個小女孩清秀的面容上卻是絲毫懼意都沒有,反而是平靜淡然,一臉的遊刃有餘……

  張嬤嬤在心底回想了一下李含光從前的表現,卻找不出什麼特殊之處來,又打量了李含光幾眼,心底對她不免也有幾分另眼相看,再開口時,口氣要比自己醞釀的和氣多了。「這次讓你過來,是李局管要見你,問問你溺水的事。」

  李含光點了點頭,並未有什麼吃驚之色,張嬤嬤便盯着李含光,慎重叮嚀道,「你別怕,李局管人很好的,她問什麼你就說什麼,明白了嗎?」

  含光微微一笑,點頭道,「我明白了。」

  這等程度的勾心鬥角,宛若小兒嬉戲一般,即使以她的水平都可輕鬆應付。含光本欲加上一句:『嬤嬤大可放心,我不會隨便亂說』。但一來害怕從前的李含光沒有這麼機靈,二來也是上了二樓,她的話很可能透過門扉傳到李局管耳朵里,遂只是保證了一句,便不再多言。

  不過即使如此,張嬤嬤也是感覺到了李含光的通透:對自己的心情,她是了解着呢。

  她略微放鬆了下來,拍了拍李含光的肩頭,「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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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李含光的眼力,尚且還看不出李局管辦公室的布置究竟檔次如何。慈幼局內用的家具幾乎都是楊木、松木,這在她從前的生活環境裡是比較低等的用料了,李局管屋內的家具一套倒要光鮮些,但上了漆以後也看不出什麼。李局管本人的穿着亦是平平無奇,上衫下褲無甚可說之處。唯有胸前佩戴一枚玉墜,令李含光確認了她和王副局管的不同之處。

  若要把慈幼局的各色人等,和她前世的生活人事對應起來,張嬤嬤也就算是街邊最為普通的家常主婦,王副局管則像是一般大戶人家的執事婆子,這並不是說李含光有能力一眼看穿她們的才具和性格,她若有此能力,前世也不會混得那樣慘,這種對比,依靠的是她的一種感覺。

  而現在,儘管李局管一句話也沒說,甚至沒有什麼多餘的動作,只是簡簡單單地坐在那裡而已,但這一眼過去,含光便幾乎可以肯定了:這位三十多歲的少婦,從她前世來比的話,其出身應當起碼也是五品官宦人家的千金小姐了。

  那枚和田玉蟠龍鳳玉墜,更是證實了她的想法,如果世道沒有變的話,龍鳳紋飾不是一般人家可以輕用的,甚至連私下定做都是大罪,這枚玉墜子只可能出自於上賞,家族內部流傳之物。即使不論紋飾,從其用料和雕工來看,在她那個時代也是一等一的貴重物件了。

  出身如此高貴的女子,會在慈幼局做個局管?這在含光那個時代,是很匪夷所思的事。她那個階層的貴婦人,當時或許有出資資助、創辦善堂的事,但最多也就是派遣下人去出面管理了,別說親自把持、過問運營,只怕連善堂所在,她們都未親自踏過一步呢。

  就是現在,從她在電視新聞節目裡得到的印象來看,皇后、公主乃至是首相夫人等貴太太,多數也都是在家相夫教子,有出來視察一下善堂已經算是一種事業了,親自介入管理,似乎也應該是比較罕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