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起居注 - 第2章

御井烹香

  徐循也覺得錢嬤嬤說得對,他們家現在的風光,都是因為皇太孫和皇上的厚愛,她不能再有什麼痴心妄想了,她可不是那麼不本分的人。

  ——其實,她主要還是很害怕『打入冷宮』這四個字,錢嬤嬤私底下告訴她好些故事,都是不規矩的妃子做了錯事,最終敗露。這樣的故事,一般只有一個結局,那就是這個妃子被打入冷宮。在徐循心裡,打入冷宮就代表這個人在這世上消失,再找不到一點痕跡了,因為她從來沒聽說還有誰能從冷宮裡出來的。

  她覺得和當宮人一樣,當宮妃好像也有點朝不保夕,那些故事裡的妃子,有些很惡毒,但有些人好像也就是做些普通的錯事,在徐循家裡還不夠一頓打的呢,在這裡,就要被『打入冷宮、面壁思過』了。

  錢嬤嬤好像能看得出她的心思,她告訴徐循,「在宮中,有些事沒有道理可講。就是皇后娘娘,還有被皇上貶到冷宮裡去的呢。告訴你這些事,是讓你知道,在宮裡,怎麼謹慎都不為過分。就是得意一時,也不能得罪別人。」

  徐師母是她們家裡能夠經常進來探望徐循的幾個人之一,她很聽信錢嬤嬤的話,讓徐循千萬把錢嬤嬤的教導記在心裡。「這幾位嬤嬤,以後都要做你的導引嬤嬤,她們是絕不會害你的。」

  徐循很聽娘的話,於是她也很聽錢嬤嬤的話。

  到了下午,孫嬤嬤給她上課,孫嬤嬤的課是最有趣的。

  「今兒我們來畫眉。」孫嬤嬤說,「貴人的眉毛生得好,不大修就是柳葉兒的樣式,彎彎的,可好看。就是在這一塊上有些缺……」

  她指着徐循的眉毛讓她看,徐循的眉毛角上是微微地缺了一點點,不仔細看,根本就看不出來。

  「咱們在這兒輕輕地補上一筆。」孫嬤嬤拿出銅黛,「來,上回我教了貴人怎麼研墨,今兒個貴人自己試試……」

  銅黛沾水就有色,但有時色不均勻,還要稍事研磨。一開始畫得笨手笨腳的,畫多了才有感覺,到第三個月上,她一眼就能看出今天畫得好不好,墨色均衡不均衡。

  到這時候,孫嬤嬤才告訴她,「這些事以後都是有人去做的,但貴人不能不養成鑑賞的眼光。」

  鑑賞的眼光怎麼養成的?當然只有自己不斷地去學、去畫,只有這樣,才能提高審美水平,才能在以後的生活中指導別人,把自己打扮得很美麗。

  徐循不但學畫眉,還學上粉、粘花黃、點唇……這些事,本來都不是她這個沒出嫁的女兒家該學的,女兒沒成親不能開臉、不梳髮髻,只扎兩個小丫髻,更不許塗脂抹粉。但徐循是要做太孫婕妤的人,民間的風氣,與她不相干。

  孫嬤嬤還教她辨識布料、記憶時新的服裝款式,品鑑流行的花式梳頭,怎麼搭配顏色,什麼時候該佩什麼樣的花朵、什麼樣的首飾……這都是有一定規矩在的,孫嬤嬤要求徐循倒背如流。但有些珍貴的料子,孫嬤嬤自己都沒有,徐循只好死記硬背,她年紀小,記性不錯,倒還能讓孫嬤嬤滿意。

  到了晚上,李嬤嬤教徐循下棋、打雙陸、投壺……各種各樣的遊戲都教給徐循,有些遊戲規則複雜,徐循玩得不好,李嬤嬤便沉下臉來,她要求徐循不但要會贏,而且要會輸。

  這不是說讓徐循懂裝不懂,隨便一個人和她下她都輸得一塌糊塗。李嬤嬤是要徐循在力戰之後、棋差一着,而且這一着,還要差得很自然。

  「和你一下你就輸,皇太孫就覺得沒趣兒了。」李嬤嬤說,「但要是和你下從來也贏不了,皇太孫就更覺得沒趣兒。太孫覺得沒趣兒,不就不常來了嗎。」

  徐循覺得李嬤嬤說得有道理,但是她最大的問題是只擅長記憶不擅長計算,從圍棋到象棋,她目前都還處在能輸不能贏的階段。李嬤嬤說皇太孫棋力很高,這條路,她還走得是路漫漫其修遠兮,不知何時是盡頭。

  除了博弈遊戲以外,李嬤嬤還教徐循行令,如果不是場地有限制,她還想教徐循打鞦韆,教她打馬球。這些都是皇太孫喜歡的運動,徐循雖然不能出宮,但宮裡也有的是地方給他們玩這樣的遊戲。

  其實這都是很有趣的遊戲,任何一樣都很能令人沉迷,但是這麼一股腦塞給徐循,徐循就覺得煩惱,四個嬤嬤上的課,倒有三堂她都不太喜歡。不過,比起吹笛子和聽人講道理,玩遊戲也還不失為一种放松,徐循相對還是比較喜歡李嬤嬤的。

  每旬能有一天休息,就是這一天徐循也必須練習女紅,不過,她媽媽和她妹妹可以進來陪她。

  徐小妹對於姐姐成為全家人的中心頗有幾分妒忌,但總的說來,還是非常崇敬姐姐。徐循也知道,身為她唯一的親妹妹,徐小妹現在已成十里八鄉最炙手可熱的待嫁女,就連從前不大瞧得起他們家的趙舉人都對他們家另眼相看,想把徐小妹說給他兒子做續弦。這一切變化,可說全是徐循帶來的,徐小妹肯定不會太埋怨姐姐。

  至於徐師母,她也只能接受女兒即將入宮的現實了,這一陣子見到徐循,她總是眼圈發紅,常說,「好在是選妃子,不是選宮女。以後還是有相見一天。」

  這是大實話,選了宮妃,逢年過節還是能進去見一面的,選了宮女,一年能不能回家一次還不好說,很多宮女,都是到了五十多歲才被放出宮中的。這一輩子就這樣消磨在了宮牆後頭。

  徐家街坊就有個宮女婆婆,從前在太祖跟前服侍,出宮時都四十多歲了,只能嫁給一個五十歲的老鰥夫,後來她繼子待她也不大好,一大把年紀了還要下地幹活。徐循也覺得和她比起來,自己算是相當幸運了。她十分知足,並不敢埋怨上天對她不公。

  說實話,這個太孫婕妤帶給她們家的好處真的非常不少,她也許應該感謝上天對她的厚愛才對,不過徐循其實也不太高興,她暗自希望自己能夠和最後一批落選的那些人換換,聽幾個嬤嬤說,這些姑娘回家以後,提親的媒婆也肯定會踏破門檻,畢竟她們進了終選,得到了天家的肯定,不論是哪戶人家,都不會懷疑天家的眼光。不論將來嫁到哪家,這戶人家,都會對她們另眼相看的。

  比起這些幸福的落選姑娘,徐循的生活就有點沒滋沒味了。自從她的名分定下來,教養嬤嬤來到徐家以後,徐循已經有將近一年的時間沒有出過徐家後院了。應該說,這一年多來,她的活動範圍,僅限於自己的屋子,以及這個小小的院子,還有院子上那方小小的天空。

  這對徐循來說無異於是一種囚禁,她向嬤嬤們求過情,哭過,還拉着母親來說過情。但嬤嬤們沒有一次鬆口,有一回她求着最和藹的錢嬤嬤,哭得都睡着了,錢嬤嬤非但沒有答應,反而訓斥她不守婦道、耐不住寂寞,罰她抄寫三遍《女誡》,連幫着說情的徐師母都挨了錢嬤嬤幾句訓斥。

  徐師母也不是省油的燈,當下就沉下臉來,說,「我女兒不入宮了,她不守婦道,當不了這個太孫婕妤!」

  其實這也就是氣話,錢嬤嬤當時就說了,「皇上圈了貴人,貴人就是天家的人了,她不守婦道,那也要入宮之後由娘娘們發落。哪有說不入宮,就不入宮的道理。難道太太這是要抗旨嗎?」

  抗旨是殺頭的罪過,徐師母嚇得白了臉,不敢和錢嬤嬤頂嘴了。孫嬤嬤笑着拉住她的手,「也不是要關她一輩子,這個怎麼說呢?貴府畢竟比較小,外頭院子,就有許多男丁。更別說宅子外頭了,竟是一街的男人!不讓她出去,那是為了她好,要是隨意出入,壞了名節,貴人的一輩子可就跟着耽誤了……」

  一紅臉一白臉,到底把徐師母給說服了,徐循藏在母親懷裡,眼淚掉個不停,徐師母也抱着她哭了,一邊哭一邊說,「嬤嬤們不會害你的,嬤嬤們不讓你出去,你就別出去了。」

  徐循以後就再也不提出門的事了。

  不過,嬤嬤們也不是一味管束着徐循,李嬤嬤和徐循說,「等貴人入了宮就好了,宮裡大着那,御花園、太液池,三山兩海。您逛上三天三夜都逛不完,有時候還能跟着娘娘們出去禮佛,那也是風景極好的,倒是比在家要強得多了。」

  徐循實在是被關得不行了,漸漸的,她甚至開始盼望着早些進宮。

  但想早些進宮,也不是那麼容易的,起碼這事不由她說了算。她必須得等太孫納妃以後,才能進宮跟着服侍皇太孫。

  選秀結束一年以後,皇太孫成親了,他成親那天,徐循也開始收拾行裝,她不知道外頭的動靜,據說太監們開始一趟趟地跑她家,然後又說宮裡賞了綢緞和銀子,還有些田地和奴婢。

  這都是很實惠的賞賜,綢緞能當錢花,銀子更別說了,田地都是上好的農田,奴婢是官沒的罪戶,生生世世都只能為奴。有了這批進項,她家立刻在村子東北角買了一塊地動工造了大宅子,全坊人包括里正和住在附近的趙舉人,都來參拜宮中賞賜下來的銀如意。徐家每天都門庭若市,還好原本寄居在家的親戚很多,剛好都拉出來接待客人。

  至於徐循自己,幾個嬤嬤讓她準備一個小包袱,「帶點家裡的念想吧。」

  徐師母丟下外頭的客人,跑進來抱住女兒哭得眼淚都幹了,徐循的爹陰沉着臉,吧嗒着銅煙袋不發一語。徐小弟什麼都不懂,看着母親哭也跟着哭,徐小妹有些艷羨,也有些不舍,拉着徐循的衣角捨不得放手。

  徐循和每一個要出嫁的女兒家一樣,心都要碎了!

  她捨不得呀,她怎麼能捨得呢?雖說她也有些盼着進宮,盼着從這牢籠中解脫出來,雖說這一年半以來,她和家裡人的接觸是越來越少,可爹娘總是她爹她娘,弟妹總是她弟她妹,在徐家,徐循不用擔心被打入冷宮,不用去討誰的喜歡,她怎麼能捨得離開家呢?

  可再怎麼樣,她也還是要走。哭過以後,總是要接受現實的。徐師母給她準備了她從小穿過的一件舊衣裳,她爹用的一條教鞭,她自己的幾樣首飾,還有弟弟妹妹穿過的百衲衣裳……

  這些東西都很輕巧,可揣在徐循懷裡是那樣沉甸甸的,她就這樣揪着這個小包袱,跟在四個導引嬤嬤身後,上了宮中派來接她的馬車。在一片鞭炮聲中,離開了徐家。

  作者有話要說:是的,大家都猜到啦,皇太孫等人的原型就是比較糾結的明宣宗一家子

  小徐沒原型,而且原型也只是原型哈,命運未必要一樣的,就是猜個好玩罷了。

  總覺得這篇文要撲似的……忐忑不安ing

☆、培訓

  徐循不是一開始就進入皇太孫宮裡生活的。

  趙嬤嬤告訴她,天家非常看重正統傳承,在太孫妃有孕之前,太孫身邊的宮人們,就算得到了太孫的寵信,也都要按時服用避子湯,以免把孩子生在太孫妃前頭,給天家的傳承,帶來不必要的麻煩。現在太孫妃才剛剛入門,徐循這些皇妾,是要等一段時間才會被接入宮中,這也是為了她們考慮。

  她們和宮女不同,是正經採選進來,作為庶妻的,雖然不能和太孫妃的待遇相比,但也受到了呵護。如果和太孫妃一起入門的話,那麼每次承寵以後都要服用避子湯,對身體也是相當大的損害,以後很可能就不能給太孫生兒育女,這有悖於選秀的初衷。所以,宮中現在地位最尊崇的張貴妃就做主,把徐循接到西六宮偏僻處的這間宮室里,和何仙仙這個太孫昭儀一起居住,等到時機合適時,再讓她們入宮侍奉皇太孫。

  徐循對此完全沒有所謂,經過幾個嬤嬤的教導,她心裡已經埋下了對於皇太孫深深的恐懼,總覺得皇太孫是個脾氣變幻莫測的凶人,稍一不如意,就會把她發落到冷宮裡去。她還巴不得同何仙仙多住一段日子,雖然不能隨意走出宮室,但起碼要比在家自由一些。

  何仙仙和她也是很熟悉的,她已經在宮裡孤零零地住了一年,有個人來陪着說話,如何不高興?雖說兩人還要分開上課,住的宮室也不一樣,但是有了一點時間,都會邀着在一起說說話、吃點心。

  進了宮,趙嬤嬤就開始慢慢地把宮裡的人事介紹給她知道,她本身是教坊司出來的,在宮裡人面比較熟,說起這些,比別的嬤嬤們更頭頭是道一些。

  在很久很久以前,太祖爺時候,宮裡本來有一百多個女官,由皇后娘娘掌管,分為六局一司,宮裡大部分事情都由這些女官們安排。不論是什麼等級的妃嬪,都不能任意行事,所有需求,都要由尚宮出面,同使者溝通,再和部臣來往。說得簡單一點,就是不管什麼事都不能和宮外直接溝通,得通過尚宮局去交流就對了。不過因為女官本身的教育、培養也存在問題,現在這六局一司的職責,多半是由宦官來充當取代,基本制度依然是不變的。只有司服局下屬的司寶,司衣,司飾,司仗,這四司還是由女官擔任。除此之外,宮中還存在宣講女史,定期宣講仁孝皇后擬定的內訓二十篇,後宮妃嬪不論品級高低都必須參與聽講。

  別的職責就都由宦官管着,倒沒有具體的人事制度,憑着管事主子的高興,也許尚宮司就多些人當差,也許這個司就裁撤了,以後也不再有這方面的差使。不過,這些事也不需要徐循這個太孫婕妤去鑽研,她是不會有什麼機會去管着人的,只需要被人管着就好了。具體什麼事該找什麼人去辦,她的導引嬤嬤自然都知道的。

  宮裡除了這些宦官和女官之外,還存在廣大宮女和中人,有些老宮女頗有威望的,便稱為嬤嬤,待遇和賞賜都要比一般宮女為厚。比如徐循的四個嬤嬤,雖然在記載中只是宮女,但宮中人都視為教養嬤嬤、導引嬤嬤,就是皇上的妃嬪身邊,也離不得這樣的老人。剛入宮的妃嬪,都很需要她們來幫助熟悉情況,以便儘快地融入到宮廷生活中去。至於別的宮女,那就不是徐循需要去關心的了,她有什麼不滿意,當然隨時都可以換人。

  後宮中的妃嬪們,現在都由張貴妃管理。這是位出了名賢良淑德的娘娘,當年和仁孝皇后情同姐妹,對待後宮諸妃都是一視同仁,非常仁慈寬厚,對皇太孫的妃嬪們,自然也很是照顧。徐循和何仙仙雖然沒事不能出門,但卻沒有感覺到自己被冷落。不論是張貴妃還是太子妃,都經常送些時鮮瓜果過來,還有許多太監宮人,往來於柔嘉殿中,給她們量身製衣,為她們置辦一些嫁妝。

  太孫妃的嫁妝,是皇上特地下旨採辦的——徐循直到現在才知道,原來當時採選秀女時,皇爺曾下令由司天占卜,卜得星氣在於山東濟寧一帶。於是特下濟寧採選賢女,太孫妃由於身世清白、才德兼備,命相吉祥富貴,早就被認定為太孫妃的理想人選。在後宮選秀之中,她得到皇爺和張娘娘的特意關注,其後果然被選為太孫妃。

  換句話說,人家是帶着背景來的,從一開始就和徐循她們這種倒霉蛋不大一樣。

  因為得到了皇上的看重,太孫妃的嫁妝很顯赫,是有專人採辦了送到太孫妃娘家,在行禮時運到京城。至於徐循和何仙仙,當然無此待遇,但她們一人也得了很多綢緞和銀錢,至於數目那就不知道多少了。張娘娘讓人來帶話,說是柔嘉殿地處狹小收藏不便,已經都送到太子妃手中,由太子妃為她們收藏。

  至於家具之類的,小姑娘還關心不到這個,她們現在拿到手的,主要是各式各樣的首飾,還有胭脂水粉等物。

  宮中也很快給她們送來了數不勝數的新衣服,徐循曾經只是聽孫嬤嬤說的一些材料,現在終於見到了實物,什麼妝花緞、織金緞、閃金緞、麒麟絹、纓絡羅……現在都化作了徐循的新衣服,從冬到夏的四季衣裳都做得了,她的幾個嬤嬤和宮女,都夜以繼日地把徐循的衣服,改得更合身一些。又還要留出餘地,讓她發身長大以後還能穿着。

  徐循是十三歲選秀的,正是長高的時候,因為在宮裡,吃得好、睡得好,也不用做活,所以那半年她各自就拔高了不少,在家的那一年就更別說了,幾個嬤嬤開了食譜,雨花台一帶最大的地主家都未必吃得那麼好——雨花台街坊原來都是吃兩餐的,徐先生家因為徐循,硬生生給改成了三餐,有時候還外加一頓點心。她今年十四歲過半,個子在同齡人中算是很高挑了,只是看起來還有可能要再長。所以幾位嬤嬤改衣服的時候,都給有意識地留出一點褶皺來,這樣以後放線改大也方便些。

  當然,還有成套的各色首飾,各種生活器具,很多都是徐循和何仙仙聞所未聞的奇物,比如徐循進宮時很快就到了夏天,她屋裡有兩重的大銅盤,徐循根本不知道那是做什麼用的,她覺得是燭台,卻又不像,還在上頭擱了一點雜物,後來人家告訴她,她才知道那是夏天給她固定冰山的。

  居移氣、養移體,在柔嘉殿住了幾個月,徐循漸漸地變得更漂亮了。

  首先第一個,她的牙齒變得更白。

  徐先生家比較富裕,徐循從小就用青鹽擦牙——早上起身以後,以布包裹手指,在牙齒上擦上青鹽,然後含漱數次。得益於良好的習慣,徐循的牙齒生得很整齊,和她的街坊鄰居比,也比較白。像湯山村裡的居民,多半都是咬一根柳枝擦牙,這樣到了冬天沒有柳枝的時候,說起話來難免就有些氣味,牙齒也要黃一些。湯山的那幾個女孩,很多都因為這一點下馬。

  入選秀女以後,她有了牙刷,青玉做的柄,綁的馬毛,馬毛用舊了,就從後面把線剪開,再栽新的進去。用這種牙刷來沾取青鹽,可以刷得更清潔。但在入宮以後,徐循用的已經不是青鹽,而是一種混合了多種藥物熬煮的藥膏,徐循只能勉強分辨出一些常見的藥材,金銀花、藿香、佩蘭……孫嬤嬤告訴她,這裡頭還有冰片、茯苓、沉香,是從南宋傳下的古方,用之可以白齒香口。

  冰片、沉香都是很貴重的香料,從前的徐先生家是捨不得輕用的,拿來刷牙簡直是天方夜譚。但這樣刷了幾個月的牙以後,徐循的牙齒明顯變得更白、更細密,說起話來,嘴裡也是香噴噴的味兒。

  一般人閉口久了,總是會有些口氣,鄉下人口一開,湊得近的話,這味兒就令人不大舒服。可自從四個嬤嬤來到徐循身邊以後,她就再也不能吃蔥蒜這樣氣味濃重的東西了,再加上飲食總是口味清淡,又給她大量飲用花水,無事不許喝茶,所以徐循現在就是早上起來,也都是吐氣如蘭,令人愉快。

  當然,至於虱子之類的東西,那更是早已經消失了,徐循入選後,連洗頭都要用煮過幾種香湯的藥水洗,用調和過的香油梳頭。她的頭髮本來有些微微地發黃,在一年多的調養以後,已經變得豐厚細密、又黑又亮。進宮之後,嬤嬤們開始給她用一種粘稠而滑溜的香露敷頭熏蒸,幾個月後,即使不用香油,她的頭髮也有一股隱約幽香。

  一年多沒有出門一步,現在她的皮膚又細又白,單從膚色上來說,也已經有翻天覆地的變化。都說大家小姐仿佛天仙化人,這樣的誇獎是有道理的,其實論底子,那些落選的湯山姑娘,也未必就比徐循差那許多。但現在的徐循就是再回到湯山小村里,她和那些面色發黃、口氣微臭、牙齒黃齲、體態消瘦、姿態畏縮的村姑也已經不是一個世界的人了。

  徐循不能很清楚地意識到,她的這些變化,是因為錢財勢力,但她的確也感受到了這種區別。人眼向上,她當然也蠻喜歡這種變化的。

  因為她是太孫的妃嬪,所以可以精心地打扮自己,服侍她的幾個宮女,雖然也是十七八歲年紀,正是美麗的時候,但因為身份上的限制,就只能穿着規制固定的衣裳,用的化妝品也比徐循所用的差了好幾個等級。徐循問過她們的出身來歷,她覺得自己很幸運,這些宮女都是前兩次選秀挑進來的,其實論出身,她們和徐循也差不多。徐循能成為太孫婕妤,完全是出於運氣。

  很快,她們進宮已有半年時間了,雖然宮中很大,何仙仙也出去遊玩過幾次,但徐循的幾個嬤嬤管束得很嚴格,她還是沒能去御花園中遊玩。

  「等貴人正式晉位婕妤以後,有的是時間,」錢嬤嬤說。「宮中還生活着一些皇子皇孫,名分未定時,如果在御花園內撞見了,對於名節也是損害。」

  或許是出於同樣的考慮,後宮中的宴飲,她們也沒份參加,有時到了晚上,御花園內會傳來歌舞的聲音,和明亮的燈火,甚至還有華美的煙花——柔嘉殿就在御花園邊上,但這些熱鬧,和她們還有一段很長的距離。

  不過,入宮半年以後,徐循的生活也發生了一些變化。

  天癸已至,從此後她每個月都要流血,用孫嬤嬤的話來說,「咱們貴人現在已經是大姑娘了。」

  是大姑娘了,課程內容也就發生了變化,趙嬤嬤的課放到了晚上,她教完徐循吹笛子,就開始教她吹另一種東西。

  課程是從看圖開始的,徐循從那些大膽而寫意的春畫中第一次認識到了男人的身體,明白了周公之禮意味着什麼舉動,她也知道自己身為太孫的妃嬪,就應該在床笫間也令他得到快樂。

  「頭幾次都會同刀割一樣地疼,但貴人可不能指望太孫來服侍你、寬容你。」趙嬤嬤說。「太孫妃和太孫是敵體呢,都尚且要學這些東西,貴人就更不能嬌氣了。為了您好,您還是得儘快地把該學的都學起來。」

  這些課程很艱深,徐循有時候也不能理解自己在做什麼,但她始終都記得母親的話,這四個嬤嬤以後是她的導引嬤嬤,她們是不會害她的。

  所以四個嬤嬤教了徐循什麼,徐循就用心地去學。再難她也用勤奮去克服,徐師母和她講過許多學徒偷藝的故事,那些學徒為了一技之長,要沒命地侍奉師父許多年,才能得到允許,從旁學個一鱗半爪,徐循感到她必須珍惜現在的好條件。

  有時候得了閒,兩個小姑娘也會坐在一起說幾句這方面的事,何仙仙的幾個嬤嬤,也教導着類似的內容,何仙仙不願學,她學不會——那些個琴棋書畫,她很有天分,可一牽扯到肢體她就笨手笨腳的,越是學不會,越是不願學。

  徐循提到這事也有點害羞,她紅着臉,不敢多說什麼。

  等到她們入宮八個多月,一年新禧的時候,徐循和何仙仙都等到了自己的冊封敕令,太孫婕妤用的是銀冊,無印。有了這個銀冊,她也算是上了譜了,日後在譜錄里,就能留下她的名字。也能作為太孫婕妤,享有固定的俸祿。

  像她們這樣的庶妻身份,有時行事也比較便宜,徐循自己不知道,但據說她進宮那天,已經有禮部官吏前去迎奉過了。這一次等於是補個禮兒,徐循和何仙仙這天一早收拾了一會,由身邊人給穿上了禮服,戴上了全套頭面,就被一群人前呼後擁,去行冊立禮。

  作者有話要說:呃,大家都覺得小徐是個柔弱的女子呀

  不知道這種性格討喜不,汗

☆、冊立

  冊立太孫婕妤,禮比較簡單,何仙仙和徐循是分開行禮的,她們在太孫宮中住處不同,所以一進宮就分了開來。徐循被領進了一個院子裡,裡頭已經擺好了一些條案,她也不知都是什麼東西。反正就按着前一天過來的那個女史的交代,隨着她的吩咐,該起的起,該拜的拜,該說的說。

  得益於她在選秀期間所學的宮禮,以及在宮外期間所受的教育,徐循順利地完成了冊立禮,得到了一本鍍銀冊——這一頁給她看了一眼,她就又交給尚宮了——從眾人的反應來看,她的舉止也是典雅莊重、合乎禮儀的。

  然後她和何仙仙就又會合起來,去拜見宮中輩分最高,攝領六宮事務的張貴妃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