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魔 - 第3章

沁紙花青

  「去張榜,說附近有盜匪出沒,要鎮上的人少往山里去。」

  「是。」

  上月在清河,三天前在蓋縣。邢立在心裡默默地想,該是慢慢沿河遠去了吧……應該不會再回來了。

第三章

呆鵝

  清河縣下轄三鎮,縣衙就在最大的一鎮,清河鎮。縣尊沈知墨二十年前老來得子,二十年後老來無子,早已心力交瘁,隱有油盡燈枯之相。

  撐着他不至一病不起的,就是想要將殺死兒子的兇犯捉拿歸案的一口氣罷了。

  眼下他髮髻凌亂,瞪着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堂下的邢立看了好一會兒,才幽幽地問:「一個畫師?」

  「一個瘋癲的畫師。」邢立說,「身上搜出了符籙,還有作畫的紙筆。堂尊是知道的,這些遊方的畫師屬於江湖上的下九流,遊街竄巷作奸犯科者不在少數。卑職去了蓋縣,那邊的情形一對,再加上他手裡的劍,那人就供認不諱了。」

  畫師,並非對某一類人的統稱,而是一個職業。大道無形,天地有靈。但人們相信可以通過某種手段將無形之靈固化下來——通過書或畫的方式。

  書,就是符籙。道士們大多通曉些符籙之道,而他們的祖師被稱為書聖——與劍聖並稱天下雙聖。

  至於畫,就只是畫了。有那懂些微末道法的人,以筆墨丹青為媒,竊得些天地之靈,封在畫卷中,也有些或多或少的效果。但世俗的人們並不像尊敬道士們一樣尊敬畫師。在如今的有識之士看來那些傢伙和走街串巷兜售「保命金丹」的騙子們差異並不大,或者……只是稍好一些吧。

  有道行的畫師或許有「神作」——譬如堂尊身後的那幅松鶴圖就是前朝一位畫師所作。畫在堂中的確會有安心寧神的效果,要說可以延年益壽也未可知。但到了本朝,已立朝四百多年的本朝,那些原本就只在市井江湖之中流傳的法門都慢慢凋零——畫師們畢竟不像書聖門下的道士或者劍聖門下的劍士一樣,有道統或劍宗的庇護傳承。

  於是開始變得魚龍混雜。真正有道行的人難得一見,剩下的大多都是些靠愚夫愚婦賺錢的騙子罷了。

  自己的兒子就死在這麼一個下九流的畫師手中?

  看了他的臉色,邢立補充:「是個年輕人,還有些道行。但竟做出此等令人髮指之事。老大人節哀。」

  過了好一會縣令才吐出一口氣:「明日不用過堂了。」

  邢立微微一愣,旋即瞭然。

  「是。」他說,「那麼今夜他就會越獄逃走。大人……可是要親自看着?」

  沈知墨略顯渾濁的眼球顫抖了幾下,慢慢將手籠進袖口裡:「你是從雲州跟我來清河的。立恆……立恆自小又和你親近。你做事我放心。」

  正是邢立料到的結果。這老人即便想,大概也不敢去看那殺了自己的兒子的「兇犯」了。不是怕那「兇犯」,是怕自己看見了他,可就捱不住那一口氣了。

  邢立告退,轉身走出幾步,沈知墨忽然又說:「那辛獵戶說是妖怪。」

  邢立轉過身沉聲道:「我想是辛老漢被嚇得瘋癲,口不擇言了。此類食人之人,和妖怪禽獸又有何異。」

  頓了頓,深吸一口氣:「立恆向來喊我邢大哥。卑職也……一直將他當自家兄弟看待。立恆的仇,不消大人說,我便是拼了命也要報的。所幸蒼天開眼,今日……今日……」

  他說到這裡聲音哽咽起來,又深吸一口氣壓抑了情緒,告罪:「卑職無狀,大人……」

  「去吧。去吧。」沈知墨已老淚縱橫,連連擺手,「莫讓他死得太快意了!」

  「是。」

  邢立走出門,才將胸口的濁氣吐出來。一息之前他表現得悲痛難以自持,此刻那悲痛卻都無影無蹤了。

  大人到底是老了。

  至於那少年說的話……

  邢立相信他。

  他見過那東西的。

  ※※※

  牢房的屋頂會透進來絲絲縷縷的光線。這大概是一間年久失修的房子。

  李雲心躺在潮濕的稻草上,想自己該怎麼辦。

  他從沒覺得自己是一個「畫師」。實際上在邢捕頭說他是一個邪惡畫師之前他一直對這職業挺好奇。

  他醒來,或者說出生之後,就生活在定州的一個山村里。山不綠,水不清,土地不肥沃,算是大慶朝無數偏遠山村當中平平無奇的一個。

  父母都是極和善聰明的人,李雲心從前就想他們是不是那種看破了紅塵的隱士。到他四五歲父親開始教他一些東西的時候,他證實了這種猜想。

  原來這個世界有法術的。

  有一日家裡缺了鹽,去縣上買路又遠,於是父親取來一張紙,畫了一隻碗,然後蘸了些鹽沫在碗裡勾了一筆,再將那張紙提起來、嘩啦啦地一甩。

  雪白的精鹽就從那紙上簌簌地落了下來。

  當時大抵是年輕的父親要逗孩子開心,院裡還有一樹暗香浮動的月照花以及斜陽。但他不知道自己這個小小的兒子其實沒那麼簡單。

  之後他就學這門技藝了。父親告訴他真正掌握了這門技藝的人,叫畫師。

  以萬物入畫、以天地入畫,大到千里江山小到須彌芥子盡收這方寸之間,此為畫師。

  父親口中的畫師與世俗人口中的畫師大概是不同的。但李雲心此時還並不清楚。

  頭頂的日光慢慢變成金黃色,最後不再從縫隙中泄露進來。李雲心知道已經到了晚上了。

  過道里傳來腳步聲。一個差人端了個托盤走到牢門前,看了他一眼,將牢門打開走進來把托盤放在地上。

  「吃吧。」差人惡聲惡氣地說,「算你運氣好,邢頭覺得你是個人物,不曾給你湯湯水水。」

  說完之後那邊有人喊他,他就又瞪了李雲心一眼,帶上門走出去了。

  李雲心看了一眼那些食物,竟然有半個粟米饅頭,還有半碗稀粥。算是好伙食吧。至少在村裡的時候好些人家都不常吃粟米饅頭。

  他遲疑片刻伸出手去端起稀粥喝了一口,然後抓起饅頭慢慢吃。餓得久了,他懂得要慢慢來,不然有得受。

  東西下了肚覺得精神稍微緩過來之後他才抬眼去看牢門。

  那差人走出去的時候他就已經注意到,鎖沒上,似乎那差人忘記了。

  李雲心用某種古怪又複雜的表情盯着那門看了好一會兒,意識到事情可能有些……不同尋常。

  他不知道開門送飯這事兒是不是當地慣例,但知道牢門的木柵欄其實距離地面有些高度。這托盤的里的東西都可以從那裡推進來的。

  還知道牢門上的鎖鏽跡斑斑,如果有人在給每一個犯人送飯的時候都不惜辛勞地開鎖落鎖,那麼鎖頭絕不該是現在這個樣子。

  就是說那差人故意開了鎖進來,又故意忘記了落鎖。

  喔,這種事。

  大概一個貨真價實的十四歲少年想不清明其中緣由,但李雲心可不是什麼真的十四歲少年。

  邢捕頭想要個替罪羊了。如果是他也要這麼幹——犯人逃獄然後被格殺,案子就此了結,誰也用不着拼命花力氣真的去捉什麼妖怪。

  想到這裡他鬆了口氣。至少從現在,一直到他走出這道門,走進夜色里,大概都不會有人打攪他了。

  於是……

  李雲心吃飽喝足之後在稻草堆里找了個舒服些的位置,睡着了。

  不過此刻藏在不遠處的兩個差人就沒法兒像他這麼安逸舒適。兩個人等了一陣子,並未聽見料想中的推門聲以及腳步聲。

  「那小子沒看着?」

  「……一個少年,大概是。」

  「媽的,呆鵝。」

  「你出個聲兒。」

  皂衣差人嘆口氣,扯開嗓子:「看看牢門,一會喝酒去!」

  「走走走,我還能出什麼岔子不成。」另一個人說。

  兩人演完了戲又等了一會兒,終於聽見聲音了。

  不過是鼾聲。

  「媽的……這呆鵝……」

第四章

醫生

  李雲心睡了一個時辰。醒來之後覺得精神好了些,左臂上的傷口似乎也好了些。應該不是錯覺吧,畢竟小時候除了那些東西之外,還學了不少強身健體的手段。依照父親的說法,身體好,氣血足,才能更好地駕馭那天地靈氣。

  然後就該走出去了。

  這算是將計就計。但就算他不走,也會有人趕他走。一個時辰足夠耗光那些人的耐心了吧。他覺得最好別「敬酒不吃罰酒」。

  不過出去之後的事,他覺得還是得隨機應變。

  雖說不清楚外面是什麼情況,但李雲心覺得總不會比被兩個道士和九公子追殺更險惡些。說起來那兩個道士手底下是有真章的,隨便甩出幾道符籙來就能將他逼得狼狽。要不是後來一連幾天落了雨他想法毀了他們手裡的符籙,大概今天也到不了這清河縣。

  他起身,屈了屈手指,做了幾個奇怪的動作活動筋骨。

  然後他推開牢門,走了出去。

  並非像逃獄犯人那樣躲躲藏藏畏首畏尾,而是從容不迫地邁步走出去,一邊走還一邊看看這清河監牢——這是他第一次看到牢獄的樣子。甚至在走過某處的時候,他特意放緩腳步,向旁邊的一扇門裡饒有興趣地看了一眼。

  待他走過那扇門,藏在門後的兩個皂衣差人才面面相覷。

  「這人……是什麼情況?」

  他走得這樣淡定從容難道不知道自己是在逃獄?

  「他看了一眼,莫不是發現我們了?」

  「……邪門。依計行事吧……一會送到邢頭那裡就好。」

  兩人沉默了一陣子,忽有一個人說:「他……不會真的是他殺了人,吃了人吧?」

  幽幽的寒意自嵴樑上泛起來。

  出了監牢,外面是一塊野地。其實不遠處就有燈火,大概這監牢是建在城鎮邊沿的。前面是一片樹林,夜風吹散了監牢里潮濕腐朽的味道。李雲心停在門口左右看了看,發現身後和前方都有人逼了上來,刀光在暗黑中隱現。

  他能看清走在最前面的是邢立。算上身後的兩位,一共是五個人。他自忖自己的手段大概沒法兒逃走。官差的武藝應該不會太好,但是他的身體狀況可也不樂觀。

  於是他說:「這件事你辦得不大漂亮。你找了我頂罪,怎麼知道那妖怪不會再冒出來。到時候再殺幾個人,你還得焦頭爛額。我是你的話,就想着怎麼徹底解決了。」

  「不過妖怪也罷強人也罷,大概你都知道自己鬥不過他們,不想冒險,所以想看看自己運氣是不是足夠好,也許那傢伙殺了幾個人就遠去了,在別處再怎麼樣也不關你的事。」

  邢立停在他身前幾步遠,手裡握着刀。他皺眉打量李雲心,搞不懂這少年為何為如此鎮定,說話的口吻倒更像一個見多識廣老謀深算的成年男子。

  因為對方的舉動和自己本來的心思,他把原來的計劃做了些調整,忍不住說:「徹底解決。難道你還能有什麼辦法。」

  沒指望對方回答,僅僅只是因為對方的與眾不同,「忍不住」說了這句話而已。

  但聽到那少年說:「是啊,我可能有點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