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已微涼 - 第2章

樂小米

  那時,我已經"認識"了蘇嘉楠兩個月。蘇嘉楠說,可能很笨的女孩子天生都有種特別憂鬱的氣質,比如你,索藍朵,你就憂鬱得可以,所以,我總是很想保護你。蘇嘉楠說的這些動聽的話,是我與牛頓三定律、動量守恆定理抗爭的精神動力。

  那時的蘇嘉楠因為被學校保送了南方一所重點大學,所以沒有高三那種學習壓力。

  他帶着我去虎山踩過湖裡的冰。那是一個暖冬,湖裡的冰很薄。我很膽怯,不敢輕易邁出步子。蘇嘉楠很小心地邁到冰面上,拉過我的手,他說,別怕藍朵,我還在呢。

  事實證明,蘇嘉楠很愛搞惡作劇。那天,他把我丟在湖心冰面上,自己溜到岸邊,然後惡作劇一般看着我笑,他說,藍朵,你這個膽小鬼!快過來啊。

  我就在冰面上哭了。

  蘇嘉楠溜到湖心冰面上,伸出手,把我帶到岸上。他說,藍朵,對不起。然後他看着我有些畸形的尾指,很奇怪的表情。他說,真奇怪,藍朵,我怎麼看了你的小指,就會心跳得厲害呢?

  心跳得再厲害,也抵不住他對白豆的喜歡。

  聖誕節那天,他約白豆在八大關見面。那天,雪下得特別大。蘇嘉楠帶着我一起去赴約。我本來不想當電燈泡的,但是蘇嘉楠執意要我去。他說,藍朵,你知不知道,我特別需要你。

  他這麼一說,我就很開心地去做電燈泡了。我甚至還幻想,蘇嘉楠會對白豆說,對不起,我喜歡索藍朵。

  但是到了八大關,我才知道,蘇嘉楠絕對是小人。他將我埋在雪裡,堆成了一個雪人。他說,藍朵,藍朵,我估摸着我堆不起足夠的雪,你就先幫我一把吧,為我和白豆的愛情獻一次身吧!

  就這樣,我被蘇嘉楠埋進了雪裡,他還特別好心地給我嘴巴上插了一根吸管,那是他從肯德基拿出來的。我在雪裡一邊發抖,一邊想,怪不得在肯德基他會這麼殷勤。

  白豆在八大關見了這個"雪人"果然驚喜異常,我在雪裡一邊發抖,一邊聽她嘰哩哇啦地對蘇嘉楠表示她的愉悅。然後我又聽到她對蘇嘉楠說,這是齊朗,我的男朋友。

  我在雪裡,一聽她這樣說,頓時對她好感百倍,然後就激動得暈了過去。

  等我清醒過來,已經在醫院裡打點滴。蘇打水的味道嗆得我嗓子疼。一個瘦瘦的、高高的男孩子,毫無表情地看着我。

  我的嘴唇乾裂得厲害,我問他,蘇嘉楠呢?蘇嘉楠呢?喊蘇嘉楠名字的時候,我的嘴唇就裂開了口子,生疼。

  那個男子很冷漠地對我翻了一個白眼,只說了兩個字:白痴!

  當他將溫熱的水用湯匙送到我嘴邊的時候,我感覺到了一種特別的溫柔,從他冷漠的瞳孔掙脫出來。

  那天,他的手背擱在我的額上,直到發現我已不再發燒,眼睛裡才露出一絲微笑。

  真的,他的眼睛竟然會笑。

  這個擁有一雙會笑的眼睛的男子就是齊朗。

  很久很久之後,當齊朗把一枚精美的尾戒戴在我的畸形的尾指上的時候,他對我說,如果不是那天,在八大關,親眼看到會流淚的雪人,我永遠不會相信,世界上還有一種愛情,仿佛童話。

  哦,忘了說,那天在醫院,蘇嘉楠正在醫院的花園裡接受白豆給予他的勸解。我可以想象,他一定在流淚。他就是這樣的一個小孩,得不到的東西,不願意放手。

  4遊樂場裡,寂寞的木馬和寂寞的小孩

  1999年夏天,倔強的蘇嘉楠放棄了被保送的機會,執拗地考到了白豆的那所大學。那年夏天,他對着我,萬分倔強地說,藍朵,我就不相信,白豆會不喜歡我!

  其實,他每次都是喊我"豬小胖"的。只不過,我是一個女孩,我愛面子,在將這個故事說給你們聽的時候,都改成了"藍朵"或者"索藍朵"。

  他說這句話的時候,我正在吃涼粉。就在這時,辣椒籽卡在我的嗓子裡,我不停地咳,咳得滿臉通紅,咳得眼淚直流。我很仗義地說,蘇嘉楠,你有什麼需要,儘管說,上次你不是把我埋進雪裡去了嗎?這次,這次你把我推進火堆里我也去!

第4節:南方有嘉木,誰與望天堂(4)

  蘇嘉楠拍拍我的肩膀,他說,好兄弟,有決心!

  決心。

  是啊,我的決心。

  我的決心就是總有一天,蘇嘉楠,你會發現,有個叫索藍朵的女孩,她其實也不錯,真的不錯。

  那年暑假,我有些怪異。在暑氣悶熱的季節,我買了一件棉衣,買了一雙雪地靴。蘇嘉楠問我,你不是精神有毛病吧?

  我說,沒有啊,我就是想鍛煉一下自己的耐熱性,萬一你什麼時候有需要了,將我推向了火坑,我不是得搞一下配合麼?

  蘇嘉楠笑了笑,說,索藍朵,你真逗。

  1999年秋天,蘇嘉楠讀大學了。身邊有足夠多的好看的小姑娘,讓他足以忘記白豆,當然,更足以忘記我。

  也是在那個時候,我學會了逃課。

  其實,我也不想這樣。但是數理化對我來說,簡直就是折磨。每次在物理課本上看到愛因斯坦那張慈祥的老臉時,我就思想崩潰。坐在我後排的男生,依舊用圓珠筆、鋼筆在我的後背上畫各色各樣的線條。這個世界對笨小孩,從來就是欺負。劉德華這個老男人,唱那首歌的時候,簡直就是騙死人不償命。

  第一次逃課的時候,我戲劇化地遇見了齊朗。關鍵是我從學校的圍牆上爬出來的時候,一下子跳到了他的摩托車前。他當時急剎車左轉,直直地撞在路邊的樹上。當他摘下頭盔沖我吼的時候,鼻血滿臉。

  他收住了自己的聲音,說,怎麼是你,藍朵?

  他喊我藍朵,確確實實的是藍朵,而不是什麼豬小胖之類令我難堪的名字。

  我想,齊朗一直很奇怪,世界上怎麼可以有我這樣的女孩,不是冰在雪裡,就是跳到車前,總是搞這樣的死亡遊戲。

  也是從那次開始,我和齊朗開始熟悉起來。他在聖地亞哥音樂廣場做"少爺",每天靠着賺那些物質富裕精神空虛的中年女人的鈔票過活。他跟我說過一句話,讓我笑了好久。他說,藍朵,你得相信,我很純潔。

  我暴着牙齒大笑,那個時候,我已經開始減肥,我不希望蘇嘉楠再喊我"豬小胖"。我只知道減肥已經讓我瘦骨伶仃,只是沒想到我的牙齒們也這麼爭氣,也都"伶仃"出嘴巴。

  在2000年之前,我一直逃課,逃課到學校旁邊的遊樂場裡,坐木馬。它們上上下下,一起一伏,就如同一條飄忽不定的感情線一樣。

  遊樂場對面是聖地亞哥音樂廣場,木馬高高地起來的時候,我能看到裡面的燈光,我在想,這個時候,齊朗對着哪個中年女人笑容如花。我知道,齊朗是個不幸運的小孩,他沒有學歷,沒有家世,唯一擁有的,就是漂亮的樣子。

  更多的時候,我在想蘇嘉楠,我在想,他怎麼會有一個這樣美好的名字,讓我念念不忘?

  我抱着木馬笑,眉頭卻縮成毛毛蟲狀。

  我想起很小的時候,蘇嘉楠曾經在我午睡的時候,將兩條小蟲子用透明膠貼在我的眉毛上。阿姨批評他的時候,他還振振有詞地說,你看,索藍朵的那兩條眉毛,難道不像毛毛蟲麼?

  蘇嘉楠,我想,如果我忘記了你,或許,我就不會悲傷,而我的眉毛也就不會像毛毛蟲了。

  5你只肯喊我豬小胖

  齊朗離開白豆,是因為我。

  那天,我因為逃課,被教導主任罰在操場上跑圈,被路過的齊朗看到了。那時,他的摩托車後面還載着白豆。可他就這樣剎住了車,翻進學校圍牆,硬生生地將我從操場上拉了下來,拉出了門外。

  他說,藍朵,沒有人可以這麼折磨你!

  白豆臉色變得青白。她指着齊朗,一直發抖,她說,姓齊的,你是什麼意思?

  齊朗說,白豆,對不起。

  後來,因為齊朗,我和白豆之間發生了很多事情。有一次,她甚至將汽油倒在我的身上,將我拉到齊朗面前,她說,齊朗,我要你後悔!

  齊朗臉色也是青白異常。他說,白豆,對不起。我以前喜歡過你,可是,現在,不愛了。

  白豆問他,為什麼不愛了。

  他說,不愛了,就是不愛了。

  白豆將火機打開,她說,齊朗,算你有種,我要你後悔一輩子!說完,就將火苗往我身上送。

第5節:南方有嘉木,誰與望天堂(5)

  齊朗的嘴唇幾乎發白,他沖白豆吼,他說,白豆,你給我聽着,如果藍朵有什麼不測,我就殺了你全家!反正我無牽無掛!

  齊朗這句"我殺了你全家"的狠話,讓白豆心灰意冷。她將我推到齊朗身邊,一句話沒說,就離開了。

  愛是一種決絕。

  可是,面對蘇嘉楠,我永遠學不會"決絕"這兩個字,我學不會威脅。我經常幻想,有那麼一天,我跑到蘇嘉楠眼前,沖他吼,你快愛我,你要是不愛我,我就……我就……我就把你的大白兔奶糖全偷光!

  或者,我該選擇一個更嚴重的威脅,可是,我學不會。所以,蘇嘉楠,這麼多年,我在你眼前不停地晃,你卻只肯喊我"豬小胖"。

  後來,關於白豆的消息,我幾乎聽不到。因為那時,她與齊朗和蘇嘉楠都沒有了關係。這麼多年,齊朗一直在我身邊,因為打傷了那個總是欺負我的後位小男孩,他還蹲進了看守所。

  而蘇嘉楠,也很順利地大學畢業,供職在醫院。

  工作了的他比以前更好看,那些整潔的衣服穿在他身上,那樣的優雅。他身邊總是不缺女孩子。但是,他經常找我聊天,傾吐那些不開心的事情,關於工作的,關於感情的。

  突然有一天,他對我說,豬小胖,你怎麼這麼瘦了!很驚愕的表情。

  我淡淡地笑。笨蛋蘇嘉楠,這已經離1998年幾乎八年時間。

  八年時間。

  6有沒有這麼一雙眼睛可以仰望天堂

  我的所有的不幸,始於2006年夏天。

  那個夏天,我跟齊朗說,我身體出現了很大的不適。去醫院檢查的時候,結果顯示:胃癌。然後那個醫生可能是心情非常不好,他的話很生硬,他說,回家等死去吧!

  齊朗整整沉默了一個下午,很久之後,他的手撫過我的臉,他說,藍朵,別怕,我會照顧你的,一輩子。

  那一天,我很輕鬆,我覺得這20多年來,我從沒這麼輕鬆過。我先去簽了一份眼角膜捐獻表,為了標榜自己的愛心。然後我決定找個風和日麗的傍晚,約蘇嘉楠見面,我要告訴他,我得胃癌了。然後,我還要告訴他,蘇嘉楠,索藍朵喜歡了你那麼多年。

  想到這裡,我比較開心。

  可是,還沒等我對蘇嘉楠表白什麼,齊朗竟給我捎來了醫院的最新消息,說,片子拿錯了,索藍朵,你只是消化不良而已!

  然後,他的眼圈開始發紅。我當時正在幻想蘇嘉楠得到我病危的通知,會不會深情地擁抱我,告訴我,豬小胖,別怕,我照顧你一輩子!現在讓齊朗這麼一說,所有的幻想頃刻變成了空氣泡,我一時氣沒有緩過來,一口水噴在齊朗臉上,一時間,我都分不清,他是不是高興得流淚了。