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枕江山 - 第2章

月關

第0002章

芭蕉巷裡乞索兒

  永淳二年七月,廣州府。

  長街上,無數的行人、商旅和貨攤把本來很寬敞的街道擠塞的滿滿當當。

  寬袍大袖的士人,翻領窄袖的胡人,短褐布衫的平民,行走其間,熱鬧非凡。

  道路兩旁,有那披着肩布,戴着耳環的天竺人用蹩腳的大唐話高聲兜售着他的檀香,有那來自南洋的崑崙兒赤足走在街上,叫賣着用蘆薈製成的止痛膏,有人則不停地誇耀着他的丁香片可以叫人口氣如何的清新。

  還有那身穿小袖袍、頭戴花皮帽的波斯人,販賣着用來化妝的波斯棗和做香水用的番紅花粉。當然,地攤上更是少不了那甚受唐人歡迎的調味品:黑胡椒和濃芥茉。

  就連叫賣開心果仁的商販都推着小車,扯開大嗓門,一路把開心果仁可以讓男人補腎壯陽、女人舒坦開心的功效吼得氣壯山河,一時間吸引婦人無數:誰不想自己的男人是個昂藏偉丈夫呢,不管是在外面還是在床上。

  道路兩旁貨攤之後,各有一條清澈的小河。石制的、木製的小橋凌駕於小河之上,踏着小橋過了河,河岸上遍植芭蕉,芭蕉樹後就是一家家酒肆,揮之不去的酒香從那裡邊飄出來,匯入到大街上這副繁華的畫面中去。

  可是活生生的繁華世界,終究比不得書上畫上的世界。書上畫上,你可以抹去你不需要的一切,而現實的世界中就不可以,任何時候窮人還是有的,一個衣衫襤褸的小乞兒此刻正光着腳丫,拼命地奔跑着,後面追着兩個氣勢洶洶的壯年漢子。

  小乞兒逃進一條小巷,終於力竭,被兩個壯漢追上,一頓拳打腳踢之下,小乞兒抱着頭,好像一隻小狗似的蜷縮着,被一腳一腳地踢飛起來,既不討饒,也不呼痛,直到被人一腳踢飛到小巷邊上的水溝里,才悶哼一聲,昏厥過去。

  兩個壯漢放下袖子走開了,嘴裡罵罵咧咧地道:「臭乞索兒,竟敢偷東西吃,再讓老子抓着,生生打殺了你!」

  路上行人如織,卻沒有人理會。

  也不知過了多久,一個穿着破舊裙衫的婦人牽着一個小女孩從幽仄狹長的小巷中踽踽而來,小女孩看見了倒臥在溪邊的乞兒,她站住腳步,和母親之間似乎發生了一場小小的爭執,小女孩獲得了勝利,她提着破舊的小裙子,飛快地跑到小溪邊。

  小女孩蹲下來看了看昏厥的男孩,然後從母親手裡接過一個破瓦罐,小心地餵他吃粥,小乞兒明顯是餓壞了,儘管在昏迷當中,可當那米粥餵到嘴邊,還是下意識地、飛快地做起了吞咽的動作。

  小乞兒悠悠醒來。當他張開眼睛的時候,眼睛上頓時傳來一陣脹痛的感覺,他的一隻眼睛被打得發青,腫脹的已經只剩下一條縫隙,在一陣天暈地轉之後,他微微張開的眼神定在眼前的小女孩身上。

  女孩看起來比他還小一些,瘦巴巴、髒兮兮的一張小臉,亂糟糟的頭髮因為營養不良而有些發黃,只有一雙眉毛又黑又濃,這樣一雙眉毛若是長在男孩子身上,一定會顯得英氣勃勃,而長在女孩身上似乎就嫌太濃了一些。

  小女孩穿着一件月白色的短襦,肩頭處已經開了線,隱隱地露出一抹肌膚,她的下身是一條及胸的竹葉裙,她此刻正蹲在小乞兒面前,於是,裙子的破洞裡就露出兩個光溜溜的膝蓋來。

  小乞兒很快就弄明白了自己的處境,也明白了對方的身份,他沒有道謝,只是怔怔地看着小女孩,小女孩咧開嘴向他笑,大概是正在換牙的緣故,她嘴裡的牙齒不全,看起來醜醜的樣子。

  小女孩歪着頭想了想,從懷裡掏出一個饃,小心地掰成兩半,比了比,放了大的一半在小乞兒懷裡,又向他咧嘴一笑,便提着罐子站起來,婦人走過來牽起了她的小手,漠然地看了男孩一眼,母女倆便沿着幽深狹窄的小巷走開了。

  小乞兒艱難地爬起來,渾身的骨頭一陣酸疼。他扯了扯如絲如縷的破衣衫,茫然地左右看看,便下意識地跟在那對母女後面走去。

  女孩牽着母親的手,不時的回頭看,輟在她們不遠處的這個男孩看來比她們母女的處境更為困難,破爛的衣衫只能勉強蔽體,豁開的衣領處露出嶙峋的鎖骨,他的臉頰瘦削枯黃,臉上淤青腫脹,新傷疊着舊傷。

  女孩又向他咧嘴一笑。

  漸漸的,道路越來越偏僻,一座圍牆半倒的破廟出現在前面。

  婦人牽着小女孩走進破廟,小乞兒在破廟外站了一會兒,也跟了進去。

  破廟裡不只一個乞丐,一個老乞丐坐在陽光下,脫了身上的破襖,露出一身皮包骨的身子,正在那兒抓着蚤子,另一個乞丐壯一些,躺在一堆柴草上,翹着二郎腿哼哼唧唧地唱着歌。

  婦人帶着小女孩在漏頂的破廟裡找了個位置坐下,小女孩開始吃東西,婦人則抓過一捧柔韌的野草,開始編織什麼東西。

  小乞兒仿佛一隻受驚的小獸,有些戒備地打量着廟裡的一切,但他依舊固執地向那對母女靠過去。他很少受到善意的對待,小女孩對他的善意讓他感到非常親切,無依無靠的他,本能地想要接近他感到親切的東西。

  小女孩用缺了兩顆大門牙的嘴巴費勁地啃着饃,啃了好半晌,直到口水濡濕了饃,這才吃力地咬下一口,她開心地咽下饃,看看男孩,細聲細氣地問道:「我叫妞妞,你叫什麼呀。」

  小乞兒似乎有些茫然,半晌,一抹辛酸攸然閃過眸子,他輕輕答道:「我……叫阿丑。」

  「阿丑,你坐下!」

  妞妞拍拍身旁的稻草,阿丑看了看,在她身旁輕輕坐下。

  妞妞咬着饃,歪着頭看他,小聲問道:「你怎麼被人打成這樣兒呀?」

  阿丑答道:「因為我偷了他們東西吃。」

  「哦!這可不好,討飯吃就行了呀,總會碰到善心人的。」

  阿丑沉默了一會兒,輕輕地道:「乞討,我做不來,我……伸不出手……」

  妞妞的兩顆大門牙都掉了,那饃饃也不知放了幾天,干硬得像石頭一樣,啃了半天,啃得濕漉漉的全是口水,還沒啃下一塊來。聽到阿丑的話,她放棄繼續啃饃的努力,驚詫地張大嘴巴,問道:「怎麼會呢?難道偷東西就不丟人麼?」

  阿丑認真地想了想,回答道:「我不知道,雖然偷也是伸出手,可是……感覺似乎就是不一樣。偷,我只要做好挨揍的準備,而乞討,我就是伸不出手,也說不出乞討的話來……」

  妞妞眨着眼睛,迷惘地想了半天,搖頭道:「我聽不懂!」

  阿丑苦澀地笑笑,慢慢抬起頭,看着從廟頂破洞投下的那束陽光,和陽光中飛舞的輕塵,幽幽地道:「其實我自己也不懂……」

  妞妞格格地笑起來,道:「阿丑,你真是一個奇怪的乞索兒。」

  阿丑倔強地強調:「我不是乞索兒!我從來就沒有乞討過!」

  妞妞很好脾氣,讓步道:「好吧好吧,你不是乞索兒,你是一個奇怪的小偷,這樣行了吧?嘻嘻。」

  「嗯!」

  阿丑想了想,鄭重地點了點頭,認可了她的這個評價。

  妞妞扭過頭,拉拉母親的衣袖,央求道:「阿母,給阿丑織雙鞋子好不好?」

  她又扭過頭,眨眨眼,問道:「阿丑,你願意留在這兒嗎?」

  「……」

  「嗯?」

  「嗯!」

  妞妞又咧開牙齒不全的嘴巴笑起來,醜醜的樣子。

  這時,一雙草鞋正在妞妞娘的手中漸漸成形……

  ……

  阿丑真的是一個奇怪的孩子。

  他始終執拗的不肯去乞討,寧可去偷。

  因為偷術不佳,阿丑常常被人打得鼻青臉腫,要不是妞妞娘的接濟,或許他早就餓死了。

  破廟裡一共寄住着十多個乞丐,他們一致覺得阿丑應該叫阿呆,他一定是傻的,唯有妞妞不這麼想。

  阿丑吃飽的時候,從不像其他乞丐一樣坐在陽光下,一邊脫下衫襖抓着蚤子,一邊開着黃腔說笑話,他總是坐在破廟後院那半盤石磨上,托着下巴一個人望着天空發呆。妞妞覺得阿丑一定是在思考什麼。

  阿丑會思考呢,別人會麼?

  還有一次,妞妞偷偷看見阿丑手裡拿着一根樹枝,在沙地上畫着什麼,當他走開後,妞妞走過去與那半截石碑比對了半天,認出阿丑寫的就是那半截石碑上的字,想起他寫字時像水一般流暢的動作,妞妞心中就非常羨慕。

  阿丑會寫字呢,別人會麼?

  阿丑還會上樹掏鳥蛋,會用樹枝撲蜻蜓,會下河捉小魚,不管是鳥蛋、蜻蜓,還是小魚,最後都無一例外地變成了香噴噴的食物,雖然它們都無一例外的被烤糊了,但是妞妞吃得很香。

  那段日子裡,阿丑的臉總是淤青的,而妞妞的唇總是黑黑的。

  在妞妞乞討為生,受盡白眼和饑寒交迫的童年時光里,與阿丑相伴的這段日子成為她最美好的回憶。

第0003章

阿丑與妞妞

  這年冬天,妞妞的母親患了病,也許普通的病她依舊能挺下來,可這一次不行,她病得很嚴重,妞妞娘日漸憔悴,漸漸的,她甚至不能掙扎着去乞討了。

  有一天,瘦骨伶仃的妞妞娘躺在破廟裡,陽光照在她的身上,陽光依舊燦爛,臉色依舊灰白。

  妞妞趴在母親身上無助地哭着,阿丑在另一邊,淚花在他眼裡打轉,但他強忍着,不讓眼淚掉下來。自從在環山村哭了整整一個下午,哭得眼腫嗓啞之後,他就再也沒有哭過,似乎他的眼淚從那時起就已經哭幹了。

  妞妞娘一手握着妞妞瘦削的小手,一手拉着阿丑,眼神是那麼悲傷,那種無奈、淒涼、惦念、眷戀和痛苦揉和在一起的目光,看得人心碎。

  「阿丑,妞妞……就拜託給你了……」

  妞妞娘知道阿丑還小,知道這個倔強的孩子一直不肯去乞討,他連自己都養不活,可是她沒有別人可以託付,廟裡的乞丐們都躲得遠遠的,用冷漠的眼神看着垂死的她,她從那些麻木的目光中看不到一絲同情。

  「妞妞啊……」

  妞妞娘喟然一聲長嘆,瘦弱的手無力地放在妞妞的頭頂,輕輕摩挲了幾下,便溘然長逝,她的眼睛沒有閉上,一滴眼淚順着眼角,輕輕地滑到了她的腮邊。

  「阿母!阿母……」

  妞妞抱住母親的身體,放聲大哭。

  阿丑的眼睛紅了,他紅着眼,咬着牙,忍着淚,輕輕將妞妞娘的眼睛撫上,起身走出去。

  妞妞伏在母親身體上,一直哭,當她哭到已沒有力氣再哭出聲的時候,阿丑回來了。

  阿丑就像一隻在泥地里打過滾的小狗,渾身髒兮兮的,他有氣無力地走回破廟,一屁股坐在妞妞身邊,喘息了許久,才拉起那半余破竹蓆子,把妞妞娘推上草蓆,抓緊草蓆向破廟外拽。

  小河邊的草地上,被阿丑用棍子掘、用手刨,硬生生地挖出了一個坑。

  人死了,要入土為安。

  他的親人,他的爹娘,他的阿姊都在熊熊大火中變成了一堆灰燼,那時候,他也像妞妞一樣,只有驚恐、無措地哭泣,神志稍稍清醒後便逃離了山村。現在他至少有力量讓妞妞娘入土為安,而不是變成陰溝里的一具棄屍。

  阿丑用他磨破了滲着血的雙手把妞妞娘埋進土坑,墳前插了一塊小小的木板充作墓碑,便再也沒有力氣動彈了。

  從那時起,阿丑和妞妞相依為命,情同兄妹。

  她不再叫他阿丑,而是叫他阿兄,他依然叫她妞妞。

  阿丑依然堅持去偷,依然常常挨打,所以兩個人常常挨餓。

  妞妞從小由母親照顧着,她不大懂得乞討,常能討到東西的地盤又被其他乞丐占據了,她討不到多少吃的,有一次,她被一戶人家養的惡犬咬傷了,幾天都不能動彈,阿丑又偷不到東西,她快要餓死了。

  阿丑就像一條絕望的狼,蹲在奄奄一息的妞妞身邊,幽幽的看着她,妞妞不知道阿兄在想什麼,其實她一直就看不懂阿兄,她只知道阿兄對她好,自從母親去世以後,阿兄已是她在這人世間唯一的親人。

  阿丑就那麼幽幽地看着她,看了許久,便用草繩紮緊了已餓癟的肚皮,邁着有氣無力的步子走出去。

  廟裡的乞丐們立即義憤填膺起來,他們說妞妞娘養了一隻白眼狼,阿丑丟下妞妞自生自滅,不再管她了,但是他們不捨得拿出一塊乞討來的食物。

  妞妞不相信他們的話,她不相信那個爬到高高的樹上給她摸鳥蛋、那個用樹枝給她撲蜻蜓、那個捉小魚給她吃的阿兄會丟下她不管,她相信阿兄會回來,或許……阿兄是給她挖墳去了,就像當初埋葬她的母親。

  她想着很快就要見到阿母,心中便一陣歡喜、一陣恬然。想着要從此和阿兄分開,又是一陣不舍、一陣惆悵。她不知道死亡的世界是怎樣的,可對生本能的留戀、對死本能的恐懼又叫她心裡充滿了懼怕。

  她等了很久,想了很久,直到連想的力氣都不再有,乞丐們義憤填膺的嗡嗡聲停止了,妞妞看到阿兄回來了,他走得有氣無力,可他的雙手並沒有磨破,也沒有沾滿泥土,他手裡捧着那隻破瓦罐,瓦罐里盛了半罐的熱粥。

  阿丑一口一口,嘴對嘴兒地餵給妞妞吃。

  他們的命,賤得像田埂上的野草,哪怕再多人踐踏,它依舊會頑強地活下去。

  妞妞活過來了。

  ……

  這個冬天,火堆最近處都被其他乞丐占了,兩個孩子在最遠處,他們頭頂就是廟頂的破洞,雪花裊裊地飄落在他們身上,他們身上蓋着稻草,緊緊地抱在一起,靠着彼此身上的溫度來抵禦嚴寒。

  春天來了,阿兄從一個結結巴巴、羞澀難當的笨乞討,變成了一個很機靈、很能幹的小乞丐。

  昔日那個倔強着,寧肯去偷、然後被打的男孩已習慣於做一個乞丐,或許在他心裡依舊藏着一分倔強、一分驕傲、一份堅持,但是為了妞妞,他把這一切深深地藏在了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