類神 - 第2章

沁紙花青

  然而他的外表看起來卻奇蹟般地像個正常人!

  這讓他在憐憫的同時,心中又生出莫名其妙地寒意來。

  癌症的發病原理,簡單地說,就是正常細胞產生了病變,開始無限繁殖。人類的正常細胞在一生當中大約可以分裂50次,然後衰老死亡。這使得人類的肌體生長都處於某種可控的範圍之內,不會威脅到個體的生存。

  而癌症細胞則是由於發生了病變,導致無限增殖,像是貪婪的惡鬼一樣攫取體內養分,占據正常組織器官里的有限空間。癌症所形成的惡性腫瘤同時還會釋放出多種毒素,引起一系列的併發症,導致人類的死亡。

  眼下這孩子的身上全是這種東西。

  依照他的認知,一旦一個晚期患者到了這個地步——實際上所有患者發展不到這個地步就已經死亡了——但一旦到了這個地步,他應該早就不成人形、而是變成一個由各類腫瘤構成的肉塊了。

  他看着眼前的這對夫妻,沉默了一會兒,忽然說:「這樣吧,你們兩位,也去做個檢查。」

  隨後心虛似地補充道:「這是考慮到,一旦患者需要骨髓移植的話,也好提前做個準備。」

  李開文猶豫了一會兒,扶起宋晨肖來,點點頭:「那該去哪檢查?」

  「來,我帶你們走。」崔大夫趕緊站起身。

  ……

  ……

  李真的病情開始迅速惡化。或者說,用「迅速」這個詞兒已經不足以形容那種速度了。手術剛剛醒來的第一天,他還能轉頭露出一個微笑來,說:「爸,媽,幫我拿幾本書來看。」

  然而到了第二天,那些癌細胞像是忽然得到了某種指令,開始在這具身體當中瘋狂繁殖。傍晚的時候,李真斷斷續續地陷入昏迷——至少在其他人看來是這樣。

  晚上七點多鐘,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宋晨肖趴在病床邊打盹,李開文則推開門,打算去弄點熱的給妻子吃。然而一出門就看到一個扎着馬尾的女孩兒正站在門外向病房裡張望,身上穿着校服。

  他對這女孩兒有印象——名叫張可松,和兒子的關係比一般的同學要好些。他常常見到倆個人在下了晚自習之後結伴回家,還時常有電話往來。用一句話總結的話,就是兒子的「疑似早戀女友」。

  這事兒不但他知道,女孩兒的父母和班主任老師張秀聯也都知道。雙方家長都在學校的教師辦公室碰過面——畢竟在這個時候,高中生之間的「戀愛」關係還並不像之後那麼普遍。

  但也就僅此而已了。兩個孩子都不避諱談及這件事,聲稱僅僅是好朋友而已。畢竟都是成績不錯的「好學生」,也沒有什麼耽誤學業的過分舉動,於是便任其自然了。

  何況李開文對這漂亮女孩兒的印象也不錯。

  他甚至在某幾個夜晚躺在床上對宋晨肖說:「咱兒子以後真能找了這麼個媳婦兒,可也就省心了。」

  然而此刻見到這孩子,李開文四十多歲的人,險些就掉下眼淚了。

  但終究還是忍住了,對女孩說:「可松,來看李真啊。」

  女孩點了點頭,眼圈兒有點紅:「叔,他怎麼樣了?我聽張老師說他請長假了,要不要緊?我把這兩天的課堂筆記帶來了,一會拿給他……」

  然而話還沒說完,女孩兒就看到眼前的這個中年男人忽然轉過身去,接着靠牆慢慢地蹲了下來。他是……哭了?

  一種深沉的恐懼感緩緩從身體裡升騰起來,然後攫住她的心臟。她顧不上去安慰那個男人,轉身衝進病房……接着就見到了床上的李真。

  那是怎樣的一張臉啊……

  就好像被注了水,皮膚腫脹得發亮,底下透出黑紫的顏色。緊閉的眼睛變成了一條細線,嘴唇不但不是普通病人那種特有的蒼白,反而紅得發黑。雖然身體藏在被子底下,但她仍然能夠感覺到,生命力正飛快地從那具軀體之中逃散,逃散到這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這已經完全不是以前那個有些帥氣文弱的李真了。張可松愣在原地站了一會兒,忽然捏緊了拳頭,走上前去。接着把手覆在李真的額頭,閉上眼睛……

  隨後踉蹌着後退幾步,大滴的淚珠滑落下來。

第3章

沉眠

  李真覺得自己正在做一個很長的夢。

  夢見自己掉進了一條河裡,然而那河水卻是凝固的。他轉頭左右看去,天地之間一片白霧茫茫,就好像一個非現實的空間。嗯……非現實的空間?他想,這難道是夢麼?

  接着他抬起腿來,想要離開那片水域。然而就在下一刻,水裡忽然跳出無數拇指肚大小的魚兒來。這些魚兒只長着一個頭,頭上只生着一張嘴,惡狠狠地咬在他的身體上,扯下大片血肉模糊的皮肉。

  他剛剛想要驚叫,卻發現被那魚兒咬了並不疼。相反,酥酥麻麻,還有點兒舒服。就好像那些原本的血肉是禁錮着他軀體的枷鎖,現在正被一片一片地卸下來。於是他就站在了河水裡,任由滾燙的血液染紅了大片水面,直到……

  他低頭一看,自己已經變成了一副赤紅色的骷髏。

  於是大吃一驚,就醒了過來。

  天還沒亮,頭頂的節能燈發出蒼白色的光。病房裡只有他這張床位躺着人,顯得空空蕩蕩。身邊有人發出均勻的呼吸聲,那是母親睡着了。只是她身後的門沒關,冷風一陣接一陣吹進來。

  睡了這麼久麼?記得睡着的時候才是早晨。他感覺自己的狀態好多了——之前被卡車撞到的地方已經不疼了,相反的,就好像泡在溫水裡,又暖和又放鬆。而其他的地方也感覺不到疼痛,就好像無數次從睡夢中醒來的普通早晨一樣。

  沒什麼大不了的嘛。李真對自己說,然後就打算撐起身子,把門關上。

  然而一試着發力,他愣了一下。

  身體不聽使喚了。倒是還能感覺到自己的肢體,然而……就像被什麼重物牢牢壓住,使上十二分的力氣,也沒法兒移動一絲一毫。李真有些慌了。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這是全身癱瘓了麼?

  他還想要再使使勁兒,再試一試。然而下一次發力的時候,疼痛就排山倒海般的襲來了。就像前一刻還風平浪靜,下一刻就起了萬丈波瀾。身體裡的每一顆細胞都躍動起來,仿佛化作夢中的那些小魚,一口一口咬碎他的神經。

  疼啊!

  他想要大喊,然而喉嚨里好像塞着一團棉花,只能發出野獸似的低吼來。身體因為疼痛而發抖,驚醒了身邊的宋晨肖。

  這位母親抬眼就發現了兒子急速開合的眼瞼,像是母獸一般撲了上來,上下觸摸着他的身體,帶着哭腔問:「怎麼了?李真,你怎麼了?哪兒疼?」

  然而他說不出話來,嘴角很快溢出白沫。宋晨肖立即跑出門去,大喊:「大夫,大夫!……」

  ……

  ……

  張可松回到車裡,摔上了門。撲面而來的暖氣沖得她腦袋發暈,被眼淚糊住的視線更朦朧了。

  張朝陽看了看女兒的表情,把手中的煙頭按熄了,輕輕拍拍她的肩膀:「情況不好麼?」

  女孩哭着搖頭,然後撲進他的懷裡:「怎麼會這樣?明明只是車禍啊……可是我感覺得到,全都散掉了,全都散掉了……」

  然後失聲痛哭起來。

  張朝陽拍打着她的脊背,無聲安慰着,轉頭向醫院大門看了一眼,在心裡嘆了口氣。挺好一個孩子。他悶悶地想,怎麼攤上了這種事兒。既然可松都說……全都散掉了,那大概是真的不行了吧。

  雖然與李真只見過幾次,然而他對那男孩的印象還是不錯的。現在雖然說不上和女兒一樣痛徹心扉,但長輩對晚輩式的難過還是有的。

  這孩子可惜了。可松的高考,估計也得耽誤了。

  懷裡的女兒又忽然抬起頭來,抓住溺水稻草似的揪着他的衣襟:「爸爸,你想想辦法,找他們——他們肯定有辦法的是不是?他們能救活李真對不對?」

  張朝陽看着女兒的花臉,又把她抱在懷裡輕輕拍着,沉默了很久,才說道:「爸爸也挺喜歡那孩子。也……打聽過。但是沒辦法。」

  女兒的身體在懷中僵了。於是他再次嘆了口氣,用更溫柔的語調重複了一遍:「爸爸就你這麼一個女兒。可是爸爸真的沒辦法。」

  片刻之後,張可松終於真正地、發泄似地、嚎啕大哭起來。

  ……

  ……

  入院第五天。

  李真的各項生命指標都已經下降到接近警戒線了。昏迷的時間越來越長,肢體已經失去了應激性反應。身上每時每刻都有膿包破裂,翻出紅黃色的血肉來。大多數清醒的時候,他只會說一句話:「媽,我餓,想吃肉。」

  每當這個時候,宋晨肖就哭得喘不過氣來,只能讓李開文把她扶出去。

  可我是真的餓啊!

  李真這樣想。實際上大多數的時候,他都覺得自己是清醒的。只是眼皮那麼沉重,他甚至沒有力氣睜開眼睛。醫生對父母小聲說,自己可能不行了……

  然而他有另一種感覺——意識雖然越來越模糊,但身體……卻是越來越活躍。他覺得每時每刻自己都在生長,就好像一顆沐浴到了陽光和雨露的小樹,歡快無比地生長着。束縛着意識的那具枷鎖在逐漸解開,他想自己就要飛起來了。他想要活下去……至少這具身體這樣告訴他:不要死,不要消失,要一直活着。

  其實這正是人臨死之前的反應吧。他有時候也會這麼對自己說。要飛起來的感覺,是靈魂要脫離這個身體了麼?

  最後一次努力睜開眼睛的時候,他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充滿了氫氣的皮球,在下一刻就要升上天空。父親和母親都床邊,正看着他。他們的身後,還有一群穿着白大衣的醫生和護士,臉上是悲天憫人的神色。

  李真緩緩轉動眼球看了他們一眼,把父親和母親的表情刻印進記憶的最深處。然後想要抬起手來摸摸他們的臉,但沒能成功。

  於是他休息了一會兒,就對他們說:「……爸,媽,我不要火化。」

  然後意識就真的飛起來了。

  病房裡的監視器發出「滴」的一聲長鳴,窗外的風一下子大了起來。

第4章

墓中人

  這是一個典型的北方農村的早上。薄薄的白色霧氣縈繞在房舍、矮樹、小路與草垛之間,微曦的晨光中有炊煙升騰。春寒料峭,然而微黃的枯草中已摻雜了鮮嫩的綠色,似乎再過些時日,便可開出芬芳的花朵來。

  眼下,村北的一間院落里,一個男人和一個穿紅襖的小女孩兒正並排坐在板凳上,一人捧着大號的青瓷碗,一人捧着小號的不鏽鋼碗。

  男人一仰頭把碗裡那點飯底兒劃拉乾淨,轉頭去看女兒——平常這時候,小姑娘早就學着爸爸的模樣稀哩呼嚕地喝完了碗裡的稀飯。然而此刻這個小丫頭撐着臉蛋兒,像是刷子一樣濃密的睫毛一開一合……顯然是有了心事。

  不過六七歲的年紀,粉雕玉琢似的小姑娘,這副憂愁的模樣可額外惹人憐愛。

  於是男人不由得笑了起來,伸手在她扎了兩個小辮兒的腦殼上揉了揉:「清清,怎麼啦?」

  小女孩皺皺眉頭,脆生生地嘆了口氣:「發愁呢。」

  男人哈哈笑了起來,大聲招呼她媽媽:「張玉屏,你女兒發愁呢!」

  正在洗碗的女人從屋裡走了出來,一打眼兒就看見女兒的小模樣,笑意浮上眼角:「清清,你愁什麼呢?」

  小女孩鄭重其事地站起身來,小心地把碗放在板凳上,挺直了腰杆宣布:「今天我過生日,我想吃雞!」

  兩個大人對視一眼,頓時笑得更歡了。

  ……

  ……

  於清清蹲在地上,看她媽媽殺雞——手起刀落的那一下兒,她忍不住捂上了眼睛。等再放開的時候,就只見沒了腦袋的雞還在一抽一抽地掙扎,脖子裡的血灑了一菜板。

  張玉屏一手抓着雞脖子,一手用碗接雞血,吩咐小女兒:「清清再去屋裡給我拿個碗來!」

  「哎!」於清清趕緊往屋子裡跑,邊跑邊在心裡念:「雞呀雞,你別怪我噢,那個人就愛吃肉,我可不是為了自己吃——」

  又接了一碗雞血,張玉屏一拍腦袋:「哎呀我這記性,水還燒着呢!」她趕緊把沒拔毛的老母雞擱在菜板上,急急忙忙就往屋子裡跑。

  等媽媽消失在門後,於清清左右看了看——然後皺起眉頭一把拎住雞腳,幾步就跑出了院子……

  ……

  ……

  張玉屏端着一盆熱水從屋裡出來之後,頓時愣住了。菜板上現在空空蕩蕩,只有兩片雞毛打着旋地往地上落——雞呢?

  她忙喊:「清清?清清?於清清,雞呢?」在後院侍弄菜地的於左鍵扯着嗓子答應:「怎麼啦?」

  張玉屏心痛地一跺腳:「剛殺完雞,還沒褪毛呢,一轉眼兒就沒了!清清也不知道跑哪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