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之震顫:毛姆南太平洋故事集 - 第2章

毛姆

「你來這兒幹嗎?」沃克爾粗聲大氣地問。

那人哀聲訴說他一吃飯就嘔吐,身上這兒也疼那兒也疼。

「去找傳教士吧,」沃克爾說,「你知道我只給孩子看病。」

「找過傳教士了,他們看不好。」

「那就回家等死吧。都活這麼長了,還想接着活嗎?你這個傻瓜。」

那人突然又是發牢騷又是討好,但沃克爾用手指了指一個懷抱生病孩子的女人,讓她把孩子抱到他的辦公桌那兒。他問了她幾個問題,看了看孩子。

「我來給你開藥。」他說,轉身對混血職員說,「去藥房給我拿點兒甘汞片來。」

他讓孩子當即服了一片,又拿了一片給母親。

「把孩子抱回去,給他保暖。明天要麼死了,要麼好了。」

他靠在椅子上,點着了煙斗。

「甘汞真是個奇妙的東西。我用它救活的人命比阿皮亞醫院所有大夫加在一起救的還多。」

沃克爾很得意自己這份能耐,無知的武斷讓他蔑視那些從事醫療行當的人。

「我喜歡的是那種病例,」他說,「所有的醫生都放棄了,認為病人已經不可救藥。醫生說他們也治不了的,我就對他說,『來我這兒吧。』我跟你講過那個得癌症的傢伙沒有?」

「經常講。」麥金托什說。

「不出三個月我就把他治好了。」

「你從來沒給我講過那些你沒治好的人。」

做完這部分工作,他繼續處理其餘的事情。問題實在是五花八門。一個女人跟她丈夫不和,還有個男人抱怨說他的妻子跑掉了。

「你真幸運,」沃克爾說,「多數男人都希望自己的妻子也這樣。」

一塊幾碼大小的土地歸屬權引發了長期而複雜的糾紛;一樁捕獲漁產分配的爭執;有人投訴一個白人商販賣貨分量不足。沃克爾認真聽取每一件申訴,很快拿定主意做出判決,隨後就什麼話也不聽了。如果申訴人繼續訴苦,就會被警察從辦公室推搡出去。麥金托什從頭到尾在一旁聽着,心裡憋着一股火。總體來說,倒也可以承認做到了大致的公平,但讓這位助手惱怒的是他的上司不顧證據,只相信自己的直覺。他不聽人講道理,他威嚇目擊證人,如果他們不贊同他所希望的,他就說他們是賊,是騙子。

他把坐在房間角落裡的那伙人留到最後,故意不理睬他們。這些人里有一個年老的族長,身材高大,很有威嚴,一頭白髮剪得很短,繫着一塊嶄新的纏腰布,帶着一把巨大的蠅甩子,那是他的權杖。此外還有他的兒子,以及五六個村裡的頭面人物。沃克爾跟他們結了仇,毆打過這些人。按他的作風,他要好好顯擺一番勝利,因為是他讓他們敗在腳下,他們要吸取教訓,明白自己無能。整件事情不同尋常。沃克爾對於開闢道路十分積極。在他剛來塔魯阿那會兒,島上只有幾條零散的小路,隨着時間的推移,他在鄉間鋪設了不少新的路,把一個個村莊連接起來,小島的繁榮很大程度仰賴於此。在過去,島上的農產品——主要是椰子干——一直無法送到海岸,再從那兒用縱帆船或汽艇運往阿皮亞。而現在的交通方便又簡單。他的宏偉目標是修建一條環島公路,很大一部分目前已經建好。

「再過兩年我就完成任務了,那時候,我是死還是被解僱,就都不在乎了。」

沃克爾的公路建設讓他心中充滿快樂。他經常外出巡視,察看路況是否正常。這些路都很簡單,寬闊的大道覆着雜草,從灌木叢或者種植場中間穿過。但大樹要連根拔起,石頭要掘出或者炸掉,不少地方還要整平。他頗感自豪的是每每出現難題,都能用自己的技能加以克服。他很高興在自己的部署之下,一條條道路不僅便利,而且能將他深愛的小島上的種種美妙展露無遺。他談起那些路時簡直成了詩人,它們蜿蜒穿過一處處可愛的景致,全都經過沃克爾的悉心關照,在這裡或那裡該保持筆直,好讓人透過那些大樹望見一片綠色;在這裡或那裡該轉個彎,形成一條曲線,稍加變換能讓心情得以放鬆。這個粗俗且耽於聲色的人竟會發揮如此細緻入微的創造力,來實現他想象中的種種效果,這真是出人意料。修路時他就像一個技藝高超的日本園丁。總部也提供了資助,但出於某種奇怪的自負,他只花了其中一小部分——撥給他的一千英鎊中,上一年他只花掉了一百。

「他們要錢做什麼?」他厲聲說,「他們會去買那些沒用的破爛兒,都是那些傳教士留給他們的。」

不是出於什麼特殊原因,或許是他對自己施政節儉感到驕傲,要拿他的效率跟阿皮亞官方的種種浪費做法抗衡,他讓當地人為他幹活,付出的工錢幾乎是象徵性的一點點。就是因為這個,他最近跟村里發生了爭執,現在,他們的頭面人物來這兒找他了。族長的兒子在烏波盧島待過一年,回來就告訴村里人說阿皮亞的公共勞務付給他大筆的工資。這樣的閒聊時間一長,便在他們心中激起了貪求的欲望,給了他們擁有巨大財富的幻景,甚至覺得自己可以買威士忌了——那東西很貴,因為島上有條法律規定不允許賣給當地人,要買就得付雙倍於白人的價錢。他們想要巨大的檀香木箱存放他們的寶物,想要香皂和罐裝鮭魚,還有卡納卡人[4]寧願出賣靈魂來換取的各種奢侈品。所以,當行政官找來他們,說他要在他們村莊和海岸的某處之間修一條路,出價二十英鎊,他們就向他要一百英鎊。酋長的兒子名叫馬努馬,是個高大英俊的小伙子,一身古銅色皮膚,毛茸茸的頭髮用萊檬染成了紅色,脖子上戴着一個紅漿果花環,耳朵後面別着一枝鮮花,像一簇猩紅的火苗襯在褐色的面孔上。他赤裸着上半身,但因為在阿皮亞待過,為了證明他不再是野蠻人所以沒有裹纏腰布,而是穿一條粗布褲子。他告訴那些人,如果他們團結起來,行政官就不得不接受他們的條件。沃克爾一門心思撲在修路上,發現給少了他們不願意幹活,一定會答應他們的要價。因此他們不能動搖,無論他說什麼都不能降低自己的要求。既然說了要一百,他們就要堅持下去。當提到那個數目,沃克爾立刻爆發出他那悠長、低沉的笑聲。他告訴他們別犯傻了,馬上開始工作。那天他心情不錯,答應他們路鋪好後給他們辦一場宴會。但是,當他發現他們無意開始工作便去了村里,看看那些人在耍什麼無聊的把戲。馬努馬把他們調教得不錯,一個個都相當平靜,並沒有爭辯什麼——爭論是卡納卡人的一大嗜好——他們只是聳聳肩膀:給一百英鎊他們就干,如果不給他們就不干。他想怎麼樣就怎麼樣吧,他們不在乎。沃克爾登時勃然大怒。當時他凶極了,短粗脖子可怕地鼓脹起來,紅臉膛變成了紫色,嘴角泛着白沫。他大聲謾罵這些當地人。他深諳傷害、羞辱他人之道,那樣子實在可怕,上了年紀的全都一臉慘白、坐立不安。他們猶豫起來。若不是因為馬努馬,因為他知道外面世界的事兒,也害怕被他嘲笑,他們早就屈服了。最後還是馬努馬回答了沃克爾。

「付給我們一百英鎊,我們就幹活。」

沃克爾衝着他揮舞拳頭,用所有想得起來的髒話罵他,輕蔑地指責他。馬努馬靜靜坐在那兒,微笑着。那笑容里更多的是虛張聲勢,並無太多自信,但他必須在別人面前好好表現一番。他又把自己的話重複了一遍。

「付給我們一百英鎊,我們就幹活。」

他們以為沃克爾會撲上去打他,反正也不是他第一次動手毆打當地人了。他們知道他體力過人,雖說沃克爾的年齡是這年輕人的三倍,也比他矮上六英寸,但他們毫不懷疑馬努馬不是他的對手。從來沒有人想過要抵抗行政官的野蠻毆打。但沃克爾沒這麼做,他嘿嘿笑了幾聲。

「我不打算跟你們這幫傻瓜浪費時間,」他說,「再商量商量。你們知道我的出價。如果一周之內還不開工,小心着點兒。」

他轉身走出族長的茅舍,解開他的老母馬。當沃克爾踩上一塊巨石,讓自己重重地跨上馬鞍時,通常都有一位年長者緊緊抓住另一側的馬鐙子。這動作在他與當地人的關係中很有代表性。

就在這天晚上,沃克爾按慣例沿着他房子旁邊的那條路溜達着,只聽耳邊有東西嗖地飛了過去,啪的一聲擊中了一棵樹。有人襲擊他。他本能地閃身躲開,喊了句「誰在那兒」,朝投擲物飛來的方向跑過去,聽見有人穿過樹叢逃走了。他知道黑燈瞎火窮追無益,再說他很快就已氣喘吁吁,於是停下來回到原路,四下尋找那東西,但什麼也沒找到。天色已經很暗了,他趕回自己的房子,叫來麥金托什和中國僕人。

「有個鬼傢伙朝我扔東西,跟我去找找扔的是什麼。」

他讓僕人提上燈籠,三個人回到剛才的地方到處搜索,什麼都沒找到。突然間僕人用喉音低聲喊了起來,他們轉過去看,只見僕人舉起燈籠,在穿透周遭黑暗的光影中,一把長刀陰森可怖地插在一棵椰樹的樹幹上。投擲的力量如此之大,令他們費了些力氣才把它拔出來。

「天吶!要是當初沒有投偏,肯定有我好瞧的了。」

沃克爾擺弄着刀。這是一把模仿品,是一百年前第一批白人帶到島上的水手刀,用來將椰子切開,好讓裡面的椰子肉曬乾。這是件要命的武器,刀口有十二英寸長,非常鋒利。沃克爾輕輕笑了幾聲。

「鬼傢伙,真是膽大包天。」

他毫不懷疑是馬努馬扔的刀子。只差三英寸,讓他逃過一劫。他並不氣憤,反而來了興致。這次遭遇讓他快活起來,一回到房子裡就興高采烈地搓着手。

「我要讓他們付出代價!」他的小眼睛閃閃發亮。

他自傲得像只雄火雞,半個小時內成功地把事情的每個細節跟麥金托什講了兩遍,然後問他玩不玩皮克牌,打牌的時候他又吹噓了一通自己的打算。麥金托什閉緊嘴巴聽着。

「可你為什麼這麼壓榨他們呢?」他問道,「二十英鎊對於你讓他們幹的活計來說,實在太少了。」

「只要我給了,不管多少他們都該對我千恩萬謝。」

「豈有此理,這又不是你自己的錢。政府下發給你這筆錢合情合理,就算全都花掉他們也不會說什麼的。」

「阿皮亞的那幫人是一群傻瓜。」

麥金托什看出沃克爾的動機不過出於虛榮。他一聳肩膀。

「拿你的性命做代價來羞辱阿皮亞那些傢伙,實在沒什麼好處。」

「那謝謝你,但他們不會傷害我,那幫人。他們離不開我。他們崇拜我。馬努馬是個傻瓜,他扔這把刀只是想嚇唬我。」

第二天,沃克爾又騎着馬去了村里,那村子名叫馬陶圖。他沒有下馬,直接來到族長的房子前,看見男人們圍成一圈坐在地上說着話,估計他們又在討論修路的問題。薩摩亞人小房子的建造方式是這樣的:用幾根細樹幹圍成一個圓圈,相互約有五六英尺的間隔,一根高高的樹幹豎在中間,由此鋪就向下傾斜的茅草屋頂。椰樹葉做的百葉窗簾會在晚上或下雨時拉下來。通常小屋都是四面開放,讓微風自由進出。騎着馬的沃克爾朝族長吆喝起來。

「喂,聽着,坦噶圖,你兒子昨晚把他的刀忘在了樹上。我給你送回來了。」

他把刀往地上一扔,落在圈子的正中,爆發出一陣低沉的笑聲。沃克爾策馬緩步而去。

星期一他出門去看是否開工。沒有任何跡象。他騎着馬穿過村子,居民們像往常那樣忙着各自的事情。有人在用露兜樹葉編織墊子,一個老頭正做着一隻卡瓦酒缽,孩子們在玩耍,婦女們則照料家務瑣事。沃克爾嘴角掛着微笑,來到族長的房子。

「塔羅發-里。」族長說。

「塔羅發。」沃克爾回答。

馬努馬正在織網。他嘴上叼着一根煙坐在那兒,抬頭看見沃克爾,得意地笑了笑。

「你們已經決定不修路了?」沃克爾問。

族長答話了。

「是的。除非你付給我們一百英鎊。」

「你會後悔的。」他轉向馬努馬,「你,小伙子,過不了多久你的後背就會疼得火燒火燎,這一點我絕不懷疑。」

他嘿嘿笑着騎馬走開,讓當地人隱隱感到不安。他們害怕這個又胖又歹毒的老傢伙,無論是傳教士對他的詆毀,還是馬努馬在阿皮亞學會的蔑視,都無法讓他們忘記他惡魔一般的狡猾,任何人膽敢跟他對抗,最後沒有不吃虧的。不出二十四小時他們就明白了他到底在謀劃什麼,這正是他的行事作風。第二天一早,一大幫人來到村里,有男有女,還有孩子,裡頭的幾位族長說他們跟沃克爾已達成交易修這條路。他答應給二十英鎊,他們接受了。他的狡猾之處在於,波利尼西亞人有熱情好客的規矩,具有法律一般的效力,這項必須絕對執行的禮節要求村里人不僅要為陌生人提供住宿,還要供他們吃喝,他們願意待多久就招待多久。馬陶圖的居民被愚弄了。每天早晨工人們快快活活結隊而出,平整路面,砍伐樹木,炸開岩石,掃除一路的障礙,晚上又溜達回來,連吃帶喝一頓飽餐,又是跳舞,又是唱讚美詩,一個個盡享其樂。對於他們來說,這不啻一場野餐會。但很快,他們的東道主便拉下臉孔。這些外來人胃口奇大,大蕉和麵包果被他們貪婪地一掃而光。一棵棵鱷梨樹都被剝光,那些果子若是送到阿皮亞,本該賣不少錢的,現在只能眼睜睜看着它們被糟蹋掉。後來他們發現,那些外來人幹活非常慢。他們是不是得到了沃克爾的暗示,才盡可慢慢悠悠不着急?照這個速度,等路修好時,村里就一丁點兒食物都不剩了。更糟糕的是,他們成了別人的笑料。每當有村民去某個遙遠的村落辦點兒事,就會發現傳聞已經搶先一步到達,迎接他的是一片譏諷的笑聲。沒有比嘲笑更讓卡納卡人無法忍受的了。沒過多久,受難者們便開始怒氣沖沖地議論起來。馬努馬也不再被當成英雄,他要忍受不少直來直去的怨言,而有一天,沃克爾暗示過的事情發生了:一場激烈的辯論演變成了吵架,五六個年輕人對族長的兒子大展拳腳,打得他遍體鱗傷,在露兜樹葉的墊子上躺了一個星期。他翻過來轉過去,怎麼都不得安生。每天或隔上一天,行政官便騎上他的老母馬去查看修路的進度。他這個人抗拒不了嘲弄落敗敵手的誘惑,從不錯過任何機會,讓那些蒙羞的馬陶圖村民一次次回味他們的屈辱之苦。他挫敗了他們的銳氣。一天早晨,他們把自尊收進口袋——這種慣常說法只是個比喻,因為他們根本沒有口袋——跟着那些外來人一道去修路了。如果還想省下一點兒食物的話,就得儘快把路修完,全村的人都加入進來。他們默默地干着活,心裡充滿了憤怒和屈辱,就連孩子們也默不作聲地勞作着。女人們搬走一捆捆樹枝,眼裡流着淚。沃克爾看見他們的時候,笑得差點兒從馬鞍上滾下來。這一消息迅速傳開,島上的人簡直要樂死了。這成了天底下最大的笑話,這個老奸巨猾的白人大獲全勝,還沒有任何一個卡納卡人能贏過他的算計。人們大老遠從外村趕來,帶着老婆孩子來看這些蠢人,給他們二十英鎊修路卻拒絕了,現在不得不白白為人家幹活。但是,主人幹得越賣力,客人就越輕鬆。既然他們能白白得到好吃好喝的,幹嗎要着急呢?他們把活兒拖得越久,笑話不就越可笑麼?最後,倒霉的村民們再也忍受不下去了,這天上午他們找上門來,就是請求行政官打發這些外來人回家。如果他肯這麼做,他們就答應自己把剩下的路修完,什麼錢也不要。對他來說,這是一次徹頭徹尾的勝利。他們的傲氣被挫敗了,一種沾沾自喜的傲慢表情浮現在他又大又光的胖臉上,使他看上去像一隻巨大的牛蛙,在椅子裡鼓脹起來。他的樣子帶着一股邪氣,讓麥金托什厭惡地打了一個激靈。隨後,他用那特有的低沉聲調說起話來。

「修這條路是為我好嗎?我能從中得到什麼益處?這都是為了你們,讓你們能舒舒服服走路,舒舒服服運送椰子干。我願意付錢讓你們幹活,儘管這活兒是為你們自己乾的。我出的價錢很慷慨。現在該你們付錢了。如果你們把路修完,再把我要付給他們的二十英鎊付清,我就把馬努阿的人打發回家。」

屋子裡一片喧嚷。他們想跟他講道理,跟他說他們沒錢。但不管說什麼,他一概以粗暴的譏笑作答。接着,時鐘敲響了。

「午飯時間到了,」他說,「把他們都轟出去。」

他吃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走出了屋子。等麥金托什跟上時,發現他已經在桌邊坐下,脖子上圍了一塊餐巾,握着刀叉等着中國廚子給他上餐。他看上去興高采烈的。

「我算是把他們治服帖了,」他說。麥金托什也坐了下來。「以後再修路,就沒這麼麻煩了。」

「我還以為你在開玩笑。」麥金托什冷冷地說道。

「你這話什麼意思?」

「你不是當真要讓他們付出二十英鎊吧?」

「給你打包票我是當真的。」

「我不知道你有什麼權力這麼做。」

「你不知道?我有權在這個該死的島上做任何我想做的事情。」

「我覺得你把他們欺負得夠狠的了。」

沃克爾哈哈笑了起來,肥肉直顫。他並不在乎麥金托什怎麼想。

「需要你的意見的時候我會問的。」

麥金托什臉色煞白。以往的痛苦經歷讓他明白自己什麼都做不了,只能保持沉默,他死命地克制着自己,以至於感到既噁心又乏力。擺在面前的食物他一口也吃不下去,只是厭惡地看着沃克爾把一塊塊肉塞進他那張大嘴裡。這個骯髒貪吃的傢伙,跟他坐在同一張桌子吃飯需要有強壯的胃口。麥金托什打了一個寒戰,一種巨大的渴望攫住了他,想要羞辱一番這個下流而又殘忍的人。他願意付出任何代價,只為親眼看着他的上司被羞辱,受一受他讓別人受的苦。他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憎恨這個惡棍。

白天慢慢過去。麥金托什本想在午飯後睡一會兒,但心裡那股火氣不容他安歇,只好去讀書,結果文字在他眼前飄遊不定。烈日無情地照射着,他盼着下一場雨,雖然雨不會帶來任何涼意,只能讓天氣更炎熱,潮氣更大。他生長在阿伯丁,心裡猛地對那城市的花崗岩街道上呼嘯而過的寒風充滿了渴望。在這兒他是個囚犯,囚禁他的不僅是那平靜的大海,還有他對那個討厭的老傢伙的深深痛恨。他兩手按着陣陣作痛的腦袋,真想殺了那個人啊。最後,他總算恢復了鎮定,必須做點兒什麼分一分心,既然沒法看書,不如去把那些私人文件整理一下。這件事他早就打算做,卻一直拖着沒有動手。他打開書桌的抽屜拿出一沓信件,一眼看見了自己那把左輪手槍。一股衝動在腦中一閃而過,想用一顆子彈打穿對方腦袋,從此逃脫難以忍受的生之束縛。他不讓自己多想,馬上拂去這個念頭。他發現由於空氣潮濕,左輪手槍已經有點兒生鏽,便拿起一塊油抹布擦拭起來。正忙着,只聽有人在門口偷偷摸摸轉悠。

他抬起頭嚷了一聲:「誰在那兒?」

過了一會兒,馬努馬出現在門口。

「你想幹什麼?」

族長的兒子站在那裡,陰沉着臉一言不發。終於開口的時候,聲音顯得十分憋悶。

「我們付不出二十英鎊。我們沒有錢。」

「我有什麼辦法?」麥金托什說,「沃克爾先生的話你也聽見了。」

馬努馬開始求情,說的一半是薩摩亞語,一半是英語。哀苦的訴說抑揚頓挫,帶着乞丐一般的顫音,讓麥金托什厭惡不已。他痛恨這個人竟然窩囊到這種地步。真是個可悲的東西。

「我什麼忙也幫不了,」麥金托什厭煩地說,「你知道這裡是沃克爾先生做主。」

馬努馬再次沉默下來。他仍站在門口。

「我生病了,」他最後說,「給我點兒藥。」

「你哪兒不舒服?」

「我也不知道,就是病了。我身上覺着疼。」

「別站在那兒,」麥金托什厲聲說,「進來,我給你看看。」

馬努馬走進小房間,站在桌子前。

「我這裡和這裡都疼。」

他把兩手放在腰部,臉上現出痛苦的表情。突然,麥金托什意識到這孩子的目光落在左輪手槍上,剛才見馬努馬出現在門口,他便隨手把它放在了桌子上。兩個人之間的沉默讓麥金托什覺得十分漫長。他似乎已經猜到這個卡納卡人心裡在想什麼。他的心狂跳起來。接着,他覺得好像自己的行動受到某種外來意志力的支配,不是他本人,而是一種陌生的力量控制了他身體的動作。他突然覺得喉嚨發乾,機械地用手摸了摸,好讓自己說出話來。他努力迴避馬努馬的眼睛。

「在這兒等着。」他說,聲音聽上去就像有人捏住了他的喉管,「我去藥房給你取點兒藥。」

他站起身來,感覺有點兒搖晃,是幻覺嗎?馬努馬默默站在那兒,雖然麥金托什一直迴避着目光,但知道他正無神地望着門外。先前那種陌生的力量驅使他走出房間,但他自身的意識讓他一把抓起幾張紙蓋在左輪手槍上,以免讓人看見。他去了藥房,拿出一粒藥丸,往一隻小瓶子裡倒了些藍色的頓服劑,然後出門來到院子。他不想再回自己的房間,便朝馬努馬喊了一聲。

「到這兒來。」

他把藥遞過去,告知了服用方法。他心裡明白,到底是什麼讓他無法去直視這個卡納卡人。跟馬努馬說話的時候,他只是看着對方肩膀。馬努馬拿了藥,鬼頭鬼腦地溜出了大門。

麥金托什走進就餐室,又翻了翻那些舊報紙,但讀不下去。房子裡非常安靜,沃克爾在樓上自己的房間睡覺,中國廚子正在廚房裡忙着,兩個警察都出去釣魚了。一種怪異的沉寂籠罩着這座房子。麥金托什腦子裡一遍遍迴響着那個問題:左輪手槍是否還在原來的地方?他鼓不起勇氣去瞧一瞧。半信半疑雖讓人害怕,確定無疑就更讓人恐怖了。他開始冒汗,最後再也忍受不了這種靜默,拿定主意去大路盡頭一個名叫傑維斯的商人那兒看看,那店鋪離這兒大概一英里遠。那人是個混血兒,但他的白種人成分讓人可以跟他聊一聊。麥金托什想逃離這間平房,逃離那鋪着一堆亂紙的辦公桌,還有亂紙下面的東西,或者已然空無一物。他沿着大路走着,經過一座族長住的漂亮小棚屋,有人跟他打了一聲招呼。他來到那片店鋪,商人的女兒坐在櫃檯後面,她膚色黝黑,有一張寬臉盤,穿着粉紅色的上衣和白色的粗布裙子。傑維斯希望他能娶她為妻。他有錢,曾跟麥金托什說,做他女兒的丈夫自然也會很富裕的。一見到麥金托什,她的臉有點兒紅了。

「父親正在拆今早上送來的幾個箱子。我去告訴他你來了。」

他坐了下來,女孩去了店鋪後面。不一會兒,她的母親搖搖擺擺走了進來,一個大塊頭的老女人,一位女族長,有不少屬於她自己的土地。她朝他伸出一隻手來。她肥得像一頭惹人討厭的怪物,卻給人留下一種尊貴的印象。她親切、不顯媚態、和藹友善,但也很清楚自己的身份。

「真是位稀客啊,麥金托什先生。特萊薩今天早上還說呢——『唉,現在我們都見不到麥金托什先生了。』」

想到給這個老土著當女婿,他不禁打了一個寒戰。誰都知道她死死管着她的丈夫,完全不顧他的白人血統。她大權在握,生意上也是她來做主。在白人看來,她不過是位傑維斯太太,但她父親曾經是王族的族長,而族長的父親和父親的父親都當過國王。商人走了進來,在威風堂堂的妻子邊上顯得很渺小,這男人皮膚發黑,黑色的鬍子已經灰白,穿一條細帆布褲子,眼睛很漂亮,牙齒閃閃發亮。他的舉止很英國化,交談之中滿口俚語,但感覺他說英語時就像說一門外語。他用自己土著母親的語言跟他的家人說話。這個人一身奴性,卑躬屈膝,諂媚逢迎。

「啊,麥金托什先生,您的到來簡直讓人喜出望外。特萊薩,快去拿威士忌。麥金托什先生要跟我們小酌幾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